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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沿房子的一側繞到後面的花園,透過廚房的一扇窗戶看到了我母親。她守著那堆早餐的狼藉和面前的四把空椅子坐在桌邊。眼皮子底下就是我那碗動都沒動過的麥片粥。她一隻手放在大腿上,另一隻擱在桌子上,胳膊彎著像是準備接住她的頭。旁邊是一個矮胖的黑色藥瓶,盛的是她的葯。她的面部特徵是朱莉和蘇的混合體,彷彿她是她們倆的孩子。皮膚很光潔,緊繃在好看的顴骨上。每天早上她都會用最深的紅色唇膏在嘴唇上塗出一個完美的弓形。可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入頭骨中,她就像是從一口深井裡向外凝視,而且眼周的皮膚發暗起皺,就像是桃核。她撫摩著她後腦上濃密、深色的鬈髮。有時候我早上會發現馬桶里飄著她的一窩頭髮。我總是先把它衝掉。現在她站起身來背朝著我開始收拾桌子。
接下來的一年間朱莉在校運動隊訓練。她已經是本地區十八歲以下的100和220碼短跑記錄保持者。她比我認識的所有人跑得都快。父親從沒認真對待過她,他說一個女孩子跑那麼快挺蠢的,就在他死前不久他還拒絕跟我們一道去看一場運動會。我們狠狠地罵了他一頓,連母親都加入了我們的陣營。他笑話我們竟然惱成這樣。也許他真心裏是想去的,不過我們誰都不再搭理他,繼續生他的氣。到了那天,因為我們沒請他一起去,他也就忘了而且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月里沒親眼看到他大女兒稱霸賽場的英姿。他錯過了淺棕色、修長的大腿像刀刃般飛掠過跑道,以及我、湯姆、母親和蘇在她贏得第三個賽程時跑過看台用吻將她淹沒的情景。晚上她經常待在家裡洗頭並熨她海軍藍校服裙子上的褶子。她屬於校里少數幾個膽大妄為的女生,在校服裙下面穿漿硬的白色襯裙把它撐得九_九_藏_書更加豐|滿而且在她們用腳跟轉身時能讓裙子飛轉起來。她穿長筒襪和黑色短襯褲,都是嚴禁穿的。她一星期有五天都穿一件乾淨的白色罩衫。有時候她早上用一條漂亮的白色緞帶把頭髮扎在後脖頸處。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是每天晚上精心準備的。我經常坐在旁邊,眼看著她在熨衣板上忙活,攪得她心煩。
同一時期的某段特定時間內,我發的痘痘簡直把整張臉都遮了個嚴實,於是我乾脆放棄了所有個人衛生的例行習慣。我不再洗臉洗頭不再剪指甲洗澡。我放棄了刷牙。母親用她安靜的方式不斷譴責我,可我如今因為脫離了她的掌控很是自豪。要是大家真喜歡我,我爭辯道,我是什麼樣他們就該接受我什麼樣。一大早母親就來到我的卧室把我的臟衣服換成乾淨的。周末我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然後就一個人孤單地長距離漫步。晚上我就看著朱莉,聽收音機或者就呆坐著。我在學校里也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
「那你呢,蘇?」我妹妹眼睛都沒從書上抬一下。她嘟囔道,「還不忙走。」
她在學校里有幾個男朋友,可她從不當真讓他們近身。我們家有條不成文的規則,我們任誰都不把朋友帶回家。跟她最近的朋友都是女生,那些最叛逆,最有名的女生。我有時在學校看到她在走廊的盡頭被一小幫人大呼小叫地簇擁著。不過朱莉自己幾乎從不大呼小叫,她用一種具有破壞性與脅迫性的安靜來統治她的小群體,提高她自己的聲望。我作為朱莉的弟弟在學校里也算個人物,不過她在校內從不跟我說話或是承認我的存在。
問題是朱莉是不是願意跟我一道上學去。我們過去每天早上都一起走的,可現如今她不太願意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了。我繼續扔著蘋果,但願九九藏書把他們都搞得很煩。我母親卻平靜地看著我。
我母親溫和地提醒我還沒吃早飯,可我已經走到了門廳里。我死命將前門一摔穿過門前的馬路。我們家的房子原本立在一條滿是房子的街上。可如今它就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蕁麻圍著皺癟的罐頭盒躥出頭來。推倒別的房子是為了建一條高速公路,可現在連影子都沒有。有時住在高層住宅區的孩子會跑到我們家附近來玩,不過他們通常會沿馬路跑得更遠,找那些空了的預製房屋把牆踹倒碰到什麼就撿什麼。他們有一次還點燃了一所,也沒人太當回事。我們的房子又老又大。建得有點像個城堡,厚牆、矮窗,前門上還有鋸齒形的垛口。站在馬路對過看過去,它就像是某個集中精力正在回想的人的臉。
「是的。」
她直到要穿過馬路時才看到我,臉上現出半是微笑半是生氣的神情,仍然沒有開口。她的沉默寡言搞得我們都有點怕她,不過她又會聲稱,她的聲音很悅耳又有些喪魂失魄的,說覺得怕的是她。這話也不假,她是很害羞——風傳她在班裡面一說話就臉紅——可她具有那種沉靜的力量和超然,生活在那個專屬於特別漂亮的人的世界,而且他們私下裡也知道這一點。我挨著她一起向前走,她則正視前方,她背挺得跟直尺一樣直,微微噘著嘴唇。
「你生氣了?」
「我還有點事兒,」她堅決地說。「你先走吧。」
走了一百碼之後,我們腳下的馬路轉到另一條街上。街上還剩下幾幢聯排式房屋。剩下的以及對面街上所有的房屋都給拆除了,據說要建成二十層高的高層住宅區。那幾幢房子周圍是寬大的滿是裂縫的瀝青平台,野草都在往外躥。它們看起來比我們家的房子還要老舊還要凄涼。房子的水泥立面上布滿巨大九九藏書的污跡,幾乎都黑了,是雨水造成的。永遠都幹不了。朱莉和我走到馬路的盡頭時我猛地抓住她手腕說,「背好你的書包,小姐。」朱莉把手抽回去繼續朝前走。我跟在她後頭開始跳起舞來。她繼續沉思默想地不做聲,搞得我像個小丑。
我經常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有時長達一個小時。有天早上,那時我就快到我十五歲生日了,我在我們黑沉沉的巨大門廳里找我的鞋子,無意間從靠在牆上的一面落地鏡里瞥見了自己。我父親原來一直打算把它釘牢在牆上的。著了色的陽光透過前門上頭的彩色玻璃從後面映出我蓬亂頭髮的邊緣。昏黃的半明半暗遮暗了我臉上的坑坑窪窪。我感覺高貴而又戛戛獨造。我盯著自己的形象直到它開始自己遊離出去並用它的凝視使我動彈不得。隨著我脈搏的每一次跳動它又後退返回到我自身,而且它頭和肩上還顫動著一個模糊的光環。「堅韌,」它對我說。「堅韌。」然後又更加大聲地道,「狗屎……臭尿……屎眼。」母親從廚房裡用疲憊的聲音警告地叫我的名字。
我一時語塞。朱莉已經走開了,繼續生她的悶氣。我說,「是因為媽?」我們漸漸跟高層住宅區的二樓位置齊平了,因此能看到門廳裏面的情景。另一個學校的一幫小孩正在等電梯。他們在等電梯里下來的什麼人。我說,「我得回去一趟。」我停下來。朱莉聳了聳肩,然後抬手做了個突然的動作清楚地表明她才不要管我。
我在學校門口趕上了我妹妹蘇。
「沒什麼。」
「是的。」
「想打架嗎?想賽跑嗎?」朱莉低下眉眼繼續走她的路。我換作正常的聲音問,「怎麼了?」
「傑克……傑克。」
「因為我?」
我從一盤水果里挑了個蘋果進了廚房。我懶洋洋地站在門口望著正在用早https://read.99csw.com餐的家人,手裡把玩著蘋果,扔起來再砰地一聲用手掌接住。朱莉和蘇一邊吃一邊在看課本。我母親又因為整晚睡不著覺而筋疲力盡,根本沒吃東西。她凹陷的眼睛非常灰暗而且淚汪汪的。湯姆一邊憤怒地嗚咽著一邊竭力把自己的椅子推得離她更近一些。他想坐到她腿上去,可她抱怨說他太重了。她把他的椅子歸置好然後用手指耙過自己的頭髮。
我八歲那年有天早上假裝病得很厲害,從學校回了家。我母親就對我寵個沒完。她給我套上睡衣,把我背到起居室的沙發上用毯子把我整個包起來。她知道我其實是趁我父親和姐姐妹妹不在家的時候跑回來獨佔她的。也許她也高興有個人白天在家陪陪她。我一直躺到傍晚時分,在她忙活的時候不錯眼地望著她,她到別的房間去的時候我就密切地聽著。我因為她這麼獨立的明顯事實深受觸動。她就這麼幹下去,哪怕我上學去了不在她身邊。這就是她乾的工作。每個人都在繼續干自己的事。當時的這種領悟一直讓我難忘,不過並不痛苦。如今,眼看著她彎腰把雞蛋殼從桌子上掃到垃圾桶里,同多年前相同而又簡單的認識卻傳達出悲哀和可怕的感受,令人難以忍受地混合在一起。她不是我或我兩個姐妹捏造出來的,雖說我還在繼續捏造和忽略著她。她在挪動一個空牛奶瓶時,突然轉向了窗口。我馬上後退。當我沿著房子邊的小路跑開時,我聽到她打開後門並叫著我的名字。我轉過屋角時瞥見了一眼她的身影。我跑上大街之後她又在後面喊了我一聲。我一路奔下去,想象著她的聲音追著我的腳印一路跟過來。
我在原地站了幾分鐘猶豫著是不是該再進屋去跟我母親說幾句話安慰她一下。我正要抬腿的時候前門開了,朱莉溜了出來。她穿著她黑色九*九*藏*書的華達呢校服雨衣,緊緊地裹著她的腰,領子翻了起來。她迅速轉身拉住門不讓它砰地關上,雨衣、裙子和襯裙隨著飛旋起來,正是期望達到的效果。她還沒看到我。我看著她把書包甩到肩上。朱莉跑起來能像風一樣,可她走路的時候卻像是睡著了,慢得要死,背綳得筆直,走起來一條直線。她經常顯得像是在沉思,可每次我們問起她總是說她腦子空空如也。
回我們街道的路上我碰上了蘇。她一邊走一邊還在看攤在手裡的一本書。她的書包緊箍在肩上而且聳得老高。湯姆走在幾碼遠的後頭。從他臉上的表情很明顯可以看出肯定另有一番場景把他趕出了家門。我跟蘇相處得更自在些。她比我小兩歲,而且就算她有些什麼秘密也威脅不到我。有一次我在她卧室發現了一種她買來「溶解」她的雀斑的洗液。她的長臉很是精緻,嘴唇沒什麼血色,眼睛因為幾乎看不見的淺色睫毛顯得好像很疲憊。她高高的額頭和一綹綹的頭髮使她看起來確實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女孩子。我們都沒停,不過經過蘇身邊的時候她眼睛從書上一抬說,「你要遲到了。」我嘟囔了一聲,「忘東西了。」湯姆一心害怕著上學沒顧上我。認識到蘇正代替母親送他上學我就更覺得愧疚了,腳步也更快了。
沒人到我們家串門。不論是我母親還是生前的父親在家庭之外都沒什麼真正的朋友。他們還都是獨生子女,他們的父母也都死了。我母親在愛爾蘭有幾個遠房親戚,不過自打她小時候起就再沒來往過。湯姆有幾個他有時在街上一起玩的朋友,不過我們從不讓他把他們帶進家門。如今我們這條馬路上連個送奶工都沒了。據我的記憶,最近到我們家來的就是那幾個把我父親帶走了的救護車上的人。
「走吧,朱莉,」我最終道。朱莉又倒了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