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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不嘛,不……」湯姆拖長聲音尖叫著,就像以往一樣,空著的一隻手抓住了母親睡衣的袖子。朱莉拽湯姆的時候,母親也以一種僵硬恐怖的方式向一旁倒下,她的頭磕到了床頭桌,鬧鐘水杯都被撞到了地板上。她的頭嵌進了床和床頭桌之間的空隙,而且枕頭邊的一隻手也露了出來。湯姆安靜下來動也不動了,幾乎呆了,任由自己像個盲人一樣被朱莉領走。蘇已經離開了房間,不過我並沒注意到她什麼時候走的。我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把屍體推回到原位。我朝她走了一步,可怎麼都不敢碰她。我奔出房間,砰地把門關上,鎖上房門把鑰匙放在自己兜里。
「來,」她聲音很柔和,同時往下拉他。
我們正圍著假山坐著。我們一整天都是在花園度過的,因為天很熱,也因為我們害怕我們背後的那幢房子,那些小窗戶現在看起來不再像是全神貫注,而像沉重的睡眠。一早就因為朱莉的比基尼發生過爭執。蘇認為她不該再穿它。我說我不在乎。蘇說如果朱莉穿上比基尼就意味著她不在乎母親。湯姆開始哭了,朱莉就回屋把比基尼給脫了。我靠溫習一堆舊漫畫書消磨了一天,有些還是湯姆的。我意識中總是隱隱地感覺我們都坐在原地等著某個可怕的事件發生,然後我才記起它已經發生過了。蘇在溫書,有時候自己哭幾聲。朱莉坐在假山頂上,手裡拿了幾塊小鵝卵石碰得哐哐響,把它們扔起來再接住。她挺生湯姆的氣,他一會兒哼哼唧唧要大家都來關照他,一會兒又沒事人一樣跑出去玩了。他曾想抱住朱莉的膝蓋不放,我聽見她把他推開的時候說,「走開。請走開。」後來我就給他讀一本漫畫書上的故事聽。
窗帘並沒有拉上,朱莉後來告訴我是「免得人家起疑」。房間里灑滿陽光。母親靠坐在一堆枕頭上,兩隻手伸到床單底下。她原本可能在打瞌睡,因為她的眼睛並不像電影里的死人那樣大睜著,不過也沒完全閉上。床邊的地板上堆著她的雜誌和書籍,床頭桌上的鬧鐘還在滴滴答答走動,還有一杯水和一個橙子。蘇和我干站在床尾看著,朱莉則抓住床單想用它罩住母親的頭。因為她坐在床上,床單夠不著。朱莉用力一拉,床單給拉了出來,她能蓋住頭了。可母親的腳又露了出來,它們從毯子底下伸出來,青白顏色,每個腳趾間都有點空隙。蘇和我又笑出了聲。朱莉把毯子拖過來蓋在腳上,可母親的頭又露了出來,就像個揭了幕的雕像。蘇和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朱莉也笑了;她緊咬著牙關整個身體都在哆嗦。床單毯子終於理好了之後,朱莉過來跟我們一起站在床尾。透過白色的床單,母親頭和肩膀的形狀歷歷在目。
「這個家就全空了,」我繼續道,「別人就會破門而入,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是的,」我說,也因為恐懼渾身哆嗦,「我們可以搞個私下的葬禮,蘇。」我妹妹眼下已經泣不成聲了,朱莉用胳膊摟住她的肩膀。她的目光通過蘇的頭冷冷地看著我。我突然間對她們倆都生起了氣。我起身繞到前面去看看湯姆正在幹嗎。
「媽!」他大叫,拚命想擺脫我們衝到床邊去。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好呀,」她說得飛快,「都留給我。你幹嗎就不能先干點什麼?」
「如果我們把床單在地板上鋪開,我們就能把她抬上去了。九九藏書」我朝我母親大步走去,把床單從她身上抽下來。當我把床單在地板上鋪開時,它落下的動作竟然感覺如此夢幻和緩慢,邊邊角角像浪頭一樣翻滾著摺疊著,我都不耐煩地喘了口粗氣。我抓住我母親的肩膀,半閉上眼睛把她從床頭桌那兒推到床上。我故意不看她的臉。她似乎在抗拒著我,我必須得兩隻手一起用力才推得動她。現在她斜躺著,她兩條胳膊形成怪異的角度,她的身體扭曲固定為自打前天起就一直保持的姿勢。朱莉抓住她的兩隻腳,我從後面抬她的肩膀。當我們把她放在床單上時,穿著睡衣的她看起開竟如此脆弱和悲哀,躺在我們腳下就像只斷了翅膀的小鳥,我第一次為了她而非為了自己哭了起來。床上有她留下的一塊巨大的棕色污跡,邊緣漸變為黃色。我們跪在母親身旁努力在床單給她翻個身的時候朱莉的臉上也是濕的。很難,她的身體扭曲得太厲害了,很難翻轉。
朱莉和我一把抓住他,他就說,「我要媽。」
「喏喏,告訴過你了,喏喏,」湯姆譏誚地說,把兩個拳頭深深插入沙里。
「這看起來太可笑了,」蘇哭道。
「因為她沒死,」那個孩子大叫。「她沒死。」我鎮定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在他旁邊的沙子上跪下來。我把手充滿同情地擱在湯姆這位朋友的肩膀上。
「你要去哪兒?」湯姆在他後面喊道,可他的朋友搖著頭繼續向前跑。
朱莉一言未發,朝屋裡走去。我看著她走進廚房,在水槽里用水沖臉。她把頭放在冷水龍頭下頭,直到頭髮都浸濕了,然後她把頭髮上的水絞了絞並把臉上的水擦乾。當她回來時,水珠滴在了肩膀上。她在假山上坐下說,「如果我們不告訴別人,我們就得儘快自己來處理。」蘇都快掉眼淚了。
「我媽沒死,」那個孩子又跟我重複了一遍。
「可我們能怎麼做?」她哀嘆道。朱莉有點故意端著,她非常平靜地說,「當然是埋了她。」話雖然簡明扼要,她的聲音仍有點哆嗦。
「你唱了《綠袖子》,」蘇說。「可我幹什麼來著?」我們都想不起蘇幹了什麼,她就不斷地說,「我知道我肯定也干過什麼,」一直到我讓她閉嘴。午夜過後不多久我們一起上樓去,在樓梯上貼得特別近。朱莉領頭,我背著湯姆。剛上到第一個平台,在經過母親房門前我們都停下來擠作一團。我想我都能聽到她房間里那個鬧鐘的滴答聲。我很高興門是鎖著的。我們把湯姆放在床上的時候並沒驚醒他。兩個女孩子心照不宣地決定睡在一起。我上了自己的床緊張地仰面躺著,一旦腦子裡出現一個我想逃避的想法或是景象我就猛地把頭甩向一旁。半個小時后我走進湯姆的卧室,把他抱到我自己床上。我注意到朱莉房間的燈仍亮著。我用胳膊摟住我的小弟弟沉入了睡眠。
蘇進門來朱莉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她后,兩個女孩子都痛哭流涕並擁抱在一起。湯姆還在外頭什麼地方玩。我眼看著姐妹倆哭作一團,覺得如果不看著又會顯得不友善。我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頭,可又不希望表現出來。我把手放在蘇的肩膀上,學朱莉的樣,可她們倆壓根就沒注意到我,就像兩個拳擊手相互扭住對手根本顧不上別的,於是我又把手拿開了。朱莉和蘇一邊哭著一邊說著些莫名其妙的事,也許是自言自語,也九-九-藏-書許是講給對方聽。我希望我也能像她們倆一樣放任自己,可我覺得像是被人注視著。我想跑開去照照鏡子里的自己。湯姆進屋的時候姐妹倆這才分開,一起轉向他。他要了杯果汁汽水,一口氣喝完又跑出去了。蘇和我跟著朱莉上樓,當我們在她身後站在平台上等著她開門時,我把蘇和我想象成一對小夫妻,就要被領進一個邪惡的旅館房間。我打了個嗝,蘇格格笑了,朱莉噓了我們一聲。
「管你呢,」湯姆說,繼續挖他的坑道。
第二天天都晚了的時候,蘇說,「你們不認為我們該告訴什麼人嗎?」
「他說,」湯姆的朋友朝上斜視著我嘲弄地說,「他說,他說他媽剛死了,這不是真的。」
「你到哪兒去了?」她說,可我沒聽明白。
「要是我們告訴了別人,」我又說,「他們就會闖進來把我們帶到個孤兒院之類的地方照看起來。他們可能還會給湯姆另找人家收養。」我頓了頓。蘇嚇壞了。「他們不能這麼做,」她說。
等我們終於把水泥全都和好之後已經早上五點了。我們幾乎一個小時之內都沒相互看一眼說過一句話。我把鑰匙從口袋裡拿出來而朱莉說,「我還以為把它給丟了,原來你一直揣著呢。」我跟在她後頭上樓來到廚房。我們休息了一會兒,又喝了些水。我們把起居室的幾件傢具挪了挪以防擋路,而且用一隻鞋撐住起居室的門不讓它關上。到了樓上,這次由我第一個打開門鎖把門推開,不過先走進房間的仍是朱莉。她本來想開燈,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灰藍色的光使房間里的一切都帶上了一種平面、沒有縱深的感覺。我們像是跨進了一張母親卧室的舊照片。我並沒有馬上朝她的床看。房間里的空氣潮濕而且氣悶,彷彿有幾個人在這兒關門閉戶地睡過。除了這種閉塞感之外還有一種淡淡的卻很強烈的氣味。你吸氣吸到頂,肺里滿了的時候就能聞到。我就用鼻子淺淺地呼吸。她還像我們離開她時一個姿勢躺著,我只要一閉上眼睛這幅圖景就會自動出現在我眼前。朱莉站在床尾緊緊抱住胳膊。我走近幾步,放棄了我們可以把她抬起來的念頭。我等著朱莉,可她也沒動。我說,「我們做不到。」朱莉的聲音非常尖銳非常緊張,而且她講得飛快,彷彿要裝得興高采烈而且很有效率。
「你是說,」我對朱莉道,「我們不該告訴別人。」
「那你們剛才幹嗎還大呼小叫的?我不管,她沒睡,是不是,媽?」
天一擦黑我們就都進了屋,湯姆又變得害怕、痛苦起來。我們想讓他上床睡時他哭了起來,所以我們就讓他待著,希望他能在沙發上睡著。他動不動就大驚小怪又哭又叫,我們根本沒辦法討論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們只能結束圍著他進行的討論,在他頭頂上大呼小叫。當湯姆因為沒有了橙汁又是尖叫又是跺腳,蘇忙著安撫他的時候,我飛快地對朱莉說,「我們該把她埋在哪裡?」她說了句什麼,可是淹沒在湯姆的尖叫中。
「我正告訴你呢,」我嘶聲對他說。「我剛從你家過來。你爸正難過呢,而且對你動了真氣。你媽被車壓死可都是因為出來找你。」那孩子站了起來。臉都白了。「我要是你就不回家,」我繼續說,「你爸正找你呢。」那孩子沿著我們花園的小路跑向前門。然後他才回過神來,轉身跑了回來。他經九_九_藏_書過我們面前的時候已經開始哭了。
「可我們如果誰都不告訴,」蘇說並含糊地朝房子指了指,「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又看了朱莉一眼,更加大聲地說,「那些孩子會闖進來把一切都砸個稀巴爛。」朱莉把手裡的鵝卵石扔到了圍牆外頭。她說,「我們不能就這麼把她放在卧室里,她會開始發臭的。」蘇幾乎在大喊,「你怎麼能這麼說。」
「不能這麼做,」我說。湯姆朝我腳踝踢了一腳,掙脫了我的手,溜過朱莉跑到了床頭。他一隻手撐著母親的肩膀,把鞋子脫掉,然後洋洋得意地瞪著我們。這樣的場景以前也發生過,有時候他能得手。事已至此,我只能由他自己來發現真相了,我只想看看事情到底怎麼發生。可湯姆剛把床單拉下來爬上床去靠在母親身邊,朱莉就一躍而起抓住了湯姆的胳膊。
「一點都不可笑,」朱莉激烈地說。蘇探身向前把床單拉下來,露出母親的頭,朱莉幾乎同時猛捶蘇的胳膊並大叫,「不要碰她。」我們背後的門開了,湯姆進了房間,他剛在街上玩過遊戲,還氣喘吁吁的。
「她死了,」朱莉說。「坐下。你還不明白嗎?她已經死了。」我坐了下來。
「把她裹在那條床單里。那不是你的計劃嗎?」
「我也是負責的,」我說著不禁哭了起來,因為我感到自己受了騙。我母親還沒向朱莉解釋過她託付我的事就去了。去的可不是什麼醫院,是永遠地去了,我的身份也就無法核實了。我一下子清楚徹底地理解到她死了的事實,我也就哭不下去了。不過我接著又把自己描畫成一個母親剛剛去世的人,於是我又能順暢地哭下去了。朱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感覺到她手的觸摸就彷彿通過廚房的窗戶看到了一幅由我倆形成的靜止的戲劇場景,一坐一立,而且一下子我都分辨不出哪一個是我。我下面有個人在我指間所及之處坐在那兒哭。我不確定朱莉到底是在體貼地還是不耐煩地等我哭完。我連她是否在想著我都不確定,因為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觸摸絲毫不帶感情。這種不確定使我止了哭聲。我希望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朱莉又回到她剛才在水槽邊的姿勢並說,「湯姆和蘇就要回來了。」我用廚房的手巾擦了臉擤了擤鼻子。「他們一回來我們也就告訴他們吧。」我點了點頭,我們倆就不再言語地站在當地等了約半小時。
「那又怎樣?」我說。
我來到廚房的時候朱莉已經在那兒安頓下來。她把頭髮綁成馬尾,正背靠著水槽站著,胳膊抱在一起。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一隻腳上,另一隻腳平搭在背後的碗櫥上,這麼一來她的膝蓋就凸了起來。
傍晚的時候湯姆在樓下的沙發上哭著睡著了。我們用條浴巾給他蓋上,因為誰都不想一個人上樓去拿條毯子。剩下來的時間我們就坐在起居室里,都不怎麼說話。蘇哭了一兩回,然後又自己止住,彷彿她已經費不了這個力了。朱莉說,「她可能是在夢裡去世的。」蘇和我點了點頭。幾分鐘后蘇加了一句,「這就沒什麼痛苦了。」朱莉和我喃喃地同意。停了挺長時間后我又說,「你們餓嗎?」姐妹倆都搖了搖頭。我很想吃點東西可又不想一個人吃。我不想一個人干任何事。等她倆終於同意吃點什麼的時候,我拿進來麵包、黃油和橘子果醬還有兩品脫牛奶。我們一邊吃著,自然也就有https://read.99csw.com了話題。朱莉告訴我們她第一次「知道」是在我生日的兩個星期前。
蘇問她問題的時候,朱莉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目光馬上就轉到別處了。我說了句「要是我們跟別人說了……」然後就等著。蘇說,「我們必須得告訴別人,這樣我們才能有個葬禮。」我瞥了一眼朱莉。她目光穿過我們花園的圍牆,穿過那片空地一直盯著那個高層建築的街區。
「我要跟你說件事,」我平靜地說。「我剛從你家過來。你爸告訴我的。你媽死了。她出來找你,一輛車從她身上壓了過去。」
我們倆把蘇跟湯姆一起留在廚房。我的主意並沒讓蘇生氣或是害怕。她只是太難過了,都顧不得了,而且像個老太太似的緩慢地把頭搖來搖去。外面的月光挺亮的,我們藉著月光找到了手推車和一把鐵杴。我們倆把車子推到前門那兒裝了滿滿一車沙子。我們通過煤坑往地窖了卸了有六車沙子,然後我們倆站在廚房外頭討論怎麼把水運進去。我說我們恐怕只能一桶一桶往下拎了。朱莉說地窖里應該有個水龍頭的。最後我們在存放舊衣服和玩具的小間里找到了水龍頭。因為地窖離母親的卧室更遠了,我在裏面倒是比在別的房間更覺得安心些。我模糊地覺得應該由我來負責攪拌水泥,可朱莉已經把鐵杴握在手裡而且已經堆好了一堆沙子。她劈開一袋水泥然後站在當地等我去打水。她幹得飛快,上下左右地使勁攪拌直到變成一大堆粘稠、灰色的濕水泥。我把那個大鐵皮柜子的蓋掀開,朱莉把水泥鏟到裏面。濕水泥現在已經在櫃底堆積了有五英寸厚。我們一致同意再和更大的一堆,這次我負責攪拌朱莉去打水。我幹活的時候,從沒想過我們這麼乾的目的所在。攪拌水泥的過程中也就絲毫沒有什麼怪異的感覺。等把第二堆水泥也鏟進柜子里之後我們幹了已經有三個小時了。我們上去到廚房喝了點水。蘇在一把扶手椅上睡著了,湯姆則趴在沙發上。我們給蘇蓋了件外套重又返回地窖。大鐵皮柜子已經快半滿了。我們決定在把她弄下來之前應該先備好非常大的一堆水泥。這可要費不少時間。我們已經把沙子都用光了,而且因為我們就只有一把鐵杴,我們倆就一道上去到花園先去弄點沙子。天空的東邊已經開始放亮。我們又用手推車運了五趟。我不禁懷疑地問朱莉,等湯姆一早出來發現他的沙子都不見了我們該怎麼說。朱莉模仿著他的語氣說,「給風吹沒了,」我們倆疲憊地格格一笑。
下樓梯的時候我們一個台階一停,到了樓下的門廳里我們又重新把床單鬆開的部分歸置了一下。我的手腕開始疼了。我們倆都沒吭聲,可我們都明白我們想一口氣把她抬過起居室,中途不再把她放下來。我們快到另一側廚房門口的時候我朝左邊環顧了一下,看了看蘇睡在上頭的椅子。她正坐在椅子上,外套一直蓋到下巴底下,瞪大眼睛看著我們經過。我本想低聲跟她說句什麼,可還沒等我想到說什麼,我們已經穿過廚房的門轉上了通往地窖的樓梯。我們把她放在距離鐵柜子幾步遠的地上。我又去打了一桶水,把那一大堆備好的水泥再濕潤一下,稍後,我攪拌的時候一抬眼,發現蘇就站在門口。我原以為她可能會試圖阻止我們,可當朱莉和我站起來準備抬屍體時蘇走上前來抬住了中間一段。因為她不可能挺直躺著,柜子險些read.99csw•com都裝不下她。她往已經鋪好的水泥里陷進去一兩英寸。我轉身找鐵杴,可朱莉已經拿在手上了。當她將第一杴水泥倒在母親腳上時,蘇發出一聲驚呼。然後,當朱莉又鏟了滿滿一杴時,蘇也匆忙沖向水泥堆,用雙手儘可能多地捧起水泥扔到柜子里。然後她就拼了命地飛快往裡填水泥。朱莉也鏟得更快了,搖搖晃晃地端著滿滿一杴填到柜子里,馬上跑回來繼續鏟。我把兩手伸進水泥里把一大抱水泥扔了進去。我們發瘋一般乾著。很快就只有幾小塊床單還露在外頭了,接著就全部不見了。我們仍繼續乾著。唯一的聲響就是鐵杴的刮擦和我們沉重的呼吸。等我們終於幹完了,那一大堆水泥只在地上留下一塊潮濕的痕迹,柜子里的水泥則幾乎溢出來了。我們離開之前停留了一會兒,看了看我們完成的工作,哽住了呼吸。我們決定讓蓋子就這麼開著,這樣水泥能硬得更快些。
「她睡得可沉了,」蘇說。有那麼一瞬,我們好像可以通過沉睡、深深的沉睡使湯姆接受死的概念。可對此我們並不比他懂得更多,而且他也感覺到出了什麼事。
「我想看看,」我說。朱莉搖了搖頭。「這個家由我們倆一起負責,」我繞過桌子的時候說。「她跟我說的。」
我背朝著床在桌旁坐下,朱莉馬上生起氣來。
「我生日那天你做了徒手倒立,」我說。
我真想睡。我閉上眼睛身體立刻猛地向下沉去。我緊緊抓住桌邊站了起來。朱莉語氣也放緩了。
「喏喏,你媽也死了,」湯姆幸災樂禍地說。
「我們把她裹在床單里。不會太難的。我們快點完成,不會太難的。」可她仍然站著沒動。
「埋在花園裡,假山底下,」她重複道。後來湯姆的哭叫就只是因為母親了,我試著安慰他時注意到朱莉在向蘇解釋什麼,蘇一邊點頭一邊擦著眼睛。我正試圖跟湯姆談他在沙堆里挖的坑道以轉移他注意時,突然心生一計。我忘了自己在講的話題,湯姆又開始嚎起來。直到午夜都過了他才睡著,也只有到了那時我才能告訴朱莉和蘇我認為埋在花園裡不是個好主意。我們得挖一個深坑,那得花好長時間。我們要是在白天挖就會被人看到,而如果在晚上干就得需要手電筒。可能被高層住宅區的住戶看到。而且我們又怎麼瞞得過湯姆?我故意暫停一會兒賣個關子。不管怎麼說,我自我感覺好得很。我一直都很羡慕電影里的那些紳士罪犯,他們以一種優雅的超然討論著完美的謀殺計劃。我說話的時候,偶爾在口袋裡摸到了鑰匙,我又倒了胃。我繼續很有把握地說,「而且要是有人來查,他們自然首先就要把花園挖開。你天天都能從報上看到這類故事。」朱莉密切地看著我。她像是開始認真對待我了,等我說完了她說,「那你說該怎麼辦?」
「她沒死,」那個孩子對自己說。
「幹什麼?」
「她睡覺呢,」我們低聲說。「看,你看得見的。」湯姆掙扎著要衝過去。
他的朋友想了一會兒。「喔,我媽沒死。」
「她不願意走。她不願意走,」朱莉惱怒地哭叫。
他正跟另一個小男孩坐在前門附近的一堆黃沙上。他們正在挖一個拳頭大小的複雜的坑道系統。
我們終於成功地用床單把她鬆鬆地裹了幾層。她一旦被蓋起來事情也就容易些了。我們把她抬起來出了卧室。
「是真的,」我告訴他。「她也是我媽,她是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