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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漢

流浪漢

多米尼克拿出和解的姿態,勉為其難地擠出個笑臉。
他停頓一下,又以關切的憂傷聲調補充一句:
在亂鬨哄的人群中,多米尼克一把揪住馬雅爾的外衣領,終於抓住了他,用盡全力才把他擠在一根柱子上。老馬雅爾還憤怒地掙扎,企圖掙脫。
「我們的金錢!我們的金錢!他把我們的錢帶跑啦!」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怎樣,你都應該放我走。」
他摩挲著馬雅爾的灰色粗呢外套,燈芯絨褲子。
一陣暴雨傾瀉下來,掃蕩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大街。在人行道上,有幾個妓|女溜著牆根兒走過去。對方阻止他離開,老馬雅爾太高興了,他又回到同伴身邊的位置,站在那兒默不作聲。
大家都隨聲附和,馬雅爾喊得比誰都凶:
馬雅爾迎接這財運,快活得流下眼淚。
馬雅爾站起來,憤怒地跺著腳嚷道:
可是,老頭子不聽他的話,現在正陶醉於從發狂的群氓發出的這種嗡嗡讚美聲。
「幹什麼呀?」馬雅爾聲調急促,重複道。
馬雅爾躺在一堆金子上,用他那敞開的外套衣襟全部覆蓋住。他那受瀝青地壓迫的胸膛,隨著呼吸的節奏,持續不斷地逸出呻|吟聲。他那緊咬的牙關,有時也冒出片言隻語,表示抱怨和威脅。
「好傢夥,」多米尼克申斥道,「用閑扯換杯咖啡。你也許以為我會不停地跟你聊個通宵嗎?你不會也要我牽著你的手吧?」
「你的腿怎麼啦?」他問道。
「滾蛋!這不是給你預備的地方,竊賊!」
多米尼克輕輕地推開馬雅爾灼|熱的手,對他說道:
多米尼克臉露不安,急忙起身喊道:
「這天兒,哪兒能待在外面呢,嗯?真不是待在外面的天氣。活見鬼……你怎麼不搭腔呢,說呀……為什麼?……我跟你一樣呀,說說話……」
「這不可能啊!我富有了,我要一直這麼富有!」
那人一聲不吭,卻一意孤行,極力闖出一條路。他腿上挨了一腳,便有些遲疑,抗爭道:
多米尼克不再聽他講了,他盡量站著打打盹兒。馬雅爾搖晃他一下,婉轉地提醒他們的交易:
「滾蛋,討厭的竊賊!這裏只有富人,就只有富人!」
這老兄滿意地咕噥了一聲,他高興得漲紅了臉,微笑起來。
等了半晌,多米尼克掃視一下周圍的房舍和人行道。從某些跡象看,諸如一家旅館的照明,或者妓|女搶著拉稀少的過客,他就判斷出到了離開的時刻了。他們在高架鐵軌的長廊下走二百米,就到達巴貝斯地鐵站了。馬雅爾稍微靠前,邊走邊哀嘆累得很。多米尼克說他也不好受。
「一杯咖啡,」多米尼克說道,「會喝也有講究。你若是拖得時間太長,那麼喝著就不夠熱了。你若是趁滾熱大口喝下去,那麼樂趣就不會持久。一定得掌握好火候,你就瞧我怎麼個喝法兒吧……」
他倆的手握在一起,馬雅爾的手滾燙,還瑟瑟發抖。
多米尼克這聲招呼,喚醒了夥伴們的意識:他們想起風雨交加的豪華之夜,眼前出現了財富。他們曾擁有的這筆金錢,陪伴了他們睡眠,現在還想要撫摩,緊緊抱在他們空癟的肚子上。
「人已經夠多的了。我們原先也跟他一樣。讓他自己想法兒去吧!」
「為什麼他們全據為己有呢?」他心中想道,「不應該只屬於他們的呀。他們就是要搶奪我們,奪走我們的錢。」
馬雅爾懇求道:
小個子男人緊閉著嘴,始終一動不動,馬雅爾來火了:
多米尼克走路很吃力,每走一步,他都費勁帶上往後拖的腿,瘦瘠的胸脯直喘息。馬雅爾見狀,便抓起他的胳膊,攙著他行走,既出於憐憫,又因為他有八法郎五十生丁而想取得諒解。
「說得好!踹一腳!」
「我看到那麼多人來來往往,開頭心裏還踏實一點兒。可以想象……嗯,想象出什麼呢?儘管人來人往,這樣也來不了錢。然而,有人是認識我的。」
他周圍的流浪漢如醉如痴,也都樂瘋了。猛然,馬雅爾想起多米尼克,便連https://read.99csw.com聲呼喚:
「仁慈的上帝呀!」那個饑寒交迫的可憐人嘆道,「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有的是……」
「這半個月來,我就在街上遊盪,到處是人。」
「結束了,」他說道,「結束了拖著這身皮,在大街小巷遊盪,走在連看都不看你一眼的人群中。現在就永遠富足了,結束了孤單一人,也結束了恐懼。不再受累,也不再衰老。人有了錢,真是太舒服了。」
「當然了,」另一個聲音說道,「如果只要一來這兒就發財了,那也就太容易了。」
這個傻瓜的所有同夥都心醉神迷,笑得渾身直顫抖。他們的喜悅如此之深,窮苦的肉體受到如此巨大的襲擾,頓時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們已經眼花繚亂,從幽暗深處望著照亮神廟大街的煤氣燈的光亮,就以為那是財富的黃金。
馬雅爾受此屈辱,便不再說什麼了,他思索了片刻,抬腳作勢要走開。對方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拉住。
旁邊那人為了省勁兒,聳了聳一邊肩膀,咕噥一聲:「耍嘴皮子。」他那腮頰攣縮著,重又縮回到緘默中。
「你那些故事就裝在心裏吧,如果當地所有流浪漢都抱怨起身體疲憊,飢腸轆轆,那可就沸反盈天,什麼也聽不見了。」
「這裏可有錢啊。我聽見數鈔票聲,還看見閃閃發亮的錢幣,有成百上千呢。」
他這些狠心腸的弟兄們酣然入睡,做起黃金夢的時候,那個被罵走的流浪漢又轉回來,圍著他們的棲身之所溜達。他還心有餘悸,只是遠遠地觀望:這個幽暗而光華的一隅,宛如東方故事中的仙洞。他忘記了飢餓,忘記了寒冷,也忘記了明天太陽還要升起。一名警察注意到,他在人行道邊上佇立了有一刻鐘,便喝令他走開。
「如果照你說的,你還有八法郎五十生丁,你就不會在這裏了。在夜總會那一帶,不難找到還在開門的咖啡館。首先,也能找個睡覺的地方,花不了這麼多錢。你吹牛的話收起來吧,我不喜歡耍嘴皮子的人。」
他們走到了地鐵站,相對避風的幽暗角落已經人滿為患,那些流浪漢極不歡迎他們,昏暗中發出罵罵咧咧的惱怒聲音。「沒地兒啦,滾開!來這兒睡覺,也不看是什麼時候!」
「這是賞賜給我們所有人的,」他到處說,「他們無權獨吞。不過,也想要富有的人,只需天亮前趕到那裡就成了。」
夜色相當濃,掩飾了多米尼克,夥伴們看不見他。他自己倒是得了便宜,沒有受到痛罵。一陣怒罵聲覆蓋了他調解的話。
馬雅爾給嚇住了,猶豫著不敢往前走。多米尼克就拉著他的手,也不回應咒罵,愣往前擠,撞著躺倒的身體,踩了人家的腳、人家的手。斥責聲越發兇猛了。
這幫流浪漢便在長廊下追趕老馬雅爾。
「別讓他靠近,上帝呀,別讓他混到我們中間。他是來搶我們的錢的!把他從這兒趕走!」
多米尼克毫不費力,就進入馬雅爾設定的程度,提出一連串問題。
「可是我要告訴你,你若是聰明的話,就會閉上你這張嘴;你會曉得,話多了惹人煩。看得出來,你呀,你有幾個小錢。哦,是啊……」
「是啊,和錢在一起更暖和些!滾開!」
他舉起雙臂,一副懇求的姿態,可是,眾人的嘲笑聲那麼兇狠,他只好走開,兩條腿越發沉重,肩膀越發低垂了。
他就覺得,這原本是上天對他的賞賜,現在卻被人侵吞了。於是,為了伸張正義,他要進行遠征:只要雙腿支撐得住,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將這條消息傳遍巴黎,告訴那些在各個角落睡覺而永難安歇的無家可歸者。
「真的,」多米尼克咕噥道,「你沒有智力。看你這傻樣就能明白,你一直像牲口似的幹活。對你是一點兒轍也沒有。」
「正因為如此……」
「另一個渾蛋踩斷了我的腿,當心點兒呀!」
他沖財富張開了雙臂,他還解開外套和襯衣,袒胸露懷,好讓身子沐浴在read.99csw.com財富中。
「哦,是啊,你可以這麼說,我是夠幸運的。你把手伸給我……」
「這裏沒他的位置了,」一個聲音說道,「他來誰來都沒地兒了。」
「你都翻遍了嗎?」
「他們跑得真快,」多米尼克喃喃說道,「他們跑得真快!難說他們會不會停下來。」
「除非他們全投進聖馬爾丹運河裡,而到那一步,也不算一件壞事……」
「有錢了,多米尼克,有的是……」
「別走哇。還耍起脾氣了。怎麼,不管我的咖啡啦?」
「什麼,那你想要我幹什麼呀?」
「你瞧見了,」馬雅爾說道,「這不是瞎吹。聽我說,明天早晨,咱們一起去喝咖啡。不過,我希望你跟我說說話,希望你問我怎麼稱呼,來自何地……有半個月了,沒有一個人叫我的名字。我叫馬雅爾,很容易記住,嗯,馬雅爾……馬雅爾……」
「當心你這八法郎五十生丁,有人的手可特別靈巧。你數一數,看看你的錢幣是不是全在。」
「馬雅爾,我的老兄,」多米尼克又說道,「明天總會亮天的……」
「這麼不客氣。我走了一個鐘頭了,給我騰個地方。你們擠一擠,就擠出個位置,那會更暖和些……」
「有錢了,」馬雅爾喃喃說道,「有的是……」
「這麼說,你們都富有嘍?」
「就睡這兒吧,我總可以給你騰個地方。」
剛被多米尼克叫醒的那個人,並不是馬雅爾,他咕噥了一聲,伸了伸腰,接著下意識地重複道:
「後來呢?」多米尼克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出了什麼事兒啦?」
「我們的金錢!我們的金錢!」
巴黎所有流浪漢,睡在塞納河每座橋下的流浪漢,善於讓人忽略而睡在黑暗角落的火車站常客,在國有各宮殿的長廊下過夜的人,在菜市場車輛之間遊盪的人,在蒙馬特燈光中等待妓|女或飽暖者施捨的人,還有待在過道、地鐵站入口和死巷的流浪漢,所有人都丟下他們的街椅、他們的石板地、他們的樓梯,紛紛走上幸運者十字街頭之路。他們拉成黑壓壓的長長隊列,從巴貝斯、羅什舒瓦爾、馬讓塔和神廟四條大街走來,聚集在地鐵站四周人行道上。他們在靜默中等待奇迹的發生。而交了財運的這幫夥伴,在自己的躲避之所毫未察覺這群聚眾。頭趟地鐵列車從他們頭頂高架橋上隆隆駛過,向他們宣告這一天開始了。他們在拂曉半睡半醒中,害怕睜開眼睛,相互緊緊擠在一起,每人都從身邊的人背心裏尋找黑夜。
在一片混亂中,大家都在吼叫:
「唉!對我說說話……哪怕對我講,你在聽我說呢,只說這麼一句。有半個月了,沒人聽我說話。我習慣不了。跟我說說話,對我講講你的希望。喏,我還懷揣著八法郎五十生丁呢。」
對方用目光數了錢幣,氣惱地回答:
「是不是富有?他問是不是富有,啊:有的是……有的是……」
多米尼克咒罵了一聲,一陣狂風襲來,鑽進衣服里,吹得他的外衣像旗幟那樣啪啪直響。
「我們的錢啊!他要把我們的錢帶跑!」
旁邊那個流浪漢惱怒地瞥了他一眼。
剛才那會兒,曾發出威脅、要收拾馬雅爾和多米尼克的那個壯漢,突然說話了:
這個倒霉的傢伙便朝馬讓塔大街走去,遠離那金銀財寶一步,他的心便增添一分苦澀。
「沒那事兒!他一無所有!那也太容易啦!」
等這個老人躺到瀝青地上,他又解釋了一句:「別看嚷嚷得這麼凶,誰都沒有惡意。」
「你這臭嘴,總該張一張啊!你當自己是什麼人啊!好了,說吧……對我講點兒什麼。看著我。跟你說,看著我。」
「你別是瘋了吧?」多米尼克反駁道,「你這把年紀,你這是怎麼啦……得了。我可憐的老兄,看得出來,你還不熟悉這行當。你每次肚子餓的時候,不會找到擺好的餐桌……」
多米尼克最後這句話,淹沒在一陣怒吼聲中。流浪漢們望見路燈光下一個身影,有個疲憊的男人read.99csw.com朝他們的避風港走來。那是個流浪漢,他們大家庭的一個乞討者,用鞋底摩擦鋪石馬路的跛行流浪漢。相隔百米,就已經看清他穿的衣服很寒酸,質地極差的外套像件夏服似的飄動;看他在狂風中蹣跚走路的樣子,就能明白他肚子里空空的,只有找到點兒溫暖的希望。
「放開我!你還不放開我,活見鬼!……我們的錢啊!你怎麼不明白,我們的金錢跑掉啦!」
多米尼克從自己的位置想給調解一下,他聲音倦怠,說道:
「好了,過去了。振作起來,想一想你兜里還揣著八法郎五十生丁。至少,這些錢還在吧?」
「上帝啊,你嚇著我了。」多米尼克長出一口氣。
老馬雅爾累了,就不再掙扎了。不過,他的雙眼還充滿了企羡,望著那些流浪漢拚命狂奔,跑向維萊特門。一些殘疾人追不上這種速度,架著拐杖跟在隊列後面,用力地擺動著手臂。
馬雅爾摸了摸一個兜,做了個不安的動作,讓多米尼克好不揪心。
老馬雅爾這才住口,不再念嘆苦經了,他瞥了一眼,發現同伴走路有點兒瘸。
那人不應聲,眼睛也不抬一抬。那個矮個頭兒,一臉病相,長滿黑色發須。他身上的衣服也很單薄。
半晌,馬雅爾若有所思,彷彿講自己的經歷斷了思路。
這工夫,那人慢慢走來,呼嘯的風聲,將幽暗處發出的粗暴的話語捲走,他並沒有聽見,走到這個藏身之所近前,喊叫聲撲面而來,他分辨不清,也似乎不為所動。他是這種角落的常客,知道先來者就怕丟掉自己的位置。這個可憐的傢伙準備硬闖進去,喊叫聲就更加咄咄逼人了。
「都四月份了,很少見這樣的鬼天氣,」馬雅爾繼續說道,「你呢,從前見過嗎?你聽聽這風聲,嗷嗷叫,嗯……」
「別這樣折騰了,老兄,躺下吧,安安靜靜地待著。明天總會亮天的……」
「正如你說的,」多米尼克附和道,「到處是人。」
「我躺下之前,全裝進背心的口袋裡了。」
「你們怎麼就肯定我要收拾這兩個人啊!」
「立刻滾蛋,要不然,我一腳就把你的腸子踹出來!」
「你總歸不會丟了吧?」多米尼克惱怒地說道。
「你數一數,看看你的錢幣是不是全在。」
「多米尼克,你在哪兒呢,多米尼克?是我呀,馬雅爾,你在哪兒呢?」
「你經過一家店鋪,會有人招呼你,讓你伸手從錢櫃里掏錢嗎?」
神廟大街那些流浪漢,受暴雨驅趕,紛紛逃離街椅,急忙找地方避雨。受追逐的身影在高高的長廊下遊盪,好在上面有承受狂風吹打的高架鐵路護棚遮擋。馬雅爾丟下他獨卧的長椅,在一陣穿堂風中猶豫,躲到高架鐵軌的一根砌石柱子後邊。那兒倒有個人做伴,可是,那個流浪漢瞧也不瞧他一眼。兩個人並排靠石壁站著,雙手插|進兜里,低垂著腦袋,同樣下頦兒緊緊縮在外衣立領里。他們在市政街燈光亮中瑟瑟發抖。
「聽我說,我呢,聊些情況對你有好處。你呀,不是這兒的人,不知道應該怎麼做。等一會兒,就去地鐵站睡覺,那兒遮風擋雨,但是還得等一等。這會兒,警察正在拉客,會把我們清退的。那是個留鬍子的大胖子。跟你說,先待在這兒。」
「天氣真惡劣,」馬雅爾說道,「下起瓢潑大雨。這麼糟糕的夜晚……」
這兩個流浪漢面對面坐著,眼前擺上滾熱的咖啡。
「幹什麼呀?要幹活兒,那得有一把力氣。」
「別管了,」多米尼克平靜地回答,「他們不會馬上就追到的。快點兒走,請我喝咖啡,那樣風險還小些。」
馬雅爾用盡全力握緊他的手,滿懷激|情地說道:
「我總歸有這個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說道,「我若是高興走開,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兒。」
「有的是……有的是……有的是……」
「當然了,」多米尼克聲音平靜,表示贊同,「正如你說的,我們富有了。」
馬雅爾的嗓門兒也不遜於別人,他以為這是真事read.99csw.com兒,錢財被人剝奪了,他憤怒得眼珠子都要冒出來。
「抓住他!抓住他!」
「窮光蛋!餓死鬼!滾開!」
跑在前頭的人被別人推搡,狂跑的人超過什麼也沒有看到的人,他們也同樣叫嚷:「往前追呀!」流浪漢們就彷彿看見金錢在前面滾動,他們沿著神廟大街漫長的走廊奔跑起來。這是一支衣衫襤褸的大軍,為了節省氣力,都無聲無息地奔跑。破鞋子和鞋底浸透了雨水,踏在柏油路上撲哧撲哧山響。
「有一天,他們把我從一堆沙子上扶起來,送進醫院。我出院的時候,就跟個老年人似的軟綿綿的,胳臂軟綿綿的,渾身軟綿綿的。跟你說,一個老人。開頭,我還不願意相信。那天陽光微弱,不怎麼暖和,但是總算有太陽,我去了工地,到了拉佩碼頭。一個小夥子往車斗里裝沙子,活兒還比較輕。我湊過去,他把鐵鍬遞給我,可是,我剛鏟第二鍬,胳臂就不聽使喚了,身上其他部位也一樣,因為,不只是兩條胳膊出了問題。我看到這種情況,心裏就害怕了……噢,上帝啊,我心裏真怕。於是,我逃避到這裏,也不知道什麼地方。當時兜里還有一百法郎,而現在,你也知道,我到了什麼地步:只剩八法郎五十生丁了……」
「多米尼克,腿也不再有毛病了。我們富有了。你的腿也治好了。」
一個聲音響起,壓過其他聲音,那是個年輕人發出來的,在一個角落佔據最好位置的人。
乍一聽,兩個流浪漢目瞪口呆,隨即又傳播這條消息。在黑乎乎的一片流浪漢中間,開始流竄著低沉的嗡嗡聲,一陣金色的議論。這聲報喜口口相傳,從一面牆壁反彈到另一面牆壁。流浪漢們都喋喋不休,說他們有了每天生活的錢。彷彿完全解脫的一種前景,從夜晚睡意惺忪的大腦幽深處冉冉升起。一名從娛樂場所出來的過客,急步走在馬路上,聽見昏暗中如此喜悅的笑聲合唱,就驚慌失措地逃開了。
旁邊的人偶爾沉重地壓著他的肩膀,老頭子驚抖一下,猛然翻個身,半坐起來,伸出雙手,像要抱住或者抓住什麼,怔怔的目光還四周張望。暴雨過後,拉裡布瓦西耶醫院那一帶露出一大片晴空;太陽從維萊特城門那邊升起,淡淡的曙光投在有遮頂長廊的兩側。在這堆幽暗中的流浪漢周圍,生活重又吱吱嘎嘎啟動了。
「屁話。」多米尼克答道,彷彿忍無可忍。
馬雅爾在狂怒人群的旋渦里掙扎,大家都討要金錢。然而,他們的意識非常狂亂,誰也沒有注意他,已經把他忘掉了。
多米尼克那邊,蜷曲著身子也睡下了,腦袋就枕著一個人的癟肚子,身子夾在兩個軀體之間。他這一夜算是安逸了。人和貧困的熱乎乎的好氣味,給了他安慰。聽著耳邊胸口跳動的節奏和這堆苦難者的呼嚕聲,他就感到生活是美好舒服的。他想到許諾請他喝的咖啡,不由得欣慰地嘆了口氣,隨即又擔心那老兄的八法郎五十生丁別丟失了,或者睡覺時讓人給掏光了。多米尼克小心翼翼,怕弄醒旁邊的人,起身跪著,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馬雅爾。他的手摸著厚呢服,覺得認出是他摸過的那老頭子的外衣,再順著衣領觸到一張粗糙的臉,還拂著鬍鬚。於是,他輕輕地搖晃那人,對著那人耳朵說道:
「我不能說自己有智力,」老頭子辯駁,「不管怎樣,有人認識我。那時我什麼也不缺。還記得有一次,好幾個人聚在一塊兒,正在吃東西,其中有個大個子,他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馬雅爾。』『就是我。』『馬雅爾,一把好手,幹活就是像樣。』你呢,你說我沒有智力;當然了,我也不會自誇,我不過向你重複他對我說過的話。我一下子失去的,正是體力。我就像一個老人了。」
看他們這麼兇殘,這個不速之客氣餒了,他怯聲怯氣地問道:
「我想不會,」老馬雅爾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以為……不對呀……」
一塊兒過夜的同夥們紛紛坐起來,都想弄明白他為什九_九_藏_書麼喊叫。
流浪漢們便齊聲高喊:
「馬雅爾,」對方重複道,「你叫馬雅爾……說說看,你這身穿得蠻不錯呀……」
所有流浪漢都隨聲附和:
他那聲調里,含著不安的憤怒情緒。老頭子找回點兒面子,他得意而歡快地弄響衣兜里的錢幣。
這時,聚集在人行道上的流浪漢大軍一齊開拔,衝到長廊下,震天的喧囂蓋過了行駛的車輛、汽車喇叭和地鐵列車的聲響。
「噢!上帝啊!就讓他睡下吧。嚷嚷了五分鐘也就行了,這種天氣,你們總不能把他趕走。就是再多個富人嘛,我們餘下來的財富總會綽綽有餘……」
「你有錢,那就太好了。可我只想對你說,讓我安靜點兒。已經夠冷的了。」
「竊賊……別讓他進來……他要拿我們的錢……」
「有的是……有的是……」
「馬雅爾!站住!別把我們的錢帶跑啊!」
「跟你們說,沒地兒了。上帝呀,他們瘋了。」
對方沒有答言,默不作聲,馬雅爾也就無奈認了。狂風在砌石柱之間迴旋怒吼,有時,一陣風潲來一簾雨,抽打著兩個流浪漢。馬雅爾又說道:
「其實,你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多米尼克說道,「你身上還有點兒錢。再說了,你這身穿戴挺不錯的,一副正兒八經工人的模樣。我若是你,就會試試干點兒什麼……」
馬雅爾在衣兜里摸索,讓硬幣相撞發出聲響,掏出來排在張開的手掌上。一共八枚二十蘇和一枚十蘇的硬幣。
老馬雅爾大失所望,發起狂來,踩著別人的肚子走開,嘴裏還斷斷續續咕噥著什麼話。
「你明白,他們是不幸的人,以為街道盡頭升起來的是月亮。跟你說,去喝我們的咖啡吧。」
流浪漢們立刻都肅靜下來。其中一人扯了扯馬雅爾的褲腳,輕聲說道:
「我是做什麼的?」馬雅爾回答,「那是一段奇特的經歷。我是半個月前病愈出院的。原先,我是駁船的裝卸工,時而在這裏,時而在那裡。總有活兒干。有不少人認識我,但是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一天到這兒,一天在那兒,這情況你也知道,不過,有不少人認識我,他們叫我馬雅爾,就像你也會這麼叫一樣。我那時過了一段好日子,今天我可以這樣說了。」
馬雅爾眼神凝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多米尼克感到他抓住的手在抖動。他輕輕拍了拍馬雅爾的肩膀,說道:
馬雅爾朝他扭過頭去,開始流淚了,說道:
「滾開,強盜!他兜里分文沒有!」
「耍嘴皮子,讓我說著了。你身上若是有八法郎五十生丁,還待在這兒幹什麼……」
「我們的金錢!快把錢還給我們!有人奪走了我們的金錢……」
「唉,」多米尼克答應,「你覺得怎麼樣,你隨我來夠幸運的吧?」
馬雅爾又將錢幣揣回兜里,捅了捅他的肩膀。
老馬雅爾感到缺了點兒什麼,一件他在路上再也找不見的東西,他叫嚷起來:
「喏,」馬雅爾說道,「這是什麼呀?瞧仔細了,告訴我這是什麼。」
「你不禮貌,我是問你怎麼啦。」
「差不多還有八九成新呢。我哪,我叫多米尼克·拉沃,對,多米尼克。我叫這個名字,絲毫也借不上力。也只有碰上今天這樣的機會,我才能想起來,再就是警察把我帶走那幾次,不過現在,他們認識我了,甚至不願意把我留在拘留所了。那麼你呢,我可從來沒見過……」
「明天早晨,去喝杯咖啡,總歸是高興的事兒。」
「就這麼跑了來,停在亮地兒,就是要給我們招來警察……」
猛然,他懷著熱切的希望,摸遍身上的每個口袋,不禁大失所望,力求重新入睡,可是頭腦縈繞著金色錢幣的幻象。於是,他推醒身邊的人,接著又叫醒另一個人,低聲對他們說:
馬雅爾做了個惶恐的舉動,緊緊摟住多米尼克的肩頭。
「往前追呀,仁慈的上帝!快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