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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則社會新聞

三則社會新聞

「我叫菲納爾,」他說道,「事情是今天晚上發生的。當時是九點差一刻。」
「應當考慮所有跟我們一樣的不幸者,在黑夜和樹林之間奔波,或者在偏僻的地方躲藏起來,就因為他們發火的時候,或者他們需要錢的時候,手邊正巧有一把刀,有一把斧頭,操起來對準自己的老婆,對準一位朋友,對準丈母娘。要知道,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人……」
「放我走吧。」朗格洛說道。
「尤其要先知會一聲我老婆,這是最難辦的事兒。有些人什麼話不講就走了,而我可不願意對她無禮。那天晚上吃完飯,她和小丫頭母女倆,在餐桌上坐在我對面。我在椅子上搖晃著身子,一直盯著說話的時機。『瑪麗,』我對她說道,『瑪麗……』可是,我說不下去了。她凝視著我,那神情讓我為她難過。看她那樣子,我的心都碎了。我站起身,從廚房操起一把長刀,一下子捅進她的胸膛。我完全蒙了頭,一隻手壓住刀柄,另一隻手撫摩她的頭。要知道,她還親切地望著我。接著,她那雙眼一斜,人就死了。」
菲納爾輕聲對他說:
菲納爾的黑胡和獒下巴之間,泛起帶著幾分憂傷的微笑:
「想不起來了……不,只是想隨便聊聊。你哪,一聲也不吭。這就沒必要二人同行了,我幾乎比獨自走路還要戰戰兢兢。總可以聊幾句嘛。剛才我對你說,我叫菲納爾。」
「在我們這裏,沒人是你的朋友,」菲納爾說道,「我呢,我剛剛殺了我老婆。」
「我就更甭說啦!現在想一想,當初我怎麼能跟那些人相處!……咦!這下好了,我絲毫也不感到後悔啦!」
「別拿你老婆把我的耳朵都吵聾了,」功夫利埃說道,「聽我說。」
功夫利埃若有所思,他聽到所有這些不幸事件,心裏十分激動。
朗格洛又想哭一場,卻讓功夫利埃拉回到話題:
「怎麼樣啦?」
「我在想啊……」

「你還想回那邊去嗎?」功夫利埃問道,「嗯?你還想回到那兩個人身邊嗎?」
他住了口,顯然記憶猶新而難以承受。菲納爾以急不可待的聲調催促他:
二人徑直向前走了兩三百米,道路便插入樹林。他們懷著高度的安全意識,察看樹林由月光切割的濃重側影。進入林子之前,菲納爾提議歇息幾分鐘,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麵包,掰成兩半,小半兒留給自己。
「那麼,我呢?」菲納爾嚷道,「也許你要說我不溫和吧?」
「好吧,」功夫利埃同意了,「不過,要快點兒……」
「我們的行為,別人至少不能指責我們沒有悔恨……」
「你認為他們人很多嗎?」
「您千萬別惱,」菲納爾說道,「我和功夫利埃笑起來,是因為恰恰在您說的那一刻,我們也有同樣的遭遇。其實您也該想到,我們兩個誰也沒有心思開玩笑。剛才您說,您從火車站走回家……」
「真沒想到,你們懇求我訴說真情,就是為了尋開心啊!現在我後悔了……」
「我明白事情的經過了。你一定是突然心生忌妒了,這種事兒常有。要說我那老婆……」
「真的,」功夫利埃結巴著說,「他那樣子可不平靜……」
「這樣不夠理智,」菲納爾也說道,「就應該適可而止。不要想了,別想那個可惡的絡腮紅鬍子……」
「放開我。」他說道。
「好吧,兩年前……哎!別發牢騷了,我讓你就只能到這個地步了。且說兩年前,我遇見一位女子。一頭金髮,要知道,是金髮女郎。咦,要介紹金髮女郎的模樣兒,就得像今天夜晚這樣的月黑頭。那個漂亮,金黃色的肌膚,沒法兒形容,渾身上下……」
「當然了,就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啊!我是獨身,不過你們理解,為什麼我猶豫提起結婚。一個人擁有六十萬法郎年金,就會猶豫放到右邊還是左邊。啊!這事兒持謹慎態度,我還真做對了。若是早知道的話……不過,我還是決定向一位共同的朋友討主意:那位朋友留著紅色絡腮鬍子……」
「這話沒錯,但是我呢,我沒有動小丫頭的一根頭髮!」
「就因為一個晚上,做好人做累了,做過的好事,一下子就全不算數了。」
「不錯,主要的和最痛苦的部分。且說去年年底,我結了婚。婚禮辦得非常風光。教堂擠滿了參加婚禮的人。我那位朋友,是我們的證婚人……流氓!婚後,他總泡在我家裡。他是全家的朋友,可以說,他立馬就跟我妻子睡覺了!」
「我呢,是她的丈夫,我還從來沒有這麼放肆過,甚至就沒有萌生過這種念頭,要知道,也許這一點最讓人惱火。我妻子坐在地毯上,由你們想吧,她也是一副什麼打扮。她顯得有點尷尬,但是並不太窘迫。她對我說:『你瞧,我邀請來我們的朋友……』」
「那麼請問,」菲納爾小聲問道,「你打算幹什麼呢?」
「他從我們手裡逃掉,就是怪你。你那麼埋頭講你的故事,沒有看見他溜走……」
「當然了。我呢,在一定程度上,我結婚之後,也出過這種事兒。你想想看……」
「不九*九*藏*書知道注意多少次了。我有個叔父,你想象不出他人有多好。然而,他老婆沒完沒了找他的碴兒,他終於受夠了,將他老婆活埋……這件事,幸而只有當地人知道,這就是跟你說起來……」
那人抬起眼睛,無動於衷地瞧了瞧夾住他的兩個陌生人。
「菲納爾,對,你叫菲納爾……我認識一大幫叫菲納爾的人。有一個菲納爾甚至還是葡萄酒商人,生意做得挺紅火。我還記得,買過他一小桶白葡萄酒。他也像你說的,名叫菲納爾。我還認識別的人……」
「我沒有講你的老婆,是說那位金髮女郎。一見鍾情,我狂熱地愛上她。可是我結了婚,還有個六歲的女孩。不管那一套了。你要對我講,我不該那麼做吧?這話也對,我不該那麼做;話又說回來,一旦愛上女人,那麼一切就全擰了。」
兩條漢子放聲大笑,菲納爾又快活地說道:
「社會新聞很多的證據,就是我們不期而遇,」菲納爾指出,「你可以確信,短不了還有其他人,若真是聚到一起,你盡可相信會是人山人海,一座城市絕住不下。」
「於是就爭吵起來,你失手殺了她。而我呢……」
「哭一哭,心裏總會好受一點兒,然而也不能濫用。」
「這種事情,總是讓人有點驚詫,」菲納爾說道,「這幾乎是不由自主的。」
「其實,我並不是個壞人,別人也從未把我當作壞人看待。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他用袖口擦了擦淌到臉上的汗水。
「我把年金告訴你們,是為了讓你們理解我這段經歷。去年,我遇見一位女子,並且追求她了,這是我極不慎重的行為。她那雙眼睛很美,說話細聲細語,十分溫柔。現在夜裡想起來,我認為是受她那聲音的迷惑而昏了頭。那聲音何等溫柔,宛如唱歌,我不聽難以度日了……」
「那你到我們這兒來幹什麼?」
菲納爾抓住對方的胳膊,開口要講的時候,又顯得有點兒猶豫,礙於自己要講的事情。
那人似乎被話語的聲調所打動,有氣無力地說道:
朗格洛躲進一片矮樹叢中,觀看兩個殺人兇犯爭吵,只見一根短棍飛舞,一把刀閃亮,直到那兩條漢子都橫倒在路上。朗格洛心情輕鬆了些,急步走回家,暗暗發誓夜晚再也不出門了。這次遇險得以逃生倒讓他明白,一個受騙丈夫的命運還是令人艷羡的,從此以後,他就慶幸有一個能發出美人魚聲音的妻子,還有一位絡腮紅鬍子的忠實朋友。
「別扯那麼遠,」功夫利埃打斷他的話頭兒,「我怎麼也不需要你從初領聖體來給我講起!」
功夫利埃連連捶胸頓足,極力表明他痛悔萬分。
「好哇,」功夫利埃痛快地接受,「這個夜晚太黑了……」
「甚至超出想象……真的,只要看看報上刊登的社會新聞,你就知道了,每天都有專欄。」
「什麼……怎麼回事兒?你看到什麼啦?」
「那麼,我們兩個,」功夫利埃說道,「剛在家裡乾的事兒,就是社會新聞啦?」
「你這麼看,嗯?多好的老婆啊!也是她該著出事兒。然而,這怪不得我,不是我的過錯……」
「他是怕他那布爾喬亞娘們不安啊,」菲納爾嘲笑道,「我們兩個嘛,至少在這方面無須惦念了。」
「說來也怪。我天天看到他們,卻萬萬也沒有料到。應當說,我跟我妻子生活十分幸福,比婚前更愛她了,而且愛意日益加深。她的聲音那麼溫柔……有些事情不能講,也不宜想象;但是,女子一旦結了婚,美妙的聲音就可以抑揚頓挫,而一位有教養的美麗少女由於謙謹,就不能那樣講話。當時我認為在人世間,我的幸福是無可比擬的。真沒想到,她竟然有情夫……如果不是偶然拿到證據,我還一無所知呢。有時我要外出兩三天,辦理我的收益事宜。那天晚上,我比預想的早回家一天。夜色很美,我就從火車站步行回去……」
「然而,你的兩個孩子,沒招你也沒惹你,你殺了,還原諒了自己……嗯?你原諒自己了吧?……承認吧,別不好意思了。」
「我應該給你講講這個事件,不願意對你保密。好了,坐下吧。」
「我先來。聽著,我立刻就會明白……」
「這還不是全部啊,」菲納爾說道,「現在,您只差事件的主要部分沒有講了。」
「請原諒,」菲納爾打斷他的話,「您是幾點鐘到家的?」
「我們在不幸中,」菲納爾說道,「能夠偶然相遇,總歸是一場幸會。」
老叔父有這種奇思異想,菲納爾和功夫利埃談論著,也就快活起來,開始小聲地嘿嘿直笑。
「這樣也白搭,」菲納爾回答,「讓人明顯感到,你不像我這麼悲痛。坦白地講,這沒法兒比。」
「重要的是了解,我們毫無惡意。我認識的一些人就不能這樣講,儘管他們說,從未乾過壞事。我認識的不少,世上這種人太多了,數不勝數!」
「換了我,」菲納爾說道,「我會幹得更漂亮些……僅此而已。」
「住口,別阻止我講下去了。總之,我跟你說了,她怎麼個模樣https://read.99csw.com。一個真正漂亮的女郎……」
「對您最有好處的辦法,」菲納爾提示,「還是向朋友們傾訴出來。」
「事情……不,等一等。讓我先說。我來給您講講事情的經過。」
他追憶十年前,講起來豐富多彩,尤其談到家庭利益問題、草場和沒有養好的牲畜問題。最終,晚上九點差一刻,悲劇突發了。
「我們兩個,甚至變得有點兒愚蠢了。應當善於推理。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那就該不吃不喝了。」
「我也一樣,不敢離開大路。按說,最好該進樹林子里。」
「這地方你找遍了,」功夫利埃開了頭,「也找不見一個比我還溫和的男人。除了對畜生,我從來就沒有損害過誰。你可以看到,我動不動就會哭泣,而且在出殯的時候,人家讓我緊跟在那家人的後面,這已經習以為常,完全能證明我性情溫和。」
然而,功夫利埃不拘禮節,挽起他的胳膊,那人卻掙了一掙。
「我一生做了那麼多好事,」功夫利埃說道,「總可以寬恕我許多過錯。」
「對,我突然回家,想給我妻子一個驚喜。我溜進家門,沒有被任何人看見。上到二樓,我聽見她的房間里有男人的聲音,我打開房門,就看見他了,絡腮紅鬍子,赤條條的。你們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赤條條的,站在我妻子面前。這簡直不可思議,對不對?」
「當然了,叫菲納爾這個名字的人很多。不過,叫功夫利埃的人,我還從未見過。功夫利埃。人也不能了解所有姓名……喂?怎麼樣,你希望我走在前頭嗎?」
「不錯,」功夫利埃說道,「不兇惡,但是公正。我呢,倒不是怪罪我老婆或者我孩子,可我就是渴望殺掉。誰都有怪癖,也沒人違背得了天性。那會兒,我回到家裡,全家人圍坐餐桌,斧頭就撂在凳子上。全齊備了,在我看來,事情太方便了,不過舉手之勞。即使比孩子難對付的女人,只需一斧頭就結果了。等老婆孩子三人全乾掉了……」
「我沒有說你是壞人,」功夫利埃表示同意,「我的情況也恰恰如此。讓我講給你聽……」
「請你們原諒,」朗格洛訥訥說道,「時候不早了,我認為應該考慮……」
蘋果腦袋也長出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短棍。
功夫利埃想到這些小人,就狠狠地咬他那大塊麵包。
兩個人爭執了許久,都搶受害者這份榮譽。他們談論各自的痛苦,簡直情緒失控,不由得失聲痛哭。他們用力拍著對方的後背,相互安慰。在他們道路前方的盡頭,月亮已經升起來,照亮平野的景物。菲納爾頭一個平靜下來,但是提醒說他控制住哀痛,心裏還是很難受。他又補充道:
菲納爾長嘆一聲,以倦怠的聲調又說道:
兩個殺人兇手大失所望,氣得發瘋,玩弄著這個叛徒的惶恐不安。
「我們也不凶啊!」菲納爾和功夫利埃異口同聲地嚷道,「沒有比我們更溫和的人啦!」
那人急步往前走,脫離樹林的暗影時,距離也就只有三十米了。他背著月光,面部五官還看不清楚,不過,看他走路的姿勢,能判斷出他非常衝動。

他們為自己的好心腸和世人的忘恩負義再次傷心流淚,邊哭泣邊祈求一種模糊的正義,既非上帝也非人的正義,但是符合他們想象的、契合他們的新世界。平野寂靜極了,他們可以認為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而且,他們還真有點兒相信了。兩個人極力彼此寬恕,肯定他們的動機是清白的,最終都感到心安理得了。他們並不想逃避危險,似乎反而迎向一種幸運的前景,迎向他們根本確定不了位置,但是被他們的善良照耀的天堂。他們放開腳步,急於到達那裡。
「真實的情況,總得理出個頭來……這麼說吧……五年前……」
兩條漢子在十字路口轉悠幾步,探測被白胳膊似的大路切成四片的黑夜。他們達成一致,選定一個方向,一前一後走在長草的路邊,腳步發不出什麼聲響。功夫利埃大步流星走前頭,那顆小腦袋隱沒在夜色中。默默地走了五分鐘之後,菲納爾推了推他,小聲說:
這次相遇妙不可言,他們兩個哈哈大笑,在朗格洛身後笑得直不起腰來。朗格洛見他們如此狂笑,不免反感,口氣冷淡地表示:
「放開我,你們沒有權利扣留我!」
「我叫功夫利埃。我也同樣,恰巧是九點差一刻。」
「也有這種考慮。但是我性情溫和,這不是我胡編的,所有認識功夫利埃的人都會告訴你。」
「不可能錯判;一眼就會看出來!」
「還真是這樣,必然走到這一步,」菲納爾嘆道,「幸好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那樣。在人群中,有些人就是比另一些人好得多。」
「你不明白,」腦袋如蘋果大小的漢子呻|吟道,「你哪兒知道……」
「我倒很希望認識他們,那另一些人!」功夫利埃恨恨地拋出一句。
菲納爾和功夫利埃好奇的心怦怦跳動,望著朝他們走來的這個遙遠世界的使者。那人光著腦袋,打著手勢自言自語。他們聽他聲音沙啞,時而哀怨九*九*藏*書,時而威脅,但是聽不明白他說話的意思。猛然間,菲納爾抓住功夫利埃的胳膊,興奮地小聲說道:
功夫利埃猛一驚跳,恐懼地叫了一聲,回過身去,高高揚起粗棍……菲納爾說話也岔了聲,問道:
「做過的事兒,」菲納爾嘆道,挨著功夫利埃坐到溝幫上,「那就木已成舟,改變不了。出事兒由不得我們,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痛悔不已。」
「總歸是不幸的事。」功夫利埃說道。
「你跟我一樣,」功夫利埃說道,「你這顆腦袋,殺不了人。」
「那你呢,用你那些蠢話麻痹我們?真的,不就是把一個女人砍倒在方磚地上,瞧你那瞎咋呼勁兒!」
「我本以為找見了朋友。我就像對朋友似的跟你們講述了。」
「好了,」功夫利埃說道,「您就瞧好吧,一定能得到寬慰的。我們也一樣,都曾經哭過。」
「同我們一樣啊!」菲納爾提高聲音,「九點差一刻!我真該想到啊!」
不過,兩個人跟他講話特別溫和,他也就任由他們拖著了。菲納爾挽住他另一條胳膊,嘆道:
「我們也一樣,這是必經之路……我們也一樣,兩個人全是,就在今天晚上……」
「怎麼樣啦?」功夫利埃也問道。
「該著的事兒,誰都沒轍啊。就說我吧,昨天,我還沒什麼感覺呢……」
他陶醉了一分鐘,功夫利埃趁機搶上前去: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轉身逃離。」
「我呢,」功夫利埃也說道,「您一說要掐死他,我就猜出幾分了。」
「你們兩個,剛才那會兒,跟我說話多麼和氣……」
兩個人友好地對視,很高興不再受孤獨的折磨了。把他們倆緊緊捆在一起的,不僅僅是相似的家庭悲劇,還有相互理解。他們悔恨的心情也從而得以緩解。他們怪罪命運的安排,再想自己的罪行就坦然了。他們覺得自身受到排斥,脫離了日常生活,開始在一個特別的世界安排行動。現在,再聽他們講述他們的經歷,他們就耐心多了,極力從中發現他們寬厚的跡象。
二人沉默了一分鐘,還不知道他們相遇能幹什麼。
「不是別的什麼。」
「我對她說我愛她。她就格格大笑:『您能肯定嗎?』我的上帝……」
「那我就把那金髮女郎接來。」菲納爾夢想著。
「可以同路走一會兒吧?」功夫利埃訥訥地提議。
「不要想啦?」朗格洛冷笑道,「等著看下一齣戲吧,等著吧……那個可悲的傢伙還是得手,說服了我。聽他那麼一說,金髮女郎無處不迷人,也具備所有品德優點,這話我也太願意相信了。她很有魅力,這倒也是千真萬確的。當然了,她個人財產一文不名,有望繼承的財產,也只有她通常稱為『老舅』的一個舅父,而那人剛過四十五歲,身板跟鐵打的一般。噢!如果她盡妻子的本分,行為端正的話,我也絕不會想到指責她的身世。你們瞧見了我生氣的樣子,而平時,我一點兒也不凶……」
「沒有,可是,你把她和她母親的屍體鎖在屋裡。這種事情,我若是幹了,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永遠也不能!」
「就因為這樣,你結果了她……」
「喂,看起來,您也一樣啊……」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還差一刻多鍾到九點。」
那人點了點頭,他的眼皮兒拍打著淚濕的眼睛。
朗格洛握緊拳頭,開始叫罵,但聲音頗為笨拙,並不習慣於這樣發作:
「啊!是你呀,」功夫利埃結結巴巴地說,「真糊塗,我把你給忘了。剛才我是在設想……咦,我想到什麼啦?……」
「這畢竟很遺憾,既然富有到了這種程度,您想說什麼就說吧。」
「什麼?我不會這麼做?不要憐憫,您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要掐死他……」
「我那老婆,不完全是金髮。仔細瞧瞧,倒不如說頭髮是棕褐色的……」
「這是事件最精彩的一點,」功夫利埃大喜過望,「正巧九點差一刻!」
「也不見得,」菲納爾質疑,「那也許是因為你穿得像樣。」
「回答我的話,先別講你的事兒!你一點兒也不會談話!難道我想要危害她,危害我老婆嗎?難道是我的過錯嗎?你應該明白,我並不是個逞凶的人!」
他低下頭,藉著月光打量他的同伴。菲納爾扁額頭,長一副獒的下巴,滑稽的大鼻子下面,蓄留著漂亮的一抹小黑胡。
「你們放我走吧……我給你們錢……你們不是惡人……」
「我幹什麼都很適當。我呀,不是個粗暴的人。」
「不知道。就是走著瞧。我已經走了好長的路了……也不敢離開大路。」
「別搗亂,什麼事兒你也不容我做完。前天晚上,她讓我吃閉門羹,為了讓她給我開門,我只好答應從下周起,我就搬到她那兒去住。我一直是信守諾言的人,不能說話不算數,不過,你應當相信,碰到這種事兒我不會開心……」
那人身體的重量就由這兩個同伴架著了,他在無聲地哭泣。
「住嘴,嗯,你很清楚,我還沒講完呢。對我來說,倒霉就倒在那金髮女郎是寡婦,等一下你就會明白是何緣故。開頭,一切都很正read.99csw.com常。我每周去她那兒兩次,晚上幽會,將近午夜回到我老婆身邊,就好像在咖啡館打完牌才回家。這就兩便了。可是,我那情婦卻異想天開,要我天天都去她那兒。我不願意,首先是考慮我老婆。再說了,每天晚上,會把男人搞得筋疲力竭,回到家裡來,還不得不跟老婆親熱親熱。」
「咱們倆無論誰,都不該攤上這種事。兩個都是老老實實的小夥子,而恰恰總是最好的人碰上壞女人……你沒有注意到嗎?」
「不管怎麼說,你殺害了自己的老婆,」功夫利埃說道,「甚至連在氣頭上的借口都沒有。你就反駁吧?」
他收住話頭,對方卻沒有接茬兒:這個話題,在疑神疑鬼的曠野上,已經引出一則社會新聞的開頭。然而很快,他們都受不了這種寂靜。菲納爾停下腳步,壓低聲音說道:
「女人,對,女人……」
朗格洛苦笑一下,便陷入沉思,忘記講下去了。
「你瞧瞧我,我這面相,是同人和藹交談的人嗎?再看他那副尊容,是和和氣氣說話的人嗎?哼!你逃離了,就這麼著,屁也不放一個,你就逃離了……」
「我可憐的朋友,」菲納爾接著說道,「還是女人的麻煩事吧,嗯?」
「還不像我,不像我。我並不想惹你惱火,可是,要知道,這不可能。」
「我聽到小丫頭驚叫,才魂飛魄散,趕緊從桌上抓了一塊麵包,跑出去,還鎖上了房門……」
二人親熱地對視微微一笑,隨後默默思考了片刻。
他幾次掏懷錶看看時間,想要走了,可是另外兩個人抓住他不放。他開始打哆嗦了:
「一座城市……」功夫利埃喃喃說道,「一座城市裡,我們什麼也不是了,只有我們之間……」
功夫利埃搶過他的懷錶,摔到路上摔碎了。菲納爾殘忍地微微一笑,表示贊同,他回答道:
「當時,我一聽到她的聲音,跟她平時同樣細柔的聲音……天哪,我一聽她的聲音……」
「您也一樣?」功夫利埃重複道。
「我呢,我要有大量的斧子、尖刀、槍支,裝滿滿一屋子……」
菲納爾惱火了,強調是他先提出來的,彼此交交底。
「我名叫朗格洛,」那人說道,「我有六十萬法朗的年金收入。」
菲納爾還不甘心立即交出話語權。他說自己敘述得太快,想要從頭再講一遍這段故事。對方簡直要動怒了。
「老實說吧,」菲納爾介面道,「從一開頭我就料到了。」
「好了,鼓起勇氣。您挺起來。就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功夫利埃讚歎,講了句粗話。菲納爾憂傷地打了個手勢,低聲說道:
兩個夥伴都激動得笑起來。他們異常興奮。他們的城市開始添丁進口了,他們的世界變成現實,而他們在激動中,已經暢想在月光照亮的平野上,湧現一批殺人兇犯和受歧視的人。他們迎上去,菲納爾抬手搭到那人的肩頭,由於他戴著領帶別針,背心掛著三條金鏈,便以親熱的、但是恭敬的聲調對他說:
「咱們幫把手,讓他坐下,看樣子他膽子挺小……是啊。我剛才對你說,我殺了我老婆。這種願望,已經在我的頭腦轉悠多年了,於是我決定,今天跟她算清這筆賬。今天早晨,我磨快了一把好刀,我甚至還讓我老婆給我搖砂輪。她收拾餐具那會兒,我對她說:『去把我今天早晨磨好的那把刀拿來。』她去從壁櫥找出刀來,遞給我時還說:『你要刀幹什麼呀?』我撇嘴微微一笑,我真希望在鏡子里看見我那種笑的樣子。『你沒有猜到我拿刀幹什麼?』她這才明白。我給她放血,放了十分鐘。」
「我也同樣,」菲納爾說道,「我一想到幫人幹了那麼多事,從來就沒有算在我的頭上……然而,世道就是這樣:就別指望任何人有感恩之心……你我都一樣了解人……」
「我走進牛棚,當即看到奶牛沒有草料了。你想象得出,這給我多大打擊。我走到廚房,看見我老婆在那兒,裙子下有兩個孩子。我一下子冒火了,就因為牲口的事兒,劈頭對她說:『你在廚房裡瞎轉悠什麼,還不如去喂餵奶牛呢。』無論哪個女人,總要回答說聲對不起,哪怕編句謊話呢。可是她呢?沒那回事兒!她一句話不講,卻咯咯笑起來。我呢,當然了,本應該敲敲她的腦殼,然而,我從來抬不起手;打一個女人,這不是我的稟性。我又對她說:『你總得回答我一聲吧?』她仍舊笑個不停,還提高了聲音。於是,我就不知道對她說什麼了,不過,我操起了一把斧子,把三個人全劈了,我老婆和兩個孩子。」
「再近點兒,活見鬼,再近點兒!要不然,你永遠也談不完……」
「跟女人一起,」菲納爾說道,「各種各樣的不幸都會發生。這位,功夫利埃,他可以給您講講,能說得跟我一樣好。作為一個好小夥子,運氣卻不佳;現在,我們三個不幸的人,都可以訴一訴苦。一看到您的身影,我就估摸著您也不該遭遇這種事吧?我甚至準備打賭:情況正相反。」
「是啊,都知道不幸是什麼滋味。」
「這話不錯,」功夫利埃附和道,「也不能放任九*九*藏*書自流。」
「你想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嗎?」
「噢!女人……」功夫利埃以同情的語調咕噥道,「總是女人!」
「不,讓我先講。我很快就能講完……」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兩個殺人兇手在十字路口相遇。他們在夜間行走,都特別小心,走了個碰頭,誰也沒有聽見對方的腳步聲。那個高個子,有一副摔跤運動員的臂膀,腦袋卻像蘋果那麼大小,他操著一根粗棍,夾在兩根手指間搖晃。另一個矮個子瘦乾兒,打開了摺疊式小刀。一時間,他們都一動不動,擺出防守的架勢,聳起肩頭,脖頸兒向前探去,傾聽對方急促的喘息。在昏黑的夜色中,彼此只瞧見模糊的身影,他們的眼睛閃爍著不安的神色。手操短棍的那條漢子,終於從咬緊的牙縫兒里冒出一聲呻|吟。於是,另一個也長出了一口氣。
功夫利埃擺了擺手,表明又疲憊,又拿不定主意。
「哼!女人就是這德行!」功夫利埃指出。
「那個卑鄙的傢伙!我真想把他的紅鬍子全揪光!流氓!不過,我還是希望把他揪來,揪到這道路中央……逼他請求我寬恕……我要教訓教訓他,我要掐住他那絡腮鬍子下面的脖子!」
「幸好我們還有黑夜,」現在走在前頭的菲納爾說道,「不會總是黑夜……」
「這麼干,我覺得你太衝動了,也不是責備你,真的,你太衝動了。」
他們走了幾分鐘,忽然聽見腳步聲,前方五十米處,從樹林里走出一個人來。還只能望見朦朧的身影,隱沒在林木幽暗的背景中,但是由月光投在平野上。菲納爾和功夫利埃在路中央停下腳步,毛髮都豎起來,不期從他們早已忘記的世界冒出來一個人。他們既不想逃跑,也想不到商量,甚至顧不上害怕。他們十分驚詫,一時都噤聲了。
「情感是控制不了的,」菲納爾指出,「這跟其他一切事物一樣。」
朗格洛低聲呻|吟,就好像生命垂危了。猛然間,他放鬆下來,一下子躥到路上。他佔了突如其來的先機,樹林又相距不過三百米,可是,功夫利埃有兩條長腿,菲納爾身體靈活。朗格洛撒丫子狂奔,他咬緊牙關,頭也不回。一時間,這場賽跑勝負難卜,然而,到了最後一百米時,兩個夥伴喘不上來氣了,只因他們邊追邊辱罵逃跑的傢伙,抓住保證給他上酷刑,譬如用牙剔剜他的心臟,結果累得跑不動了,眼看著他鑽進樹林里。兩個殺人兇手只好停在路邊,呼哧呼哧喘氣。菲納爾對功夫利埃說:
菲納爾和功夫利埃戛然止步,停到路中央。朗格洛也下意識地站住,還思索著自己的不幸。過了一會兒,兩個同伴默不作聲似乎令他不安了。他抬眼看去,只見他們的目光凝視他的臉。腦瓜兒如蘋果大小的那個人朝他俯過身,憤怒地責備他:
「還不就是那回事兒!」功夫利埃不耐煩了,「一場爭吵接著一場爭吵,到末了你就把她幹掉!」
「在這氣頭兒上,你就把她殺了,」功夫利埃滿意地得出結論,「我呢……」
朗格洛手捂住腦門兒,聲音嘶啞地結束道:
「你瞧,這不是我讓你說的:這足以證明我並不兇狠,只是一時昏了頭。一個有理智的人,絕不會幹出這種事。總之,換了你試試。也不行!你也不肯費那個心思。」
「哎,不對,我沒有殺她,最終還是照她的意願辦了。可是,我老婆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而我呢,心裏也很內疚,由衷之言。我每夜回家,絕不超過十二點。只要能夠避免,何必要惹人煩惱呢。我說這話,而且重複說,我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壞心腸。然而,那金髮女郎,從來就沒有滿足的時候,又決定每天夜晚都要在她那裡度過,直到清晨才能離開。我真希望她和我在一起有樂趣,然而,這畢竟……再說了,就這樣折騰一個男人!我說不,堅持了整整一個星期,最終,有什麼辦法呢,我總得接受。作為像我這樣一個愛自己老婆的男人,這實在殘忍。你也能夠相信,金髮女郎不是每天都歡喜。有時候,兩個人就無休無止地爭吵……」
「這不是真的,」朗格洛哀嘆,「我不願意相信。」
「要知道,我還是願意做自己,不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等一等,讓我跟你解釋。上周,她對我說,事情不能這麼持續下去了:在她的熟人看來,這種狀態不明不白,而從她那角度說,這話也許有道理。必須做出抉擇,要麼再也別去看她,要麼就丟下我老婆和我的家,乾脆搬到她那裡去住。我就讓她一邊待著去,她卻更來勁,死磨硬纏,我就著實火冒三丈,罵她是婊子……」
「他是我們一類人,是我們這樣一個不幸者。瞧他那樣子,聽他說的話……」
「你又知道什麼?喏,我來給你講講,最後一次講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可以肯定,你沒有怎麼聽明白……」
「既然沒有別的辦法,殺了自己的老婆還說得過去。可是孩子,不成,絕不成!」
「對了,你要對我說什麼來著?剛才你說:我在想啊……」
「不必,」功夫利埃慈愛而又隨和地糾正道,「您不會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