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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馬爾丹

小說家馬爾丹

「沒有了,謝謝,沒有別的事了……親愛的朋友,再見!」
「我那房租!……唔!我那房租……就別提了,簡直把我難住了……真是一籌莫展……事情明擺著,如果明天早晨,我還不能如數弄到錢,財物就要被查封了。你就不能,有時候也……」
「可是,我可憐的老兄,那樣做也幫不上你什麼呀……我了解你……那條腿,你看在眼裡,也貼著你的皮膚,同你的血肉融為一體……我太了解會發生什麼情況了。姬姬一進入我的小說,你就要隨後跟進來……我拿你怎麼辦呢?一個四流角色……五流角色……會怎麼樣呢?……」
二人沉默了片刻。馬蒂厄·馬蒂厄對自己的慷慨之舉還激動不已。然而,馬爾丹卻在考慮:
蘇必龍太太以驚人的耐性,容忍了這種侮辱,身體並沒有怎麼見瘦。她時而還發一通火,不過這種情況越來越少見了。蘇必龍抓住她不聞不問的時機,對他的岳母逼得更緊了。一天晚上,在兩道門之間的過道里,他吻了岳母的脖頸,還撫摸她的上身。蘇必龍太太撞見了他們,但只是和藹沖他們微微一笑,嘴裏咕噥道:
蘇必龍太太睜大了眼睛,雙手直發抖,她聲調凄慘地咕噥道:
馬蒂厄·馬蒂厄激動得滿臉通紅,感激地看著他的好友,還抓住馬爾丹的手,問道:
他講這話沒有抱多大希望,但不試一試不甘心。
出版商親熱地拍了拍馬爾丹的肩膀,又笑著繼續說道:
「你並不像滿意的樣子。」馬蒂厄·馬蒂厄指出。
馬蒂厄·馬蒂厄離開坐椅,恐懼地看了看他的最好朋友,走過去搖醒姬姬。
幸而在蘇必龍上班的時候,阿爾芒狄娜還能得以喘息。不過,她又陷入愁苦的思索,感到寂寞壓在心頭。一天,她收到「風筆會」盛會的一份請柬。「風筆會」的會長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副會長則由一位大出版商擔任。她感激馬爾丹給她發來邀請,立刻跑去找她的女裁縫。
「很美,」馬爾丹說道,「甚至可以說美極了。」
在出版商注視的目光下,馬爾丹滿臉通紅,低下腦袋。
「沒什麼,你們不必擔心……我本想試一試,但是還不對路。我沒有試成……」
「您說說看,我想要宣傳這部書……我得需要……為了做廣告,您明白吧……我得需要研究研究這個女人……就沒有辦法見到她嗎?」
「這個人物很一般化,我也不想拿她出彩,早就決定儘可能把她丟在暗處。我有時甚至後悔塑造了這樣一個人物。我先是感到驚訝,看到她那麼痛苦。真難以想象,在這樣牛一般健壯的體魄中,還能有如此豐富的情感源泉……一種百分之百的痛苦……不過,我看一看就此寫的幾頁稿子,讀了令人難忘。我不想讓她占的篇幅太多,也多少出於憐憫之心吧,決定讓她一得知蘇必龍負了情時便死掉。這也就是兩周的事兒,頂多三周……」
「阿爾芒狄娜,我要你!」男的吼道,滿口不堪入耳的粗話。
「毫無疑問……儘管那個蘇必龍不肯罷手,仔細想一想,確實很可惡……應該受到懲罰……」
「對,對……一位辦公室主任……岳母做了整容手術……對,我想起來了……你這東西,不大像電影。我看上銀幕不成。總之……對了,你卡在什麼地方了?」
「阿爾芒狄娜……阿爾芒狄娜……」
「您再吃一片小牛肉吧,這對您身體有好處……」
「我倒不是對你說……偶爾來那麼一次,發人深思,這樣也好……但是也不能草菅人命……」
「我給你帶回來鮮花了。」他對妻子說道。
他彷彿要背離人生,走向對著昏暗院子的窗口。一陣傷感過後,他又返身回到屋子中央,指著他最好朋友桌子上堆滿的稿紙,問道:

必須承認明擺著的事實。出版商沉默了許久,獨自咀嚼失望的滋味。他見馬爾丹將稿子放回抽屜里,便冷淡地說了一句:
望加錫樹林長成的卧房。
馬爾丹被最後這句話的痛楚所打動,剛要開口想辯解一下;蘇必龍太太怕惹他不快,就趕緊補充說道:
「請您原諒,」馬爾丹站起身說道,「剛才怠慢了,我要結束一句必須一氣呵成的話。這也是干我們這行的可笑的一面,總以為受靈感的催促……」
她說著,就伸手去抓散放在寫字檯上的稿紙,由於作者阻攔,她就拿雨傘當劍,捅他的肋部,還企圖用傘尖搞皺並打亂稿紙。她這樣大發雷霆,終於精疲力竭,也懼怕馬爾丹惱恨,又回頭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放聲大哭。
馬爾丹搖了搖頭。沒有,他一個人物也沒有找到。馬蒂厄·馬蒂厄感到滿懷同情之心。多虧詩歌,他變得非常善良,很想幫幫他的最好朋友,於是產生個念頭,提出建議,因為要做出犧牲而激動得聲音有點顫抖:
「不過,這樣概述乾巴巴的,也說明不了多大問題。喏,我來引兩三行詩,讓你品品味道:
有一天,馬爾丹去他的出版商的辦公室,低首下心,微笑著請求預支點兒錢。出版商也面帶微笑,但那樣子卻不是善意,果然他話鋒一轉,劈頭問道:
「嗯,我正要說這事兒,」馬爾丹答道,「我已經寫出三分之一多了。」
「恰恰行不通,我再也辦不到了!正是這一點令我惱羞成怒……老實說,我再也辦不到了。我怎麼知道瘋子不分白天黑夜,隨時都可能死呢?這情況誰能告訴我?說不定他們有時候怎麼也死不了。甚至有可能總不死,直到一陣清醒的時刻,他們才會死去吧?我就聽一位醫生說過,瘋癲能使一些病人恢復健康,也給另一些人增添他們從未有過的生命力。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冒這種風險,違反真實性把一個人物處理死了。算了,該認也就得認了;蘇必龍太太出局,離開了我的小說,你若這麼說也可以;她僅僅通過別人的回憶出現在小說中了。多討厭啊!你想想,我手頭再也沒有什麼人物可以處死了!我的出版商肯定能原諒我處死一個三流人物,但是絕不會允許我處死蘇必龍或者他的岳母,而且我正缺錢……昨天我還請求他准許我處理掉辦公室主任。他簡直不容人說話。」
「哪裡,」馬爾丹答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為您做一切可能的事情。」
「您也許還可以增寫一章吧?」
「馬爾丹,不要拒絕,幫我一個忙吧……不要拒絕,拯救我吧……想想我這種齷齪的生活……」
「你給我閉嘴,」姬姬回敬道,「咱們的親密關係,用不著你抖摟給外人……好讓人家以後把我扯進他的一部小說里。」
「等您去我那兒,我們再談吧……我不知道您現在進行得怎麼樣,不過我相信可以照顧一下。」
「您若是想讓我滿意,書名就叫《阿爾芒狄娜》吧。」
「沒什麼,你放心吧……不過,我也剛碰到一件意外事,鬧得挺不愉快……我跟你說過蘇必龍的那個女人,但是沒有詳談。這個人物偏重於傳統型:四十七歲,整個肢體很健壯,又忠實,又節儉,又守規矩,善於操持家務,愛看《巴黎回聲報》,每月有一天招待丈夫的同事們的太太……」
「找個情夫?」馬爾丹沒有多少把握,建議道,「您要不要找一個情夫?」
「我要透徹研究的,恰恰是這種憂慮。阿爾芒狄娜半遮半掩的知心話,假如我理解得不錯,就是她感到被一種她不能分享的愛所束縛。她不願意向女婿讓步,可是她移情別愛又認為有負於他……」
「她一定秀色可餐。」馬爾丹脫口講了一句。
「不行,不行,這不可能!」阿爾芒狄娜還據理力爭,「您忘了我是她母親啊!」
「實在難說啊,」馬爾丹說道,「併發症也應當考慮進去……另一葉肺也可能受到感染……我特別為蘇必龍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大師(她想討好,便稱他大師),您看到了我們的不幸……發發善心吧,不要硬著心腸……您想想看,這樣一種情慾,會把一個正經人家投入什麼恥辱的深淵……我丈夫得過獎章,他始終受上司的器重……您再想一想我那可憐的媽媽,她一生都沒有受人指責的污點……大師,我知道您同所有作家一樣,是反教權的,不過,您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情況,我完全可以對您談談,我們家一直看重的宗教情感……」九-九-藏-書

蘇必龍太太臉漲得通紅,直到小開領的肌膚都在冒熱氣,她氣憤已極,要駁斥卻講不出話來。馬爾丹正談得興起,竟忘了他的女客是什麼人,就好像對一位同行大談這個題材。
「你要寫詩?你可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馬爾丹責怪道。
「對了,您在給我們構思一部小說吧?」
「住口,」馬蒂厄·馬蒂厄咕噥道,「你把我的口水都引出來了。一想到我本來有時會碰上這樣一個女人!……」
馬爾丹頻頻點頭,在出版商的催促下,他語調憂傷地答道:
「不是個泥塑木雕,」這位妻子嚷道,「隨您便吧,先生,不是個泥塑木雕,隨您的便吧!然而,我不準您把蘇必龍先生拉進放蕩的生活!我不準您那樣干!如果像您所說,您要加速結合時刻的到來,那麼就讓一直和睦生活的夫婦倆合法地結合吧!這題材也夠寫一部像樣的小說,總比那些骯髒的作品強!我也一樣,先生,我也有各種情感,以及由此產生的一切……蘇必龍先生從來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怎麼?您幹嗎編造這種故事呢?」
「噢!真餓壞我了。」她說著,便愜意地揉起肚子。
「把支票還給我!」
「不行,我沒有這種權利。不要折磨我了,阿爾弗雷德。這樣干太可怕了,這樣干……」
「噯!不行,」馬爾丹一口否定,「虧你想得出來!首先,你有一首詩要寫……其次,不行就是不行!我絕不會同意!多叫人痛悔啊!……」
「噯,哪裡!」出版商反駁道,「絕非如此!我剛才講的話,恰恰相反,是提醒您當心別受誘惑。您總不會捨棄一個對情節發展必不可少的女人!那樣做可是胡鬧!」
「顯而易見,如此高齡的一個人,出點兒意外就受不了,且不說肌體畢竟老邁了,強烈感情的衝擊,就很可能加速她垮掉。歸根結底,還是您的話符合實際……」
岳母難為情地微微一笑謝絕了,額頭泛起淡淡的紅暈。這場面實在不堪入目,但是也十分感人:蘇必龍充滿慾望的目光,纏住了這張純潔的女人的臉和這兩隻裸|露的、特別豐|滿的胳臂,以及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挺實的胸脯。
「真的,」姬姬說道,「往地板上吐痰很討厭。還說自己有教養……」
馬爾丹正在寫作,接待了來訪的馬蒂厄·馬蒂厄。著名的電影評論家馬蒂厄·馬蒂厄,是馬爾丹最要好的朋友,他剛才路過鴨絨酒吧接了小妞姬姬,一同帶了來。兩個男人談了好半天鐵路的未來。照馬蒂厄的看法,鐵路短期就要消失,效益無與倫比的汽車運輸將取而代之。馬爾丹不信這話,他認為鐵路還在童年時期。火車的電氣化蘊藏著巨大的潛能,現在暢想得還不夠。姬姬坐在椅子上,沒有參与談話。她終於開了口,主要是沖馬蒂厄·馬蒂厄來了這麼一句:
「你呢,你的小說怎麼樣了?你找到什麼人物好處理死了嗎?」
從前有一位小說家,名叫馬爾丹,他總是情不自禁,將書中的主人公,甚至次要人物處理死掉。所有這些可憐的人物,在開頭一章都精力旺盛,滿懷希望,書寫到末尾二三十頁時,他們就像得了傳染病似的,往往正當壯年就一個個嗚呼哀哉了。這種大屠戮,到頭來作者反受其害。一般說來,他是一位難得的天才,只因過分草菅人物之命,他那些最出色的小說,讓人讀到後來也興味索然了。因而,看他書的人越來越少了。文學批評界本身,在他寫作之初,都紛紛撰文予以鼓勵,結果也開始厭倦了如此悲慘的布局,暗示說這位作者「脫離生活」,並在這種狀態中寫作。

「我毫無責備您的意思。我了解藝術家是怎麼回事兒……馬爾丹先生,您大概猜出了我的來意。兩個月前,我帶兒子去南方的時候,我母親已經做了手術,但是還沒有拆線,誰也想不到會有這種結果。我前天回來,一看見這個年輕女人……我的上帝!變化多大啊……」
「不管怎麼說,反正討厭。」
「也不能無視這一事實:他深深地愛上了,」馬爾丹承認道,「慾望如此強烈,愛的威力還沒有找到有效的渠道,這簡直是一件感人的、確實美妙的事情……」
「你還不閉嘴?」馬蒂厄·馬蒂厄嚷道。
「老兄啊,人想象不出在多大程度上,才華要取決於細瑣的東西、小小的需求。我呢,直到上星期,我寫文章一直用一支自來水筆。一種習慣……也有點兒迷信……上星期,我正要寫文章,筆卻讓姬姬弄斷了,當時已是半夜十一點鐘,稿子等著急用,另買一支也不可能。算了,我向公寓辦公室要了一支蘸水筆。一支高盧筆尖。不知道你能否想象出來是什麼樣子,高盧筆尖……」
「您要求我做點可能的事情吧,我多麼想讓您滿意啊!」馬爾丹說道,「再說了,您也不必泄氣,活見鬼!您的前景還很廣闊嘛……我放棄了我那些人物,但是他們還活在世上。辦公室主任有過肺充血,很可能舊病複發……阿爾芒狄娜也可能感到厭倦……這要看您是否能堅持下去……」
他走過去,從抽屜里取出手稿,舉到出版商的眼前。
阿爾芒狄娜聽了這話,便嘆了一口氣,心想馬爾丹是否真的下決心把他們推上這條路。從心裏講她還不相信。她生於一八六五年,時代不同,對作家的看法也必然不同,這個可憐的女人萬萬想不到,如今他們讓自己的才華遵從的科學方法,該有多麼嚴酷。她還天真地認為,一位小說家往往安排了起伏跌宕的情節之後,肯定要全部收束,落筆到一種典範的結局。她確信這一點,便鼓起勇氣執意不從。時過不久,蘇必龍也就明白光靠說服,他不會得到任何結果。於是,他改變態度,一下班回到家,就粗野地撲向她,以為搞突然襲擊就能得手。然而,她身材苗條靈活,總能從他的手中逃脫,滿房間逃竄。馬爾丹小說這一段值得一讀:上氣不接下氣地追逐,叫喊,傢具撞翻了,貓食盤踩碎了,大瓷花瓶也踏在腳下。
「要我如實地講嗎?」他有幾分激動地微笑道,「我是想嚴格地保持客觀的態度,儘管如此,一種如此熾熱的慾望的增長,就要衝垮所有障礙、所有堤壩,也就不能不在我心中喚起某些動情的聯想、某種成人之美的念頭。有時候,我也陶醉在這種感情壓抑的氛圍中,真想加速結合時刻的到來,費了好大勁兒才抵制住這種渴望。您要說了,藝術家恰恰面臨這種危險。毫無疑問,不過還有一條,這個藝術家不是個泥塑木雕……」
「行啊!餘下那二百法郎,我再另想辦法……借給我吧。我會還給你的……我向你保證……想想我那些傢具,全要被查封……」
出版商強忍怒火,還以友好的口氣向他指出:
她開了燈,注視睡覺的丈夫,忽然心生一個念頭,何不趁他熟睡時殺掉他,也好跟馬爾丹開一個大玩笑;這樣也許能毀掉他的這部小說,打亂整個創作計劃。她走過去,從抽屜里取出蘇必龍的手槍,但是她卻沒有勇氣實施這個計劃,甚至想到馬爾丹絕不會同意她這一舉動,也還是下不了決心,於是她又把手槍放回去。況且,她轉念一想,又確信謀殺蘇必龍,果真成為事實的話,恐怕也是馬爾丹一手安排的。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阿爾弗雷德……他故意輸掉了……噢!全完了……」
其實,馬爾丹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他十分喜愛他的人物,巴不得能讓他們活得長久些,但是他卻無能為力。小說一寫到最後幾章,那些主人公就在他的手下斃命。他費盡心機要保全他們也是枉然,真是命里註定,總要發生什麼意外事件,把他們從他的手中奪走。有一次,他還是在犧牲了其他所有人物的情況下,讓女主人公一直活到最後一頁,他正自慶幸,還差十五行故事就結束了,不料可憐的姑娘突發腦血栓,一命嗚呼了。還有一次,他著手寫一部長篇小說,故事發生在一所幼兒園,人物的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五歲。他不無道理地考慮,這樣的幼童天真爛漫,故事又真實可信,冷酷無情的命運也一定不忍下狠手。不幸的是,他卻放手寫開來,結果寫成一部江河小說,到了一千五百頁,那些乳臭小兒都變成顫巍巍的耆耄老人,他也就不由自主,守候到他們最後一息了。九九藏書
「這我知道,」蘇必龍還是那麼虛偽地說道,「這是一場嚴峻的考驗,不過上帝會幫助我們的。」
「我呢,我是巴黎的,也許是歐洲的最大的電影評論家,瞧瞧我這條領帶,你說說,你見過有這樣破、這樣髒的嗎?我扎它有兩年了,然而,我並不是缺錢。就說三周前吧,聯合電影公司塞給我三千法郎,要我吹捧他們那部拙劣的片子。收到錢,我本可以買一整套領帶,但是我明白,簡樸,就是純潔,就有力量,從而就有精神……」
「比方說……您說我能照顧您點兒什麼呢?帶您兒子出國旅遊一趟怎麼樣?眼不見心不煩,萬一您丈夫負心了……」
蘇必龍太太已經站起身,緊握著雨傘朝他逼過去。她那張面孔非常凶,嚇得他一直退到寫字檯。

「我也不能說不滿意。我的小說就該是這個樣子,我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主題我跟你講過了吧?別往地板上吐痰呀,我已經告訴過你,這給我添麻煩……主題你還記得嗎?」
最後,出版商終於打電話說來拜訪,一天晚飯後來到馬爾丹住所。小說家注意到他氣色不佳,穿著那身衣服顯得有點肥大了。
「反抗命運?你想到哪兒去了!蘇必龍太太,沒那麼傻!她完全清楚,命運這東西,並不存在,這僅僅是一種說法……是的,她起而反抗的是上帝。上帝,確實存在啊!上帝,就是在下,對,就是我馬爾丹呀!她在心裏這樣嘀咕:『上帝把我整個兒創造出來,我是毫無辦法讓他屈服的。事實上,他不肯干預我的生活,只是企圖強迫我無論在什麼事情上,都按照一種機制的要求行事,而他把那機制稱為我的內在真實。我乾脆就把自己的機制破壞掉……』結果,昨天晚上,蘇必龍太太還真自我毀掉了。她發了瘋……我想過幾天,她丈夫就要把她關起來了。不管怎樣,她是完全從我手裡逃脫了……」
這是他頭一回直呼其名,至少當著家人的面是頭一回。這一下,蘇必龍太太可起而反抗了,主要不是衝著她丈夫和她母親,而是衝著壓迫這個家庭的厄運,衝著馬爾丹可惡的權力。她忽然產生一個念頭,要反抗這種厄運,痛斥一番真正的元兇。這個用筆隨意牽著他們走的人,歸根結底算個什麼東西呢?一個拙劣的作家,他的萬能無非是聽從他的人物,滿足他們的意願。蘇必龍太太感到,必定存在一種辦法,能逃脫這種悲慘的天命。當然,否定並詛咒她的創造者,也根本無濟於事,但是擺脫他的控制和驅使,也許還是可能的:比方說,置身於一種特殊的境地,連小說家的筆也要拒絕追隨這個人物了,逃出一切真實性,逃離創造者開頭就確定的軌道,也就是說,進入荒謬之中,進入失真的境地。
「比方說呢?」
「照我的理解,人到了七十一歲高齡,如果天主不照應一點兒,便是風燭殘年,生命往往繫於一條細線……」
「你總有辦法讓她玩兒完……況且,這也正是你的意圖……」
「好吧,如果你願意,我就進入你的小說吧?」
出版商蜷縮在扶手椅中,臉憋得通紅,帶著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小說家。馬爾丹見他如此衝動,還以為這樣美的題材攪動了他的五臟六腑,於是越發起勁地說下去:
出版商住了口,似乎走在尚無把握的路上,等待馬爾丹走到前頭。馬爾丹沒有聽明白,客人又以詼諧的口氣說道:
「要知道,這也沒什麼大關係,」馬爾丹趕緊表明態度,「人要吐痰的時候,並不想那麼多……就說最近吧,我聽人說一位海軍上將夫人,伯爵夫人吧,我也鬧不清了,在吃飯的時候,她還往地上吐痰……」
「您感到滿意嗎?」
「我還像往常一樣寫稿子,什麼也沒有覺察,你瞧瞧有多怪。等印出來再一看,我嚇了一跳。我的文筆完全改變了。一種鑽頭風格,一直鑽進障礙物的中心,使之爆裂開來……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接著,咔嚓一下,非常乾脆……文章成了。現在我就是這種狀態。唔!原先我一直有預感,自來水筆不夠鋒利……至少寫批評文章如此。這一點得說清楚,對詩歌來說,我只認一種筆,就是自來水筆。我醞釀的一首詩,萬一寫下來……」

「憑什麼權利?就憑小說家的權利唄!我的人物想哭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們笑,我也不能強迫他們按照他們沒有的情感去行動,但是我始終有把他們一筆勾銷的自由。死亡是每人身上時刻都存在的一種可能性。在這方面,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一抓一個準兒。」
「我的上帝!我想這辦得到。每天下午我都留給她支配……她肯定不會拒絕見您的……」
「這也不該怪她,」馬爾丹答道,「她現在憂心忡忡……」
「我答應您這要求。」
「可憐的女人,」等她出去,馬爾丹想道,「我只有一種辦法,使她免遭所有這些痛苦,那就是把她處理死了。管他出版商呢……首先得表現出一點兒人性來。我再讓她活三個星期,時間剛好夠她目睹通姦成事兒了。我認為她一定會向我表現出有趣的反應……」
「醒一醒,姬姬!起來,臭婊子!咱們走!我遭人詛咒,遭人唾棄了!再也沒有好友了,只有一條折磨人的腿,在我這爛瘡的天上!我是孤兒,是邪教徒,是鑲在馬口鐵上的阿馬拉珍珠!……作家是賣下水的商販!……走吧,我的寶貝,你走在前……他想要殺害我!……姬姬,我怕……在他的殺人行當里,是什麼紅光閃閃?……讓他把目光收回去,讓他把一切都收回去……我害怕,姬姬,你來背著我吧……」
「阿爾弗雷德,我的朋友,您這是要我的命啊!」她哀嘆道,同時跨過一道障礙物。
「而這個女人的體格則異常健壯,」馬爾丹肯定地說道,「我一想到她以多大的勇氣承受了……」話說到半截他住了口,尋思了片刻,一副煩惱的樣子又說道:
「算了,算了!」馬爾丹勸道,「冷靜點兒……我這主題,你還記得嗎,我的主題?」
馬爾丹等的人彷彿遲遲不來,他日益煩躁不安。他的小說接近尾聲,再也無法控制辦公室主任了,只有在他痛苦絕望的時候才是例外。他絕望的時候就像個孩子,匍匐在阿爾芒狄娜的腳下痛哭流涕。可憐的女人眼看就頂不住了。
「給你的,阿爾芒狄娜……這是給你的……」
「情況不大妙。今天早晨我還在創作這部小說,他的體溫上升到四十一度二。我頗為擔心……」
打破黃金律的魔圈,
馬爾丹下結論的話音未落,隔著桌子在對面的出版商,這時俯身向前,兩個拳頭重重地擊在木桌上,這一擊十分猛烈,震得筆架、出版合同書和樣本全亂了。他吼叫再也不想聽人提起這樣一部小說。
「我離開,好讓他任意妄為,對不對?這就等於讓我成為他的同謀!」
「顯而易見,」馬爾丹又說道,「我看倒也不難。比方說,我正寫的這章,把你放進去我看挺合適……」
接下來的一周,辦公室主任的情慾越發強烈了。每天傍晚下班回家,總捧著一束價錢高得驚人的玫瑰花。
「我的小說又不是磨坊,隨便出入。」馬爾丹提出異議。
「我可把握十足。昨天晚上,我碰見一個出版商,姓名就不必說了。他就向我提起阿爾芒狄娜,他在『風筆會』的那次聚會上見過。他說我寫出這樣一部成功的作品,您肯定付給了我一大筆錢……我不願意給他說破,但是我穿著一套半新不舊的衣服,總還是感到有幾分不自在……」
馬爾丹到他們面前的時候,姬姬又要第十遍描述那種純毛的運動套裝。等他們握手的工夫,她就急不可待,然而她準備再次衝擊的時候,馬蒂厄·馬蒂厄卻在桌下踩了踩馬爾丹的腳,對他說道:
「您沒有別的事要問我了嗎?」馬爾丹嗓音哽咽地問道。
他等待對方回應兩句客套話,也的確看見她嘴唇翕動,卻沒有講出什麼,只有含混不清的咕噥聲。看樣子她情緒非常衝動。他又道了聲歉,說不該讓她待在昏暗中,便去打開頂棚的燈。滿屋子燈光一亮,他首先覺得這個女人挺面熟,再一細看,他很read.99csw.com快又確信從來沒有見過她。然而,她這種成熟|女性的臃腫體態,以及手中拿的這把大傘,幾乎在他的記憶中喚起回聲。這時,二人的目光相遇,女客以略帶憂傷的嘲諷口氣對他說道:
「不可能。況且,我這五百法郎也不夠啊。」
「你向我提的要求,事關重大……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這一點。首先,處理起來十分微妙。不能硬把她拉進來。必須說服她同意,要運用計謀。這可不簡單。再說了,不行,總不能這樣,嗯?可憐的姬姬……我不願意讓她遭遇不幸。」
她通宵未眠,尋思晚飯時她在心中提出問題的答案。她急於要擺脫受馬爾丹奴役的狀態,幾乎忘掉正攪亂全家的這場悲劇。睡在身邊的蘇必龍有節奏的呼嚕聲,終於把她激怒了。她恨丈夫把自由放心地交給作家,連一點點反抗的意願都沒有。
「我看到她那些追求者,您也會像我一樣看到,他們想開啟一顆冷漠的心,但終歸徒勞無益,都紛紛憔悴並絕望而死。她本人呢,也厭倦了如此沒人性的經歷,終於憎恨起自身與面孔的虛假的美。一天晚上她參加舞會,一位學士院院士和一名年輕的大使館隨員,都在她的膝下自殺了,她回到家便將一瓶硫酸灑在身上,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唉!可以這樣說,這正是內心真實所規定的結局……」
「啊!您真好……喂!我說,您真好……」
「您不必對我講出他的姓名……那位出版商嘛,我認識……他向您提出什麼建議了嗎?」
馬爾丹失望地掛斷電話,然後穿好衣服,下樓到「鴨絨酒吧」。馬蒂厄·馬蒂厄正要爭取保住他最後的五百法郎,姬姬非要買兩件式運動套裝不可。他指出如果社會精英都不做出表率,回到極為簡樸的,甚至清心寡欲的生活習尚,那麼人類文明就危險了,不久的將來就要消失了。
「這我知道……但是為了朋友……為了我……」
「唔!就這樣在我腦子裡轉轉……我看詩歌病得很重,那麼個大腦袋,可憐的小眼睛賊溜溜的,就是用巴斯德滅菌法消過毒的靡菲斯特的形象;夜晚躺在床上想到詩歌,有時我就潸然淚下。我夢想寫一首史詩,讓詩歌恢復豐胸和肥臀。我呀,我的詩要從植物隱秘的意識出發,你要這麼說也可以,從有機體的智力出發。森林的樹木大批被砍伐,做成衣櫃和各種傢具,久而久之,樹木也就意識到自己的歸宿。於是,它們就應需順勢,也就是說不再筆直生長,而是從下面就開始,長成各種形狀,如亨利二世時期式樣的餐具櫃、路易十六時期式樣的五斗櫃,或者督政府時期式樣的桌子。人類甚至用不著砍伐了,覺得生活在森林里更方便……這就是同大自然和好如初……」
「正因為您是她母親,」蘇必龍反駁道,「您在家裡的角色,不正是替代她嗎?」
出版商如此專橫,馬爾丹理所當然不買賬,他乾脆把正寫的小說撂了一個多星期。他甚至還想放棄文學創作,去咖啡館當招待,或者去賣報,以便公開揭露藝術和思想的剝削者如何壓迫作家。他的怒火最終還得平息下來,手頭錢一緊,他就發現正當而可以誇耀的理由,可以治好辦公室主任的病。另一葉肺幸而免受感染,高燒也開始逐漸退下來。病還拖了一段時間才康復,但是氣氛充滿了神魂顛倒的慾望,寫出了三章出色的文字。然而,作者放棄了最初的構想,總是隱隱抱憾,感到心中有愧,就彷彿背離了他所導演的戲劇的一種必然性。阿爾弗雷德·蘇必龍痊癒觸迕了他,同樣,那位岳母現在沒有性命之憂了,那種光艷照人的青春,在他看來也極不光彩。他時刻都要抵制這種險惡的用意,即讓這兩個人物患上風濕痛,哪怕是輕微的,也好警示他們徒有健康的虛表,而人的生存不堪一擊。不過他也深知,這種小小的報復會把他引上何等危險的斜坡,於是,他趕緊想一想出版商的手中如花綻開的支票冊,從這種景象中獲取力量好逃避誘惑。不管怎麼說,他的愧疚之心倒產生一種好效果:他在展開情節中,不得不採取近乎苛求的態度。既然出版商跟他爭偶發事件,他至少要做到在心理真實上寸步不讓。
「毫無疑問,您認不出我來了吧?」
「給您,這是最後一章。您瞧瞧,這兒,在『快|感』這個詞兒下方,我寫了:完。」
桃花心木牆圍的餐室一片死寂。蘇必龍在餐桌下面尋找岳母的腿,而他岳母卻不敢躲避。他眼神恍惚,衣領中的脖頸發脹了。他終於昏了頭,低聲叫道:
當天晚上,馬爾丹接到一個電話。
馬爾丹正在斟酌一個長句,便抬了抬左手,表示抱歉,筆沒有離開稿紙,眼睛也沒有抬起來。來訪的女客坐到幾步遠的椅子上,默默地注視馬爾丹在寫字檯上的燈光中的側影。這位穿戴整齊的半老女人在打量的過程中,那張蒼白的臉逐漸變色,似乎游移在憤怒和恐懼之間。她的目光有時盯住作家的筆,只見那枝筆在紙上馳騁,而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則閃著強烈好奇的光芒。
「唔!我想象得出來……」
「您說得對,」馬爾丹附和道,「我需要這個女人……不過,到了結尾,我就可以把她處理死了,比方說,在她的女婿採取決定性的行動時……衝動、感激、愧疚,都會給靈魂以致命的壓力……完全可以想象動脈瘤破裂,或者腦溢血……」
「仁慈的上帝!」出版商嚷道,「他總歸不會死掉吧?」
「風筆會」這次盛會,是文學的一次大展示,在社會上反響很大。大家祝願思想未來的發展,一些富有才智的人喝著香檳酒,講一些高雅的事情。阿爾芒狄娜入場時,引起一片讚美聲。男士們紛紛說,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性感的女子。副會長並非別人,正是馬爾丹的出版商,他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大廳里還有好幾位小說的女主人公,由作者得意地介紹給大家,但是哪一個也休想,連遠遠地也不敢同阿爾芒狄娜爭美鬥豔。
「跟你說過了,不問你就別說話……真沒見過這麼笨的孩子……」
出版商驚呆了,他面失血色,頓時失了態,結結巴巴地問道:
「您總歸不會讓我相信,您的筆是自動寫的吧?」
「還不見得,您就放心吧,」馬爾丹說道,「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再說,您母親在情感上,還一直猶豫不決。她還在盤問自己。她還能產生這樣一種愛情,在一定程度上回應您丈夫的愛嗎?這一點我還不敢斷言……」
「這樣看來,」她又補充道,「您什麼也不肯為我做了?」
姬姬眼噙著淚水,離開餐桌,也不道別一聲,甚至不顧往臉上撲撲粉,就走出酒吧。她人一走,馬爾丹就把五百法郎還給他的最好朋友。二人談談各自都在忙什麼。馬蒂厄·馬蒂厄透露說,他剛剛進入變化的第一階段,而這個變化時期可能會很長。
姬姬的臉漲得通紅,望著還在猶豫的馬蒂厄·馬蒂厄。他終於從兜里掏出五百法郎的票子,嘆息著遞給馬爾丹:
馬爾丹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本正經地搖晃著腦袋。馬蒂厄·馬蒂厄又補充道:
「看上了一條腿!」馬蒂厄沒有聽見他講什麼,只顧吼道,「我毀在一條腿上,我的才華,一切全完了!我厭倦了生活!真希望爆發戰爭!同時再鬧一大場瘟疫!……仁慈的上帝啊!生活,人待在這裏面,聞著該有多臭啊!……」
「哦,對……噯!沒有定下什麼……」
她母親和丈夫面面相覷,都極為不安。她又塞進去一片牛肉,接著又唱起《卡爾馬尼奧拉》。繼而,她又戛然住口,不禁想到,她耍這一通,恐怕還沒有逃脫真實性,也許正是馬爾丹要這樣安排的。看來,她非但沒有給作者製造麻煩,反而為他的小說提供一頁的素材。看看大家都圍攏上來,問她是怎麼回事兒,她就頗為厭倦地答道:
從此以後九*九*藏*書,蘇必龍太太要獲取自由,就避免思考這件事了。她不再急於列舉反對馬爾丹專橫的理由,僅僅在頭腦里,有時也輕輕嚅動嘴唇,重複著這句話:「我要出……出去……」
「扯回話題,就說蘇必龍的女人吧,她的情況的確很特別。在她身上,痛苦立刻就轉化為惶恐不安,轉化為對厄運的冥思苦索……想不到吧,嗯?然而就是這樣……有一天晚上,她起而反抗了……」
辦公室主任的妻子突然出現在面前,馬爾丹絲毫也不感到意外。一位小說家受到他書中人物的拜訪,並不是多麼罕見的事,雖說他們顯形往往不像這樣真真切切。不管怎樣,這個人物的出現,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確認,確認他以無與倫比的嫻熟技巧,善於把小說的主人公寫得栩栩如生,因而他不由自主地想道:「哼!這個場面,能讓指責我脫離生活的評論家看看該有多好,他們會感到多麼愧疚……」這時,蘇必龍太太長嘆一聲,接著說道:
「既然你不願意,」馬蒂厄·馬蒂厄截然說道,「那就不要提了。你這部創作,還要很長時間嗎?」
「其他人物身體如何?您能明確告訴我,他們都很健康嗎?……先談談阿爾弗雷德·蘇必龍吧……」
「親愛的朋友,您還記得第一次向我提您這小說的那天吧?關於小說的結局,我們各持己見,爭得相當激烈……假如我記得不錯的話,我當時的態度,簡直是寸步不讓……」
「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卻是確定無疑的,」蘇必龍太太呻|吟道,「那就是阿爾弗雷德愛她,他……我回來之後,就看得一清二楚,他是用什麼目光瞧著媽媽。您想啊,有些跡象,是騙不過做妻子的眼睛的……」
大家閨秀在想壯漢,
蘇必龍全家吃晚飯,辦公室主任俯過身去,聲音急促地對他岳母說道:
「秀色可餐……秀色可餐!一個七十一歲的女人,怎麼還能秀色可餐呢?媽媽無非可笑罷了。我這像什麼樣子了,顯得比她還大二十歲?話又說回來,這些情況,當初您沒有怎麼考慮……如果考慮了,這樣無恥情慾的一樁醜聞,至少會引起您的反感!我的上帝!可憐的蘇必龍先生,他一直那麼老實,那麼檢點,也總是那麼親熱……他怎麼可能想入非非呢……對了,我出門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情況您都掌握得十分清楚……」
「不行,不行,我明顯地感到,這場際遇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出版商嘆道,「您為這部小說已經選定書名了嗎?」
馬爾丹低頭聽著,他顯然感到很不自在。
「您這樣認為嗎?哦,那太好了。我非常高興。」
「那當然,不過,我也不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您丈夫也一樣,他給部長起草報告,就不能把腦子想到的東西全寫進去……我可以明確告訴您,我所遵循的限制,也寬不了多少……」
「你不會處死我吧?」馬蒂厄·馬蒂厄問道。
「不可能了。」馬爾丹回答。
「你們說什麼鐵路,我看是放屁!」
不過,她這種令人費解的表現,還是大大地觸動了辦公室主任,因此,他再進行罪惡的勾當時,就格外謹慎了,而且盡量跟他妻子說說話。談話還真挺活躍,談到住在克萊蒙費朗的一位表姊妹,談到提高了稅收,以及加肥肉片和蘑菇燒羊舌的烹調法,一直談到晚飯結束。所有這些話題,蘇必龍太太似乎都相當感興趣,也表達出她的經驗之談和極為恰當的見解,這些全是她連同嫁妝一起帶到夫家的。不過,她一般講完幾句話,時而還顯得躁動不安,彷彿有點兒心猿意馬。也正是這種時候,她感到自己所講的話,沒有一句不是馬爾丹控制和首肯的。她越想越無法容忍這種受人擺布的地位。
「我不能看著一位朋友有難處。實在不忍心……」
「一蘇錢也不給!您聽清楚了嗎?我不會貿然拿出一蘇錢,投給這種令人憎惡的大屠殺!不用說,您也別指望預付給您錢!我不會幹那種傻事,去鼓勵您屠戮的勾當!如果您想要錢,那就給我送來一部稿子,裏面的人物直到小說結束,也都耳聰目明,臉色紅潤……一個不能死,也不能病危,就連產生自殺的念頭也不成。眼下,錢柜上鎖了。」
「我就是阿爾弗雷德·蘇必龍太太。」
一直到天亮,她集中了全部注意力,要辨識她這座牢籠的範圍,要發現能把她引導出去的線索。然而,她各方探尋,處處碰壁,最後方才領悟,她這樣冥思苦索,不但於事無補,反而陷入更加狹窄的圈子裡。可是,她在極度疲憊的時候,注意力就渙散了,有時她反而倒覺得走上了逃逸之路。在這種時刻,她頭腦空空如也,思想不能集中到一點,卻突然到了邊界線上,而馬爾丹的全部控制力、全部威力,在那裡幾乎喪失殆盡。她踏入避難所,感到一身解脫了。然而,她剛產生一個念頭,彷彿同現實恢復接觸,作家就立刻又整個兒把她抓住,把她鎖進牢籠里。

「噯,這樣可不嚴肅。您的蘇必龍萬一死了,那麼整部小說就要泡湯。考慮一下……」
於是,馬爾丹便闡述他這部小說的主題。故事講的是一位辦公室主任,名叫阿爾弗雷德·蘇必龍,年齡四十五歲,長一雙藍眼睛,蓄一抹小黑胡。這個出色的男人和妻子生有一子,生活很美滿,詎料他的岳母做了整容手術,忽然變年輕了,引起他亂|倫的強烈慾望,從此再也不得安生。
「我這次來,是要談談您的小說,」出版商處理完錢的事,便說道,「我對您作品中的人物,尤其對阿爾芒狄娜,非常感興趣……這個女人很可愛,她引起我極大的好感。您好心讓她自己支配下午的時間,以便於我研究她,為此我要感謝您。可惜的是,阿爾芒狄娜不像我當初期望的那樣,配合這種研究……您明白嗎?她總保持距離……我無法深入搞她……」
「大師,您才華出眾,要寫一本好書,根本用不著這類無恥透頂的材料……」

出版商說著,就掏出支票冊,可是他一聽馬爾丹要支取三萬法郎,便吼起來。不過,在討價還價中,他爭辯得還不算太激烈。顯而易見,他是想讓馬爾丹滿意。馬爾丹將一張一萬五千法郎的支票揣進兜里,比他所希望的多出五千法郎。
「哦!哦!很好哇,」出版商喃喃說道,「很好哇……可是,您說說看,這個蘇必龍先生的岳母,儘管容貌年輕了,畢竟還是七十一歲的人吧……」
「您請坐……真沒想到您會光臨寒舍……要知道,我本來打算明天上午去見您,談談事情……是啊,我需要預支一筆錢……」
一天傍晚時分,馬爾丹坐在寫字檯前,正全力攻堅情感風波的一章,忽聽有人按門鈴,便叫了一聲「請進」。一位個頭兒很高、塊頭兒很大的女士走進來。她的衣著並不華麗,但是布料相當高級,手拿著一把大號的雨傘。她的臉臃腫,從下頦兒到領口之間的肌膚很粗糙,呈紫紅色,這現象在受更年期困擾的多血質婦女身上是常見的。
「說說看,老兄……姬姬這個小妞兒,你不能把她寫進小說嗎?她完全可以充當三等角色……甚至再次要一點兒……對待她,你就可以隨意了……沒有什麼會阻擋你……」
「喝一杯白蘭地怎麼樣?」馬爾丹一副和事佬的樣子,提議道,「我正巧有……」
「既然這是情節發展要求的,那就算了……關鍵是要他快些康復。現在他病情如何?」
「妙就妙在這裏!」馬爾丹高聲說道,「這是最有戲劇性的一個方面!」
「正是這種顧慮給她增色。」馬爾丹指出。
「唔!滿意,」馬爾丹興奮地說道,「確實很滿意。我倒不是自鳴得意,但是我認為,在選擇人物和場景方面,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得心應手過。喏,三言兩語,我就能讓您明白是怎麼個構思。」
「阿爾弗雷德,」蘇必龍太太尖刻地說道,「別勸媽媽多吃了。到了她這把年紀,最好少吃一些,尤其是晚上。」
馬爾丹臉又紅了,訥訥答道:
蘇必龍太太簡直不能相信,他的無限權力受到這麼大限制。照她說來,他只要操起筆,由她口授往下寫就行了。可是,小說家卻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唉!」馬爾丹嘆道,「https://read.99csw.com好像是命里註定。家裡沒有寫信告訴您這事兒,免得您擔心,不過您也知道,蘇必龍先生病倒了,而且病情很嚴重,當時還真怕他有生命危險。您母親盡心盡意地護理他,幾乎總守在病床前,這勢必有利於發展一種危險的親密關係。一個男人,到了四十五歲,面對如此炫目的、彷彿只為他煥發的青春和展示的美貌,他不可能始終無動於衷。總應當盡量理解這種事情……況且,也要為蘇必龍先生講句公道話,他畢竟竭盡全力抗爭過。直到上星期一,他才第一次表露了自己的愛情。當時吃過晚飯,他們玩一局多米諾骨牌,這也是他們十五年來的老習慣了,儘管賭注為二十五蘇,蘇必龍先生還是故意輸掉了。」
「你這玩意兒,有進展嗎?」
「對了,你那房租怎麼著了?你是怎麼應付過去的?」
「喂!是您嗎,我親愛的馬爾丹?我是您的出版商啊……我還要再次向您祝賀。您成功地塑造出一個妙人兒!美妙極了!又十分真實,十分迷人,同時又十分接近現實,十分……哈!老實說,這個形象肯定流傳後世……」
馬爾丹見她這樣痛苦,也被打動了,不由得感到一陣內疚。他心裏一再強調,這場嚴峻的考驗,對蘇必龍太太來說,歸根結底還不算一場災難,關鍵是她男人並沒有離開家庭,可是怎麼想也無濟於事,他的良心遠沒有得到安寧,又不禁回想當初莫不如及時處理,讓肺炎併發症奪走辦公室主任的性命,他的遺孀就能拿到國家的撫恤金,過上平靜的生活,在對模範丈夫的緬懷中打發日子。現在,再把他處理死,就為時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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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必龍太太極力發揮想像力。她出乎全家人的意料,突然哈哈大笑,接著脫下鞋子,放到自己的餐盤上,然後,又從桌上叉起一片牛肉,塞進自己的胸口。
「沒有,還沒定呢。」
馬蒂厄·馬蒂厄若有所思,注視看著晚報在椅子睡著的姬姬。他的目光往下溜,一直移到腿上:一條裸|露到膝部的蠶絲本色的腿,非常美,他的目光被吸引住移不開了。最後,他彷彿要擺脫一種奴役狀態似的,狠命地一掙扎,俯身悄聲對馬爾丹說道:
「那好!您要提防他點兒……他的公司瀕臨倒閉,他像許多出版商那樣,看我花費力氣推出作者,就想坐收漁利。他做出大量許諾,兌現的卻極少……您聽好了,如果您立刻就需要錢,我完全準備好了……」
「真遺憾您來得太遲了……昨天晚上,我的小說結束了。我沒法再拖延阿爾芒狄娜的抵制。辦公室主任那麼狂熱,終於戰勝了她……她退讓了……這一段很美,十分動人……她痛快地脫衣裙,而男的……真的,您自己看吧……我不願意破壞您閱讀中的意外樂趣。」
「孤女們走路彎著腳……地理學已經熟透了……一定要利用一隻髮夾。」
「反抗什麼?反抗命運嗎?」
「這是胡謅八扯,」姬姬不耐煩地說道,「首先,我看沒有比這兩件式的運動套裝更簡樸的了……」
「哼!我早就斷定,您不可能認出我來!一個四十七歲的妻子,忠實、善於操持家務的主婦,從未惹人議論,也從未有失婦道,她不過是第三流的人物,引不起小說家多大興趣。他們更喜歡結交那些輕浮的女子……」
隨後,他又衝著他岳母,聲音幾乎不大掩飾地補充道:
「當然了,」馬爾丹說道,「不過,在整個這件事上,我並沒有您以為那麼大的責任。一位正派的小說家,就跟仁慈的上帝一樣,沒有多大權力。他的人物有充分的自由,他只能為他們的不幸而痛苦,為他們徒勞的祈禱而遺憾。他對這些人物僅僅有生死予奪的權利,是在偶發事件的領域,即命運有時留給他的一點點餘地,他還能照顧給他們一些不痛不癢的安慰。我們同上帝也差不多,不能改變想法。開頭決定一切,箭一旦射出去,就休想再把它追回來……」
馬爾丹說著,目光略帶憂傷,瞥了一下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
「再有一周,頂多十天吧……這段時間,但願會發生點兒什麼事兒。我在等待一個人來訪……」
馬爾丹對著蘇必龍太太端詳了片刻,彷彿在斟酌要為這女人行個方便,命運究竟給他留下多大可能性。
出版商沉吟片刻,接著聲調遲疑地答道:
「我來向您解釋,」馬爾丹說道,「阿爾弗雷德·蘇必龍身體很結實,生來就從未得過病,不過有一天,他等公共汽車的時候,糊裡糊塗患上了肺炎。也應當說這場病是必不可少的。正巧妻子不在家,他就得由岳母護理,而且正是這種每時每刻的親密接觸,才促使他發現自己的情慾,也許還促使他決定講出來。」
蘇必龍太太被送進了一所精神病院,孩子住進一所耶穌會辦的學校。辦公室主任在妻子住院的頭幾天,心裏還暗自琢磨:自己敢不敢利用這個沉痛的事件,最終攻克他的岳母。他就非常虛偽地這樣回答自己,假如他妻子還保持正常理智,他絕不會讓她目睹他的放蕩行為而傷心;然而,她現在處於這種狀態,害怕傷害她,這種阻止他行動的考慮也就不復存在了。自不待言,他少不了要向岳母強調這個理由。
蘇必龍太太從扶手椅站起身,逼視馬爾丹,點了點下頦兒就算告辭了。
出版商則指出,這樣的結局平淡得要命,誰都能預料得到,因為大家都十分了解馬爾丹的寫作傾向。爭了好長時間,他終於爭得這樣的結果,那位岳母僅僅昏迷過去,還給讀者留下一線希望。作者這麼硬抗,出版商不禁惱火,他又嚴厲地問道:
「難說呀,」馬爾丹端起一側肩膀,說道,「看碰上什麼時機了……」
「他一死所造成的後果,我已經考慮過了,」馬爾丹又說道,「老實講,蘇必龍死了,對我毫無妨礙,恰恰相反……他一死,他的岳母就自由了,投入她自認為美婦的命運給她安排的生活。於是就出現了十分有趣的情境:這位令人愛慕的女人,受到男人的熱烈追求,她卻以七十一歲高齡的寧靜心態,傾聽他們火辣辣的表白。您明白嗎,對一個有親戚關係的男人,她就不可能保持這種超然的、令人憐憫的冷漠態度吧?幸虧蘇必龍死了,我就能回到這一永恆的主題上:冷若冰霜的美人,而且這一主題煥發了青春,大大改觀了,總之,具有現時性!我在體質和表象的這種極端反差中,已經看出某種潛在的、尚不確切的危險,一時說不清楚,好似一種死亡的苗頭……」
出版商過來向她問好,並且從未如此真誠地恭維一番馬爾丹。他們交談了一會兒,小說家抱歉說要趕赴一個約會,便丟下他們走了。出版商帶阿爾芒狄娜到冷餐食品台,二人喝了好幾杯香檳酒。他把作為副會長對她應有的禮節置於腦後,到了傍晚,他已經深深地墜入情網了。
馬爾丹還要辯解,不過聲調有點遲疑,就彷彿他要完全回憶起來,還得請人提個醒兒。女客發現傘上有點灰塵,便俯下身去,用戴著手套的指尖抹掉,抬起眼睛又說道:
「你這怪癖總改不了,動不動把人處理死……憑什麼權利呀?」
「唔!……對,當然了,有進展……」
「你嘴就不能幹凈點兒?」馬蒂厄生氣地說道,「你在這兒,以為是在自己家裡呀?下流!……真沒想到,這一年來,我身邊就拖累著這個貨色!這一切,就是因為一天晚上我喝醉了,看上了一條美妙的腿!」
蘇必龍太太擦乾了眼淚,向馬爾丹抬起哀求的目光。
「唔!我很清楚,您並沒有怨恨我……況且,這類禁令也欠考慮……毫無疑問,您有絕對的自由:假如您想把哪個人物處理死的話……我呢,我想到的是阿爾弗雷德。歸根結底,這個人物確實礙手礙腳。再說了,何必向您掩飾呢,他出局了,我跟您本人一樣,會拍手稱快。」
蘇必龍夫婦的兒子,一個九歲的男孩,沒完沒了問姥姥有多大年紀了,結果他父親聳聳肩膀,申斥道:
書名為《阿爾芒狄娜》的這部小說,取得了巨大成功,只因馬爾丹這部書里一個人也沒有死,這便震動了文學評論界和那些精英人物。不到半年時間,這部小說僅僅在法國,就整整銷售了七十五萬冊。馬爾丹置了好幾套新衣服,還買了一雙海豹皮的皮鞋。他送給他的最好朋友馬蒂厄·馬蒂厄一樣禮物:一支非常精美的自來水筆,以便讓他寫那首偉大的史詩,從而拯救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