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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僱

解僱

阿貝達姆將瓜皮帽放到一張椅子上,他立在屋子中央,耷拉著手臂。那窯姐兒在床邊脫衣裳,嘴上還喋喋不休,而阿貝達姆只是哼哈答應著,滿腹心事的樣子。窯姐兒裙子也脫下了,便貼在他身上,讓他注意看她的豐乳。阿貝達姆用手碰了碰,有禮貌地笑一笑,但是顯而易見他並沒有動心,對此他本人也頗覺為難。窯姐兒想要加勁引逗,用手把他的欲|火撩撥起來。阿貝達姆則踏著碎步躲避,用小動作和微笑進行推卻。由於她那大塊頭猛然一撲,雙臂摟住他的脖子,他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到身後的椅子上,只聽紙板壓壞的聲響,椅子也險些栽倒。
他氣得雙肩直抖,趕緊走開,以便消消氣兒,同時順手一彈,將阿貝達姆放在一摞文件上的帽子彈飛。阿貝達姆驚恐地咕噥一聲,急忙扶正自己的眼鏡。魯凡替他把帽子拾起來,要去趕莫瓦尼埃,就同他握了握手,以同情的聲調說了一句:
「你有什麼煩惱嗎?」
他來到大街上,渾身一陣涼爽,走路的步子便拉大了。他一向愛觀賞街景,這次也稍微排遣點兒痛苦。晚飯前的這個時辰,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阿貝達姆喜愛這股衝擊他的厚重而匆急的人流,這種把他失意的記憶堆到他意識深處的喧囂。重負壓在他肩上的那種威脅,對他並沒有太大妨礙,那是在心上的一處暗傷,周圍的部分覺不出怎麼疼痛。然而,回家的念頭不時突然襲來,猛地搖撼他,勒住他的喉嚨。於是,他加快腳步,要在一個行人的臉上,或者明亮的廣告中,尋覓可以分神的由頭。那種危險逐漸減緩逼人的氣勢,只剩下背心裏面的傷痕了。
銀行人事部經理以慣常的從容態度,解釋本行必須壓縮總開支的理由。聽他那口氣,經濟危機彷彿是一場賭博,是上流社會人士之間彬彬有禮進行的一場豪賭。阿貝達姆聽得有點兒目瞪口呆。他坐在經理辦公桌的前面,很難跟得上經理的演說:這些謹慎措施歸結到一個十分肯定的結論,而他聽著,僅僅間斷地抓住一點意思。他由於懶惰,又性情懦弱,雖然命運已經確定,可是聽到這種有禮貌的堅定聲音,還是多少感到放下心來,就好像這正在辯論他的案子,而這種純粹客套的開場白,並不包含對他的判決。他時而畏忌地微笑一下,表示贊同,並且扶正眼鏡,頷首表示他領會經理所談的全部道理。更有甚者,他還由衷地希望給經理提供論據,以便維持談話,而自己則退到絕路,或許能命運逆轉,又絕處逢生。他見經理闡述間歇,便抓住靜默的片刻,他腦袋一晃,喉結從高高的硬領里擠出來,趕緊講了一句:
莫瓦尼埃十分反感,他未免猶豫,是重接討論的思路,還是放棄這場談話。他最終明白不能抱任何希望,便惱怒地嘿嘿笑兩聲,掉過身去,同時說道:
他那一臉聽天由命的表情,經理見了也不免泄氣,啪的一下合上檔案夾,表明這次談話結束了。阿貝達姆離開座位,咕噥一聲就算告辭了。他一走出經理辦公室的門,心裏便頗為不安地想道,他對待經理的態度是否合乎規矩。他覺得自己告辭未免匆急,後悔事先沒有想好一句客套話。在通向樓梯的打蠟的走廊里,他不由自主地踮起腳走路,以免打擾集中在樓層這一翼的銀行強勢人物。對經理可能顯得失禮的念頭一直糾纏著他,直到上了樓,回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還是揮之不去。猛然間,他又受到另一個念頭的衝擊:過幾小時,他就得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妻子。他戛然止步,思想被回家的情景壓垮了。回到辦公室,他覺得也不行,自己這樣六神無主,難以面對同事們的好奇目光。於是,他到衛生間尋找避難所。兩名職員並排站在那裡聊天。阿貝達姆躲進單間,關上門,坐下來細細品味回家的哀傷。在他的想象中,他的住房籠罩著苦澀的https://read.99csw.com幽暗,在那裡的生活變得戰戰兢兢了。他倒沒有想到隱瞞這條壞消息,最後離開銀行那天再說,況且他也做不到。他清楚等一會兒要發生什麼情況,那場面真切地經過他的腦子。餐桌已經擺好,孩子們圍著餐桌嬉笑。他妻子聽見外間開門的聲響,便離開廚房來迎他。妻子絲毫也沒有看出他身上有什麼不正常的,因為,他的表情和舉動從來就不同他的愁苦協調一致。他也實在無能,連起碼做做戲,讓不幸的事顯得體面些也干不來。他吻了吻妻子,隨口講一句:「我被銀行辭退了。」並不提高聲音,如同講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話音一落,他就變回到從前那個人;他妻子和孩子都認出他原先的樣子:自暴自棄,生活毫無熱情,落到多壞的境地也總認命。家裡人都逃避他那無能為力的平靜目光:正是那種目光,從前在一切努力奮鬥中都起泄氣的作用。他親了親妻子,平靜地說:「我被辭退了。」簡單一句話,就足以讓飲食的悲劇重新誕生。母親又換上那副可怕的面孔,只因未來的日子難以保障,她似乎總在窺伺一種隱蔽的威脅。孩子們也學會了低聲說話,格格笑一笑也感到不好意思。
「這是肯定的。」阿貝達姆聲音疲憊地附和。
「我被銀行辭退了。」
他放開襯衣襟,聳了聳肩膀,彷彿有意迴避這個問題。
剩下阿貝達姆一個人了,他檢查一下帽子,仔細撣去灰塵。他也不願意惹一個同事不快。如果拿他這次的遭遇來觀照,莫瓦尼埃的話在他看來基本上是有道理的。強加給他一個武斷的決定,他也認為這並不是不可能,然而,他就是感覺不到一點點氣憤。況且,這種不公正的起因似乎很遙遠,又極難確定,他覺得拒絕某種假設更容易些。
阿貝達姆開始脫衣裳,窯姐兒又鎮定下來。他掏出錢包,便把外衣放到帽子上。雙方又用幾分鐘討價還價。阿貝達姆錢包里裝有六百法郎,差不多是家庭節餘的半數,他總是隨身帶著,並不是有什麼打算用得上,而是感到自己有點兒身份。一百法郎和五十法郎的票子,裝在錢包里鼓鼓囊囊。窯姐兒瞄著鈔票,目光顯得頗不耐煩。阿貝達姆等她求了半晌,才給她一百法郎。在她把錢塞進藍皮鞋裡的當兒,阿貝達姆又把鈔票和身份證收回錢包里,並把錢包放在他外衣上面顯眼的地方。
阿貝達姆走過了他平時乘地鐵的車站,倒不是完全沒有想到,而是抱有不明確的意識,碰一碰運氣。走過去二十來步遠,他才裝作發覺了,就決定一直走到下一個車站。於是,他放慢步伐,覺得每走一步,就靠近一點兒他在美麗城的住所。他開始逛商店櫥窗,花時間觀賞他毫無興趣的物品。他對著一雙女鞋還停留了一分鐘,那是一雙藍緞子鞋,鑲綴著亮晶晶的假寶石。他離開時,帶走了那雙緞鞋準確的影像。
「我被辭退了。」
「這是肯定的,」阿貝達姆說道,「這是肯定的。」
經理抓住這一過渡,打開放在辦公桌上的職員阿貝達姆的檔案。綠皮硬紙板夾中有十來頁紙,有出生證、犯罪記錄摘要、家庭狀況表、住址證明、求職書、一份聽寫和一道貼息題、品德調查記錄、職員準時上班和工作的定期評價,他仔細審閱,並得出結論。阿貝達姆眼神恍惚,那張嘴賽似天使,他沐浴在誠摯的軟弱這樣一種氛圍中。他在頭腦里重複剛才他講的話,但是有微妙的變異,足能迷惑他的不安。這一瞬間的交談,就彷彿是這場談話的高峰,他在上面發現了一個避難所。事情肯定會解決的。他耽於急公好義,嘴唇鬆軟,心一片溫存,只感到隨時要宣洩博愛。這工夫,經理離此已經很遠,他談了減員之後,又評價阿貝達姆的表現分:分數很低。他指出單憑這種表現,就應該採取措施了,而九-九-藏-書經濟危機只不過使其加速解決。
聖馬爾丹大街上,一些店鋪開始關門了。儘管時間已晚,阿貝達姆還是頗為放心,他知道自己不會乘地鐵了,到達共和國廣場,就要決定步行回家,拐上神廟城郊大街,再攀登難走的那條美麗城大街。他為自己安排了這段暫緩的時間,便重新有了信心;到家的時刻奇迹般地推后了,他從而萌生荒唐的希望:就這樣無休無止地繼續走下去。然而,他走到共和國廣場中心,望見神廟城郊大街的街頭,及其遠處房舍的側影,又感到終點忽然靠近了。他進入另一個區域,已經到了他住的街區,等於說回到自己家中。他再也掌握不了時間,掌握不了充滿懸念的旅程了。阿貝達姆站在一個避難所的邊緣,還猶豫是否投身進去。他剛踏上大馬路一步,又被一輛汽車給逼回來了。他再次恍若聽見自己在昂維埃日街住宅里的聲音,一時忍無可忍,便扭過頭去,發現右側有兩行樹木夾護的一條通道,於是慢騰騰走過去,徑直穿行大馬路,也不管司機紛紛罵他。他走了五分鐘,就感到不自在,兩腿發軟,猶如被趕出馬廄的一匹疲憊不堪的馬。一陣愧疚壓迫他的胸口。他覺得林蔭路的燈光晃眼睛,就拐進一條小街;小街里開了好多家窯子,妓|女在等候過客。阿貝達姆頭戴瓜帽,還戴著眼鏡,又一臉倦容,開頭倒沒人緊追不捨。後來有一個肥胖的粉頭兒更為大胆,上前拉住他的胳臂。她穿著一雙綴有假寶石大環的藍皮鞋,阿貝達姆看著,覺得像在林蔭大道一家商店櫥窗所見的閃亮鞋子。那粉頭兒見他注視的方向,便說道:
他連想都不用想,就恢復了嚴厲的聲調,讓這位耐心等待者渾身一抖,把他從馳心旁騖中拉出來。阿貝達姆於是校正目光,正視經理的眼神,不禁惶恐得沁出冷汗。那些意有所指的句子,剛才斷斷續續在他的耳畔震響,卻沒有喚起他的注意,現在猛然向他表明了準確的含義。他那張瘦臉失去血色,嘴唇翕動,卻未能發出聲音,最後總算結結巴巴地說道:
「事情都到這個分上,也改變不了,嗯?」
「說說看,你究竟怎麼啦?」
她心生好奇,向前跨了一步,雙手搭到他的肩上,用友好的目光盯著看他。阿貝達姆俯向她,親了她兩邊的臉蛋兒,滿不在乎地低聲說道:
經理合攏雙手,放到領結上,眼睛閉了一秒鐘,一副傷心而同情、又愛莫能助的表情。他那神情似乎在說,就是上帝本身對他創造出來的世人中,因自己的過錯而受罪的人也無能為力。
她見對方點頭同意,便立刻放下心來,口氣也隨之緩和了。
阿貝達姆沒有逛過窯子,他從未欺騙過他妻子,而且提起妓|女,也總是以厭惡的口氣。不過,他這種鄙視純粹是口頭上的,其實,他並沒有自己的見解。那窯姐兒企圖把他拉到家去,不過還是小心翼翼的,免得把他嚇跑。他垂著頭,凝視著粗重的腳脖子下面的藍鞋,還一直同一個從他的不幸和猶豫中冒出的念頭搏鬥。他終於橫下一條心,而且特別急切,成為當晚頭一個登窯子門的人。
他停頓一下,以便衡量他這話的效果。在他的思想里,這段言辭激烈的簡短講話,僅僅是一個開場白,勢必喚起阿貝達姆的憤怒。得到這樣初步成果之後,他還要以更加巧妙的論據,改變阿貝達姆的觀念。阿貝達姆若有所思,他朝魯凡瞥了一眼,再次摘下眼鏡,以和事佬的口氣明確說道:
窯姐兒站起來,只覺丟了臉面,也起了疑心,怕他將錢討回去,準備頂住他的要求。
人事部經理既尷尬又憐憫,審視這張逆來順受的臉,這張像動物受到責備一樣溫和的臉。往常他的決定,對方在接受時態度總有點兒傲慢。他在任職期間,還從未碰到這樣一個軟弱到骨髓的人。他又偷偷瞥了一眼檔案材料,確信他沒有喪失公正https://read.99csw.com,心想此刻他能給予阿貝達姆最好的東西,就是同情和鼓勵的話語:
下一個地鐵站已經在視線之內了,阿貝達姆再怎麼費盡心機,也不可能望不見那塊琺琅質的站牌和站口的路燈,也不可能望不見入口樓梯的人流。越走越近了,他氣急敗壞,想找一個像樣的借口走過去。他的太陽穴怦怦直跳,眼睛也熱辣辣的,他的整個意願,就是竭力追求浮想聯翩,可是他的大腦不聽使喚,總那麼不知疲倦地強加給他回家的景象。他登上所住公寓的樓梯,走進過廳,掛上瓜皮帽子,而孩子們的笑聲已經傳到他的耳畔。
到了六點鐘,阿貝達姆不緊不慢地整理材料,一件一件細看,故意耗時間,好讓幾個夥伴先走。然而,莫瓦尼埃和魯凡也不像往常那麼著急,按照他的動作調整他們的節奏,似乎在等待科長離去。他們這種舉動純粹是不謀而合,並不明確要做什麼,他們只感到應當為不幸的夥伴做點兒事情。等到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時候,莫瓦尼埃將手搭在阿貝達姆的肩膀,動情地面對面注視他。魯凡俯向辦公桌,替他擺好沒放在規定線上的筆架。大家在熱誠的氣氛中沉默片刻。阿貝達姆還不習慣接受友誼,他覺得又感動又慚愧。他垂著雙臂,自己有點兒不好意思成為這樣關照的對象,感激地看著兩位夥伴。他為了表現自然點兒,便摘下眼鏡,用手帕一角擦拭鏡片,搖搖頭低聲說道:
「正是像這樣的走狗,把什麼事情都搞糟了。」

「我坐到我帽子上了。」阿貝達姆站起來說道。
「你喜歡嗎,我這雙鞋,寶貝兒?」
「哦,對,」阿貝達姆嘆道,「有煩惱……」
阿貝達姆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因惶恐而一陣反胃,衝上鼻子的噁心氣味,正是童年開學的清晨最凄苦時刻的感覺。他走進辦公室時,只見科長同另一科的科長在談話,自己得以回到座位而無人詢問。他的三位同桌辦公的同事沒有抬頭,只是偷偷瞥了他幾眼。他們一定得到了通知,要不怎麼顯得不自在,彷彿受了領導照顧而感到慚愧。阿貝達姆重又拿起工作,發現他不在的這陣工夫,他的一部分活兒已經做完了。他認出緊挨著的兩位同事,莫瓦尼埃和魯凡的筆跡。這種友誼的表示,略微減輕一點兒他難過的心情。莫瓦尼埃有這樣的舉動,實在令他驚訝,因為莫瓦尼埃對他態度始終很粗暴,也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怪他對社會問題漠不關心。莫瓦尼埃罵他是奴隸,是烏龜,到共產主義社會准干丟人的工作。阿貝達姆則認為,一名銀行職員不應該討論這類問題;而且就他個人而言,共產主義也不會給他提供任何新的機會。社會公正的這種完美製度令他疏遠,類似一種厭惡的反應。他無需多推論就感覺到,在一個絕對公平的世界里,地位再降低就沒有理由了,而他的地位要失真,也就更加惡化了。
「怎麼回事兒,在裡邊幹什麼呢?」一個氣惱的聲音問道。
「我被辭退了。」
「沒什麼,」他咕噥道,「這是我平時戴的帽子。」
阿貝達姆癱在木圈墊上,目光發直,感到眼睛湧出了淚水。從前熟悉的一些念頭,現在又紛紛出現在他的腦海。他擦拭眼鏡的時候,就幻想自己有殘疾,從而減輕他的責任的重負,也減輕他無能為力的愧疚。他成為盲人,別人憐憫他窮困,是個殘疾人(又那麼勇氣十足)。繼而,他又幻想眼看著死了妻子和孩子;別人還是同情他,他悲痛欲絕,得不到安慰;這樣一來,他被辭退一事就失其重要性,他可以放情耽於痛苦中。多少悲慘的事情,他奇怪竟然能擱置了這麼久,現在又紛紛湧上心頭。他身處困境,從來不能想象會有失有得,或者會時來運轉,而總是沉淪,用不著奮鬥了。
阿貝達姆坐在馬桶上將近十分鐘了,他一通胡思read.99csw.com亂想,不知不覺想到一種齷齪不堪的孤獨,覺得滿腦子都充斥這種幻象。他渾身坐麻木了,就有了遠離塵世之感,永遠不會受到社會的傷害了。他幻想的孤獨同現實混淆起來,他也樂得相信他完全解脫了對他人的一切義務。甚至想到自己被辭退的事也不再傷心了。他完全感到物我兩忘,只玩賞自己的疲倦和軟弱。他的幻想越來越貧乏,在越來越細瑣的題目上嬉戲,而他呼喚這樣的瞬間,頭腦釋去所有的思慮,他從思考的習慣中解脫出來,變成一個自由人。可是,一陣很快走近的腳步聲卻妨礙了他。有人搖了搖門把手,不耐煩地嘟囔兩聲。阿貝達姆倒沉得住氣,再拖幾分鐘,但是最後還是讓那個不速之客給攪了,那人在門外鞋跟踏得咔咔響。
「不管怎樣,反正不能怪我……這事兒應當早點兒想好!」
他話一出口,就感到如釋重負,彷彿良心得到解脫似的。窯姐兒帶著幾分敵意打量他,心想他是不是戲弄人,自己要不要發火。阿貝達姆輕輕地脫身,穿過房間,走到陶瓷的洗臉池,開始洗手洗臉。他聽見身後藍鞋踏到床前小地毯的聲響,接著又聽見踏在打蠟地板上稍微減輕的腳步。繼而靜止了,窸窸窣窣響了一陣之後,又靜止了。阿貝達姆悄悄扭頭,瞧見那女人的側影,正俯身翻他剛才放起來那疊積蓄的錢和身份證。他擦乾了手,想到妻子和孩子惶恐不安的情景:他對他們還有憐憫之情,不過他已置身於這場悲劇之外了。那成為一則令人不忍卒讀的社會新聞,已經很遙遠,他就要忘卻了。瓜皮帽壓壞,積蓄不翼而飛等等意外遭遇,剛剛把他和他家庭拉開了難以估量的距離。
「我被銀行解僱了。」
在床沿兒劈開的大腿中間,阿貝達姆看到一簇又長又黑的陰|毛,好似山羊鬍子貼在臀溝的始點,還綴著沐浴的水珠。他垂下眼睛,心裏很煩,既不敢退縮,又毫無向前的衝動。他愁眉苦臉地左右搖晃著身子,拉下襯衣遮住大腿,用鞋尖磨蹭著床前的小地毯。那女人腦袋仰在長枕頭上,用話催他做|愛。這時,他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眼睛斜視著她,說道:
「我被辭退了。」阿貝達姆聲調虛浮地重複道。
「你眼光不錯,這可是最貴的。怎麼樣,你要快活快活嗎?我呀,你可不知道我多想……」
阿貝達姆在街上走了一刻鐘,已經感到疲憊了,愜意的疲憊。他那頂破帽令行人不安。他低著頭,肩膀一前一後頂風走去。他已然變換了記憶,什麼也不知道了,只記得他一直在城裡遊盪,在地面上尋找生活,什麼也不擔心,什麼也不希望了。在他記憶的黑夜中,冷風還沒有完全抹掉那櫥窗的一角:櫥窗里藍緞鞋上的假寶石環射出耀眼的光亮。
一個匆忙趕路的男人撞了他一下,罵他昏了頭。阿貝達姆還咕噥一句:「一副背帶。」然後伸手摸索,彷彿要抓住地鐵站的欄杆。可是車站已經走過去,他立時又鬆了一口氣。按道理,他可以一直步行到共和國廣場地鐵站,免得再倒車了。這樣,他還要走好長一段大街,痛苦的時刻也就突然退後很遠了。阿貝達姆步子十分穩健,神思差不多自由了,比平時更加好奇了。過了聖馬爾丹門,大街變得昏暗了,行人的流動也不那麼匆急了。阿貝達姆注意到,在一個門廊的幽暗處癱著一個人,黑乎乎的蜷縮在一起。那人睜著眼睛,可是目光和面孔都沒有神,深深地沉浸在苦難中,完全隨心所思了,連乞討的念頭,甚至一句話都不可能形成。阿貝達姆感到一陣愜意的輕微震悚傳遍肌膚,他還繼續往前走,心裏卻在想那人不再懼怕發生意外的異樣眼神。
「今天晚上,我感到沒這個心思……不行,真的……」
「當然了,危機就是危機,誰也毫無辦法。但願危機早點兒結束。」
走廊里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魯凡擺手警示,莫瓦尼埃https://read.99csw.com便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真倒霉。」魯凡嘆道。
「你回去就跟老婆說,帽子滾到計程車的輪子下了;她也說不出什麼來。」
「請相信,阿貝達姆先生,我們失去您的協助深感遺憾。我們採取這一措施,也是受形勢的逼迫,剛才我已經對您談過了。這絲毫也無損於您始終引起我們的敬重和信任。正因為如此,我相信您到別處能夠找到工作。您在我們這裏任職的最後幾周,我儘可能給您自由,方便您尋找工作……您今年三十六歲吧?這樣年齡,什麼也耽誤不了……」
「但願如此,」經理和藹地附和道,「眼下,每人都應當做好準備。」
瓜皮帽果然一側壓扁,斷裂,襯裡從裂縫露出來。他們並排察看這個不幸的破損物。窯姐兒十分痛心,但是辯解這種意外不怪她。阿貝達姆不怪任何人。他那表情既不惱火,也不驚訝,只是稍微有點惋惜。
他的一隻手在膝上發抖,另一隻手在狹窄的胸口摸索,往上摸到假領;只覺勒得緊而想解開。他有一種淪肌浹髓之感,感到孤獨和致命的裸|露,好似某些噩夢給他的感覺,譬如夢見文憑考試沒有通過,或者只穿著襯衣在大街上遊盪。然而,他還沒有想象未來那些折磨人的不確定性,既沒有考慮他妻子,也沒有考慮他的三個孩子。他只是在心裏念叨他被辭退了。辭退這個詞兒,無需表達其現實,就如喪鐘在他腦海里悲鳴。他又重複了好幾遍,要把這個詞兒磨去點兒稜角。他的目光盯住檔案中的一份材料,認出是住址證明。他面頰一陣熱辣辣的,真是又羞愧又憂傷。他還記得去警察局取證明的那天,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兒了,他離開倉庫助理管員一職進入銀行,表現出那種得意很可笑。在進銀行工作初期,有一回他瞧了瞧表,對女看門人說道:「糟糕!我去辦公室要遲到了。」他見女看門人敬重地微笑,便感到自己高大了許多。他想象得出,人家又會以什麼樣的微笑聽取他被辭退的消息,而他驕傲的資本,眼看著一下子化為烏有。他這個可憐蟲,一生又怯懦又毫無貪求,現在卻比他最困難時期還要清貧了。一種隱憂已經襲上他的心頭,流浪漢的生涯從前就曾向他招過手,那時候日子混得不好,社會的習慣生活沒有他的份兒了,他落到死亡線上,梯子的下端,再也無處可降低了,於是他受到動物生活狀態的吸引,要尋求那種安寧。現在,他為了抵制這種念頭,便口中念念有詞:「住址證明。」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嗯?你就是聽不進去。你總覺得大家拚命工作,好讓那些老傢伙去供養舞|女是完全自然的事。我說連保住飯碗甚至都沒有把握,必須乞求幹活的權利,我那是胡說八道嗎?在那段時間,他們就決定解僱你了……」
「況且,我多次警告過您,可是不能不看到事實,您根本就沒有聽進去。每時每刻,都有人讓我注意,您做的清單里有差誤,必須細查一遍。喏,昨天還有……」
「銀行那些人,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必須設身處地替他們想一想。」
他已經離地鐵站幾米遠了,聽見左邊一名小販叫賣:「一副背帶。」他凌空捕捉到叫聲,立刻抓住背帶這個意念,強迫自己的意志從中發掘出一種借口來。他因費力思索而額頭堆起皺紋,肌膚發潮了,以為就要抓到借口了,然而轉瞬間,他的頭腦又空空如也,思想又回到家中。他用手拂著地鐵站欄杆時,就看見他的幾個孩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妻子手裡拿著抹布上前迎他;他不緊不慢地擁抱妻子,眼睛失神,淡淡地低聲說了一句:
「真討厭!」莫瓦尼埃氣沖沖地嚷道,「我說這真討厭,他們竟然有權把一個人打發了。就是一條狗,也不能隨便趕到街上去,不知道它靠吃什麼活著。可是在他們眼裡,一個有妻子和孩子的男人,還不如一條狗。」
「喜歡。」阿貝達姆咕噥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