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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時間

死亡時間

馬爾丹出了電影院,在林蔭大道上散步。他在要消失的時刻,決定正視所有人的目光。突然,他望見亨利埃特在馬路對面,由一個老者陪同,坐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馬爾丹也不顧來往的車輛,亂跑過街。這時,一輛計程車飛駛而至,來不及煞車了。嚴格說來,並沒有發生車禍。馬爾丹滾到車頭下面的當兒,已經化為烏有了,但是後來,他再也沒出現在蒙馬特爾,因此有理由相信,他剛巧挨了一下致命的撞擊。
每兩天,馬爾丹都在勒皮克街市場上遇見那女子,他們還眉來眼去。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遺憾,自己不能像平常人那樣生活。他不敢向那年輕女子搭話,唯恐一場際遇後果不堪設想。
「今天早晨,」亨利埃特說道,「我八點鐘起床……」

「咦,已經半夜十二點了。」
「唔!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你的過錯,」最後馬爾丹冷笑道,「你儘力而為了。」
「我呢,」馬爾丹則說道,「我叫馬爾丹,住在托洛澤街。我非常高興。」
馬爾丹只是點點頭,沒敢回答別的什麼,惟恐忍不住發火。怪亨利埃特去看電影,就等於指責她過正常生活。亨利埃特看出他心裏難受,憋著一股火,便雙手抓住他的手。這種慈母般的親熱動作,還真讓馬爾丹惱火。他心想亨利埃特這是感到慚愧,就好像健康的人在要死的病人身邊所能表現的那樣。亨利埃特臉貼在他臉上。她的臉蛋兒和嘴唇,因為午夜前她在街上奔波而涼絲絲的。
馬爾丹不必再聽下去了,他將一對情侶趕出門。房間里忽然出現一個人,手風琴手大驚失色,連衣服也沒顧上拿就跑掉了。馬爾丹拿了他的衣服連同亨利埃特的衣裙,從窗口扔下去了,然後回到床上,卻沒有怎麼睡著覺。
「那好,你就去我家吧。」亨利埃特對他說道。
得得讓對方求了好半天,才算接受了。一天馬爾丹不存在,傍晚時分他來到托洛澤街,同亨利埃特在房間里用晚餐。他一心在考慮走時要講什麼話好斷絕關係,女主人也心事重重,害怕聽到絕情的話,二人各懷心事,誰也沒有注意鬧鐘走到十點一刻停了。到了午夜,馬爾丹回到世間,在床上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一個穿著短褲的男人,背對著他站在屋子中央,以低沉的聲音在說話,亨利埃特則雙手捂住臉,邊哭泣邊聽著。那個穿短褲的男人這樣說道:
中午時分是馬爾丹僅有的樂觀時刻。他在勒皮克街市場買些食物,上樓回到家中,在酒精燈上做午飯。遊逛了一上午,他還真餓了,他吃著牛排或者苦苣菜的時候,才能多少安慰一點他憂傷的心情。
「我更願意確認他在這兒,」她心中想道,「假如他真的完全消失了,怎麼相信他還能回來呢?」
她和氣地微微一笑,馬爾丹也就再也沒有什麼麻煩了。出了這件事之後,他就格外小心,睡覺之前鎖門時,再也不把鑰匙留在鎖孔里。

亨利埃特已經認出可憐的馬爾丹,就對她的新相好說道:
「怎麼回事兒?就是這樣!沒什麼……你明白嗎?沒什麼。我不存在的日子,就跟一百年前你不存在一樣。昨天一整天,對我來說是死亡時間……而對你來說呢,亨利埃特,只不過是過去的時間,你還記得。跟我講講昨天吧,講講一整天的情況。我不存在的時候,時間是怎麼過的?一天一天是怎麼協調一致的?我不知道的情況,在我這半存在的意識中沒有位置的事情,你都告訴我吧……報紙幾乎沒講出什麼來。它們不知道……它們是對已經度過的人談昨天。你講一講吧……」
「不行,」馬爾丹臉一紅,答道,「明天,我不在家。後天怎麼樣?」
「你幹嗎說時而?」亨利埃特截口說道,「我們倆的生活每兩天重合一天。」
「您這樣看?」女門房說道。
「噯!不是,當然不是了,」馬爾丹說道,「那隻麗蠅,記得我也見過它,當時還差幾分鐘到十二點。唉!我消失的日子,如果變成麗蠅,我倒覺得挺幸福。」
馬爾丹無需謀生,他叔父阿爾弗雷德留給他的遺產,足夠read.99csw.com他這種半生存的需要了。他有這樣的家境實在萬幸,因為,適於每兩天只能幹一天這種特點的工作,恐怕少而又少,也許根本就沒有。他住在托洛澤街的一座老房子里。托洛澤街徑直爬上高地,而勒皮克街與它的始點和終點相同,但是走了一個弦線。他住在五樓一間獨居室,自己花少許錢置辦了傢具,每年房租為六百七十五法郎。他是個安靜的房客,從不接待任何人,在樓梯上也避免同人說話。鄰居對他從無怨言,而看門的女人挺敬重他,因為他長得相當好看,還蓄著兩撇漂亮的小鬍子。
「對,可是那之前呢……從我停止存在的時候起……」
然而,頭腦里並存雙重愛的女人,幾乎從來不夠理智。手風琴手有一天對亨利埃特說,他不能在家中接待她了,謊稱他剛剛接來老母親,其實要維護他自由采蜜的權利。
「算了,算了,」亨利埃特反駁道,「你現在胡思亂想起來了。」
最後,他看了看表,又產生另一種惶恐:時間的流逝。看昨天的新聞,時間逝去快得驚人。馬爾丹急忙付了咖啡錢,前去他早已選好的路線散步。他避開巴黎市中心,那裡花花綠綠的街景,甚至妨礙他窺伺時光的流逝。他喜歡散步的地方,其中有小教堂街區北部。他沿著里凱街走去,出來便是一片煤氣儲存罐、鐵道和貨車站的景象,那凄涼的景象宣示著一種無窮盡的流逝。他在最好的日子里,覺得在平展的鐵道線上,比其他任何地方時間都過得慢些。不過也有些時候,他沒有多想,觀賞起一輛未挂車皮的火車頭、一團黑煙,或者一條鐵軌的彎道。突然他發覺不經意間,一個小時流走了。於是他頭嗡的一下,重又開始散步,眼看著錶針跳動,最後乾脆採用他所發明的花招兒。譬如他佯裝要乘坐火車,提前一小時到達火車站台,希望在等待中時間顯得特別長。然而他這種策略用幾次就失效了。而且,在乘客最少的時刻,乘坐城郊有軌電車遊逛,哪怕是在細雨霏霏的日子,他也不會產生更多的錯覺。錶盤上的針加速旋轉,他要拖住時間的一切努力適得其反,只能促使時間加快逃逝。他還曾試圖白天在房間里呆一段時間,目光凝視壁紙上的一個圖案,從而讓神思固定不動。然而他不由自主,總是心猿意馬,牆壁上的圖景十分活躍,他真覺得是在看電影。
「就是這樣,」最後他聲調惴惴不安地說道,「我願意讓您了解這種情況。顯而易見,每兩天存在一天,這不算多……」
他從亨利埃特的眼神看出她沒聽明白,便把事情整個兒向她解釋一遍。
九月的一天,馬爾丹愛上一個人,這正是他最害怕的一件事。他看見一個漂亮女人,通常是小心地垂下眼睛。可是那天早晨,他在勒皮克街的一家肉鋪里,忽聽身後一副金嗓子說道:「切一小塊肉,二十到二十五蘇的。」就一聽鍾情了。他回過頭去,看見一位目光溫柔的年輕女子,具備全部條件,能引起一個每兩天只生存一天的可憐男人的相思。年輕女子也被他那熾熱的目光,被他手上拎的一份單身漢吃的牛排所打動,便有意讓他看出她臉紅了。
「正如您所見到的,」得得對她說道,「我正尋覓一份愛。對於無此經歷而思考情愛的人來說,這很自然,對不對。他只有滿足自己的美學理想。但是藝術家則不然。在愛情上,藝術家看得比行為更遠,如果您問我為什麼,我就要回答您說,正因為他在自己的藝術中需要得到理解和尊重。這當然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到的。因此,我們必須善於分辨。但是對待您,我有權利和義務告訴您:您符合我對女人的觀念。」
得得有一種狂熱的方式:直逼亨利埃特的目光,便把她幾分猶豫席捲而去。而馬爾丹的妒意,也並未因此增加或者減少幾分,他存在的日子,同樣的場面每天都重演三四回。
「不對,」亨利埃特反駁道,「我沒有三十天的幸福。你不在的時候,我感到煩悶,甚至還傷感起來。」
上午她哭了好幾場,下午情緒才好一些。再有幾小時,馬爾丹就應該現身,脫離這種不可思議的虛無狀態,而他回來的承諾,也逐漸使亨利埃特釋去種種擔心。她深情而焦急地等待他,如同等待一個久在思念抵達不到的遙遠國度逗留之後終於踏上返家歸途的遊子。將近下午四點鐘,照亨利埃特想來,他應當在第戎,在車站餐廳吃一份麵包夾香腸。火車停車時間較長,夠他進城逛一圈。亨利埃特跟隨他走在主要街道上,然後又安排他上車,給他挑了一個靠窗口的好座位,還特意關上車窗,以免有穿堂風。實在急人,不過,既然他已經在路上了,就只有耐心等待了。read.99csw.com

那人捂著鼻子趕緊跑開,站到托洛澤街高處台階上破口大罵。馬爾丹聆聽了一會兒,明白時間並未因此過得快些,就放棄了這場爭鬥。他抱著艷遇的希望進了電影院,座位恰巧挨著一位年輕女子,便開始撫摩人家的雙膝,但是沒有投入多大熱情。而且,那女子起身走了,陪伴她的是頭一個撫摩她的右鄰座的男子。
然而,明智和常理並不能給他多久的安慰,它們一失去腸胃滿足感的支持,就變得幾乎毫無價值了,下午時段並不比上午少揪幾分心。
亨利埃特放開他的手,噘起嘴,搖著頭離開床鋪。在她脫衣服的工夫,馬爾丹佯裝睡著了,卻偷偷觀察她。她默默地脫衣服,沒有當心他可能窺視她,連想也沒有想。她那姿態、她那表情,流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相隔遙遠的東西;一種無情無緒,一種馳心旁騖,也許還有一絲遺憾,馬爾丹想道,她彷彿還沉浸在她剛離開的另一個世界的回憶中。在他不存在的日子里,她大概就是這樣脫衣裳。她的衣裙一脫掉,那一身裸體十分撩人,當然是不可無視的現實存在,但似乎還移動在陌生的光亮中。不難想象她有許多人陪伴。馬爾丹也不免想象一番,這一夜沒怎麼睡覺。他聽著亨利埃特平靜的鼻息,就聯想到這一天打擾他的伴侶的那些幽靈。

次日早晨,亨利埃特在這新屋裡醒來,想到馬爾丹,心裏一陣刀絞。她懷著愛情可憐他,乃至潸然淚下,但是同時又懼怕他,把他視為人覺察不到,又專註人的一種存在。她梳洗的時候特別當心,絕不傷害一個見證者的羞恥心,因為死者和一切升天者極容易產生敵意,它們沒了心肝,就特別愛吹毛求疵,尋機捉弄人。約摸九點鐘,女門房從門下縫裡塞進一份廣告。亨利埃特正在穿長襪,一聽見窸窣的聲響,便回過頭去,友好地,也帶幾分恐懼地微微一笑,趕緊遮住裸膝。她萌生的頭一個念頭,就是馬爾丹以這種鬼魂的隱蔽方式,表達他的不滿情緒。她一見是廣告單,就放下心來,同時也有些失望。
「我知道你有個情夫,」馬爾丹說道,「你對我發誓沒有情夫。」
「每兩天生存一天,」他心中暗道,「這也許不怎麼樣,但是總比根本不存在要強。這比死了或者還沒有出生要強。如果想一想所有那些本可以出生卻沒有機會的人,想一想所有那些甚至連一天生活的滋味,連半天、四分之一天生活的滋味都沒有嘗到的人,那就不應該抱怨了。」
他有了上午的經驗,下午就去看電影,散場出來還買了一本偵探小說,可是什麼也排遣不了煩悶。他生存的每一天,都過得同樣緩慢,有時乾脆祝願自己每周只生活一天,甚至每月只生活一天。
亨利埃特很快就習慣了馬爾丹不存在的日子。她這種處境的女人,就跟丈夫每兩天有一天外出幹事一樣。說到底,馬爾丹也不見得多麼值得可憐。他不存在的時候,亨利埃特可以確信他不遭一點兒罪。總而言之,這樣也許要好些,真若是干那種乏味的,或者累死人的差使,豈不更糟。況且,自從有了家庭生活,馬爾丹感到更幸福了。他不再像原先那樣,總苦於追回死亡的時間九_九_藏_書。亨利埃特向他詳細講述她孀居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聽慣了,最終也確信生活的每天都相類似,僅僅隨每人帶進什麼而略有不同。他有時甚至這樣想,每兩天只生存一天是不是一種奢侈,他還多少產生點兒幻想,自己優選了生活的時間。

走到杜朗丹街要分手的時候,馬爾丹心想怎麼也得跟她定個約會。
總的說來,這個秘密不大可能為外人所知,只要馬爾丹別冒冒失失在一個公共場所過夜,而這方面他也十分小心。然而有一次也相當驚險。他不存在的一天,房間的籠頭跑水了,淹了下面的房間。女門房聞訊趕來,敲他的房門,她看到房門是用鑰匙反鎖上的,以為他死了,便讓人找來鎖匠,打開門一看,房間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房客的帽子還掛在牆上,衣服疊放在一張椅子上,還顯得挺乾淨的內衣吊在窗戶的長插銷上,但是不見馬爾丹。別人也不會猜測到真相,但是這件事在樓里鬧得沸沸揚揚。第二天,馬爾丹照習慣早早下樓,女門房叫住他,面帶幾分威脅,問他那樣神神秘秘是何緣故。馬爾丹倒相當鎮定,沒有陷入無法說清的解釋中,他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如果您願意的話,」亨利埃特說道,「明天全天我都有空兒。」
「我也說不上來你是怎麼消失的……忽然間,你這人就不見了,我還感覺到你的熱氣、你雙手的撫摩,可是你已經走了。我事先知道情況,並不害怕,只是驚訝了一會兒。我還不由自主,傻乎乎地抬頭滿屋子尋找你。有一隻麗蠅圍著燈飛旋。你也不要說我,當時我還真差一點尋思那是不是你……」
他感到時光流逝,比以往更快了,但是思想上並沒有產生恐慌的念頭。亨利埃特的愛和陪伴已經改變了他的生活。馬爾丹深情地愛她,不願意讓無謂的遺憾和計較打擾他們的歡樂。
「當然了,我親愛的,」亨利埃特回答,「我發誓。」


她不急不躁的態度讓馬爾丹心頭火起。他咬牙切齒,又是嘿嘿冷笑,又是失聲痛哭,滿懷激|情地緊緊摟住她,接著又向她提出同樣的問題。亨利埃特覺得他變了,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不過,她仍能耐住性子,心想每兩天她起碼能清靜一天,這種命運還是令人羡慕的。直到有一天馬爾丹對她說,她除非愚蠢透頂,才可能沒有情夫,她忠於愛情的決心才稍微動搖了。就在他不存在的一天,亨利埃特遇見一個容易動感情,名叫得得的金髮手風琴手。還未等他開口,亨利埃特就已經決定表現自己的聰明。
「一個月里,」馬爾丹說道,「幸福日子你有三十天,而我有十五天。但我們一起走到月底,這是主要的。」
馬爾丹生存的日子,天一亮就起床,免得虛度一點兒光陰,他急忙穿好衣裳,便上街了。他覺得上床睡覺不是前天,而是昨天夜晚,一想到自己沒有經歷的這一天,心頭就發緊。沿路商店都關著門,他必須走到一個地鐵車站,才能買到一份報紙,從報上看到幾個圖景,算是了解一點這無法確定的二十四小時。他側耳傾聽行人的談話,心裏琢磨世上沒有他,人們都做了什麼。他時刻捕捉到的昨天這個詞,激起他的好奇心,也激起他的渴望和遺憾。對他來說,這是一天最難過的時刻。有時他就感到痛苦不堪。這一生,僅僅了解他生活的當天,既沒有昨天,又沒有明天,這在他看來是最殘忍的刑罰。他買了報紙,走進一家咖啡館,在最里端撿一個座位,一邊吃早飯一邊看報。他先瀏覽標題,然後再看每個版頁的詳細內容。早晨要上班的男人,都站在櫃檯前喝咖啡,高聲交換有關昨天白天或者夜晚天氣的看法。馬爾丹一邊注意聽人交談,一邊排除他前天最後的記憶,騰出位置給報紙為他帶來的事件。
「你怪我去看電影了?」她軟語溫柔地說道,「我向你保證,早知道回來這麼晚……」
「人逃脫不了命運的法則,亨利埃特。你也一樣,天生就理解不了我!」
「真的,我根本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不過,您穿著這件絨布晨衣,簡直沒那read.99csw.com麼合身兒的……嘿!對,沒那麼合身兒的……」
偶爾發生的情況變成一種習慣了,每周至少有一次,亨利埃特要過了午夜回家。她遲遲不回家使馬爾丹火冒三丈,但又不成其為大發雷霆的借口。一個女人,亨利埃特說道,總得隔三差五去看看電影。馬爾丹強忍怒火,甚至不以幻想報復來聊以自|慰。在他看來,每遲歸一分鐘,就是死亡時間對他已經大打折扣的生存的一種侵佔。他變得沉默寡言了,終於有一天,他忽然萌生嫉妒的念頭。他極力排除的那些疑慮,最終在他眼裡顯得合情合理了。他自言自語道,一個每兩天只生存一天的男人,天生就是當烏龜的料,除非他妻子的性情沉悶到極點,沒人敢打主意,才可能始終忠於他。馬爾丹這樣想還不算,還要盤問他的女人,殊不知每句問話就是一句指責。
「親愛的,請你原諒,我去看電影了,沒想到這麼晚才散場。」
夜晚,他還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久久散步,直到十一點鐘才回家,上床幾乎馬上就進入了夢鄉。午夜十二點整,他就忽然消失,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又在原地重現身形,繼續做中斷了的夢。馬爾丹出於好奇心,經常熬夜,等待自己化為烏有的難以想象的時刻。可是他從來就沒有觀察或者捕捉到什麼,甚至連瞬間的情景也沒見到。如果在午夜前的一秒鐘,他正在解背心的鈕扣,那麼恢複原形的一秒鐘,他還在做同樣的事情。然而整整一天過去了,他只有下樓到街上,才能得到證據。既然死亡的時間段絲毫感覺不到,他就決定午夜之前睡覺,以便避免無謂等待所產生的惶恐不安。

馬爾丹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胛上,另一隻手兜在她的左乳|房下面,二人就摟著親吻,一直到喝開胃酒。一小時之後,亨利埃特離開她在杜朗丹的住房,搬到托洛澤街去。這天晚上,他們晚飯也草草吃兩口完事兒。兩個人的目光都移不開了,每時每刻都更加肯定地發現,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誰都沒覺得,時間卻很快過去,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亨利埃特驚叫了一聲。馬爾丹本來摟著她,卻突然在她的手臂中消失了。亨利埃特一陣失望,幾乎要怪他一下子就不見了,甚至都沒化作一股青煙;可是她隨即由愛轉為擔心,怕他不回來了。她實在難以想象他怎麼能停止生存,哪怕是暫時的。也的確如此,這件事是不可思議的。亨利埃特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在天上,也時而在房中,如同死者到處遊盪,以便捕捉活在世上的人的思想。她入睡之前,背誦了一小段禱文,旨在安撫他,同他和解,並祈求上帝保佑他。
蒙馬特爾住著一個可憐的人,名叫馬爾丹,他每兩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從午夜到午夜,他像我們大家一樣正常生活,在隨後二十四小時,他的肉體和靈魂就返回虛無中。為此他很煩惱,其緣由也有好幾條。空日他毫無印象,而在他的記憶里,滿日和滿日銜接在一起,因而他覺得生活短促,越短促他越千方百計使生活了無生趣。他尤其感到羞愧:鄰居們萬一了解他這種反常生活,准要對他側目而視。每兩天只存活一天,這種事也為常理所不容。馬爾丹本人就很反感,認為讓世人接受如此荒唐的現實,是很危險的事。這就是為什麼他竭力掩飾,不讓他間歇生活的秘密泄露出去,而他恍若過了五年的十年間,他完全守住了這個秘密。

然而,一天下雨的早晨,馬爾丹邀她到他傘下避雨,她接受了,同時笑得那麼甜美,馬爾丹就再也控制不住,向她表白了愛情。他隨即咬住嘴唇,可是太遲了;她在傘下已經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亨利埃特,有一件事我還得向您承認。我每兩天只存在一天。」
每隔一天,亨利埃特都去加布里埃爾街,到家中會那名手風琴手。她發狂地愛他,但又不放棄愛馬爾丹。得得作為藝術家,自有其正當https://read.99csw.com的傲氣,聲稱不受專一義務的約束。他說自己就是一隻蜜蜂,去采蜜好豐富手風琴手的情感。時過不久,亨利埃特也嘗到了嫉妒產生的惶恐心情。她更加理解馬爾丹的痛苦,向他表示了更多的同感。現在,她再向馬爾丹發誓永遠相愛時,聲調就含有一種感人的熱誠了。
「哪裡,」馬爾丹否定道,「幹嗎怪你呢?我想,你完全有權利去看電影,甚至去任何你喜歡去的地方。我不存在的時候,你做什麼只關你的事,跟我毫無關係。我本人沒有生活的那些日子,就算了解了你的全部所作所為,難道我能做出什麼判斷嗎?隨意做什麼是你的自由。你的生活是屬於你的,不能因為時而和我的生活相重合……」
約會地點定在克利林蔭大道的一家咖啡館,兩個人都準時赴約。他們彼此客套話講完了,馬爾丹便長嘆一聲,這種形勢他早已思之再三,現在就明講了:
午夜十二點,馬爾丹又恢復身形,仍在他昨夜離開的床上。開頭,毫無跡象警示他,亨利埃特獨自一人過了二十四小時。他緊緊摟住她,還以為繼續他們初夜的歡愛。過了一會兒,他看了鬧鐘的時間,才明白自己消失了一整天。亨利埃特像安慰他似的撫摩他,而他的眼神則顯露出不安,同樣的問題來到他們嘴邊:「怎麼回事兒?」還是馬爾丹聳了聳肩膀,頭一個回答:
一天午夜他返回生活,發覺自己躺在黑暗中,要講完頭天夜裡在消失的當兒開始的一句話。由於亨利埃特彷彿遲遲不應聲,他就摸索著伸出手去,卻發現床上只有他一人。他點燈的手都發抖了。鬧鐘的時針指到午夜十二點,可是亨利埃特卻不在房間。他突然感到他控制不了的死亡時間有多深,裡邊能裝下多少事件。另一個世界,近在咫尺又無法進入,迄今為止他僅僅了解一些情況,一下子變成近乎明顯的現實了。亨利埃特外出,他覺得才有兩分鐘,可是在另一個世界,卻泡了有幾小時了。馬爾丹不覺一陣眩暈,差一點要高聲呼救。他下了床,在屋裡轉了一圈兒;確認她沒有拿走行李,便又上床躺下了。約摸十二點一刻,亨利埃特回來了,她微笑著平靜地說道:
第二天,他試著恢復獨身生活的習慣:跑到里凱街,觀看晨霧鋪展、籠罩小教堂街區褐色的平川。然而,他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永遠也到不了中午。錶針也緩慢地旋轉,他看什麼東西都沒有興趣。在家裡獨自一人吃午飯,他想一想都受不了,便走進一家飯館。吃飯前後不到半小時,他卻感到永遠沒個完,不免慌了神兒,心想時間正在放慢速度。
「我也同樣,」她說道,「我見您拎那份牛排的那天起,就愛上您了。我叫亨利埃特,住在杜朗丹街。」
一天晚上,馬爾丹竟然緬懷起死亡時間,夢想永遠逃進那種狀態,不過他還不甘心,決定過一過冒險的生活。晚飯後他出門,遇見一個人就照臉給人家一拳。
她這麼講是有點兒為了討好他。事實上,她倒不難忍受孤獨的日子。她可以喘口氣,嘗嘗靜思和忠於愛情的樂趣。她的愛所具有的理智和友誼的芬芳,對馬爾丹的熱忱也起了節製作用。共同生活了兩年之後,產生了一種不協調。這種不協調長期處於隱蔽狀態,至少對馬爾丹是這樣,因為,亨利埃特有足夠的閑暇思考他們生活境況的奇特性。她絲毫也沒有感到歉疚,只是盡量維護住表面。時間的進程對他們二人,如果說不是同步的話,這也不是她的過錯。她的愛情整整持續了兩年,就沒有保持馬爾丹僅一年愛齡那樣的新鮮和衝動。再者,孀居的日子也有利於思考、判斷和反省,這些都會沖淡熾熱的愛情。馬爾丹有時也在瞬間感到這種差距,但他沒有時間深入思考。

「哪裡,」亨利埃特不以為然,「這已經不錯了。當然了,天天都最好在一起,尤其開頭的日子。然而生活就是這樣,人不可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她怎麼能適應我這樣一個男人呢?」馬爾丹想道,「每兩天當一天寡婦,這對一個女人肯定不是什麼痛快事兒。再說了,我不存在的日子,會叫人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