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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一名妓|女說道,「我簡直煩透了。我是什麼人,你們都知道,可也不要瞎猜想。許多人都認為,干這行,就是養肥自己的好手段。當然是這樣,你們能看到有些女人白天還拉客,可是那種行徑,並不是為我預備的。我呢,還是按常規做事,我的客人,都是中等收入,從每月收入摳出點錢來尋開心。從前,我每月平均起來,能掙上一百法郎,也許還多點兒,但是除此沒有別的進項了。我和我那男人,生活節省一點兒,甚至還能存下點兒錢。菲爾南多倒有想法,有朝一日能在馬恩河畔盤下一家小酒店。要知道,戰前,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而且,爆發戰爭,國家只要準備好了,也可能是件好事呢。可是法國人,太喜歡享樂了,從上到下,過分放任自流。還犯了不少過錯,結果一片混亂。在怪異的戰爭時期,大家反倒沒有太受苦。那時候,街上還煕煕攘攘,男人也不少見,就想找漂亮姐兒。甚至後來,德國人開進巴黎,情況也一樣,是一個好時期。他們的所有軍人,德國人都派來參觀巴黎。現在,軍人就少了,旅遊期算是結束了。不僅如此,還真沒有多少幹活的時間。瞧瞧這個季節,六點鐘,天就已經黑了,就只好到咖啡館里兜攬生意。飲料貴得很,裡邊勢必聚了許多女人,可是對顧客來說,卻有個氣氛問題,跟大街上不一樣。這對我也是不利。那麼多女人,用淫|盪的目光,或者胸脯挑逗人。而我呢,我最好看的部位,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就是從腳一直到腰部,可是,我總不能坐到桌子上。那些女人,也有的會講德語,這就容易勾引上德國軍人。菲爾南多就想讓我學德語,打發我每天早晨去上課。可是我什麼也聽不懂,也就撂下了。你們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呢,即使行話,我也從來不開竅。這也是教育問題。在我家裡,交談從來不用行話。我那二老,他們根本就不容忍。跟他們在一起,就是幹活,幹活。中午出來,就取代晚上了。從一定意義上講,他們也沒錯。如今,為了掙點兒錢,晚上出來了。給錢也確實漲了一點兒,可是現在什麼東西都貴,漲那麼點兒就不算什麼了。住房要花錢,還養活一個男人,你們總該明白。此外,我穿戴也得像樣,要有長絲|襪,而他呢,菲爾南多,他穿得也要體面。因為,他愛打扮得漂漂亮亮,應該瞧瞧。哪怕他願意找點事乾乾呢。我認識一些女人,她們的男人總能想方設法,到黑市上搞點騙人的把戲。可是他呀,別提了,他膽小如鼠。首先,他也沒那個本事。有時候,我實在惱火,心裏怪他,用靴子狠勁打他,過後又後悔了,我在心裏嘀咕,他天生體質弱,可憐的傻瓜,能幹什麼呢?你們可能認識他。肯定認識。小矮個兒,瘦瘦的,總穿著栗色大衣,肩膀一高一低,嘴巴像個月牙兒。干我們這行的女人,戰前就興找個畸形的男人做伴,發育不良的,半傻的男人。你們還記得吧?歌兒里是怎麼唱的:『他真是個㞞蛋包,矮腿獵犬一般高。』都是這種精神狀態,不吃敗仗才怪呢。就因為士氣,說別的都瞎扯,不過,這樣倒好了。不管怎麼說,我那可憐蟲,總能在我身邊了。他呀,你們盡可放心,絕不會打發他去德國的。」
「我呀,」一個男人說道,「仁慈上帝他媽的一百個神,倒是給我們酒喝呀,我真是熬不過去了!熬不過去啦!熬不過去啦!他們就配給那麼點酒,簡直是耍弄我呢。我每天要喝六公升葡萄酒,喝四杯開胃酒,吃完卡芒貝爾乾酪之後,還得喝一杯白蘭地。那時候,我身體壯得很,跟新橋一樣結實,從來沒生過一天病,總是出工幹活。現在,你們瞧瞧我,才四十五歲,就什麼也幹不了啦,必然的。管子工這行,我丟下了,渾身總抖個不停,瞧瞧我這雙手,總這麼顫抖,兩條腿也打哆嗦,沉得就跟灌了鉛似的,這顆腦袋,動不動就暈乎了。你們解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啊?跟你們說,同新橋一樣結實。對,我從前那身體,就跟新橋似的。新橋啊,他媽的。可是,沒酒喝了。沒有酒怎麼辦呢?你們把酒取消,也就把人給毀了。我就覺得,我這胸膛火燒火燎的。我受不了了,跟你們說,我受不read.99csw.com了了。一個星期才配給一公升酒。殺人不眨眼。我那女人,也領一公升酒,你們能想得到,她自己全喝掉,一滴也不給我剩下。前天早晨,我們領回配給酒,到了晚上,我老婆的酒瓶底還留了一杯。我呢,忍不住了,就想拿過來喝掉。其實,我這也是不由自主。好傢夥,兩個人,都跟瘋了似的,她扔盤子,砸了我的腦袋。新橋。哼!他們若是意識到,他們的配給制,能給人造成多大傷害!我那小子快十三歲了,配給酒沒他的份兒,可是,他也饞得慌啊。小傢伙,從前照顧得多好,從來沒有斷過酒。才三歲,每頓飯就已經要灌下一杯紅酒了。逐漸培養他習慣了。同樣也不是害他。喝正好,那就好,過量,就是過分。新橋。九歲上,他每天就能喝一公升了,往往還能喝下一公升半。一個孩子,什麼也沒有,怎麼能長得好呢!特別是我那小子,還不像我這體質。他打小就體弱多病,神經也不強健,身上總生瘡化膿。他能支撐著,就全靠每天那一公升小酒了。現在可倒好,只能喝水了。這能不讓人氣憤嗎?新橋。他還行,年齡小,以後總有時間找補回來。我就不一樣了,五十多歲的人了,每周只給我一公升。一公升。不成啊,一公升。這麼多天等一公升酒。我受不了這種煎熬!」
「我呢,」一位老小姐說道,「我疲憊得很。生活,現在發生的各種事情,都不大適合我了,也越來越不適合了。我在埃爾梅街開裁縫店,不用說,再也收不了什麼活兒了。戰前,經營就已經很艱難了。那時,我還能加工連衣裙、大衣、女式套裝,也做女式內衣。最多時我僱用五名女工。我的顧客都是資產階級家庭的女眷。我說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出現競爭。建起了大百貨商店。又有了女式套裝專營店,還有連衣裙、短袖襯衫的專營店。而且,製作成衣,大批量生產。那種成衣服裝,除了不如我做的結實,其他方面幾乎都勝過我的手藝,應當承認,價格還便宜。到頭來,我就主要做修補和翻新的活兒了。就剩下一個女工,給的工錢也低。還能有什麼辦法呢?現在,我連布料都沒有了。你們會說,還有黑市呀;可是我呢,跟不上潮流。再說了,本錢,我也沒有哇。人老了;要想投資黑市,那必須有錢,或者懂得行情,再就是政府官員。戰前,我還能收到來料加工。現在完了,幾乎沒了。那些女士花一千五百法郎買一米的料子,做工也要挑貴的。少於兩三千法郎,她們就信不過,而我呢,做工費超出三百法郎,人家就嗤之以鼻了。現在,我是老女裁縫。人家提起我來就這麼講,一個老女裁縫,在埃爾梅街開店,就做點兒不起眼的小活兒。老女裁縫,不錯。可是,只往前數上十年,我還給那些體面的老闆娘,甚至給警官太太、律師夫人做衣服呢。真跟你們說起來,布克努瓦夫人,市參議員的妻子,她那幾條連衣裙全是我做的。一想想就難受,我落到什麼地步:就是給這周圍的窮人把大人的衣服改小,把舊大衣改為男孩外穿的短褲,修修補補,改改接著穿。人家總歸是正規的裁縫,到這種境況真讓人痛心。便是這種活兒,足夠乾的也就罷了,可是不然,還是差得多。我這也算運氣好,大家都憑配給票,誰也吃不飽,要不然,我就沒得活兒幹了。我六十五歲了,從來就沒有漂亮的時候,如果說我還得到別人一點稱道,也是因為我有手藝,一門真正的手藝,『杜夏小姐裁縫店,專做女式衣裙、大衣和套裝』。直到戰前,甚至那時候,那些生意人還都認識我。不管買多麼少的一點兒東西,總有笑臉相迎,說話很禮貌:『您好,杜夏小姐。』如今那些店主,只認錢不認人了。他們不認得窮人了。戰爭,也許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可是我呢,已經被撇到一邊,女人會重又與丈夫團聚,男人會重拾他們的舊業,但是,誰也不來跟我講一講。我呀,再也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了。」
第十四個人一言未發,因為她剛剛猝死,就死在她新結識的朋友中間。死者是一位少婦,丈夫被俘,有三個孩子,受窮,惶恐又勞累。她這些新朋友便去市政廳辦理死亡手續。出面交涉的一個人聽一名職員說,已沒有棺木埋葬十八區的人了。他抗議說,事關一個俘虜的妻子。那職員則強調:「你們讓我怎麼辦?我又不能變成棺材!」大家分頭在街區尋找,博爾尼奧棺材鋪已經斷貨。一個糖果店老闆願意提供一口松木棺,要價一萬五千法郎。然而,死者的三個遺孤一蘇錢也沒有,這些朋友也都不是有錢的主兒。一個木匠是個正派人,他提出用膠合板做口棺材,跟松木棺一模一樣。這陣工夫,市政廳收到幾口棺材,死去的少婦才得以體面地安葬。
「我呢,」一個孩子說,「我肚https://read•99csw•com子餓,總是餓得慌。」
這些排隊的同伴護送靈柩安葬,他們從公墓出來,到一家咖啡館落座,每人憑一百克的麵包券,買了一份洋姜三明治。大家還沒有吃完,其中一個人就指出,他們是十三人同桌吃飯,看來還要遭殃。
「我呀,」一位少婦說,「我最好也別回家了。我丈夫在西里西亞,在德國俘虜營的勤務班裡。他二十八歲,我二十五歲,戰爭永遠也打不完。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過去,我的生活里沒有他了,而這種生活甚至變得牢固起來。我的手提包里,我的房間里,所有的傢具上,全放著他的照片,可是無濟於事。現在思考什麼,決定什麼事,都是我獨自一人。從前,一到星期天,我就跟他去看橄欖球賽、足球賽,或者去看自行車賽。我又是鼓掌又是叫喊:『加油,快呀,把球踢開!』我天天看《汽車》雜誌,還對他說:『喂,馬涅好像保持最佳競技狀態。』現在可倒好,每逢星期天,我就去看電影,或者獨自悶在家裡。等他再回來,我恐怕再也不能讓自己相信,體育還能引起我的興趣,覺得自己甚至都不會去嘗試了。他喜歡的那些人,我也不大去看他們了。戰前,我們經常去布里奧家,他們也來我們家相聚。布里奧是我丈夫的老同學,他跟一名女演員同居過,還認識一位參議員,曾到紐約逗留了半個月。他把我丈夫當成個傻瓜蛋,管他叫『腦殘哥』和『呆木雞』,就當著他的面掐我的大腿,逗得他妻子格格大笑。我們回到家來,丈夫還總對我說:『布里奧這兩口子,是多麼討人喜歡的朋友。』我就應聲『是啊』,而這句『是啊』是由衷之言,並不是單純討他喜歡。現在呢,什麼布里奧,哪怕聽到他的聲音我都受不了。對我的公公婆婆,也是同樣情況,我去看望他們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他們已經徒有其名了。生活當中也不拘小節了。躺在床上看書,出門連帽子也不戴,賴在床上不起來,頭髮披散在背上,沒事兒去看看戲,跟人家約會也遲到,還有其他許多小節,從前都特別注意,現在就百無禁忌了。幾乎沒有走出家門,我就跑了一段什麼樣的路啊!還有更糟糕的,我一意孤行,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起初那段時間,我還要參考他的想法,我在心裏嘀咕,喏,就當他在家呢。現在呢,越來越不考慮了,到頭來就心安理得,心裏說是啊,當然了,可這有什麼呢,事情就是這樣。還有一種情況,也同樣嚴重,就是一分鐘我也不感到無聊寂寞。一想到他在那麼遠的地方,我非常痛苦,能看到他回來,什麼我都可以付出,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從來就不覺得煩悶。我有自己的一套生活習慣,按照自己的意願拿捏的一種生活,再也不可能同另一個人的生活融合了。等他回來,當然了,我會儘力做好,不讓他看出有什麼變化。我還會陪他去看橄欖球,還會去看望布里奧一家和公婆一家,我也盡量不再躺在床上看書了。不過可以肯定,我會不由自主地在心裏埋怨,時刻想著另一種生活方式,在我看來更為率性的生活方式。我已經不是他走時丟下的那個女人了,我好像重新掌握了自身。我能怎麼樣呢?一對夫婦,還成不了一種化合物。元素一旦分解,再重新放在一起,就不能恢復分解前的化合物了。發動戰爭的那些人,就應該考慮到這一點。最危險的情況,就是我變得嚴肅了,而且會一直這麼嚴肅,但願如此。我不會有任何事要求得到別人的原諒,我的頭腦是自由的,能夠做出判斷。我認識一位女子,丈夫一旦成為俘虜,她隨即就找了個情夫。可是等丈夫回來時,她並沒有喪失去順從一個男人的興緻。他們的生活很容易就複原如初了。我知道,有些女子結婚晚,三十歲或者更大些,她們的生活已經定了型。這樣,她們只能好歹適應。她們無須掩飾多麼厭惡橄欖球賽,她們直白地講出來,也算不上一種背離。沒人要求她們說出或者做到她們不相信的事。據說愛情能創造奇迹,我也正是害怕這種話。因為,歸根結底,即便我會重新喜歡上自行車賽和布里奧一家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求什麼了。我成為現在這種樣子,已經心滿意足了。我在這兒對你們說的話,也許我應該寫信告訴莫里斯,他叫莫里斯。可是我不敢,明知道他正期待同樣的生活重新開始的一天。他最近這封信上還對我說:『你還記得吧?最後那個星期天,我們是在冬季賽場度過的。』你們想想看,我若是如實相告,那對他是多大的打擊啊read•99csw.com。然而,我作為獨身女人,在這段生活中,卻學會什麼也不隱瞞了。將來,只要他一衝我發火,或者我跟他發脾氣,這些話我就會對他講出來了。怕想還要想。或許,有必要重新學會說假話,現在還來得及。總之,我需要朋友。」
「我呀,」一名少女說道,「開戰那年我十六歲。我還記得我十六歲時候的巴黎。街上人來人往,一片喧鬧聲,商店、汽車排列望不到頭,喇叭里奏著爵士樂,所有男人都二十歲。和女友們走出校門,要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必須高聲說話,相互才能聽得見,說說笑笑,大嚷大叫。在十字街頭,總有警察等著我們,一個個都那麼年輕,他們讓我們挽著手臂,就像舞會上那樣。路邊的汽車排成兩行,看著我們從中間走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警察同我們分手的時候,還送給我們玫瑰花、茉莉花和勿忘草。我家住在誠心街,美麗的一條路。經過克利希廣場,走得很慢,因為人很擁擠,也因為要回報所有人的微笑。街上小夥子一直很多,至少有上千人。他們都穿著各種顏色的皮鞋,兜里露出綢手帕,一張張面孔都像天使。他們那麼盯著看我們,時而是藍眼睛,時而黑眼睛,還有金色睫毛。他們講的話,不能完全聽明白,只聽懂幾個詞:愛情、心、明天,再就是名字,都是我們常見的名字。他們為我們才經過這裏,他們就知道總有一天,一定會發生講不完的事情。他們聚集在咖啡館露天座上,目光久久地追隨我們,朝我們拋來鮮花、鳥形繡花香袋,以及讓我們心跳的話語。在科蘭庫爾橋上,我已經有點陶醉了,頭腦里回蕩著小夥子們的歌聲。記得有一年6月份,也是在橋上,烈日當頭,公墓的亡靈散發著草地的花香,後來再也沒有聞到那種芳香了。小夥子們成群結隊地走來,都穿著光鮮的西裝,生活實在太清新了,我衝動起來,不由得高喊一聲,雙腳也離了地。還是一個女友,雅奈特·古久里埃,一把抱住我的雙腿。為此我嗔怪她許久。回家途中最美好的時刻,就是科蘭庫爾街的上坡路。當初,這條街道盤旋爬上蒙馬特爾高地,汽車沿人行道排列,形成兩條藍線,彎彎曲曲,如裊裊升起的炊煙,天空則霞光反照,呈現粉紅色。如果我記錯了,你們就告訴我,不過我記得,那時候一年四季樹葉不落。科蘭庫爾街沒有橋上那麼多人,但是,小夥子都在窗口,從汽車車門探出身子,尤其爬到樹上的人更多。他們的嘆息聲、情書、歌聲,下雨一般朝我們澆下來,而歌聲那麼溫柔,感動得我們淚水盈眶。回到家中,也總能看見五六個表兄弟,說是來看我哥哥的。大家玩耍嬉鬧,甚至還摟摟抱抱。這些話,現在我可以講出來了。夜裡,我夢想著通過了中學會考,而且為了獎賞我,女校長要我在蒙馬特爾區一百個最漂亮的小夥子當中,挑選一個當終身伴侶。現在,我的十六歲妙齡早已遠逝。我哥哥死在戰場,我那些表兄弟做了俘虜,我的朋友們都上了火車北站的列車。留下來的年輕人,有時也遇見過,他們的心思並不放在我們身上,也不來看我們了。街道空蕩蕩的,警察都是老傢伙。科蘭庫爾街幾乎也不再盤旋了。冬天,樹木光禿禿的。你們認為,戰爭還要進行很久嗎?」
「我呢,」一名猶太人說,「我是猶太人。」
「我呀,」一位老人說道,「我不怎麼想回家,家裡有什麼等著我的,沒有生火,就孤單一人,每天吃這二百克麵包,連點菜也沒有。我那老伴,是一個月前走的,倒不全是因為生活困苦,說起來恐怕你們不會相信:她是為了一件狐皮大衣送了命。若不是戰爭,她還會活在世上,拿她的話說,人不該受這份兒罪。真的,我這也不是發牢騷,可是,我這一生勞碌,到頭來剩下什麼呢?就是受苦受累了。我當售貨員,賣傢具用布,幹了四十年。看起來,這算不上艱苦的行業,然而,一整天站在那兒,眼睛盯著顧客,臉上總要堆著笑,總要向人解釋,一副上心的樣子。銷售經理就在背後監督,他若是斥責你,不管有沒有道理,你只能低頭認錯,不然的話,就把你開了。掙的錢剛夠湊合著過日子。固定工資全交房租了,銷售額分紅也沒有多少。我這就給你們算一算吧,就拿1913年來說,兩筆收入加起來,每月也就是一百八十法郎。還得養活三個女兒,就為照管孩子,妻子不能出去掙錢了。她過得同樣不順心:兩個女兒身子骨弱,總要有一個生病,還得犯愁,掂掇著怎麼用這麼點兒錢。這還不算,1914年打仗了,征我去當了普通兵,當然留在後方,可是當了五年兵,幾乎沒掙什麼錢,1919年複員回家,我的工作有人幹了。最後,到布拉刊和巴朗德拉商店,總算找到事兒干。那幾年,買賣挺興旺,營業額分紅挺多的,幾個https://read.99csw.com女兒也開始掙錢了。這回,妻子才對我說,日子總算好起來了。可是我呢,已經快滿四十八歲了,眼看著要到退休的年齡。她放手花錢的時候,我就跟她叨咕要省著點兒。我妻子仍舊挺漂亮,當然不那麼年輕了,但還是很美,人一打扮好俊俏,只是從前沒時間,也沒錢罷了。要說她現在想打扮了,倒也不完全符合事實。其實,她主要還是有點遺憾,也可以說有點想法,想來想去,腦袋裡就生了個主意,要買一件銀狐皮大衣。她好像隨便說說,向我提起來。要知道,人有時就這麼說,我有了錢,就一定買下來……她心裏也有數,這是異想天開。這也證實了,有一天我對她說,你那件狐皮大衣,歸根到底,還是可以買的,結果呢,反倒是她不肯了。不過,這種渴望,總歸揮之不去。八九年,小十年過去了,有了不少麻煩,小女兒進了結核病療養院,一個女婿開始酗酒。至於那件狐皮大衣,我妻子一提起,就當笑話了,但是要知道,那是一種苦笑,我看著心裏很難受。一天晚上,從布拉刊商店出來,我遇到從前的老闆,他問我願意不願意回他那兒干,當銷售經理。我,當銷售經理,你們想想看,真以為是做夢。可是又一想,我也不免擔心。那是1934年,我快到六十三歲了。一到這把年紀,對不對?就沒有了爭強好勝的念頭,已經沒有了十足的狠心,這是指揮別人必不可少的。不過,這種事兒,我總不能錯過呀。對我來說,這真是個好職位,還不算隨之而來的可以沾沾自喜:總算有了出頭之日。我妻子也很高興。你們也了解女人的心思。去商店購物,聊起來,就對旁邊的一位女士說,我能給您買到便宜東西,我丈夫在納達爾商店當銷售經理。事實上,我和她一樣,都有點飄飄然了。一天晚上,我拎著一包東西回家,正是銀狐皮大衣。毛色美極了,我可不是胡亂買一件。當銷售員,總會有些關係。我呢,認識一個人,他表兄在斯特拉斯堡大街開皮貨店。狐皮大衣花了我兩千法郎,但是貨真價實。我一打開包裝,她的眼淚便流下來了。我從未見過有誰這麼高興。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她的狐皮大衣倒不怎麼常穿,只穿出去過四五次,或許六次:一次婚嫁喜事,一次命名洗禮,再就是到本城講究的人家用晚餐。星期天出門,有時我就對她說:『瑪麗,穿上吧,這件狐皮大衣。』可是她不|穿,生怕磨損了。她用薄綿紙將大衣包好,還放了樟腦丸,裝進一隻美觀的盒子里。每周一次,是星期四,她將大衣掛到窗口透透風,當然,多少也有點讓鄰居瞧瞧,讓人知道她有一件銀狐皮大衣。她這樣顯擺一下,比每天穿在身上還要高興。那陣子,她遂心如意,我也同樣。話說到了1937年,我呢,多麼耐勞的人,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人一下子就老了。腦袋昏昏沉沉,整天想睡覺,兩條腿也浮腫了。工作算是干到頭了,必須辭職,考慮靠自己的積蓄生活了。總共有六萬五千法郎,都換成了終身年金。雖說是年金,你們也能猜得出,收入並不豐厚,日子總還是過得去,處處當點兒心就是了。再後來,戰火就燒過來了,德國人進了城,趕緊逃難。我們也再三考慮了。盧瓦爾河一帶經受了五年戰亂,女兒女婿都居住在河那邊,我們總不能連面都見不到他們就喪了命。於是,我們上了路,我拎一隻箱子,裝幾件換洗的內衣,我妻子拿著她那狐皮大衣盒子。一個月之後,又回來了。只要是晴天,那還可以,可是一變天,就受不了啦。還有吃飯問題,什麼都要花錢,以後的日子恐怕就艱難了。不僅如此,兩個女婿還被俘了,一個女兒趕巧要生孩子,總得幫幫他們。這樣就入不敷出了。物價一漲再漲,而年金卻一動不動。我呢,去年冬天那一折騰,挺不住就病倒了。大夫說:『您得增加營養。』這是自然,但是錢在哪兒呢?我那口子就說:『那好吧,你就別操心了,這回總還能對付過去的。』還真說對了,開春之後,我差不多就康復了;然而她呢,眼看著她日漸消瘦。她總是悶悶不樂,兩條腿發軟,心臟、腸胃,總之,整個人走了下坡路。最後卧床不起了。一個星期四早晨,正是夏末,陽光充足,我上街買東西之前,就對她說:『瑪麗,要不要我把你的狐皮大衣掛到窗口。』她那可憐的頭這才從枕頭上轉向我,眼睛從來沒有那麼明亮過,她的下頦兒開始抖動,對我說道:『我的狐皮大衣,我已經賣掉了。』她賣了八百法郎。一個月前她死的時候,我還想過給她買一件,不讓她懷著遺憾進入墳墓。我心想,如果不是太貴,也許我還能借到錢。我詢了價:一件銀狐皮大衣,還是舊貨,要賣到上萬法郎了。」
「我呀,」一位家庭主婦說道,「我總是有點兒怕回家。四個孩子在家等著我呢。大小子九-九-藏-書十二歲了。第五個孩子1941年死的,吃了一冬天苤藍,最後讓肺結核奪走了命。本來應該天天吃肉,吃有營養的食品。讓我到哪兒去弄呢?我丈夫是鐵路工人,有空我就去幫幫傭,你們能算得出來,就這麼點收入,沒法兒買黑市的東西。也可以說,孩子是餓死的。其他幾個,身體也都越來越差了。一個個精瘦,可憐的小臉蛋慘白,不是感冒就是嗓子疼,而且有氣無力,都有黑眼圈,誰也沒有精神玩。我買東西一進家門,四個就全湊到跟前,看我的袋子帶回來什麼。我就呵斥他們:『都走開,別圍著我轉!』他們走開了,始終一聲不吭。有時候,我就開不了口,不忍心說他們。昨天回去,口袋還是空的,那真叫空無一物,配給的食品還沒運到。看著四個孩子又圍攏過來,我的心好像碎了,不由得哭了。這些還不算,連暖氣也沒有,天又這麼冷,上星期,煤氣也掐了,整整斷了一周,孩子的肚子里一點兒熱乎東西都沒有。他們凍得皮膚都發青了,眼睛無神,那樣子分明在問:我們究竟幹了什麼壞事啊?還有,滿是凍瘡和裂口,看看他們的小腳丫就知道了。想買木底皮面鞋,也沒那麼容易;有購物券也買不起。喏,眼下,四個孩子只有三雙鞋,好在總會缺一個,生病了躺在床上,也就解決問題了。有時我就去市政廳,申請補助券,這種券,那種券。本就不應該去,我知道會是什麼結果,然而,我看到孩子咳嗽不止,都瘦下去,肚子里沒進一點兒食,沒法兒就得去申請。門兒也沒有,他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嘴裏還不乾不淨,立馬打發我走人。我穿戴也不像樣,無論轉回到哪裡,總是同樣的遭遇。一個政府官員守著窗口,就是有錢有勢的人的一條狗,一看見窮人就齜牙咧嘴。也是的,我生這麼多孩子,有什麼必要呢?我這純粹是自己找罪受。四個孩子如果保不住,全死光了,那又礙了誰的事兒呢?反正礙不著政府,當然也礙不著市政廳,更不用說那些闊佬了。我這兒孩子餓得要死,而那些大肥豬,天天吃肉,吃二十法郎一個的雞蛋、四百法郎一公斤的黃油,還有雞、火腿,吃得肚子滾圓,把背心都要撐破了。至於服裝、皮鞋、帽子,他們哪樣都不缺,你們不必擔心。有錢人,他們吃得比戰前多,他們甚至硬往裡塞,生怕給窮苦人留下什麼。這可不是我瞎編的。昨天在食品雜貨店,我就聽見兩個闊太太交談。那兩個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傢夥,身穿毛皮大衣,戴著金銀首飾,還牽著哈巴狗。她們說,現在人就怕短缺了什麼,食量比從前增加一倍。她們說:『在我們家就是這樣。』甭跟我說那些有錢人了。全是殺人犯,殘害兒童的殺手,就是這碼事兒。往前走吧,戰爭,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等德國人一走,一筆一筆賬就要算了。所有那些紅光滿面、肚子垂到腰帶上的人,大家都有兩句話要跟他們講講。他們殺害我每一個孩子,我要他們用十條命來抵償。我還操木底鞋砸他們的臉,打死他們;讓他們慢慢死,多吃點兒苦頭。那些肥豬,腆著鼓鼓的大肚子,來向我們夸夸其談,講什麼榮譽、忠誠,以及諸如此類的大話。我嘛,榮譽,等我的孩子不再挨餓了,那麼我們就來談一談。有時候,我就對我那男人說:『維克多,你在火車北站,也要搞點兒什麼呀;有些職工私拿給俘虜準備的包裹,你也照樣干呀。既然人人都只顧自己的肚子,既然富人無視他們自己制定的法律,那麼我們就不必顧慮那麼多了:人人為己,不擇手段。』可是他呢,別打那主意,他是一家之主,正正經經的人。榮譽,就掛在他的口頭,好像焦糖粘在牙齒上。就算我們倒霉吧。」
「我呀,」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說道,「你們哪兒知道,我遭遇了什麼事。晚上我回家,經過帕土羅街的台階時,常有個男人,高個子,鬍子拉碴,總拿眼睛盯著我,不懷好意的樣子,我也說不出那是什麼眼神。我母親倒常說,男人都是下流坯。可是那傢伙,真讓我害怕。昨天晚上,他就躲在一個牆角,等我經過時,他就撲向我,把我整個身子壓倒在石頭地上。他還把我的鞋帶搶走了。」
1939年至1972年戰爭時期,蒙馬特爾區科蘭庫爾街有一家食品雜貨店,門前總排著十四名顧客,久而久之,他們彼此結成友誼,便決定再也不分離了。
「我呢,」一位年邁的婦人說道,「我再也不相信上帝了。昨天晚上,我拿到兩個雞蛋,實實在在的雞蛋,走在人行道上一腳踩空,兩個全摔碎了。我再也不相信上帝了。」
「我呀,」一個男孩說道,「我真希望世界不到中午就毀滅了。我剛剛把家裡的麵包票全丟了。我媽她還不知道呢。」
「我呢,」一位老婦人說道,「這都半個多月了,我一直沒能弄到點動物內臟,給我的貓吃,它叫基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