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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紅酒

巴黎的紅酒

「姥爺好嗎?」
菲力西安會喝酒的名聲傳出去,他就很可能有了政治抱負,為了競選的需要,他就不得不在公開場合喝酒。這一題材,足夠寫一部以酒為題的長篇小說,運用生猛的自然主義手法,也有人物心理分析,不過,我懶得去構思。我在現時陷得太深。一些橫波將當代的一些廢物,衝到我頭腦的深處。我沒有心情談論什麼美麗的山丘,什麼歡樂的葡萄酒。正是基於這種緣故,我要講述一個關於酒的凄慘故事。故事發生在巴黎,主人公名叫杜維勒。
杜維勒要逃避這種幻象的糾纏,整個下午都出去了,然而到晚上吃飯的時候,他一見到岳父,真是觸目驚心,那麼活靈活現。他總盯著看,最後也把老人看惱了:「我這腦袋一定挺滑稽,讓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對了,也許您覺得我吃得太多。您覺得每月交一千五百法郎,吃這白菜根、老土豆和凍胡蘿蔔還不夠。哈!哈!哈!」
他又一夜沒睡好,總做噩夢,但是既沒有夢見葡萄酒,也沒有夢見岳父。他起了床,有生以來頭一回感到煩,不想上班。往常,他挺高興上班,像許多男人紅著臉承認的那樣,比起家裡來,他更喜愛辦公室的氣氛。這天早晨,他很想呆在家裡,覺得家庭生活突然增添一種說不上來的魅力。他已經到門廳,正準備出門,忽聽一聲呻|吟。他還未弄清楚是從哪兒傳來的這聲呼喚,就跑向他岳父的房間,只見老人臉朝下平摔在地板上。他剛才走路絆了一跤,跌倒時頭磕到了五屜櫃的一角。女婿顫抖著將他扶起來,攙到衛生間。鮮血從眉眶的一處小傷口流出來,杜維勒一時愣住了,兩眼圓睜,看著這悅目的紅色液體,真像龍頭裡流出的高級紅葡萄酒。他妻子趕來,才把他從出神凝視中拉出來,就在妻子忙著擦洗傷口的時候,他咕噥了一句:「幸好只碰到瓶塞旁邊,還沒有多大關係。」
「行了,艾蒂安,」他終於問女婿,「真見鬼,您幹嗎總拿著這個瓶起子?根本沒用呀。」
據最新消息,杜維勒被關進瘋人院,看來不會很快出來,因為醫生把他放進維泰勒溫泉里。對他來說,所幸我同他妻子和岳父很熟,希望能很快說服他們,將患者送到阿爾布瓦鄉,交給一位名叫艾蒂安·蓋里約的葡萄園主。蓋里約經歷了值得講述的種種奇事,最終也嗜酒了,結果真的渾身顫顫巍巍。
這是一段葡萄酒的故事,總的來說,頭開得不錯。但是,它又突然讓我厭煩了。它來得不合時宜,我進入這個故事,就有背井離鄉之感。真的,它令我厭煩,而一個令我厭煩的故事,要讓我寫出來,就像讓菲力西安·蓋里約喝杯葡萄酒那樣遭罪。此外,我也過了吃魚肝油的年齡。因此,我放棄這個故事。按說,這個菲力西安會有好多奇遇,他的經歷很有趣、很殘酷、很感人,也感泣鬼神,結局也非常精彩:阿爾布瓦的葡萄酒滾滾流淌。譬如我看到菲力西安搖搖晃晃,佯裝喝醉了酒,以騙過他的鄉親。而他那些鄉親全都上當受騙,無不驚訝,敬重地大呼小叫,這個也講,那個也說,對大家講,又以大家的名義,要講出這樣一番話來:
杜維勒再也沒有睡著,直到天亮,頭腦里總想著這場夢。一些細節,本已埋藏在他意識的幽暗角落,隨著他思想而出現,逐漸明晰起來。九*九*藏*書在他看來,他這場夢的高潮,便是進入幸福生活的地下。這個星期日的一上午,他就一直受這夢境的困擾,不怎麼答理他妻子和孩子,總想自己找清靜,而且在幹什麼活兒的中間,會突然停下不動,以便傾聽龍頭的聲響,以及葡萄酒從承盤落到承盤的滴答聲。將近十一點,就像每星期天上午那樣,他下樓去買食品。三天來就宣告要配給葡萄酒了;食品雜貨店老闆認為馬上就到貨,而杜維勒憑直覺,也推斷上午能夠配給。與他期待的相反,葡萄酒還沒有到貨,他感到極度失望,又像在地鐵站台等來兒童玩具車那樣。回到家中,妻子見他臉色大變,問他是不是覺得要得流感。在吃午飯過程中,他顯得煩躁不安,又寡言少語。葡萄酒桶的龍頭在他頭腦里鳴唱,唱一支傷感的、揪心的歌曲。他吃飯沒有胃口,也不喝什麼。桌上放著一瓶水,清澈得令人反感。
一個星期六的夜晚,他又被渴望喝酒的念頭折磨,躺在妻子身邊睡不安穩,做了這樣一個夢:將近早晨九點鐘,他在昏暗的天光中出門去乘地鐵。車站入口清靜無人。檢票口站著一名女職員,他認出是他妻子。她檢了他的地鐵票之後,以冷漠的態度說道:「我們的孩子都死了。」他傷心極了,幾乎要叫起來,但是他控制住自己,心中暗道:歸根結底,這噩耗我本來也可以晚些時候知道。我還是先去參加宴會。他沿著螺旋形的石樓梯下到地鐵的內臟,便忘掉了自己的孩子。他走到第三層平台,前面一小塊地方很黑暗,便走進一條隧道,只見洞壁人工砌的石頭支棱出來。他見過的一名咖啡館夥計站在一扇小門旁,給他打開了門。杜維勒進了門,來到一座照明不均勻的大廳里。一條條昏暗的空間淹沒了部分牆壁,而有一道牆壁正在拆毀,透進一小片幽幽的天光,令他揪心。大廳中央擺了一張大桌子,桌上放滿三明治和糕點。兩個葡萄酒龍頭,一個流白葡萄酒,一個流紅葡萄酒,都流到平盤裡。他不禁奇怪,但是沒有喪失冷靜。他為了開胃,猛喝了一口白葡萄酒,覺得沒什麼味道,又開始吃三明治,取一個夾乳酪的,心想這更能突出紅葡萄酒的滋味。無論酒的濃度,還是三明治的味道,都不如表面給人的印象,杜維勒有點失望,開始懷疑自己怕是受了一場夢的戲弄。他還不願醒來,又俯向平盤,像牲口那樣開始喝紅葡萄酒。他儘管用力吮吸,還是只能喝進口中一點點,品嘗不出味兒來。他心裏惴惴不安,又直起身來,回頭瞥了一眼。餐桌另一端有三個大腹便便的肥胖男人,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那三張總統式的大寬臉掛著訕笑,正在注視他。杜維勒本想逃開,卻發現自己腳下沒穿鞋。於是,他開始脅肩諂笑,絲毫也不感到羞愧。那三人有一個站起來,沒張口而對他說話,不使用語言,就把他的每個想法印到杜維勒的頭腦里。「我們又富有又幸福,」那人沉默著說道,「我們生活在深處,在受苦並冒險的人世下面。為了更幸福一些,我們就多想別人的痛苦。我們經常裝窮,裝飢餓,裝寒冷,裝害怕,而且樂在其中。然而,什麼也不如現實生活。因此我讓你來了……」講到此處,更確切地說,那個幸福的人想到此處,思想就開始混亂了,變得無法理解了。繼而,他無聲地,然而又雷鳴般地吼道:「騙子!您還戴著一枚金戒指,還有初領聖體的一隻金錶!都還給我!」幾個幸福的男人都戴https://read.99csw.com上軍官帽,匆匆離開座位,而這時,杜維勒腳下有鞋了,他趕緊朝大廳里端跑去。在要被堵在牆角的當兒,他伸手從外套兜里掏出他老婆,自己盡量躲在老婆身後。可是這時,一道有格子的濃霧已經把他同追捕者隔開了,他又沿著格子霧走去,一直到格子化為鑲鐵條的窗口形狀,他瞧見他老婆在裏面正忙著賣地鐵票、麵包票和鋼絲清潔球。他到老婆跟前沒有收住腳,沿著下坡的通道走去,心裏特別擔心,想到他老婆在站台等著他呢。通道有幾公里長,但是杜維勒沒有穿行就走到頭了,只因他頭腦里解決了數目。到了站台,他再次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因為拱頂有好幾個燈光區亮度不同,很不協調。正是在一次夢境中斷時,他發現了自己的老婆。她身形淡淡的,看不真切,頭戴一頂大得出奇的插羽翎的帽子,令他極不自在。他好幾次掃視周圍,深恐在乘客中發現他的處長。「你來拿著爸爸,」妻子對他說道,「他在籃子里呢。」杜維勒在妻子身後幾步遠,這時他看見岳父站著,雙腿插|進有四格酒瓶籃的一格里。老人站得很直,胳膊貼在身子上,頭戴著非洲輕騎兵的紅軍帽。杜維勒倒沒費多大力氣,將籃子和裡邊裝的貨拎到站台邊放下,他妻子也跟上來。他們三人等的地鐵列車,對他來說變成一種巨大希望,使他心中充滿不安的喜悅。終於聽見隆隆的地鐵聲響,表明列車駛近了;不料從隧道駛出來的只是一趟微型車,能裝進紙盒裡那樣的孩子玩具。巨大希望,又極度失望,一時心痛欲碎,五內如焚,他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呻|吟著醒來。
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然後準備吃飯。等他岳父坐下之後,杜維勒右手操著火鉤子,走到老人跟前。
從這天起,艾蒂安·杜維勒懷著極其厭惡的情緒去上班了。他在辦公室度過的時刻,充滿了惶恐不安;覺得總也熬不到頭,因為他擔心自己不在家時,岳父別被打碎了。下班時間一到,他就跑去乘地鐵,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回家,問道:「姥爺好嗎?」他見沒事兒才放下心來,趕緊到老人跟前,對他關懷備至,一會兒請他坐到扶手椅上,一會兒給他放個靠墊,見他稍微走動就注意看護,讓他當心哪一扇門,總之千方百計讓他生活舒服些。老人也明顯感覺這種脾氣的轉變,也相應在小事上關心對方,結果現在一種和睦的氣氛籠罩著家庭。不過,老人有時也隱隱感到一點疑慮,尤其他看到女婿手裡拿酒瓶起子,圍著他打轉。
「咕咕。」老人親口回答,同時腦袋從門縫兒探出來。
唯獨萊翁蒂娜了解丈夫的這一可怕秘密,並且協助他隱瞞。的確,菲力西安萬萬不能承認他不喜愛葡萄酒,這就等於說他不喜愛自己的孩子,而且比這還糟糕,因為什麼地方,都可能出一個憎恨自己兒子的父親,然而在整個阿爾布瓦地區,就從未見過有誰不愛喝葡萄酒。這是一種天譴,而且要懲罰多大的罪孽,這是違反天性,是可怕到極點的畸形,任何一個有理性的、愛喝酒的人都難以想象。人可以不愛吃胡蘿蔔、婆羅門參、蕪菁甘藍,不愛吃煮牛奶的奶皮。可是葡萄酒,不愛喝就等於討厭呼吸的空氣,既然空氣和葡萄酒都同樣不可或缺。菲力西安·蓋里約絕不是基於愚蠢的傲氣,而是出於對人的尊重,他才……
他心裏萬分遺憾,又去廚房將起子收回抽屜里。
女婿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他低聲下氣,結結巴巴地表示歉意九九藏書。大家已經習慣他一聽這話就激烈反駁,見他語氣發生這種變化,都深感意外。飯後,幾個孩子圍著姥爺玩耍,有時推搡他兩下,杜維勒忙說孩子,這種關心的態度同樣令人詫異。
午飯吃了一半,杜維勒還在咀嚼夜裡那場夢。他回想到裝酒瓶的籃子時,猛然抬頭瞧了瞧他岳父,無神的眼睛又放射出好奇而驚訝的光芒。他突然發覺老人的身形很有點兒意思。老人上身精瘦,窄窄的溜肩,脖子細長,頂一個紅腦殼的小腦瓜,那副樣子令他想道:「這回我不是做夢了,真像一瓶波爾多葡萄酒啊。」他覺得這種想法實在可笑,就設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不由自主,總是偷偷地瞥他岳父一眼。那麼相像,越看越讓人驚訝。他那發紅的禿頂,活似瓶裝的葡萄酒。
老人還傻笑著,杜維勒退後一步,好能拉開架勢,他舉起胳膊,照老人的脖子狠狠一火鉤子。這一擊很重,但還不至於要命。倒霉的老人慘叫一聲。杜維勒太太和兩個孩子又叫喊,又哀求,企圖把他們勸開。可是,杜維勒看到了紅葡萄酒。幸而鄰家一個男人聞聲跑來,衝進餐室。這個瘋子以為看到進來一瓶勃艮第葡萄酒,又轉而對付他特喜愛的勃艮第。可是,他這下子碰到了硬茬兒,很快就泄氣了。這時,他逃出屋子,飛快地下樓,手上還牢牢握著火扦。街上等待他的是一種奇妙的景象。幾十瓶又幾十瓶葡萄酒,各種各樣的品牌,在人行道上散步,有的形隻影單,有的則排列起來。一時間,他的目光友好地跟隨可愛的一對:一瓶矮胖的勃艮第和一瓶長頸精釀阿爾薩斯。接著,他又瞄住一個流浪漢,從那滿身塵土的樣子就能看出來,他靠近前,一火扦將那人打昏。幾名美國兵經過那裡,終於把他制服,送到警察局。他在警察局裡,還表示渴望喝下警官。
「都瞧瞧這樣子。菲力西安還不到三十歲,就開始顫顫巍巍了,而他父親,就是阿齊勒·蓋里約,也是個能喝的主兒,啊!對,能喝著哪。怎麼,總之,你們都認識他。哼,說說看,他可不嗍啰糖衣杏仁,這裏不止一個人都能聊一聊。從來就沒醉過,總是站得穩穩噹噹的,不愧是個真正的葡萄園主,真正的男子漢,真正會喝酒的人。說的是他父親,那個阿齊勒·蓋里約,我再對你們重複一遍,一個會喝酒的人,我所說的一個會喝酒的人,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稱做一個男子漢。怎麼樣,對不對,蓋里約老頭,阿齊勒,我說的是阿齊勒,當然不是對你們說那個老蓋里約,蓋里約·奧古斯丁,他嘛,是爺爺了。對了,那也是個會喝酒的人。我要說的不是他,而是阿齊勒,阿齊勒·蓋里約,十五年前死的,再說準確點兒,那年天氣熱得厲害,那年也鬧跳蚤,人畜都一樣,滿身上全是跳蚤,沒錯兒,噯,沒錯兒,正是那年,克洛黛特那婆娘灌醉了鄉村警察,那些警察是來處理帕努約那匹騍馬案件的。嘿,說說看,那個儒勒·帕努約,也是個會喝酒的人,要比起喝酒來,他比現在許多人都強。我的阿齊勒和他呀,說的是呢,他們倆就像一隻手上的指頭,合適的時候,他們還相互請喝酒。不是有一次,他們想到化裝成魔鬼,要嚇唬本堂神父的女僕嗎?不過這事兒,我就不向你們敘述了。我一講准讓你們笑岔氣兒,讓你們每人喝下一瓶酒。還是扯回來,說說蓋里約老頭(阿齊勒),他開始腿腳發抖的時候,有多大年紀,那也好算,他比我爸爸早出生兩天,當時他九*九*藏*書們同時入伍當兵,有一天我爸爸對我們說起來,當時正說一件什麼事兒,就像你們今天東拉西扯一樣,跟你們說,那是十年前了,唔!不錯,整整十年了。對了,我的叔祖父格洛皮埃爾當時還在世,他是從艾格勒皮埃爾乘車到天梯腿來看我們,他也是個結實的人,見到裙子腿腳很麻利。不過,我對你們說是十年前,也許十一年,十年或者十一年,差不了一年;關鍵是說事兒。當時我們三個人:有我、我爸爸和我叔祖父,桌子上擺一瓶酒,唔!隨便一瓶酒,我還記得,是我爸爸自己釀成的,用的葡萄也是園子下邊的一塊地,產多少算多少,但是那酒挺美,挺上口,滑溜溜的,有一股神甫坡的石子兒的味道。總而言之,你們都明白。我們扯扯東,說說西,一會兒醒,一會兒夢。突然間,我叔父格洛皮埃爾,我說我叔父,就是我叔祖父。我叔父格洛皮埃爾,他對我們說:『你那一道當兵的人怎麼樣了?一個叫,他說(對不對呀,我叔父不是這兒的人。我說我叔父……)一個叫,他說,一個叫……』『那個安托萬·蓬加萊。』我爸爸對他說,『不對,不對。』『那個克洛維·魯約嗎?』『不對,一個叫……』『阿德里安·布徐嗎?』『不,不,不,不。一個叫……啊!我想起來了……阿齊勒!阿齊勒!』『哦!您跟我說的是阿齊勒·蓋里約呀。』我爸爸對他說。現在就對你們說事兒,他還不算壞,不管怎樣,他不發牢騷。他安安靜靜地睡覺,在墓地里,躺在他老人的身邊。這個阿齊勒,他生了病才死的。他滿五十二周歲的前一天走的,事實上,第二天我就滿五十二周歲了,因為,我拖拉了,比他晚生兩天。可憐的阿齊勒,我還記得,他是死之前兩年,腿腳開始打顫的。你們瞧,我爸爸說,兩年。五十二減二,還剩下五十。所以呀,阿齊勒開始打顫的時候,有五十歲了,可是他兒子呢,瞧瞧這樣子,剛剛三十歲,就開始抖起來。不過,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菲力西安啊,他是會喝酒的男子漢。」
「瞧你們,」他申斥孩子,「不要這樣搖晃他,讓他好好休息吧。」
「您別動。」他說著,就用一根手指托住岳父的下頜。
從前在阿爾布瓦地區的一個村莊,住著一個名叫菲利西安·蓋里約的人,他是葡萄園主,卻不喜歡喝葡萄酒。然而,他卻出生在一個正經人家;父親和祖父都同樣經營葡萄園,約莫五十歲上,都被肝硬化奪走了性命;在他母親那一邊,也從未有人討厭酒。這種怪異的不幸沉重地壓抑著菲力西安的生活。他擁有當地最優質的葡萄,釀造當地最好的葡萄酒。他妻子萊翁蒂娜·蓋里約性情溫順,容貌和姿色都足以讓一個老實男人安心。如果不是對酒有一種難以克制的憎惡,菲力西安本來應當成為最幸福的葡萄酒園主。他也曾以全部意志、全部熱忱,努力克服這種致命的傾向,但是終歸徒勞。他也曾品嘗各種名葡萄酒,希望從中發現一種,能給他這個陌生天堂的鑰匙,但是終歸徒勞。他輪番品嘗過勃艮第酒,波爾多酒,盧瓦爾河流域和羅納河流域的葡萄酒、香檳酒,阿爾薩斯紅葡萄酒,麥秸晾乾的白葡萄酒,多種紅葡萄酒、白葡萄酒、玫瑰紅葡萄酒、淡紅葡萄酒,阿爾及利亞葡萄酒和酸葡萄酒,他也沒有忽略萊茵河九_九_藏_書流域產的葡萄酒、匈牙利產的葡萄燒酒,以及西班牙、義大利、塞普勒斯和葡萄牙所產的各種葡萄酒。每嘗一次,就給他帶來一次新的失望。所有葡萄酒如此,本地的阿爾布瓦葡萄酒也不例外。哪怕是逢最乾渴的季節,他喝一口酒也不堪設想,就覺得喝下一口魚肝油似的。
「您說得對,」杜維勒附和道,「這太小了。」
一天中午,杜維勒從辦公室回來,在地鐵站遇見一個同團的老戰友,都是在一九四○年退役的。在當兵的生涯中,總能喝上幾瓶佳釀。老戰友在隨便回憶中,又提起他們在一個被遺棄的酒窖的那段日子:「你還記得吧,莫羅中士,他是怎麼起酒瓶子的嗎?用爐鉤子,啪的一下,瓶頸就齊肩斷掉。」杜維勒滿腦子裝著這些往事,回到家人中間。他暗暗高興,而且喜形於色,兩隻眼睛都微微鼓出來了。
且說一九四五年一月,在巴黎有個名叫艾蒂安·杜維勒的人,年齡三十七八歲,嗜酒如命。不幸的是,他沒有酒喝。買一瓶紅葡萄酒,要花二百法郎,而杜維勒並不富有。他在國家的一個機構任職,巴不得有人來賄賂他;然而,他佔據了一個無利可圖的崗位,做不了一點點權錢交易。可是,他家裡卻有妻子和兩個孩子,還有岳父,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脾氣特別壞,任情使性;把每月一千五百法郎的退休金放到家裡,就盛氣凌人,如果不限量的話,他一個人的食量頂得上好幾位岳父。須知豬肉三百法郎一公斤,雞蛋二十一法郎一個,而葡萄酒,我再說一遍,二百法郎一瓶。除此之外,天氣又冷得邪乎,房間里零下四攝氏度,家裡沒有劈柴,也沒有煤燒。惟一取暖的辦法,就是插上電烙鐵,在吃飯和空閑的時候,大家傳來傳去。但是每次岳父一拿到,就不肯放手了,必須強行搶下來,而且,麵包、麵條、蔬菜,偶爾吃點兒肉,也是同樣情形。杜維勒和岳父總是爭吵,吵得很兇,彼此尖酸刻薄,往往口出惡言穢語。岳父大發牢騷,說他每月交一千五百法郎就有權利,卻沒有吃飽,沒有享受到舒服的生活。女婿就請他到別處享清福去,最後妻子忍無可忍,罵他沒有教養。從前生活容易些,兩個男人就很難相容,不過那時他們相互對立,還能從政治上找出堂而皇之的論調。他們一個擁護共和社會黨,一個擁護社會共和黨,而這樣截然相反的觀點,就在他們之間形成鴻溝,由此引起沒完沒了的爭吵,也把其他所有爭吵收納了。不過,自從餐桌上沒有紅葡萄酒之後,在這個領域就爭吵不起來了。那還是在戰前,酒和政治相輔相成,彼此增光添彩。酒推動政治,政治推動酒,競顯雅量高致,共存共榮,又能高談闊論。而如今,政治再也不能乘酒氣升騰了,只好隱匿在報紙里。這樣一來,抱怨、祈求、鬥嘴和詛咒,就全掉了份兒,低就柴米的俗事了。杜維勒一家也同眾多家庭一樣,總是緬懷食品豐富的日子。孩子、母親和祖父的夢想無不沉甸甸的,充斥著小血腸、餡餅、家禽肉、巧克力、各種糕點。杜維勒呢,他想的卻是紅葡萄酒。他想酒所抱的熱忱,帶有幾分性|欲,往往很猛烈,就感到整個魂兒都凝聚在喉嚨,如同燃燒的一團火。他性情內向,對誰也不講這種蹂躪他的酒渴,只是在孤寂的時刻,他沉浸在幻象中,眼前出現一瓶瓶酒、一桶桶酒和一升升紅葡萄酒;他沒有從幻夢中醒來,卻突然後退幾步,飽覽這大批紅酒,就感到氣急敗壞的怨聲升到嘴邊,如同抓住生命不肯放的垂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