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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兒木什

呆兒木什

「愧疚,您不明白愧疚是什麼意思嗎?喏,您想到被您殺害的人,感到難受嗎?」
「有這種可能,但是這改變不了什麼。反正我不管那一套。又不是上帝向我下指令;也不是他管我的晉陞。我接受了命令,就得執行。喂,檢察官先生,我說的不是完全有道理嗎?」
呆兒木什
「他總是這麼丁,丁,丁,丁,一整天也不停。聽著像點兒什麼也好哇,可這根本不成調兒。」
「我身體很好,庭長先生,感謝您的關心。」
「呆兒木什大腿后側,有一顆淺咖啡色的痣。」看守長明確說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拂曉,聖誕節的前夕,一夥衣著體面的先生由看守們陪同,走進死囚的牢房。他們還睡眼惺忪,腸胃有點兒空了,不時張大嘴打個呵欠。他們在離床鋪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在熹微的晨光中,試圖分辨被子下面長長身軀的形狀。床鋪微微蠕動,被窩裡發出輕微的呻|吟。檢察官勒勃夫先生感到脊背打了個寒戰。監獄長揪了揪黑領帶,離開人堆。他抻了抻袖口,腦袋擺好姿勢,身子朝後挺,雙手交叉放在褲子前開口的高度,這才以舞台腔朗聲說道:
監獄懺悔師來看望呆兒木什,發現他一心向善。然而,懺悔師還是希望這個不幸的人思想再開放一點兒,好讓良言一直深入他的內心。呆兒木什像一棵樹似的老實聽著,可是他簡單的回答,同他一臉木訥,都沒有表明他關心自己靈魂的拯救,甚至沒有表明他有一顆靈魂。然而十二月的一天,神甫對他講起聖母和天使,恍忽看見他那無神的小眼睛里閃亮一下,但是轉瞬即逝,他不禁懷疑是否真的看見了。談完了話,呆兒木什突然問道:「小耶穌,他還一直活著嗎?」懺悔師一秒鐘也不懷疑。當然了,他本來應當說,小耶穌從前是活著來的,三十三歲時被釘在十字架上死了,現在就不可能提他了。然而,呆兒木什腦袋跟木頭疙瘩似的,很難讓他明白這一點。他更容易接受小耶穌的寓言,從而打開心靈,迎入神聖真理的光明。於是,神甫向呆兒木什講述上帝之子降生人世,如何選擇了一個牲口棚,在牛和驢之間那種地方。

高級官員還沒有到達部里,監獄長不得不往私宅打電話。他們還半睡半醒,情緒很糟。呆兒木什變成嬰兒,這在他們聽來,是一種不光彩的詭計,專門針對他們,因而,他們對他十分惱火。然而不能否認,被判處死刑的人是個嬰兒。不過,這世道可不講溫情,他們也擔心一旦被人懷疑心慈手軟,升遷就read.99csw.com成了問題。他們碰頭研究之後,就決定……「殺人兇手如受良心的譴責,或者由於別的什麼緣故,本人蜷縮了一點兒,這種事絕不能用來妨礙司法條文的執行。」
懺悔師收下信,過了一會兒就看了信的內容。
「也許我看錯了,」勒勃夫先生說道,「但是我真覺得這嬰兒長得像呆兒木什:這樣幼齡的孩子,同一個三十三歲的人所能相像之處全有了。瞧這顆大腦袋、這張扁平的臉龐、這副低額頭、這對眯縫的小眼睛,甚至還有鼻子的形狀。您沒有看出來嗎?」他轉向辯護律師問道。
「喂,呆兒木什,咱們別弄晚了,」監獄長說道,「這一次,您總得配合一點兒。」
「這是搬運工的身體,兒童的靈魂,他殺了三個瘦小的老人,並沒有什麼邪念,如同一個孩子打開布娃娃的肚子,或者扯下布娃娃的胳膊腿。他是個孩子,不認識自己的力量,一個孩子,一個可憐的孩子,完全是個孩子,證據嘛,就是他相信小耶穌。」
在場的人也都俯身觀看。孩子胸上有兩處對稱的文身:一個圖案是女人頭,另一個圖案是狗頭。毫無疑問,跟呆兒木什的文身圖案一模一樣,大小也差不多。看守們可以作證。大家久久沉默,都在思考這件事。
「顯然,您的話合乎邏輯。殺人犯應受懲罰,可是他非但沒有處死,反而得享特權,重新開始生活,這的確極不公正,也開了一個可悲的先例。另一方面,處決一名兒童,也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我認為您請示一下上級,方是明智之舉。」
「您說什麼,庭長先生?」
看守長跑開了。在等待的工夫,每人都開始尋找這種變化的合理解釋,現在誰也不再懷疑這孩子是呆兒木什變的了。監獄長沒有參加議論,他焦躁不安地在牢房裡踱步。孩子聽見這麼多人的聲音害怕了,呱呱地哭起來,監獄長便走到床前,以威脅的口氣喝道:
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還這樣無憂無慮,還沒有順應天理,這不免引起懺悔師的擔心。他發現呆兒木什比平時活躍。那張野蠻人的臉上有一副美滋滋的表情,那眼皮縫兒里還射出歡樂的光芒。而且,他幾乎愛嘮叨了。
「顯而易見,是有些相像之處。」布里東先生附和道。
牢房裡響起一陣非議聲,辯護律師氣憤地高聲說道:
監獄長臉漲得通紅,斥罵他的下屬,還威脅給予他們最嚴厲的懲處。這工夫,懺悔師已經跪下,感謝上帝、聖母、聖約瑟夫、天主和小耶穌。不過,誰也沒有注意他。
比對指紋便證實了這種異乎尋常的變化,監獄長這才鬆了一口氣九_九_藏_書,搓著雙手說道:
被窩裡傳出長長一聲,是令人心疼的嬰兒的呼叫。看守猛然一下將被子掀開,不禁驚叫一聲。在場的人全湊上前去,也都驚愕得叫起來。被子掀開的床鋪上,呆兒木什睡覺的位置上,卻躺著一個新生兒,或者出生僅數月的孩子。他見到光亮似乎很高興,微笑起來,平靜的目光挨個兒看這些客人。
「您總歸不會硬把一個嬰兒拉去處決吧!這種行為實在慘無人道。就算呆兒木什有罪,死有餘辜,然而,一個新生兒的清白無辜,難道還需要證明嗎?」
「您真的認為這是您的那個殺人犯嗎?」
親愛的小耶穌:
他腦袋裡只想著小耶穌,懺悔師走出牢房,心想這個殺人兇手的理解力,比個兒童強不了什麼;他甚至懷疑呆兒木什是否負有罪責,於是祈求上帝可憐這個人。
「當然了,」他心中暗道,「他是個天真無知的人,識別能力就跟新生兒差不多,他這樣信賴小耶穌,也充分表明他像兒童一樣單純。他真若這樣上了天庭,良心上負有三條人命,又絲毫也不悔痛,上帝親自審理,對他也愛莫能助了。然而,他那顆小小的心靈,如泉水一樣清澈。」
「我不討論這種細節,」監獄長回敬道,「這個人是不是呆兒木什,是還是不是?他殺害沒有殺害馬恩河畔諾讓的那三位老人?他有沒有被判處死刑?法律是給所有人制訂的,我呢,我可不想節外生枝。木架就支在那兒,斷頭台搭好有一個多鐘頭了。您現在說新生兒清白無辜,這不是成心蒙我嗎!這麼說,只要變成嬰兒,就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啦?這豈不太方便啦!」
「沒關係,哼,下雪也攔不住他。他才不在乎雪呢。」
「活見鬼!」監獄長俯身看看孩子,嚷道,「瞧啊,他這胸上,跟呆兒木什的文身圖案一樣。」
「您說說清楚。您感到愧疚嗎?」
「就那樣吧,庭長先生,」呆兒木什答道,「我後悔也不後悔。」
「現在,咱們得抓緊了,時間已經耽誤得太多了。好了,呆兒木什,好了……」
牢房裡開始給赴刑的人梳洗,也就是說用床單把他裹起來,又將他頸后輕微的黃絨毛剃掉。然後,懺悔師還特意給他洗禮,並且親自抱著他,一直走上搭在監獄院子里的斷頭台。
「我也不清楚,監獄長先生,這兒光動彈,可是……」
「呆兒木什的罪孽經歷既然被抹掉了,那麼他就根本沒有犯罪,諾讓那幾個靠年金生活的小老兒也就沒有被殺害。」
「呆兒木什,」庭長問他,「您犯了罪後悔嗎?」
檢察官勒勃夫頗為猶豫,他九-九-藏-書思考了一下之後,才決定表明看法:
「您要明白,呆兒木什,那是要表明他同窮人在一起,他降生人世是為窮人,他也完全可以選擇降生在一座監獄,到最不幸的人那裡。」
「情況會怎麼樣,小耶穌早就定了。」
他們聽見呆兒木什的男聲猶如低音鐘聲,不間歇地唱著:「丁,丁,丁……」
律師想調查明白,立刻前往馬恩河畔諾讓。到了地方,他就向臨街的食品雜貨店老闆娘打聽,發生人命案的住宅在哪裡。然而誰也沒有聽說發生過人命案,倒是痛快地指給他看,哪座房子住著兩位布里丹老小姐,以及那位怕冷的叔父。三位靠年金生活的老人接待他時,還懷有幾分戒備,但是很快就放下心來,他們抱怨說,就是那天夜裡,有人偷了他們放在餐室桌上的一張唱片。
他多年覬覦一張唱片,殺害了一家三口人。檢察官勒勃夫先生義憤填膺的雄辯已屬多餘,被告律師布里東先生的口才也是蛇足。被告被一致判處砍頭。審判庭內外,沒有一個聲音憐憫他。這個人膀闊腰圓,長一副公牛似的頸項,一張大臉盤又扁又平,腦門兒很低,盡顯寬大的下齶,而那對眯縫著的小眼睛也暗淡無光。即便他的罪行存在某種疑點,單看他那野蠻人的長相,一個感覺靈敏的陪審團也會判決他了。雙方辯論自始至終,他都一動不動坐在被告席上,一副麻木不仁和茫然不解的樣子。
「去把死囚的人體測量表取來,」監獄長吩咐道,「咱們比對一下指紋。」
勒勃夫檢察官坐在孩子旁邊,他迷惑不解地看著監獄長,問道:
面對這種美妙的奇迹,懺悔師不斷地感謝上帝,眼睛湧現柔情的淚花,注視著這個躺在勒勃夫和監獄長之間的近乎神聖的孩子,心裏頗為不安地尋思會出現什麼情況,最後還是放心地得出這樣的結論:
「怎麼回事兒?」
審判中只有一陣工夫,呆兒木什確實表現出來興趣,就是控告出示證物唱片的時候。他俯在被告欄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等文書上了弦,唱機響起他那歌曲的前奏,他那張愚鈍的臉就浮現出極其溫柔的微笑。
「想一想吧,呆兒木什,世間所有的靈魂中,當然是善良竊賊的靈魂頭一個進入天堂,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上帝要向我們指出,任何罪人都能期待他的慈悲。在上帝看來,多大罪惡也無非是人生的偶然事件……」
「下雪了,我的孩子。」
「我了解他們,他們肯定要怪我把他們置於為難的境地。不過,我總得給他們打個電話。」
「這麼說,小耶穌,就這樣回到牲口棚了嗎?」
說到後來,懺悔師簡直插不上話了。九-九-藏-書判了死罪的人見他朝牢門走去,便往他手裡塞了一張折了四折的紙。
回答他的是一聲呻|吟,比頭一聲要響,要長,然而,呆兒木什並不動彈,他彷彿連頭髮都埋進被子里,什麼也沒有露出來。
「這是我給小耶穌的信。」他微笑道。
當天晚上,懺悔師去了監獄小教堂,為呆兒木什祈禱,然後把他的信放進石膏的嬰兒耶穌的搖籃里。
「等著瞧吧,我的小傢伙,我這就讓你哭個夠。」
一名看守走到近前,想推推死囚,他俯向床鋪,又直起腰,回頭看監獄長,滿臉驚奇的樣子。
過了幾天,神父又來看望這名死囚,他問陪在身邊給他打開牢門的看守:
「這是怎麼回事?」監獄長回身沖看守長吼道,「您讓囚犯逃走啦?」
然而,呆兒木什有好半天不聽懺悔師講了,他覺得善良竊賊的故事和神奇的釣魚故事,麵包變多的故事,都同樣無法理解。
「小耶穌認識所有人嗎?您認為在天堂,小耶穌有權嗎?神父先生,在您看來,小耶穌贊成音樂嗎?」
「瞧哇,」監獄長說道,「他那恬不知恥的樣子,死到臨頭還充好漢。」
行刑之前,他關在死囚區的一間牢房裡,平靜地等待生命結束的日子。而且,他似乎也不去想什麼刑期。他從不對進牢房的看守開口說話,也沒有感到對他們說話的需要,僅僅有禮貌地回答他們的問話。他惟一的營生,就是哼唱促使他犯罪的那支美妙的樂曲,可是他又不熟悉。他深深苦惱自己的記憶遲鈍,也許正因為回想不全唱片上的歌曲,九月的一天晚上,他才闖進了馬恩河畔諾讓一家鄉間住宅。那家人靠微薄的年金生活,有兩個老姑娘、一個榮獲榮譽團勳章的怕冷的叔父。每周一次,每逢星期天,午飯吃到甜食的時候,姐姐就放上唱片。夏季餐室的窗戶敞著,而連續三年,呆兒木什都度過了美滋滋的夏天。他蹲在住宅的牆腳,聆聽星期日的旋律,然後整整一周時間,他試著從頭至尾哼唱出來,但始終唱不完整。剛一入秋,怕冷的叔父就吩咐把餐室的窗戶關上,唱片就只為靠年金生活的小戶人家演奏了。一連三年,呆兒木什熬過漫長的幾個月,孤獨一人,沒有音樂和快樂。樂曲逐漸淡忘,一天天逃逝,到了冬末,他的心裏只剩下遺憾了。第四個年頭,他想想還要等待就受不了,於是一天夜晚潛入老人家裡。第二天早晨,警察發現他待在三具屍體旁邊,正在聽唱片上的那首歌曲。
「呆兒木什,要鼓起勇氣,您請求特赦遭到拒絕。」
他們檢查新生兒的大腿,果然發現一顆痣。
那首歌曲,一個月他都還記得,可是開庭的前一天read.99csw.com,他卻忘掉了。現在他在死囚牢中,只能反覆哼唱幾個片段,還是法庭提醒他想起來的,而且一天天沒有把握了。「丁,丁,丁……」死囚一天到晚哼唱著。
「我明白,神父先生。總之,小耶穌本來也可能降生在我這牢房裡,但是他降生人世,決不肯接受一個吃年金的人家。」
懺悔師只是搖了搖頭。呆兒木什的邏輯無懈可擊,然而有點太將就他的個人情況,似乎不利於他痛悔。懺悔師搖頭不置可否;隨後他大談特談三博士來拜,屠殺聖嬰,逃難,他還講述小耶穌長出鬍鬚之後,如何被釘上十字架,死在兩個竊賊之間,以便為世人打開天堂之門。
神父萬分驚駭,這信的內容極為清楚地表明,這個殺人兇手毫無悔意。
「但願如此。不管怎樣,咱們很快就會弄個水落石出。」
「不可能,監獄長先生,三刻鐘之前,我還最後巡視一遍,明明看見呆兒木什躺在床上。」
懺悔師再次對他講上帝的仁慈和悔罪的光明,可是,判了死罪的人打斷他的每句話,要同他談小耶穌;結果他的勸導毫無作用。
信中寫道:
布里東先生以慈母般的動作,又給他的當事人胖乎乎的身子蓋上被子。孩子覺得暖和了,就高興得笑起來,咿呀學語。監獄長乜斜著孩子,認為他這麼快樂,完全不知死活。
「是他在唱嗎?」
「外邊天氣怎麼樣,神父先生?」
寫這封信,是要求您幫個忙。我名叫呆兒木什。聖誕節要到了。我知道您並不怪罪我撂倒諾讓的那三個矮小的老傢伙。那些混蛋,您降世也不會到他們那裡。我並不請求您在世上做什麼,既然過不了多久,我就要上斷頭台了。我請求的事,就是一到天堂,您把我那張唱片給我。我事先向您表示謝意,並祝您身體健康。
「監獄長先生,」懺悔師插言道,「這樣奇異的事情,您沒有看出來是上帝插手嗎?」
「上帝總不能在天堂接納一個甚至毫無悔意的殺人犯。然而,呆兒木什抱有希望,又熱愛小耶穌。上帝便抹掉他那罪孽的經歷,還給他清白無辜的年齡。」
行刑之後,神父回來還對布里東先生講述,呆兒木什曾經求過小耶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