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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孽的深淵

罪孽的深淵

「我是上帝派來的。」
他同對手相隔四步,先是運氣,擴張胸膛,頭再往後仰,鼓起兩邊腮幫。牧師則以老實人的一種自信,刺過去一劍。他瞄準肚子,卻刺中喉嚨,傲慢仰面跌倒。
牧師拒絕他的提議,魔鬼就給兩個對手各發一把劍;可是,傲慢卻扔掉他那把劍,高聲說道:
「我真是餓紅了眼!」貨船船長高聲說道。
「冷餐會,那位!冷餐會!」
他的臉由青變黑。盛怒簡直令他窒息。他抬手按住脖頸;停了片刻,喘息著;要恢復精力和意識。他那豪豬的毛刺漸漸放倒,咬牙切齒的嘴也放鬆了。魔鬼見他平靜下來,便把劍交到他手上,向他解釋他必須同上帝的使者較量。憤怒隨便掃一眼卧在地上的四具屍體,什麼也沒有表示。他開始搏鬥,卻心不在焉,只是抵擋牧師拼力刺向他的並不危險的攻擊,而額頭皺起的橫紋則表明在用心思考。跟頭一次同樣突然,他的毛刺挓挲起來,臉又變得鐵青,充血的眼睛轉動著,開始吼道:
牧師用劍回答,刺進他的肋部,從肚子出來。等血液流光了,只見他那黑禮服、高筒禮帽和淺口皮鞋都變成淺灰色,全部行頭都是這怪物本體天然生成的。這是一種奇異的現象,能引起學者的興趣,也能給青年以樂趣。
他的祈求如願以償,一道巨浪掃蕩了甲板。
牧師直衝我們的盆底,在他女兒面前落腳,深情地注視她們。
「我真想了解我們在什麼地方,要待多長時間,」複員的軍士操著科西嘉口音說道,「我開始膩煩了。」
憤怒以其平靜的神態和步伐,一出場就讓我們驚訝。看上去,他差不多正是一個洞穴人的樣子:健壯而敦實,胳膊和大腿特別粗壯。他渾身長滿毛,比掃把的棕毛還粗硬。腦袋奇大無比,形貌取于鬥牛犬,寬闊的額頭和膚色則取於人。憤怒低垂著頭,步子緩慢,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認為他在一門心思想著不公正和冒犯的事,在他思索的寬闊額頭後面,一定是心潮洶湧。他的腳步越來越遲緩。突然,他站住不動,彷彿一個耀眼的明顯事實讓他猛醒。他渾身的毛和頭上的毛髮,都齊刷刷豎起來,猶如刺蝟身上的刺。他的臉色變青了,嘴唇翹起來,那雙眼睛往外鼓,開始充血。他跺著腳,拳頭揮向天空,沙啞的嗓音發作,說話非常急促:
「下手再重些,爸爸,再重些。」

催眠曲剛唱頭兩句,懶惰就開始輕輕搖晃腦袋,這引起寄生蟲的騷亂;繼而她的肢體收攏成花冠狀,包住入睡的美人頭。牧師先斬斷海星的肢體,然後割下睡美人的頭顱,又屠殺在血泊中攢動的害蟲。自從我們身陷地獄以來,我們頭一次打起呵欠,想到睡覺、歇息,還想到豐富多彩的沉思。
「好像是牧師。」一名水手說道。
「您跑這兒來幹什麼?」魔鬼問他。
牧師的妻子開始呻|吟,我的高潔的老師也發出一聲牛吼。魔鬼彷彿被打動了,他說道:
謹慎起見,牧師認為要砍掉傲慢的頭。一根血柱,從脖頸的斷口衝起,噴入海中,綻放成一頂大陽傘。隨著血液流淌,傲慢喪失了鮮艷的色彩,他的修飾、他的裝點,統統化為烏有。不大工夫,他就只剩一堆灰不溜秋、軟塌塌的肉了。牧師的勝利喚醒我們每個人身上一種久違的情感:自豪的,也是屈辱的情感,因為我們從前行為的記憶,不僅呈現在我們的腦海中,而且還銘刻在我們的肉體里。牧師的女兒向父親伸出手臂,講出感激的話,可是他妻子卻低聲無語,還被羞愧感所控制。
第一眼看去,吝嗇就顯露幾分這種多疑。除了上面提到的奇大的兩隻招風耳,他還另有兩隻耳朵,個頭兒小得多,長在鍋柄處。最後,他有兩隻眼睛,一隻在肚腹下面,另一隻在後背。
貪吃一亮相,也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本來以為是個畸形的怪物,卻看見一個富有的資產者,穿戴很講究,可以說相當高雅,只是腹部夠個兒,四肢稍短,脖頸就像中了風。他穿的衣服剪裁合體,扣眼上別著一朵鮮花,高筒禮帽微微推向後脖頸。他穩重的步態、胖乎乎小手的動作,直到腦袋的姿態,都有幾分尚屬得體的故作風雅。他雖然腦滿腸肥,眼睛被脂肪吃掉,贅肉堆在領口,但是紅潤臉膛上的五官,還保留了驚人的秀氣,特別是鼻子短,十分纖巧,而稚氣的嘴呈現心形。他逐漸走近我們這夥人,他那真正的相貌,我就看得更清楚了。別看他細眉細眼,在善意微笑的表象下,那張臉的表情卻冷酷而狡詐。肥褶間的小眼睛射出的目光冷峻,而且異常清醒。仔細觀察,貪吃的可怕程度並不亞於其他那些怪物。等雙方一交手,我們所有人九*九*藏*書都十分遺憾不能參戰,而最衝動的人,就用呼喊和手勢鼓勵牧師,也算參加了行動。
他高舉帶球柄的手杖,迎戰牧師,而牧師也擺出搏鬥的架勢。大家看得明白,這個可憐的聖人從未碰過一把劍。他收攏小臂,拳頭貼著肩膀,拿劍就像操著一把匕首,絲毫不顧防護左側,那姿勢笨拙透了,傲慢不屑地訕笑。

「喂,那位,快去吃冷餐!」一名水手嚷道,「快去冷餐會!」
我們親愛的老師,高潔的呂道維克·馬爾丹,受到魔鬼的誘惑。當時我們十二名弟子來到布列塔尼的一處小海灘,正受益於他的教誨。在他的名著《論靈魂預防》一書中,他推薦了三十二種抵制誘惑的可靠方法。在晚上九點至午夜這個時間段,魔鬼只向他建議浮華虛名的東西:藝術靈感、內閣權力、社會的成功、公認的魅力、王公車駕、美國汽車,或者在文學、哲學領域稱雄,在短號、環法自行車賽、積分學、釣魚等賽事中奪冠。這位教師並不太費勁,就一一戰而勝之,他雖然很能應付,但是他那預防法的招數很快就用盡了。課本、專論、指南之類著作的危險性,正是在規定的範圍里回答一切,卻沒有為靈魂或精神準備逃逸的跳板、鼠洞和捷徑。從午夜時分起,我們親愛的老師,偉大的呂道維克就開始疲弱,乃至臨近拂曉,他就臂肘支著坐椅的扶手,單單用食指托著腮,仰頭狡黠地微笑;那副神態,正是悟透眾生秘密的人。
吝嗇長一口大鍋狀、頂一隻猛禽的頭,眼睛靈動而兇狠,耳朵靈活,大如裝烤羊後腿的盤子。他有三雙胳膊,而手又長又細,手指非常有力,不斷活動。他那四隻短腿下的腳都有捕捉功能。他渾身都透出在吝嗇鬼身上並存的殘忍和多疑。他那仇恨的目光斷不容情,而躁動的手和鉤狀的腳趾所形成的反差,都暴露出一種急切的攻擊性。看到這樣的怪物,我就想起盧道維克·馬爾丹老師的話。老師認為,吝嗇的情感動因不是自私,而是一種邪惡的思慮,力圖將適於消費的物品從生活中轉移走。他說道:
「大牛的獨生子,請和我們一起飛翔,去兇殺,去放蕩。」
除了牧師,我們所有人都在海底重聚,地地道道成了死人。我們長著死人的腦袋、死魚的眼睛,僵硬的肉體,只顯一張咧著強笑的嘴。雖然還能動彈,可是一種巨大的壓力幾乎將我們釘在原地。至於我,就用了好長時間練習,腦袋向右,腦袋向左,好能觀察身處的地方。我們被關在一種岩石的盆地,石牆不算陡峭,但是同一水平面上毫無出口。我們上方很高處,在水質的天空中,游過大大小小各種各類的魚,有時還是密集的魚群。難得有一條下沉到我們監獄的深度,沉下來也往往就死了。地面鋪滿了形狀各異的魚骨骼,成為這裏唯一的裝飾。我們地獄的岩壁隔一段就穿鑿了洞口,黑乎乎的,好似岩洞,什麼也辨別不清。
「下一個!」
「我要搏鬥,」牧師答道,「為了贖回這些靈魂。」
在四天四夜當中,船上回蕩著歇斯底里的吼叫、淫|盪的喘息,也迴響著鬥毆、搶劫、殘餘的喧擾,以及持續不斷的褻瀆神靈的叫囂。荒唐的狂歡宴飲,幾乎不間斷在船上進行。最不堪入目的造孽行為,在這裏變成瘋狂的享樂,不過在邪惡中,也在用心探索,越發精益求精了。
「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的《論靈魂預防》這本書,你們就撕毀吧,」他總結道,「假如你們想要防範有害的誘惑,那也不要仇視罪過,可也得熟悉風險。你們不要愚蠢地退縮,不要鄙視美食,也不要逃避女色,等等。」
牧師這才明白,他這是助長黑暗的勢力,便恐怖地號叫一聲,丟下鞭子,逃向船頭,跪了下去。他號啕大哭,緊身黑禮服里的乾瘦軀體抖動不已,雙手合十,舉目向天:
魔鬼住了口,也停止了來回走動,雙手插著兜,佇立在我們面前。我感到一種莫名的、還很朦朧的惶恐,從我的體內上升。魔鬼仍然以不疼不癢、淡漠的聲調繼續說道:
「絕沒有比我還美的人!」驕傲的母獸加重語氣說道。
搏鬥剛剛開始,吝嗇就突然改變目標:他那隻背上的眼睛發現卧在地上的金牛,鍋下的四足就奔了過去,一屁股坐到偶像的肚子上;三雙手臂緊緊抱住,開始親昵,發出幸福的哼哼聲。他沉醉於黃金,便無視危險了。牧師追上去,吝嗇卻毫無意識,牧師便一劍刺破了大鍋。大鍋也像藏金罐一樣,滿滿裝著金幣,嘩啦啦流到金牛身上。牧師這一新的戰績,在我們每個人心裏引發投身這種壯舉的渴望,殊不知這種渴望所包九九藏書含的征服的慾念和吝嗇,正是程度不同的邪惡衝動。我們越來越躍躍欲試,魔鬼只得提醒我們,壓下我們按捺不住的情緒,說我們還臣屬於死亡王國。

「這麼吵鬧!」懶惰嘆道,「這麼喧擾!都趕緊住聲!」
搏鬥一開始,就顯出力量相差懸殊。牧師想要擊中敵手,就只好不斷彎下腰。懶惰唯一的要害,真正容易受傷的部位是腦袋,但是目標太小,對手很難被擊中。懶惰動作靈活,漫不經心地防護,並不著意進擊,只是用劍尖逗弄對手,單等他自己撞上劍鋒,這種機會勢必會出現。牧師最小的女兒意識到威脅父親的危險,便靈機一動,唱起催眠曲:
「不過,在生活考驗中勝出的這些人,必須善於用群氓的汗水創立財富,臨終那天就可以說:『主啊,我就是這樣利用了您交給我掌握的笨蛋、幻想者和其他材料。』我們在天上需要的正是這樣一些人,以便建造永福之城,那將是他們永恆的居所。」

牧師沒有答言,只是在海空間畫了個十字。魔鬼立時服裝盡脫,赤條條像條蟲子,一副很好的模樣。我觀察到他沒有生殖器官,至少毫無明顯的標誌。遭遇這樣麻煩事,魔鬼似乎並不吃驚,也不氣惱。他又穿好衣服,問牧師來此何意。
一聽這話,貪吃心思似乎就亂了,他往身後瞥了一眼,這時,觀眾又齊聲喊叫:
「對,是我父親。」一個女兒證實。
魔鬼正說著,抬起了腦袋,戛然住口,他注意看一個黑形狀的東西,剛剛出現在水空間,像一條黑魚,朝我們的方向游來。那側影很快就清晰,依我看是一條小個頭的鯊魚。
「下一個!」魔鬼轉身,衝著七個中的第二個洞口嚷道。
「真他媽的見上帝的鬼,見鬼的上帝!我一定要弄明白!一定要弄明白!歸根到底,為什麼?我要弄明白為什麼,見他媽上帝的鬼!我不允許……我有權……」
地獄吐出這群獵物,我們每人又重返正常的活動。盧道維克·馬爾丹老師又回到他的弟子們中間,仍在我們一周前離開的那處布列塔尼海灘。有一天,他向弟子們講述了我剛剛敘述的經歷。
忌妒聞聽此言,隨即轉向我們,那黃綠色眼睛從頭盔深處冒火。
「主啊,戳穿這種騙術吧!」
一個怪物上場,肥肥的,彎曲著紅赤赤的,不是別的,正是傲慢。他的軀體形同一個路易十五風格的五斗櫥。他的腦袋朝後仰的弧度很大,由一個畸長的馬頸連著他的上身。這顆腦袋跟中了風似的浮腫,側看呈現鉤狀,額頭極低,上面長著兩隻角,似岩羊角那樣扭曲,並且指向天空。他的下嘴唇突出,比上嘴唇長出半尺,一隻眼睛鼓出,呈明膠狀,看上去像只大號的單片眼鏡。這個兩足怪物,大腿瘦骨嶙峋,細得出奇,小腿同樣纖細,隱藏在護脛狀的貝殼裡,腿肚子倒很可觀。不過,這種解剖式的勾勒,遠非他從頭到腳裝飾的豐富多彩來得令人驚訝。他的屁股插著一嘟嚕五顏六色的觸角,主色調為金黃和紫紅。他那兩條石頭小腿為乳白色,雙腳和大腿則是黃綠色。他脖子上懸挂一條銀白絲紫色大飾帶,是印在肌膚上的,在他那路易十五式的上身有兩排勳章,都是生出的贅疣,色彩極為耀眼。他的兩隻角為金黃色,牛耳朵鮮紅鮮紅。差一點兒忘記指出,他天生一對西班牙式馬刺,在他的腳後跟後面好似兩團火焰。傲慢胯骨挺得老高,邁著沉重而莊嚴的步伐,右手拿著軍樂隊隊長的手杖,但是手杖太長,他不得不拔高身子踮著腳,才夠著手杖的杖頭。我們看著他在我們面前神氣活現的樣子,感到又憎惡又懷念。而他卻透過他那單片眼鏡打量我們,肥大的下嘴唇鄙夷地撇得老長。
「我就是找您來算賬的人。」牧師朗聲答道。
「我也是愛莫能助啊。我跟你們一樣。不過我呢,我的罪孽就是世人,我理解他們,卻再也愛不了他們了。這話就不要講了,回到你們的罪孽。他們就在這裏,在你們身邊,在這些向你們的牢獄敞開的洞穴里。我這就讓你們瞧瞧……」
「你們說什麼冷餐會?」他轉向我們,問道,從而忽略了防衛,「怎麼,有冷餐會?」
淫|盪在我們面前亮相,是一個裸體老人,瘦得皮包骨,頭戴一頂栗色瓜皮帽。那雙黑眼睛,在深陷的眼眶裡熠熠閃光,有一種內視的眼神,而他那張瘦臉,似乎因惴惴不安而繃緊了。老人右耳安裝了柄,類似手搖柄,其緣由,起初我們覺得神秘莫測。小腹下面部位,由一個籠子保護起來:瘦骨嶙峋的籠子,是用交叉的黑色粗鐵條製作的。封閉在籠子里的器官,還難以分辨是男性還是女性,甚至無法九九藏書看清是否真的存在。籠子上端由麻繩連著帽檐兒,共有三根,染成紅色,引起我們的注意。淫|盪從洞里出來,走了幾步便站住,抬手握住安在耳朵上的搖柄,相當吃力地搖動。手搖柄轉動時,發出生鏽機械的吱吱呀呀的聲響。剛旋轉一圈,有手掌大小的小活人,就從帽檐兒擁擠出來。開頭有三個小人兒:一個裸體女人,另一個著正裝,第三個身穿睡袍。三個小女人順著麻繩滑下去,我們眼看著鑽進裝著性器官的籠子里。其他小人兒也相繼滑下去,各種年齡都有,穿戴各異,許多是零散部位,有大腿、臀部、乳|房以及這種或那種標誌的性器官。魚貫而下持續好一陣子,然後淫|盪才放開手搖柄,已經疲憊不堪,靜思了片刻。他終於又抬起頭,拿眼睛掃了一下我們這夥人,似乎對牧師三個裸體的女兒和妻子產生興趣,重又開始搖動手柄。我們十分驚訝,看見瓜皮帽邊出現的小人兒,同這母女四人一模一樣,也順著麻繩滑下去。牧師簡直不能容忍,憤怒到極點,用狂呼亂叫和瘋狂動作表示出來,不免把注意力引到他身上。淫|盪好奇地打量他片刻,隨後又搖了一圈手搖柄,於是可憐的牧師痛苦地看到,他本人也頭衝下,順著麻繩溜下去,追上他的妻子,就在她要進入性器官籠子的當兒,他就咬起她的屁股。牧師就這樣氣急敗壞,開始搏鬥,還是沒有長進,跟前幾場搏鬥一樣沒有章法。在我們看來,上帝明顯的偏袒也無濟於事,我們都非常擔心。別看淫|盪那麼衰老,又骨瘦如柴,劍舞卻跳得非常帶勁兒,而且異常冷靜。牧師被逼躲閃,向旁邊一跳,動作相當可笑,但是卻露出了他身後懶惰的屍體。淫|盪一瞧見剛割下的少婦的頭顱,就發出一種犬吠的聲音,丟下劍,急忙搖手柄。一個斷頭的形象,縮成一個橙子大小,順著麻繩溜下,卻來不及到達籠子了。牧師一下子結果了最後一個對手。他妻子和三個女兒,就像初犯罪過那天似的,發現自己身上一|絲|不|掛,臉就紅到了耳根子。那複員軍士偷偷瞥了她們一眼,不禁大為動情,所有人也都看見了這情景。
「你們下了地獄。自不待言,萬劫不復了。我有必要向你們解釋,你們受的是什麼刑罰,因為你們不可能完全意識到。首先要明白,罪孽純粹是另一碼事,並不是一種違法行為。罪孽是生命的本質。正如電流產生光,罪孽則維繫生命。根據其強度,罪孽可以稱為自豪或者驕傲,欲求或者貪婪,愛情或者淫|盪,僅舉這些為例。生命向來不是靜止不動的,總是不斷回應下一刻。罪孽是滋養生命的源流,源源不斷,將生命運向它的更替常新。自由管控所有這些源流,根據你們的需要進行調解,而你們卻沒有理性地享用,濫用,結果把燈燒壞了。你們身上再也不存在罪孽了……」
金牛一周年過去了,在我們的地獄沒有發生任何情況,只有一點:我們移動了幾步遠。突然,從四面八方圍住我們的牆壁出現一個人影。那是個中等個頭兒的男人,身穿一件深色西裝上衣、一件條紋長褲,頭戴一頂瓜皮帽。他那張臉颳得光光的,沒有什麼特點,一副辦公室職員的做派,漠不關心地處理他的事務。
憤怒再次氣得要死,雙手抱住脖子。儘管他不在防衛狀態,牧師卻毫無顧忌,只因他為正義事業而戰,一劍刺進了憤怒的肚子。大家又向他熱烈歡呼。這時,我感到一種忘卻的不安,在我心中震顫:這還是一種動物性的不安,但是已經充實了猶豫和未表明的疑問,這是正義感的雛形,而正義的要求,不管理解得對與錯,總是很容易把人和獸引入歧途。
「用不著劍!要打倒如此可憐的獵物,我只需一根棍子就行了。」
「他媽的上帝見他的鬼!我要弄明白!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用我的命來贖這些靈魂?這不公正!我要弄明白,真他媽的!我一定會弄明白!弄明白……」
傲慢瞥了一眼,看到牧師精瘦的身子,不由得放聲大笑。
「他是魔鬼,」牧師最小的女兒說道,「我認出來了,在倫敦看一場美國電影我見過。」
這些話,看似表達面臨意外境況的個人反應,其實不過是一種機械的對話,習慣的回歸。有人甚至會錯以為,從中看出了一種交際的行為。我們對自己的命運,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相互之間也就不可能產生興趣。如今我似乎還記得,當時我無所期待,無所祈願,也無所遺憾,不過,至於這種空置的狀態,在我的記憶中,還包含有更加真實的成分。就是當伴隨這種狀態的噁心突然又襲來,雖然只是一瞬間,我也無須考慮,往往當即就重又感受到那種巨大的九-九-藏-書空虛。然而當時,我們從來沒有那麼聰明,在我們每人身上,思想源源不斷,擴展發揮,又遞加倍增,其精確度和快速賽似計算機。這種異乎尋常的清醒,甚至促使我們進行某些探討,而那種探討本可以視為一種好奇心的證據,其實僅僅是一種機制和一種結果的要求。除了思想的這種機械運行,真正關注的唯一對象,對我們來說就是時間的流逝,而其不確定性,就在我們身上維繫著一種惴惴不安,一種微妙而搖曳的情緒,宛如一盞長明燈的火苗。每人都發現一種自行計量時間的尺度。比起其他人來,我的尺度也同樣是大約相當。金牛也隨同我們沉入海底,墜落時四蹄朝天掉到地上,因自身重量緩緩下沉,我從某些公式出發,以下沉的進度來計算流逝的時間。我們想到比較一下我們的估算,這才看出從四十八小時排列到七十小時,可是,每人都保留自己選擇的方式,一頁一頁撕下永恆的日曆。
「不過,要當心。對於像您這樣的英才來說,困難在於有一個假自我,不斷介入本人及其行為之間,情況就變得複雜了。我親愛的呂道維克,這個假自我,您本身的這個敵人,您已經猜出來了,正是您的靈魂。因此,關鍵就是讓靈魂喪失效力,最好乾脆擺脫靈魂。」
「你們瞧瞧她!你們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永遠也不要忘記,你們見到了最令人作嘔的罪惡爬滿懶惰柔軟的枕頭!」
崇拜者頭一排,有個鬍子拉碴的海員,他頭戴白花冠,手腳都捆住了,等待船長將他屠宰在上帝的腳下。這時,牧師突然衝出一個艙口,舉著鞭子,撲向他的幾個女兒,狠勁抽打,還罵她們是母豬生的,肉|欲的恥辱產物。鞭子在她們的肌膚上留下一條條血印,她們快意地扭動著身子,擁擠著,爭搶接受父親的怒火,發出淫|盪的呻|吟,還連聲說:

「人下了地獄,看來我們正是這種情況,」牧師的妻子答道,「那一般來說就是永生永世了。最好就是逆來順受。」
這位教師賣掉自己的靈魂,換了一頭金牛犢,捲毛狗大小,那也重達兩百公斤。由於我是最得意的門生,他就做主將我的靈魂也賣掉。魔鬼只給了他十八公斤金子,他就用來加長金牛的尾巴,還安了一對不該長出來的角。幾小時之後我才得知,還來得及取消交易,但是我已經有了興趣,隱約看見卑劣勾當的深淵。
「我才是世間最美的人!」
「用棍子也多餘,」怪物說著,就扔掉手杖,「我只要吹口氣,就能把這個木偶吹倒。」

恰巧這時候,他妻子向那鬍子海員提出替代他,甘願做出犧牲;她女兒們也紛紛要求這種優待,親手抹了母親的脖子。我們覺得這種念頭很有趣。實現這種想法也沒有任何障礙,然而,牧師又第三次呼籲:
所有目光都投向懶惰的洞穴,可是等了許久,我們的急切心情才得到滿足。一種讚賞的竊竊私語迎接懶惰出場。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海星,有七條肢體,每條肢體足有一米長,其中有一條末端,長著一隻圓滾滾的小手,半張開,似乎在戲水。海星中心則有一顆年輕女子的頭,膚色鮮艷,周圍長發飄逸,呈淡淡的金黃色。她的嘴微張,兩隻黑眼睛細長,眼皮幾乎合上。她的頭後仰,彷彿在品味昏昏欲睡。罪過從未以如何可愛的面目出現過。歇息片刻之後,海星肢體才懶洋洋而靈活地波動起來,懶惰便緩緩地游向圓場中央。我們讚賞的竊竊私語變為恐懼的議論。在這女人鮮艷臉龐的周圍,在波浪式金髮卷里,現在我們能分辨出麇集的害蟲:蛇、蜘蛛、蝎子、蛆、埋葬蟲,以及別的寄生蟲。時而,一條蝮蛇從金髮卷中探出頭來,爬到這少婦的面頰上。迄今為止,我們從未見過如此不堪入目的場景。懶惰誘人的外表,牧師乍一見有些驚慌,他轉向我們,以無可辯駁的語氣高聲說:
魔鬼轉向岩壁開鑿的七個洞之一,拍了拍手。
忌妒緩緩從她的黑洞穴里出來。起初,只看見她那顆頭盔形狀的碩大腦袋,由一種角質而堅硬的物質構成的。在頭盔的臉甲和盔帶之間,張開一個黑洞,黑洞里兩隻黃綠色眼睛閃閃發亮。忌妒的目光,從這幽深的秘密洞口|射出去,似乎就能直中瞄準的目標。頭盔臉甲有時悄悄地放下來,止熄那對眼睛放射的磷光。這隻母獸,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臉孔貼著地面,兩隻長鱗片的大手在兩側撐住上半身。她就這樣走了十來步,動作靈活地一下子立起來。她的軀體在肩膀下面關節相連,因此無須明顯用力,就能保持立姿。這上半身倒是人形,軀體部分由角狀片遮護,裸|露的皮膚則布滿膿皰,流出淡黃色https://read•99csw•com的體液。下面的軀體,這個動物當作基座的,酷似一條黑色大鱷魚,大腹便便,但是有六對足,動作非常靈活。
「下一個!」

第五天拂曉,船員和旅客都聚集在甲板上,一個個赤身裸體,跪拜在金牛的周圍。複員的軍士,由牧師的三個女兒當助手,行神父的佈道儀式,用濃重的科西嘉口音,滿嘴猥褻的話語,祈求神靈的保佑。他手持耶穌受難像,不時倒置腳朝天舉向我們,同時問道:「你們認出來了嗎,上帝之子?」我們便齊聲回答:「認出來了,正是他,金牛之子。」牧師的妻子搖著乳|房,甩動著一直披散到臀部的長發,騎著掃把大喊大叫:
「這是顯而易見的。」馬爾丹附和道。
「吝嗇鬼與生活為敵。對生活仇恨,驅使他獨佔,而害怕看到他獨攬的東西返回生活,又在他身上維繫一種持久的疑心。」
「是哪個鄉巴佬的子弟,敢來向我叫板?」他質問道,那傷風似的肥膩聲音,彰顯他的志得意滿,「他在哪兒呢,這個無賴,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子?看我不打斷他的腰,看我不把他的腸子掏出來,塞進腦子裡!」
「下一個!」魔鬼喊道,他聲音沮喪,鄙夷地撇著嘴,因為他從這一系列勝負中看出上帝插手了,這對他來說,就好像決鬥成為可恥的騙局。
第三天,我們帶著小金牛上了一艘貨船,起程前往中國。同我們一道旅行的有一名複員的軍士,一位英國牧師、他妻子以及他們三個女兒,三個美麗而穩重的少女。讓船員和旅客改宗,開始崇拜金牛,對我們來說是一場兒戲。我們使用一種高超的卑鄙手段,設法讓牧師獨自逃脫這種傳染,讓他目睹妻子和女兒沉溺於卑污惡俗中,從而向我們展示他的痛苦和憤怒。
「下一個!」
魔鬼,果然是他,停到我們面前,端詳一會兒我們發綠的裸體。他注視我們,那種注意的神態是機械的,幾乎心不在焉,表現一名職員在進行一種容易的清點,對我們哪個人都沒有特別的興趣。我們這方面,面對魔鬼也毫無局促之感,甚至覺得有他在場沒有什麼不便。魔鬼開始在我們面前踱步,也多虧這樣來回走動,他才喚起我們的興趣,只因他均勻的步子、有規律的動作,提供給我們計量時間的尺度,從而引起我們所有人注意。他一直不停踱步,對我們說話的聲調不疼不癢,既無敵意,也無好感。
我們為優勝者自豪,祝願他再次獲勝,可是看到這個龐然大物,看到這強壯的胸膛和手臂、移動的靈便,就覺得牧師不可能獲勝。剛一交手,就只能證實我們的擔心。忌妒圍著牧師遊走,其速度之快令他驚詫,有好幾次都處於有利的位置,能一擊而斃命。牧師得以倖免,正是多虧了他笨手笨腳,那種動作實在像假裝出來的,忌妒從中嗅出對手設的陷阱,便收手留待更有把握的時機。這種時機很快就出現,忌妒位置極佳,可以從背後打擊,而這當兒,牧師最小的女兒頭腦與胸脯同樣曼妙,立刻高聲說道:
「你們身上再也不存在罪孽了。源流離開你們了,運載的本質到別處成形,化為實體。他們每人都具有你們錯亂的想象最終賦予他們的表象。一會兒你們就能看到他們,叫出他們的名字:驕傲、憤怒、忌妒、貪吃、吝嗇、懶惰、淫|盪。你們將了解太監的那種痛苦,受到他理解而再也感受不到的一種幸福形象的折磨,也將同樣了解老人清醒地想起再也感覺不到從前好胃口的痛苦、失勢者回憶自己得意之時而再難失而復得的痛苦,以及其他許許多多附加與倍增的痛苦。明白卻再也感受不到。聽到自身的呼喚卻不能回應。永生永世跑去相迎,卻無望同自身會合……」
「睡覺,睡覺寶貝,寶貝快入睡。」
「有什麼能向我證明呢?」
「下一個!」
這隻野獸,充滿忌妒而不安的目光,只顧射向小姑娘,卻忘掉了搏鬥,由著牧師從容地割了她的脖子。從傷口溢出一種濃稠的黃色液體。我們鼓掌慶賀牧師獲勝,同時,一種爭強好勝的情緒潛入我們心中。我們每人都很希望能替上帝的使者出戰。但是規則不允許。
「生活就是一場測驗,」魔鬼說道,「機會提供給每個人,施展自己的才能追求永恆。那些無能之輩、碌碌無為的人和陽痿患者,到了彼界又有什麼用呢?乾脆就讓他們回歸虛無吧。」
「主啊,戳穿這種騙術吧!」
「算了吧,」他狂笑之後說道,「我要當仁主,您只要吻吻我的屁股,我就饒了您的命。」
「我富有了,」我的高潔的老師對我說道,「您也發了點兒小財。咱們去中國吧,那裡正有戰亂和飢荒。在別人陷入不幸和苦難的境地,感覺自己富有比什麼都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