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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警察

假警察

這件案子審理也沒有什麼波折。馬爾丹對他的辯護律師全部講了幾個月間,他所投身的一項伸張正義的神聖工作。律師經過深思熟慮,認為當事人所完成的壯舉,一件也不要告訴審判官。他這樣做有沒有道理可以討論。不管怎樣,馬爾丹被判兩年監禁和剝奪五年居留權。種種跡象都表明,他這次不幸鎯鐺入獄會從中得到教訓,他當假警察的天賦,今後還會派上更好的用場。
「看貂皮大衣這樣的價錢,現在可不是高枕無憂的時候。」她強調說道。
「這倒是,」馬爾丹嘆道,「要想清洗掉民族的敗類,還得需要時日,需要堅持不懈。」
「我總歸有權利跟所有人一樣穿戴吧?」馬爾丹天真地回答。
「這錢夠我十月份抽煙的。對了,你得給我兩萬法郎。必須買……」
他這樣講,是要讓她無拘無束;愛情的衝擊真大,他充當被清洗分子這一新角色,甚至也不臉紅。
「那就好,」馬爾丹嘆道,「你既然後悔了,那就不要再提了。」
她嘴上這樣講,心裏卻不會完全上當,已經懷疑丈夫的行為不正常。果然有一天,她的懷疑完全得到證實:當時馬爾丹掏錢包,不料從兜里掉出一張達莉拉的照片,上面還有明目張胆寫著逢迎和充滿激|情的贈詞。朱絲蒂娜罵他沒心肝,壞父親,罵他是白痴,是頭大蠢豬。馬爾丹不得不下保證,晚上回家再也不超過十點鐘,他說到做到,免得再引起吵鬧。這些規定對馬爾丹十分殘忍,尤其他的情婦達莉拉指責他吝嗇時間,幾乎一直跟他賭氣。馬爾丹深感鬱悶,他開始考慮他妻子是否跟第五縱隊有點兒牽連,是否應當受到對叛徒的懲罰。果然有一天,全家人吃午飯,他忽然想起一九四三年一個夜晚,他妻子被空襲警報和炮聲驚醒,就說過一句英國人是混蛋。他耳畔還迴響著這句話。事情當然很嚴重。然而,他放了一馬,沒有懲罰達莉拉的罪行,就不免惶恐不安地想道,他懲罰妻子的罪行是否適當,這事兒他在心裏嘀咕了好幾天。人一旦離開了正道,再回來就要跌跌撞撞,還背著自己不公正行為的重負。朱絲蒂娜遇到丈夫的目光時,往往發現閃著奇異的光亮。一天晚上吃過飯,孩子都睡下了,馬爾丹突然問妻子:
他這種思考絕少虛偽的成分,而他內心深處所抱的希望又十分高尚,因此他懷著毫無雜念的喜悅,看著解放時刻的來臨。巴黎解放那天,馬爾丹抱住妻子,流著喜悅的眼淚高聲說道:
「我正在辦一個特大案子,」他對妻子說道,「要花費時間,又難辦又累人,不過值得出這份兒力。」
馬爾丹結了婚,有三個孩子,他在雷歐穆爾街一家商店當會計,每月掙三千法郎,而且為了養家糊口,業餘時間他還當假警察。幹這一行,要有明察秋毫的天賦,要能冷靜而巧妙地當機立斷。真警察無需選擇跟什麼人打交道,這由警官、警察局或線人向他提供,從而免得他浪費時間,也免得他冒險和操心。此外,真警察還有權出錯。他可以將一位老闆娘當作一家妓院的老鴇,可以把一個清白男子打個烏眼青,並不懼怕出了錯會有什麼後果。尤其是他用不著費心如何顯得自然些。受到粗暴對待的人如何看待他,這對他來說是次要的,他感興趣的也不外乎要了解人家的心理狀態。
沒有污點的人也同樣難逃這種慾望。有一天,他揣在外套兜里的手握著伸張正九*九*藏*書義的刀,去敲一個女混混的家門:她的醜事眾所周知,曾向德國人提供了有關蒙馬特爾聖心教堂的藝術機密。她親自來給他開門。那是個金髮(或棕發)的年輕女子,有一張適中的嘴、一個適中的鼻子和一對呈現某種顏色的眼睛。馬爾丹一見鍾情,這種愛纏住他,勒緊他,傷害他,直透他的心靈和肉體。他墜入了情網。不過,我們也不要性急。馬爾丹干假警察這行,學到許多有關人心秘密的東西,也養成了碰到意外情況,能迅速為我所用的習慣。他拉起年輕的女混混的手,輕輕地握住。
馬爾丹也沒有聽妻子的反駁,決意放棄假警察的行當。差不多有兩個月,他生活在良心的安寧和尋回自豪的喜悅中。他從未感到助理會計的職業如此美好。九月底,他領了三千五百法郎的工資,心想這筆錢代表他當月的全部收入,一股驕傲的情緒便形之於色。然而,他也不會把自己的警察天賦撂生疏了,要用在正當的目的上。他在閑暇的時候,主要出於愛國熱情而不是業餘愛好,用心調查一些可疑的人在佔領時期的言行,向當局告發壞良心的愛國者,而且滿意地看到七十一個人被他送進監牢。
可是,他妻子卻沒有好氣兒,抱怨說黃油漲價了,肉、葡萄酒和別的食品也漲價了。發工資那天,丈夫把三千五百法郎交給她,她揣進兜里,同時說道:
我們的意圖,不是在此講述一個愛情故事。主要說的是他們連續三個晚上,到天價的飯店用餐,去電影院看放映《怪癖的迪德先生》,然後,馬爾丹到達莉拉在朱諾林蔭路住的那套房子,有浴室的兩居室,二人開始了愛情生活。於是,一個個歡愛的不眠之夜,貫穿著多少淫|盪的極樂。他們穿著黑市的浴衣,以聞所未聞的精妙方式相交歡,唱機同時播放著讓·薩布龍的樂曲,或者歌唱市郊、配傢具套房和兇殺夜晚的歌曲。天亮馬爾丹才回家,他腦袋一片空白,眼神一副呆相,眼泡因疲憊而腫起來。
「解放啦,朱絲蒂娜,解放啦!終於到頭了,咱們的苦難;到頭了,我迫於艱難的時世所過的那種虛假生活。這道遮蔽美德光輝的濃霧,終於消散了。運載黃油、生豬、家禽和紅葡萄酒的列車,開始從四面八方向巴黎開來。咱們等了多久,從前過的那種多麼簡樸、多麼可敬的小日子,現在重又開始了。」
杜朋好像被剝了皮似的嚷起來,賭咒發誓說他一文錢也沒有,最後只好認可出四萬法郎,去開保險柜取錢。馬爾丹獨自留在客廳,將幾件象牙雕藝術品裝進兜里,好給達莉拉一個驚喜,而他的客戶卻在裡屋給警察打電話。這位假警察剛接過數好的四萬法郎,就被抓走了。到了警察分局,兩位真正的警官態度十分激烈,指責他損害了他們職業的聲譽,結果讓他吐出好幾顆牙齒。
「你變一變會特別英俊,」達莉拉嘆道,「讓我來給你打扮,肯定讓你酷得難以置信。」
假警官說明他了解走私商的罪惡活動,甚至掌握有關他的組織機制的足夠材料,可以確切地說出他在布列塔尼以每公斤五十法郎的價錢,買了若干噸黃油,又以四百五十法郎的高價賣給巴黎零售商。馬爾丹還提供一些細節,列舉一些姓名來支持他講的這番話。
「你沒聽明白我的話。我在問你,這副警官的面孔,是不是還要保持很久。你的形象,務必要變一變了。你那部片子早就拍完了。這簡直成了你的服裝。你就好像樂於弄成一副警察的樣子。」
「噯,」馬爾丹答道,「達莉拉,我的心肝,我的蜜罐,你想到哪兒去啦read•99csw•com?我根本就不想板著面孔。」
「當然後悔了。」朱絲蒂娜回答,說話頗有分寸。
至於幾個孩子,自然誰也猜想不到父親從事的是什麼類型的職業。幾個親愛的小天使完全單純無知,吃著三百法郎一公斤的排骨,二百法郎一斤的黃油抹的麵包片,應當說他們的臉蛋圓起來,變得紅潤了。馬爾丹每逢因這第二職業而有所顧慮時,只要端詳一下幾個孩子健康喜悅的面孔、強壯的小身體,他就可以釋懷了,心想道德不可能讓他的孩子挨餓,患肺結核。這些考慮勝過妻子的規勸,有助於他克服疑慮和氣餒,讓他以新的熱情重又開始幹起來。他挑選挨宰的對象,主要針對那些黑市商人、秘密囤積居奇的投機者、處境困難的猶太人、某些類別的中間人和傀儡。巴黎行政機構和國家行政機構里,利用職務和影響進行交易的事並不鮮見,這也向馬爾丹提供了寶貴的機會。他這種生涯的得意之舉,就是向一個假警察幫勒索了五萬法郎。不過,他初入這個行業時舉步維艱,缺乏經驗,險些付出慘重的代價。他看到有營業執照的商人以非法價格出售商品,自然而然就想去敲詐,有好幾次險些讓真正的警官逮個正著,殊不知那些商人定期向警官交納好處費。後來,他屢次看到,同任何非法交易一樣,黑市和旨在取締黑市的執法機構勾結在一起。不道德的現象層出不窮,起初挫傷了他的正直和榮譽感,須知儘管表裡不一的環境極不光彩,他的榮譽感卻始終保全。仔細想想,他的心倒敞開接受寬容,認為真正的警官瀆職而貪圖金錢,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急不可待,要向您表白我的愛,」馬爾丹說道,「不顧這身對我不大有利的打扮來見您。作為電影演員,目前我正扮演一名警察的角色,這您就該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化裝了。」
「這樣不大正規,」馬爾丹忸怩著說道,「不過,好吧,我想用五萬法郎,我們就可以在新的基礎上重新調查。」
「那就讓他們玩兒去吧,」達莉拉說道,「這樣看來,他們也找您麻煩啦?我呀,您想想看,就在這個街區……」
「我看到咱們的桌子上有麵包,」她頗為粗俗地說道,「當然了,黑市拖多久算多久,世上沒有永遠存在的東西,不過我還是相信,這情況怎麼也得還有一小段時間。」
「挺有意思,那,這部片子叫什麼?」
「先生,」那個名叫達莉拉的年輕女子高聲說道,「您的神經完全失常啦!」
「這有多好啊,為警察局幹事兒。」他對妻子說道。
「有可能,」朱絲蒂娜承認,「我不知道說過多少回……」
「那還用說,我親愛的,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黑市嘛,近期還看不到頭。此外,法國人無休止地相互蔑視,不擇手段彼此陷害,只要還有人膽戰心驚……」
「警官先生,」杜朋答道,「您讓我墮入五里霧中。從來,就是上輩子我也沒有搞過黑市生意,頂多是作為顧客,條件允許時才買些物品。我問心無愧,我的看門人可以告訴您。另一方面,我也特別討厭胡言亂語。肯定有人用假報告驚動了您的誠信,我願意多出錢,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您認為需要多少……」
馬爾丹也有一點不利的地方:他內心十分誠實善良,表露在他嚴肅而認真的態度上。善輩的這種品性,從他臉上每個毛孔極為明顯地滲透出來,往往嚇住他的那些受害者,使他們不敢提出同他進行骯髒的交易。他們面對一臉正氣的警官,就認為他不可能接受賄賂。而馬爾丹這方面,又討厭走第一read•99csw.com步,他還礙於廉恥心,有時連憤慨的話都不講一句就走開了。碰到這種情況,為了解決問題,他就設法將事主關進壁櫥里,然後將金錢和首飾洗劫一空。甚至有一次,他在小教堂街區的一棟樓里作案,一失手出了大事,顧客死在他手裡了。他深受良心的折磨。幸好幾天之後,那是一九四四年四月份,一次空襲炸毀出了命案的那棟樓,樓內居民全部遇難,他才重又心安理得了,認為他代行了天意。他感情上有這麼多顧慮,可以想見他幹上假警察這一行當,要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才能做出決定。實際上,一九四一年整整一年,他比較了精神價值和食物價值兩種行情。當時,他老老實實地堅持,以最堅實的、顛撲不破的精神價值餵養三個孩子;可是面對孩子發青的小臉,不斷輕咳的可憐的窄胸脯,他最終還是預感到給他們吃一定量的肉,就能讓他們更加完整地吸取他那些堅強有力的教導。對他來說,大難題是引導他妻子贊成他的看法。然而,即使他成功地說服了妻子,全家生活也富裕起來,妻子卻總嘮叨,不斷地規勸他,有時還指責他麻木不仁和怯懦。
馬爾丹堅持不懈地殺人,每除掉一個,他就感到增加一分自尊。他經歷一些令人陶醉的日子,譬如那個星期六下午,他幹掉一個黑市商人、一個支持偽政權的人,以及在佔領時期,一個委身給德國軍人的壞女人。他並不總是關注客戶是否同警察有過節,往往要在那些似乎上面有關係,或者憑僥倖逃脫懲罰的罪人之間挑選。在他的心中,伸張正義逐漸壓過所有其他的考慮。他在街上遊盪,有時似乎從便便大腹就認出一個黑市投機商,從眼神的邪光就認出一名通敵的法奸,於是感到自己緊握的大天使的利劍在震顫。
那女人一邊喊叫,一邊懷疑地打量不速之客異常的身影。
輕易就痛悔,趕忙就赦罪,正義未免可笑,可見馬爾丹已經陷入泥潭。他放過自己的妻子,也就放過其他犯罪分子,這既由於懶散,沒有時間,即他的閑暇幾乎全花在達莉拉身上,又有愛情引發他多愁善感的緣故。現在,他往往待一個星期,什麼也沒有殺掉。有時他也反省一下,意識到自己無所作為,心中便想道:「啊!假如我有時間,看我怎麼大殺一通。」正是在這樣十分短暫的時候,他決定辭掉助理會計的職務。他這樣做,以為會更加自由,會有更多時間去伸張正義。結果恰恰相反。他擺脫了職業的束縛,就更加完全落入達莉拉的掌握之中。他的閑暇時間,非但沒有用到伸張正義的事業上,反而全部獻給了愛情;他頭腦遲鈍了,精神萎靡不振,也變得乏味了,終日沉迷於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和眉眼調情;他的意志也薄弱了,人變得頑皮了,沒正經,一天游遊逛逛,又淘氣,又沒規矩,像個詩人了。很快,他就不殺人了。他看到流血就難受,僅僅要他的客戶交贖金就行了。而且,他充當警官的技巧絲毫也沒有喪失,操作起來甚至比從前更加得心應手了。客戶乍一見這名警察的身影,臉就嚇白了,還以為他是從偵探小說里走出來的,繼而,再看他那墮落者的眼神里現在閃著賊光,也就鎮定下來,向他提出骯髒的交易。
一天下午,馬爾丹在情婦家中,身穿石榴紅色絲綢浴衣,守著一爐旺火烤大腿,而燃燒的木炭不算小費要兩千法郎一噸。達莉拉則坐在長沙發邊上,正用糖夾子拔小腿上的毛,這時她又挺起赤|裸的身子,將糖夾子放到茶几上,用雙手厭惡地捧起裸|露的乳|房,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開始撫弄,九*九*藏*書揉搓乳|房,就好像請求協助她思考;與此同時,她以溫柔的,但含有批評的目光,打量著她情夫的臉。
她列舉了必須購買的物品、要付的款項,又切題地評論一番。照她的估計,要生存下去,所需的錢越來越多,可觀的收入看來是指望不上了,那麼可以預見總有那一天,全家就必然挨餓,陷入絕望的境地。這一通凄慘前景的描述,不免一時擾亂了馬爾丹的心情;不過那天,他正要讓人逮捕同樓層的鄰居,而他無愧的良心更激發了他的樂觀主義。三周之後,要錢的事兒又多次提出來,問題變得很明顯:家裡的積蓄快用光了。馬爾丹儘管極不情願,也不得不考慮妻子的抱怨及其日益迫切的呼籲。他妻子說,必須順應時代,否則就別活在世上。總而言之,馬爾丹經過多次思想鬥爭和痛苦考慮,決定重操舊業,去當假警察,不過有一點保留:這次墮落並不連累他的良心。次日晚上,他勒索一名不法商人:那商人向黑市大量供應打火機火石。這次行動撈來兩萬五千法郎,可是他怎麼想沒有連累良心,也無濟於事,回到家裡心裏發慌,類似愧疚之感。隨後一連幾天,他都神情黯然,少言寡語。朱絲蒂娜見他這種沮喪的精神狀態,擔心他別徹底放棄這一行當,感到有必要給他攬活兒,告訴他一筆極好的生意。事關一個老婦人,她曾向蓋世太保告發了十來個人,導致一個不肯去德國做工的二十歲青年被槍斃。當局已下了逮捕令,她就躲藏到藍街的一個配有傢具的房間里;而她藏身地點的秘密,又通過可靠女友說悄悄話的渠道,一直傳到朱絲蒂娜的耳畔。馬爾丹戰勝自己的厭惡情緒,天黑時分去找那老太婆,違心地敲詐了她。他帶著戰利品要離開時,忽然靈機一動,不容她叫一聲就把女客戶幹掉了。他以一種伸張正義和愛國主義的舉動,補贖了他不端的行為,便感到極大的心安理得,以致四天之後,他勒索完錢又殺了一個年輕的民兵。從此往後,他一個也不放過他的客戶了。他也同樣處死黑市的投機商人,認為他們嚴重損害了國民經濟。把人處決了,他還能擴大戰果,將罪犯餘下的財富一併納入罰單。家裡又恢復了歡樂和安寧。馬爾丹盡量擺平謀生的需要和問心無愧的要求,情緒也就特別喜人了。至於朱絲蒂娜,她現在瞻念前景信心十足了。
「馬爾丹警官。」馬爾丹說著,亮出他的假名片,而杜朋則憋回去愉快的微笑。
而馬爾丹呢,他這個假警察,嗅覺必須靈敏。他不能將一個冒險家當作從前的服裝業巨頭,不能將一個窮人當作富人,一個硬漢子當作一個軟骨頭,否則就要遭受法律規定的嚴厲懲罰。為了估價人家的財產狀況,大多數時間他都只靠不明確的情報。他每次去敲一個顧客的門,第一眼就必須看準一個人、一種性格,從而選定一種行動準則。他必須具備理想警察的所有品質,不僅如此,他在外表上、衣著上、形貌上、言語上,還應當符合公眾最通常的想象。馬爾丹裝扮出一副模樣,從各方面看都合乎警官的傳統形象,就是這樣,他也免不了根據他打交道的對象而自我調整。他雙肩厚實,臉龐有點胖,以通常的方式戴上卷檐黑呢帽;穿九_九_藏_書上軍綠色雨衣、高幫黑皮靴,懷錶的銀鏈公然拉在黑背心前,而唇上則蓄留著濃濃一抹黑鬍子。
「他們也一樣,」馬爾丹想道,「他們要養活孩子,而只拿政府給他們的薪金,就無力保證孩子健康成長。他們都是誠實的人,善良的丈夫,善良的一家之主,也是善良的公務員,他們都巴不得繼續老老實實地恪盡職守,不料爆發戰爭,接著是戰敗,被入侵,國土被佔領。火車頭多了,車皮多了,汽車多了,然而吃的少了。他們為了養家糊口,就只好出賣自己。他們想要稍微多掙一點兒,而其實他們始終是正派人。我不會相信一個人的品質,竟受一場情緒危機的擺布,那樣就太可怕了。事實上,品德也同上帝本身一樣。戰爭可以摧毀教堂,同樣也可以摧毀力行品德所必需的生活條件。然而,上帝還照樣永生,還照樣蒞臨教堂的廢墟之間。同樣,我只要反視自身,就立刻發現有清新的美德在,真的,這是最主要的。不必非得是大學問家才能明白,原則要比作品重要得多。假如源頭保持純凈,溪流渾濁只是暫時的。」
「你還記得吧,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的一個夜晚,一陣空襲警報聲把我們驚醒,你起身說了一句:『英國人是混蛋。』還記得嗎?」
「不管怎麼,」馬爾丹指出,「反正不是我的過錯。昨天還……」
第二天,他同樣天真地去拜訪一個叫赫克托耳·杜朋的人。那是個黑市走私商,他花大價錢買通了關係,根據賺頭和機會,倒賣黃油、發卡,或者印度栗子醬什麼的,干一種沒有暴利,也沒有意外的生意,僅能獲取百分之六百的利潤,每月勉勉強強能掙上七八十萬法郎。杜朋一見陌生的來客,遠遠就覺出是他圈裡人,絲毫也不感到意外,心想準是來同他談一樁買賣。
沒有多久,馬爾丹就頂不住達莉拉了,他由人刮掉鬍子,穿上一件香蕉色垂到腳腕的大衣,戴一頂同色的運動帽,並且推到腦後,腳下穿一雙亮色的鹿皮鞋,綠色襯衣上扎一條淡粉色領帶。他回到家裡一亮相,就使他三個孩子歡喜雀躍。他妻子卻高興不起來,問他是不是完全喪失了理性和尊嚴。
朱絲蒂娜並不回應丈夫的擁抱,她噘著嘴,低下腦袋,擺弄著她那沉甸甸的金手鐲。
「我叫馬爾丹,」他說道,「我是電影演員。我多次看見您走在蒙馬特爾的街道上,我愛上您了。」
「這部片子嘛,叫,叫《假警察》。是在佔領時期開機的,現在快拍完了。而且,這也是為什麼我能夠演出,因為,我應當告訴您,我曾是被清洗分子,禁演兩年。」
「你還記得吧,戰前咱們的幸福生活,」馬爾丹說道,「你還記得吧,咱們在燈下度過的夜晚。你給我補短褲的后襠,我就給鄰家的食品雜貨店算賬,好增加點兒收入。咱們的日子挺窮,但是孩子能吃飽飯,衣服暖和,也有鞋穿。當時你多得意,用那麼點兒錢就能對付過日子,而我也很得意,從來沒有歇口氣的工夫。這就是咱們要找回來的幸福,朱絲蒂娜。」
「放手吧,」朱絲蒂娜提議,「何必搞大傢伙呢,我親愛的?總歸有危險。也不缺少小罪犯,他們不狡猾,每次也照樣付給你五萬法郎。」
「要注意,我才不在乎呢,」他口氣瀟洒地補充道,「我掙了許多錢,戰後,我若是願意,可以去美國拍電影。」
「看來我的記憶沒有錯。朱絲蒂娜,完全坦率地回答我:你說了這話後悔嗎?」
「我的愛,」她說道,「你那副面孔,還要保持很久嗎?」
馬爾丹盡量為他的鬍子、軍綠雨衣和高靿兒靴辯解,說他一直很珍視當初迷住她的這副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