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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洛綺思

愛洛綺思

「好吧。不要說了。」
「不可能,你胡猜什麼?愛洛綺思跟我一樣,患了肥胖型貧血。況且,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兒。」
「這種病例很少見,但確實如我想到的:這是一種假孕。」
「您想餓死我呀?我要給馬爾丹寫信,抱怨這種情況。」
「我就是馬爾丹。」愛洛綺思高傲地回答。
「可是,大夫,您為什麼希望是假孕呢?我能肯定,不折不扣是懷孕了。」
「你們就不要管我們了,」表妹說道,「你們該準備就準備,然後咱們一起下樓。」
時過不久,愛洛綺思的腰圍太粗了,再也無法向馬爾丹太太掩飾自己的狀態。馬爾丹太太嘴還是不饒人,短不了冷嘲熱諷。馬爾丹體態也變了,顯得特別臃腫。到哪裡生孩子的問題,也就提出來了。一致決定暫時離開貴婦街,退隱到布列塔尼。旅途沒有出任何事。馬爾丹穿著長褲和一件雨衣,而這種裝束也不分男女。他在迪南和聖·伯里厄兩城之間途中變性時,車廂里的旅客也都沒有察覺。其中一人也沒太在意,只是讓他妻子瞧瞧。他的鄰座剛剛換了頭,顯然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愛上愛您的人,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兒嗎?您聽聽,今天下午,馬爾丹是怎麼給我寫的:『你的嘴』,他給我寫道,『你的嘴就是流出我這顆心鮮血的一顆心,你的乳|房就是從一棵丁香樹飛起來的一對鴿子……』如此美麗的事物,他也寫給您嗎?」
「盪|婦!您是個下流的盪|婦!馬爾丹也是個蠢貨。您的嘴,扯什麼淡!不過是一片小牛肝!」
「您得首先向我講清楚,您是怎麼進我房間的?然後再說明,您上床鑽進我的被窩是何居心?」
「跟你說吧,還是那天夜晚,她回來時已經過了五點鐘。」
馬爾丹就是這樣,晚上逞一時之快,口無遮攔講出一些話,到了第二天早晨又得兜著了。他一旦恢復男性,妻子就酸溜溜地要求他解釋。
「這麼說,也確實比我想的要嚴重些了。您明天再來瞧瞧。我跟我的一個同事一起,檢查一下您的病症。」
「給我一副胸罩。」他嚴肅地說道。
愛洛綺思第一次晚間外出,在街上溜達,儘管有了自由而心情愉快,但是總有點傷感,只因她強烈感到馬爾丹不在。看著那些幸福的,或者看似幸福的一對對,漫步在人行道上,她有好幾次眼淚汪汪。回到家中,她便給情人寫信,馬爾丹看了如此情深意切的書信,一上午下頦兒都顫抖,心就像融化了一般。隨後幾個夜晚,無論在街上散步還是看電影,就不覺得孤獨那麼難以忍受了。她喃喃自語:馬爾丹就在我心中,如同白天我在他心中一樣。他同我一起進了電影廳,我這可憐的心上人,看了一場為工作解乏的好電影,肯定會很高興。
誘惑者驚慌失措,給了向他要的衣服,賭咒發誓他沒有犯任何罪,等他這不速之客一走遠,他就騎上自行車,去了中央高原的一個村莊,至今還在那兒隱姓埋名。馬爾丹回到家,寫了一封短簡:「我剛才在你那大鬍子床上醒來。我們彼此不認識了。馬爾丹。」
男人到了三十五歲,誰都可能發生突變,馬爾丹就經歷了一件令人困惑的變異。每天晚上,一到八點鐘,馬爾丹就變性了,直到次日早晨八點,才又恢復男性。大概是他的潛意識起了作用吧。近年來,報紙連篇累牘,報道這類變性。但是,據我了解,還沒有任何變性的事例,能提供這種每日定時的轉換。我拿馬爾丹的事例同芒多爾教授談過,由於我們同屬於一家出版社,探討就可以隨便一點兒。芒多爾教授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回答我說:
「不能留你們吃晚飯了,」馬爾丹說道,「正趕上朋友約了我們。」
一天晚上,馬爾丹的老婆再也按捺不住,撲過去,那架勢好像要結果她的情敵。然而,愛洛綺思的塊頭兒比她大,沒太費勁就把她壓制住了。兩個女人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改善。馬爾丹妻子每天都挖空心思,想出新招兒來,捉弄和欺侮愛洛綺思。譬如,她設法將晚飯時間拖到八點鐘之後,而read•99csw.com自己卻先吃過了,端上餐桌的只有寡淡無味的稀粥。
馬爾丹不愛幹家務活兒,他還沒有從容地考慮,自己似乎是為愛情、首飾,為永恆女性所受奉承的神秘性而生。「我才不管你那一套呢。」馬爾丹太太咕噥了一句。這對夫婦一夜未眠,到了早晨八點整,他們才剛剛起床,妻子頭一個發現第二次變性。剎那間,馬爾丹又變回了男人。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便摟住丈夫的脖子。馬爾丹也很高興,不過,他看到胸罩裏面空了,心中有些悵然,遺憾錯過了一次難得的有趣經驗。
這種種折磨,時刻劍拔弩張的氣氛籠罩著家庭,愛洛綺思實在無法容忍了,就決定晚上出去了。她寫信要馬爾丹給她買衣裙和鞋子,馬爾丹第二天就辦到了,可也不免擔心。愛洛綺思穿好衣裙的第一個晚上,妻子還極力阻攔她出門。
「真的嗎?您持這種看法?」
「我才不管你母親呢,」馬爾丹回答,他的嗓音轉為女高音了,「讓我擔心的是我的生意。我現在這樣一副乳|房,總不可能帶到事務所去。這太明顯了。」
「我還得考慮買內衣和衣裙。我不能總這樣待在家裡。」
馬爾丹說到自己,也自然而然使用了陰性,正如有一定文化修養的人所說:「他以女性考慮自身」。後半夜,就用來制定可悲的未來方案,諸如遷往國外,或者搬到另一個街區生活,對人說是姐兒倆。然而,他們二人,誰也沒有講出自己的心思。馬爾丹想道:「我所需要的,是一個男人,是肉體的欲求。」他老婆想的也是同樣的事情。
「我聽煩了,」馬爾丹終於對她說,「如果你還向我提愛洛綺思回家的時間,那麼她和我,我們就住進旅館的客房。」
馬爾丹頭一天晚上看到,自己實實在在多出了女性的乳|房,也少了某些特質,不禁惱火到了極點,他妻子也同樣惱火。夫婦二人以為,這次變性是永久性的,一夜誰也沒有合眼。
「我母親會怎麼說呢?」馬爾丹太太哀嘆道。
一個星期天,已是下午晚半晌,貝桑松來的表弟一家意外登門。他們抱歉說事先沒有打招呼,正巧在巴黎等火車,便來見見面,想必會很高興的。表弟這兩口子非常開朗,又善於言談,不會讓談話索然無味。馬爾丹夫婦熱情招待,可是七點鐘過了,表弟妹仍然安穩坐著,似乎並不急於離去。
「我怎麼辦呢?」妻子不住地啼哭。
馬爾丹站起來,身穿的粉紅色睡袍耷拉到腳面上,他猛然醒悟,自己成為何等背情負義的犧牲品。那個攝影師從被子里露出毛茸茸的上半身,在他身後哇哇直叫:
馬爾丹儘管充分信任愛洛綺思,還是覺得不安,這種擔心似乎沒有具體緣由,他認為可以歸咎於這種迷信心理:兩個在世的人註定永遠不能相會。仔細想想,最令他傷心的,還是念叨他的愛洛綺思,有一顆高尚的心靈,又那麼多愁善感,還有閑暇深感其苦,因而肯定比他不幸得多。這種念頭越發讓他難以忍受了。
「什麼?我發現您睡在我的床上,還要我向您解釋?」
「他媽的!」馬爾丹罵了一句,「若是讓我知道是哪頭豬……」
的確,他的乳|房很大,而且非常好看。為了更好地自我欣賞這場不幸,他完全光著身子,捧著乳|房在卧室里踱來踱去,有時連想也沒想就放開手,乳|房自然垂下,難免不讓他覺得彆扭,因為這對乳|房雖然很挺實,還是有點兒晃蕩。
馬爾丹被關進一家瘋人院,就再也沒人提了。在金滴街區,還有一個人名叫馬爾丹,他把自己當作一種文字遊戲,看到別人見他走近並不放聲大笑,心裏十分惱火。他也被關進了瘋人院。我要講的這個馬爾丹,則住在巴蒂尼奧勒區貴婦街39號丙。他的神經可沒有錯亂,出門總帶一把雨傘,選舉時投票給人民共和運動黨,在任何事務上,總有理性的判斷。「追求不如現有」,就是他喜愛的一條格言。他靠什麼謀生,維持他夫婦二人的日常用度,我還真說不準,只能講他是中間人。他在羅浮宮街那邊有一個事務所,有一個女秘書、一部電話和一盒雪茄。從外表上看,他中等身材,臉上表情嚴肅,蓄留好萊塢式的鬍鬚。39號丙的住戶幾乎人人敬重他。九_九_藏_書
馬爾丹儘可能躲避他妻子的怒火,乾脆中午就不回家吃飯,而且習以為常了。早晨,他匆匆洗漱,以便儘早脫身,而傍晚,他也在外面逗留,但又不能盡如心愿,唯恐意外情況發生,迫使他在公共汽車裡,或者人行道上變性。從晚上八點鐘起始,他變了性之後,就不得不受女主人的氣了。「沒安好心眼兒的盪|婦」「野雞」,這是他無奈遭受的最輕的辱罵。
一天下午約四點鐘,分娩的陣痛開始了。馬爾丹太太無能為力,既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著他的可憐男人手忙腳亂。到了晚上六點鐘,疼得太厲害了,他扯著嗓子號叫,妻子想要去找大夫,他還強忍著阻止。夫妻二人一個號叫,一個哭泣,都驚恐地盯著座鐘,指針走得不可思議地緩慢。有好幾回,馬爾丹以為這下完了,肚皮就要撕裂了。終於到了變性的時間。愛洛綺思開始呻|吟了。
馬爾丹太太勸丈夫少工作,多運動。她覺得馬爾丹身子沉重了,有了肚子,整個人胖起來,儘管他明顯食慾減退。又過了些日子,他開始噁心,嘔吐,而且每日重複出現這種現象,於是決定看醫生。醫生首先讓他吹吹號,然後將他頭朝下吊在棚頂,讓他在倒置中小便,同時用木棒敲打一下他的腦袋,再久久地注視他的眼睛之後,便說道:
「您還是醒悟吧,」對方以陰險的曖昧口氣回敬道,「您想不到,我對女人,可是大大的有經驗。」
「沒那事兒,」他否定道,「我那是話趕話。你也知道女人的嘴。」
馬爾丹猶豫再三,要不要如實講出秘密,到了八點差一刻,他真慌神兒了,就匆忙出門,含混地說一句還要跑出去一趟,他是要去一條寂靜無人的小街等著變性。由於女人的髮型和撐起西服的乳|房,他怕見行人,不敢回家。到了午夜,他還是決意回去,在大樓門廳,正巧碰見看完電影回來的門房夫婦。他們見這個陌生女子衣著怪異,又有點慌張,不免驚奇,便問她去誰家,他不想失去他們的敬重,就說出同樓層一個鄰居的姓名,知道那家女主人恰巧外出數日。另一次,一天早晨,他光著身子,雙手捧著乳|房,突然出現在來送一封挂號信的郵差面前,立時又變了形。郵差以為產生了幻覺,回到家中便卧了床,聽說從那天之後,他的健康狀況就不很好。也發生過這種情況,一個多年的生意夥伴電話打到家裡,馬爾丹拿起話筒,是談成本的問題,就需要解釋好久,繼續解釋中間卻突然變為女聲,讓對方以為開這種玩笑實在不得體。
馬爾丹心下明白,大夫把他當成了瘋子,就絕不肯再去了。回到家,妻子問他診斷的結果,他回答說,大夫認為是肥胖型貧血;因工作勞累引起,囑咐生活要平靜一些。
「真的,這我沒想到。要知道,她從來就不漂亮,但是近一段時間,她的屁股、胸乳都肥大了,我看她的臉色也怪怪的。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馬爾丹?這娘兒們懷孕了。」
「當然啦!」
「早晨,」妻子說道,「你就用吸塵器打掃房間,把胡蘿蔔的皮削好。這樣我好有空兒出去買點兒東西。」
一天早晨,他醒來比平時晚了點兒,已是八點十分。他側身躺著,遲遲不肯睜眼,感到床上有人,情願相信他最美好的夢想實現了:他親愛的愛洛綺思延續到八點鐘之後存在了,他們倆終於要相認,撲進對方的懷抱了。他彷彿感到愛洛綺思的身子微微氣喘,靠近他的身子,靠得特別近了,他突然產生異樣的確信,既不可能是愛洛綺思,也不可能是另一個女人。他一個鯉魚打挺兒,驚叫一聲,面對的是一個留鬍子的胖男人。
「我正等著您向我解釋呢。」馬爾丹回答。
「大自然猶如詩歌,也有其隧道,有其幽深潛在的東西。一天早晨您醒來,發現屁股長出一隻兔子耳朵。為什麼?您可從來就沒有想過兔耳朵,就連做夢也從來沒有夢見過。兔耳朵,只不過是在您的潛意識中形成了。我就了解一個故事,比您講的變性還要讓人大惑不解:馬拉美有一天發現,在他的記憶中有四行詩,他從未放進去過,也認不出是他作的。從何而來呢?來自什麼遙深之處呢?關於這四行詩,我正準備撰寫一部重要著作。」九-九-藏-書
馬爾丹夫婦特意挑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就不必擔心好奇的目光窺探。愛洛綺思也不再想亂跑了,她每天存在的十二小時,幾乎完全躺在床上度過,這就避免忍受馬爾丹太太的陪伴。而且,妻子的脾氣好多了,也許愛洛綺思的狀態引起她的同情甚至好感。馬爾丹備了一部醫學詞典,他從中讀到走路有益於分娩。這事兒還是由馬爾丹來完成:他挺著長褲容不下的大肚子,穿過荒原,走很遠的路。在妊娠的最後幾個月,愛洛綺思和他之間,又逐漸恢復了中斷已久的通信,兩個人都尋回了共同的記憶和對事物的相同理解。現在,馬爾丹幾乎跟她同樣明白,那個馬賽攝影師對女人施加的魅力,他也就諒解了。
「我不準您拿放蕩的目光盯著我丈夫。」
「對不起了,這是您殺害的愛洛綺思的衣物,對不對?您是從貴婦街我的寓所把我劫持來的,也同樣想把我殺害了。笑也沒用。警察局有辦法讓您承認。您要借給我一套服裝,好讓我離開這裏,去告發您。」
沒過多久,馬爾丹太太便察覺了這種熱戀的關係。她已經發現臨近午夜,馬爾丹胸脯悸動、眼神迷離地注視著馬爾丹的相片。
馬爾丹卻迴避爭論,陷入苦苦的沉思中。愛洛綺思的行為,迄今為止,已經讓他相當惱火了,現在則讓他怒不可遏,必須估量最壞的後果了。他覺得懷上一個他私下稱為奸生的孩子,實在丟名譽,因為他傾向於把愛洛綺思看作他妻子。他痛心疾首,自責懷上的不是他的孩子,有一陣子他就萌生了這種意圖,用人工授精法,但因血緣的問題而擱置了。他恨得咬牙切齒,便產生報復的念頭,考慮採用什麼手段懲罰愛洛綺思。困難在於無法相見,想來想去,無非是自尋煩惱。在馬爾丹看來,要人一命,並不是極端的懲罰,還興許連自己的命也搭進去,況且,他天生就厭棄犯罪。到末了,他放棄了謀殺,也放棄了任何報仇的念頭,心中的怒火也很快消了。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馬爾丹越來越感到疲憊,不用說,他自是悶悶不樂,憂心忡忡。
這種反應,出自一個多情的男人,那就清楚地表明,他仍然熱戀著愛洛綺思。
經歷這個意外事件,馬爾丹十分沮喪。為了消愁解悶,他就拚命工作,別無成果,只是半年工夫就發了財。他依然愁眉不展,總在思念愛洛綺思,反覆琢磨,自己是恨她,還是仍然愛她。至於愛洛綺思,她對待馬爾丹,單憑她自己的情感。她不能寬恕馬爾丹讓那個馬賽攝影師消失了,再也沒有音信,這並不妨礙她晚上出門,另找情人,但是始終沒有發現相當於她所失去的那一個。連連失望,就更加劇了她對馬爾丹的惱恨。她不但開始仇視他,還千方百計折磨他。在她愛馬爾丹期間,她顯然也渴望與他同時生存於世,而現在這種渴望的唯一目的,就是能當面痛罵他,唾他的臉。她一門心思要報復,就極力將他置於困難的境地。例如,她贏得了三位虔誠的老小姐的信賴,睡在她們那裡,結果一變性,在她們面前顯示了一|絲|不|掛的男人。多虧了三位虔誠的女人同時暈過去,馬爾丹才避免了嚴重的麻煩。起初,馬爾丹還只是採取無傷大雅的反擊,就像站在大衣鏡前等待變性。這樣冤冤相報,舊仇添新恨,他的火氣也躥升了,便狠狠予以回擊。有好幾回,他下午乘火車,晚上七點多鍾迷失在密林深處,害得愛洛綺思一整夜遊盪。
眼下,馬爾丹還不怎麼憂慮。恍若夢幻,他在鏡中觀賞自己的形象。
「蠢貨!旅館的客房,那你就能確保她一整夜都https://read.99csw.com會接待男人。」
「他們倒不挑揀。」
晚上外出的過程中,愛洛綺思經常碰到一些熱情的男人,對他們當中某些人的殷勤舉動,也並不無動於衷,但是她的愛還相當強烈,拒絕那些人幾乎毫無憾意。唯有一次對她的試探真的很危險:那是個模樣兒年輕的人,高個頭兒,身材瘦溜,相貌非常俊美,氣質無比高雅。由於他著裝考究,衣服剪裁合體,領帶十分精美,女人都嚮往他,如同渴望一件首飾,認為正好配她們哪一款套裝,或者哪一件衣裙。更動人的還是他那雙明亮的眼睛,目光悠遠,就好像整個人沉浸在一種巨大痛苦的回憶中,或者某種玄妙的憂慮中。也是機緣巧合,二人多次相遇,那人說他愛她,簡單一句話,一副厭倦的神情,讓她激動得臉色煞白。那人已扭過頭去,眼神迷茫,就彷彿不再想他剛剛說過的話,單等她投入他的懷抱里。愛洛綺思並沒有投入。她向前一步,又退後一步,亢奮地說起偉大的愛情,正是她生存的理由。那人不再堅持,只說了一句算了,施禮別去,回到家中,飲彈身亡。經受住了一場如此艱難的考驗,愛洛綺思便敬重起自己的節操,她的愛情從而更美、更偉大、更牢固了。這個時期,她寫給馬爾丹的情書,句句清亮,而且都是讚美之言,堪稱詩選中的選段。她不再畏懼任何誘惑,只是笑對那拋來的秋波、那種愛情詩、那種包裝得極精巧的勸誘,儘管那些男人都特別漂亮、特別誘人、特別風趣,又特別雅緻。不幸的是一天晚上看完電影,她走進一家酒吧,想喝杯飲料,認識了一個攝影師。攝影師是馬賽人,五短身材,汗毛很重,愛耍貧嘴,總是樂呵呵的,渾身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汗臭,類似公山羊的氣味——總之,因其外錶帶點兒獸|性,以及誘人的俗氣,正是大部分女人暗暗喜歡的那類男人,不過,她們平常提起來,總裝出一副嘲笑的鄙夷神態,這既出於廉恥心,又出於某種防範的心理。愛洛綺思一邊喝著番茄汁,聽著攝影師講的有趣故事而發笑,一邊嗅著雄性的汗臭味,用眼睛吞噬著他那明亮的眼睛、山羊鬍子、短粗的脖子、油膩的頭髮,不由得想象他半裸體的樣子:渾身包裹著肥肉,覆蓋一層厚厚的黑毛,從法蘭絨背心邊緣冒出來。他講的段子越來越黃,連他自己都捧腹大笑,並且趁這工夫,他卻暗地裡移動凳子,越來越靠近愛洛綺思的凳子,那張臉也越發湊近她的臉了。
生了個男孩,至於性別,不可能產生任何懷疑,這並不能阻止他十八個月之後變成女孩。登記戶籍,取名為埃奈斯特,為馬爾丹和他妻子所生,他妻子本姓拉皮埃爾。這種假冒欺騙,實在讓愛洛綺思氣惱,不過,她為此也難過不了多久了。自從分娩之後,變性的周期發生了變化,愛洛綺思每天存在的時間漸趨縮短。猶如驢皮日益縮小,她最終融入馬爾丹的形體中:將近個把月,馬爾丹畢竟還帶著他曾愛過的女人的乳|房。乳|房也消失了,只有一種記憶和一種憾意,還存留在馬爾丹的心中。
「您是一個老處|女,」馬爾丹太太惡毒地影射她的童貞,對她說道,「愛情就沒有老處|女的事兒了。況且,您怎麼可能產生愛呢,您既然從未見過男人,也從未跟男人說過話?」
馬爾丹在一把扶手椅椅背上瞧見了愛洛綺思的衣裙、長襪和胸罩,就一把抓起來。
「別動那個!」攝影師嚷道,「我不準您碰那些東西。」
白天,馬爾丹很想念他早晨脫離的、晚上又恢復的女人形態,甚至想得很投入,他那女性面容和身體極為鮮明地在他眼前再現,有時他的臉就紅起來。至於女人形態,三十五歲還是處|女,心裏不免氣惱,對他,作為她認識的,在家中聽人談論的唯一男人,她相當感興趣。初次變性之後還不過三周,他們兩個彼此就深深迷戀上了。由於他們倆不可能相會,只好相互寫信,在長長的情書中估量他們愛得有多強烈,彼此發誓忠貞不渝。他們的書信,無read•99csw.com論內容還是書寫方式上,都有很大差異,稍作思考的人對此並不會驚訝,既然一個作為男性,另一個作為女性,敏感性就不同。每人對事物都有獨特的視角,因此就出現了互不理解的時候,日益突顯出對立。不久,他們就只在記憶中有共同點了。而且,他們也看到了這段時間他們的記憶再也對不上號了,每人都納罕,在夜晚或者白天,另一個做了什麼。這就是大致上所發生的情況。不過,他們總歸還保存了記憶的共同邊緣,即變性時刻之前和隨後的瞬間。這足以確保兩個人之間的一種持續性,也足以讓他們確信,他們彼此永遠也不會成為陌路人。
他十有八九洗不清一些也確實沒有根據的指控。恢復男人,提起幾小時前兩個女人之間發生的爭吵,必須表明態度,可是他得維護自身,也往往要強詞奪理。然而,家庭三個成員之間,加劇不和卻另有緣故:馬爾丹變成女性時不得不置身的囚禁狀態。初期,三個人倒想法一致:務必守住變性的秘密,晚上要謹慎,不得出門:有了幾件事的警示,也使他們變得膽小了。
「他說說倒容易,」馬爾丹太太指出,「可是,這個下流女人照樣每夜出去尋歡作樂,根本不顧你白天怎麼節制,也不顧你的身體狀況。她還沒讓你沾染上臟病,就是你的萬幸了。對了,你注意到了嗎,她變得多快呀?」
表弟妹趕緊說明,他們不是來吃晚飯的。
「我怎麼能注意到呢?我從來就沒見過她。」
「我比你漂亮,」馬爾丹反駁道,「我這張臉,也更好看,更年輕。」
「您不能離開房間。您無權出去冒險連累我們。況且,您也沒有得到馬爾丹的允許。」
他妻子淚水漣漣,去給他拿來胸罩,幫他戴好。裝扮妥當,他站到衣鏡前,他還從來沒有比這更仔細地打量過自己。馬爾丹從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一變而為高挑的女人,長得很標緻。大腿、小腿都圓潤了;臀部也同樣豐|滿了。面目五官都變得秀氣了,眼神里有一種溫柔,彷彿蘊含著一種神秘。黑色秀髮正合時尚,中間有一綹銀絲。
幾天下來,弄清楚了情況,變性雙向反覆,每天進行,家裡就開始失和了。夜間,夫婦二人難以相容。馬爾丹一變為女人,十分漂亮,便對自己的女性形態沾沾自喜,那態度對妻子近乎羞辱。而他妻子面對這樣一個女人,則退守在一種惡毒的鄙視中,說她冰冷,只是愚蠢地徒具女性的外表。不久,兩個女人便開始分居,彼此不再你我昵稱了。
馬爾丹太太向丈夫告狀,說那個「下流女人」明目張胆,凌晨四點鐘才回家,有時候還要晚。他相信愛洛綺思,她在一封信中,態度堅決地駁斥這種指控,說明只有一回,她三點鐘才回家,是去了左岸的一家酒吧。丈夫如此盲目相信,妻子不禁氣急敗壞,她執意要說服馬爾丹,趁他白天在家待的幾個小時中,一刻也不讓他安生。
一天,妻子歸攏東西,在火災險的文件中,發現一包寫給馬爾丹的信,署名為愛洛綺思。這是馬爾丹為給馬爾丹寫信而選的名字,特意選這個名字,也許是由於這對情侶無法相會的緣故。在另一份文件中,她又發現馬爾丹寫給愛洛綺思的信。信中表達的情感相當熾烈,她看了絲毫也不猶豫了。等中午馬爾丹回家吃午飯,她就跟丈夫大鬧了一通,罵他色鬼、淫|盪的怪獸,在一大堆指責中,還說他孕育一種亂|倫的慾念。如果考慮到一個人最近的親屬就是自身的話,那麼她這樣講無疑是對的,當然,這個題目還可以探討:親屬關係意味一種血緣關係,這在馬爾丹的兩個化身上根本就不成立。也可以這樣論證:無論從事實上,還是從意圖上看,都談不上亂|倫,因為顯而易見,雙方就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真難說,也許會有些男人迷上我呢。」
「您是一個可憐的姑娘,」馬爾丹太太對她丈夫說,「一個可憐的姑娘,何必指責,更值得憐憫,因為您缺少做女人的經驗,也永遠無法補償了。」
從前,在巴黎紅孩兒街區,有一個叫馬爾丹的人,他自認為是把新掃帚,就希望門房時刻把他拿在手上。
「這是怎麼回事兒?」馬賽攝影師吼道,「你在這兒幹什麼?」
「您冷靜下來,親愛的先生。一次假孕,也不算多麼嚴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