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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河 七

雙河

父親失業后,在樓下開了一間摩托車修理部,維持生計,也兼配鑰匙,干點零活,沒有電動機器,父親就用銼刀一點一點磨,方法原始。崔大勇仍在變壓器廠上班,感念恩情,時常來看望師傅。這幾年裡,父親性格有所變化,與母親的關係變得很差,開始嗜酒,以罐頭瓶子打來散白酒,下酒菜是螺絲釘,蘸著紅梅醬油,一嘬一下午,醉酒成為常態,日日狼狽昏沉,睜不開眼,像在大雨之中。有一次,崔大勇前來看望,父親從抽屜里拿出幾張圖紙,讓崔大勇去車幾個零件,崔大勇看了半天,展開幾遍又再合上,吞吞吐吐。父親見其猶豫,便直說,要做一把鋼珠槍,用途你別管,也不用害怕,牽扯不到你,我沒求過你什麼事情,就這一件,最近務必做好,做不出來,以後也不用過來了。崔大勇回家之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前思後想,下定決心,利用加班時間,在後半夜裡車出數個零件,他將這些零件放在鋁飯盒裡,馱在自行車後座上分次帶出工廠。幾日後,卻傳來師傅的死訊,他前來送喪,內心大慟。
劉寧說,照著腦袋來,要是瞄不準,我幫你指揮。崔大勇說,嘴挺硬。劉寧說,但話要說清楚,你師傅當天喝醉,過來找我,說話前言不接后語,毫無邏輯,裝的,想訛一筆錢,當時他病了,挺重,家裡誰也沒有講。崔大勇說,這我知道,我跟著去醫院查的。劉寧說,我反覆解釋,他也不聽,說了半天,後來索性不說了,愛咋read•99csw.com咋地,要錢是沒有,你師傅嘆了口氣,交出實底,跟我說,本來也沒想要我命,但是我運氣好,他運氣不好,我說,理解,雖然沒錢,酒能管夠,我下樓買酒,上來跟他一起喝,倆人一斤半,一滴沒剩,我說,哥,今天差不多了,回家睡覺,明天早上起來,你要是想不開,我還陪你。他撲通一跪,跟我講,不願意醒,就想死,不給任何人增加負擔。然後扔過來一串鑰匙,跟我說,今天你讓我死,那是功德一件,我要是死不了,劉寧,你現在去我的修理部瞅一眼,進門左邊角櫃,最短的那把,開第二個抽屜,裏面都是鑰匙,各家各戶的,你數數,一共多少把,我沒說話,他繼續說,誰來配鑰匙,其實我都銼出來兩把,手心暗藏一把,自己留著,幾門幾戶,都標得清清楚楚,另外我還有別的東西,別忘了我是幹啥的,劉寧,你是外來戶,這個事情你來做,合適,我的這個病長在腦子裡,惡化之後,怕控制不了自己。我跟他說,這忙我幫不了,算是犯罪,你也冷靜一下,我出去換兩瓶啤酒,咱們漱一漱口,你在這等我,對了,哥,屋裡有我自製的頸椎治療儀,我脖子不好,以前落下的毛病,每天都得使一會兒,調節一下,但最近有點毛病,不太方便,時松時緊,你手巧,幫我看看,能不能收拾一下。
崔大勇說,那你去修理部沒有。劉寧說,我出門時,順手把他扔過來的鑰匙揣在兜里,連跑帶顛read.99csw.com,去了一趟,拉開抽屜,情況屬實,鑰匙一排一排串起來,規整有序,像列隊的方陣,柄上綁著白膠帶,幾樓幾號,誰家姓啥,記得一清二楚,我推上抽屜,出了門,下午喝酒是真難受,風還大,沙子揚進嘴裏,我坐在道邊,有點想吐,抽了幾根煙緩緩,精神一些,換了幾瓶啤酒回家,打開門后,發現他弔死在裡屋,治療儀幫了點忙,我心裏有準備,但還是怕,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冒冷汗,自己喝了半瓶酒,然後我翻了翻兜,發現了你做的東西,工藝糙,但粗中有細,拎著有點分量,不錯,讓人覺得可以信任。我洗了把臉,清醒清醒,將它夾在一摞衣服里,收好行李揣上錢,連夜坐車回到鶴崗,辦點我自己的事情,具體是什麼,你不用多問,本來之前我也要回去,有了這東西,相當於幫我下了個決心,後來雖沒用上,但也挺好,不然今天還出不來。崔大勇說,故事編得挺好,我差點就要信了。劉寧說,信不信在於你,我不干涉,說多也沒用,我就最後幾句,我在凌源二監打的罪,剛開始受不了,處處委屈,也想過死,後來就不合計了,有位同住的獄友,會背《聖經》,從早到晚,能講下來半本,頭頭是道,聲若洪鐘。開始我很反感,聽不進去,後來有時睡不著,就想一想,覺得也有幾分道理。有一次,我問他,像我們這樣的,神還能管么,他說,一管到底,神自有選擇,有些事情他讓鴿子去做,有些他也read.99csw.com差遣烏鴉去做,烏鴉貪婪,叼著食物不放,神就讓它去叼回餅和肉,這說明神不僅使用潔凈的人,也將使用我們這些不潔凈的人。這話以前不懂,但總能夢見自己在河邊,飛鳥行過,河水上漲,影子下沉,剛才你騎著摩托載我至此,我下來一看,心裏就亮堂了,原來今天就是神使用我的日子。
崔大勇早先在教堂里,一眼便認出技術員劉寧,路上緊隨其後,我去買票時,他縮緊身體,低頭混入站台,不斷向劉寧靠近。一父一女,正在等待火車的到來,雪將光線遮蔽,黑夜降臨。劉寧半眯著眼,覺出身上被東西斃住,半側過去,掃了一眼,不見臉龐,只見一道道呼出的白氣,急促而朦朧,又迅速消散。他低聲說道,兄弟,不是地方。崔大勇說,跟我走,我有地方。劉寧上前幾步,低頭附在劉菲的耳朵上說,去個廁所,忽然想方便一下。劉菲轉過身去,見他跟著崔大勇從站台往外走,雪花像帷幕一般,在劉菲的眼前緩緩下落。他們一直走到外面,摩托停在路邊,崔大勇拉劉寧上車,在雪裡行進半個小時,將他拉到渾河岸邊。
晚上九點,李闖洗了把臉,回來后精神重新振奮起來,話極多,我說時間不早了,先帶言言回房休息,周亮也說今天比較疲憊,想早點睡。酒局行將結束,李闖朋友拉著我們去打牌,並讓苗苗作陪,我與周亮先後拒絕,唯有李闖不好推託,跟去另一間房。我拎著兩瓶礦泉水,與言言往房間里走,從飯廳回到住處,https://read.99csw•com需要經過一道長廊,下午到這裏時,我並未多加留意,這裏大多是人造景觀,生硬做作,沒什麼意趣,但夜間在此經過,又是另一番感受,庭院兩側立著許多水缸,彷彿用以承接雨水,青苔掩映其間,沉潛而悠遠。院內潮濕,緩慢步行,居然有身處水畔的感覺,風將雨的氣息吹到半空里,四周幽深,空曠之處有回聲蕩漾,言言走在前面,我側身在後,默默觀察。這幾天我一直在進行回憶與對比,看言言的哪些行為習慣跟我接近,哪些又比較像趙昭,卻一無所獲,幾乎不能在她身上看見我們的痕迹,於是我又想將她與同齡者做比,卻發現在我近期的生活經驗里,與這個年齡層並未有過緊密接觸,不知其所思所想,更是無從比較。
幾處浮冰在河上,落雪不化,有鳥夜行,一白一黑。二人站在河邊,望向對岸。崔大勇說,認識我不。劉寧搖頭。崔大勇說,再想想。劉寧說,想不起來,但能猜個大概,我在瀋陽,總共就那麼點事兒。崔大勇說,給你提個醒,我師傅是在你家走的。劉寧說,你是他徒弟。崔大勇說,對,槍你見過吧,我幫他做的,他要去崩你,本來我要去幫他,但那天慢了一步,這些年每次想起來,都挺後悔,槍當時做了兩把,我的藏在修理部倉庫,半夜我又找出來,有點別的用處,也沒想到,現在,跟你碰了個面,晚了幾年,這都是命,該認就得認。
言言說,講個大概,第三部分。我想了想,問她,你說主角是誰呢。言言說,想九*九*藏*書不出來,也許是第一章里主角的父母,或者劉菲他爸,叫什麼來著,劉寧。我說,你這麼一說,我還要再想想,本來這部分的主角是崔大勇,他十八歲入廠,成為父親的徒弟,車工,手也挺巧,不久便出徒,能獨立操作,一九九七年,廠內提倡減員增效,領導說,你們師徒二人,只能留一個,另外一個必須下崗,自己看著辦,父親考慮到崔大勇的家庭情況,其母生病卧床,便提出自己下崗,讓廠里將崔大勇留下。
言言說,像。我說,什麼?言言說,好像左邊有一條河,右邊也有一條。我說,是吧。言言說,後來呢。我說,什麼。言言說,你那個小說不是有三個章節么。我說,第三部分還沒想好。言言說,大概講講。我說,不講了,到點兒了,回去睡覺。言言說,能睡著嗎。我沒有回答。言言說,你的小說都是這樣么,沒有結局。我有點驚訝,如同反射一般,連忙說道,第一我不想跟你談故事情節或者結尾,我知道的已經都寫出來,沒寫明白的地方,那就是我也不清楚,第二我也不想跟你談文學技法,那些術語都是寫完再往上套的,生拉硬拽,沒什麼價值。言言站住,偏著腦袋跟我說,你緊張啥。我鬆了口氣,也覺出自己反應過度,便不再說話。言言抬手指了一下長廊的台階,跟我說,坐一會兒,好不容易。我雖然不明白她所說的不容易指的是什麼,但仍在她身邊坐下來,吹著晚風,抬頭凝望,我看見天空在向遠處舒展,彷彿有無盡的寂靜呼之欲出,要將我們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