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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脈 Chapter 5 Interview鐵西山脈

山脈

Chapter 5 Interview
鐵西山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峽谷,在山脈之間。如果說鐵西區是山脈,那麼工人村就是班宇的峽谷:乾冷枯燥的風,破爛市場的棄物,聲音嘶啞的掛鐘,炕櫃和舊書,空氣里的土和塵;那些銹的、腥的與髒的,嘩啦啦與熱騰騰的,現代文明所試圖摒棄的或者遠離的,在這裏都能找到妥帖的位置,讓人覺得溫柔,親近,可靠。
班宇對我們說,他更像是一位外派的工作人員,每周在這裏工作五天左右,每天只吃一頓飯,自己做,不飲酒,很少接觸外界,幾乎不出門,周五返回家裡,與妻女共度周末,周一再回到這裏。在回答我們的問題時,他總會有相當長時間的停頓,屋內的採光非常好,能照見許多細微的灰塵,在那些間歇時刻,我們共同觀察灰塵是如何飛舞的。三塊五的茶葉也很好喝,幾番沖泡后,味道依然很重。
這讓人想起美國作家羅恩·拉什的read.99csw.com短篇小說《進入峽谷》,講的是一個人把自己的峽谷賣給政府當森林公園,在年邁時忽然又想起,父親曾經在裏面種下一片西洋參,他悄悄摸進去,發現西洋參早已長成一大片,於是採摘賣錢,卻被公園裡的警察發現並追捕,慌亂之際,他一把將警察推入枯井,開始連夜逃亡。
小說里描述主人公去挖西洋參之前,有一句寫道:「他恭恭敬敬地進入峽谷。」
雖然我們反覆詢問,但班宇依舊沒有告知我們故事發生的確切地點。小說完成後,他便迅速返回瀋陽,獨居室內,一直在修改調整,噩耗仍不斷傳來,只不過這一次,都出現在他的文本里,彼岸的潮汐似已平復。至於這篇小說,有讀過某一版本的評論者認為,其中所有的靈魂都已非常疲憊,被語言、雨水與信仰反覆刷洗,情緒內化生長,愛或者不愛,放棄與佔九_九_藏_書有,責任和負疚,在內心戰場上互相侵襲,世界卻始終沒有向他們展開過,這是令人絕望的時刻,所有人束手待斃,直至整篇小說消失不見。
與班宇的訪談約在下午,在他的工作室里。我們抵達時,他剛睡醒不久,頭髮蓬亂,毫無精神,但仍堅持為我們燒水沏茶。水燒開后,才發現茶葉沒有了,於是又下樓去買了一袋茉莉花茶,塑料包裝,三塊五,香氣很濃。
雖是夏日,但在更北的北方,空氣也很清涼,火車晚了幾個小時,他在早晨抵達當地車站,其妻子的表弟在出口等了很久,騎著一輛三輪車,外套搭在肩上,身軀魁梧,又高又壯,朝著他不斷揮手,無比熱忱。
之後便是連續的葬禮,謀殺案一般的過程,難以回望的記憶。不僅是訃告里的逝者,還包括勘察員C和接他的那位表弟,彷彿班宇帶去的不是消息,而是死九_九_藏_書亡,這是一段尤為恐怖的經歷。或者可以說,《山脈》這篇小說的創作過程,是一次與死神的競走。在此期間,班宇一直試圖找到那篇訃告的作者,卻未能如願,每個人都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通過公布出來的那幾篇日記,我們推斷,勘測員C也許是他在這裏唯一關係較近的人,可惜也匆匆離世,諸多謎題沒能得到進一步解答。
我問班宇,為什麼把工作室選在這個地方。他回答說,習慣了,在哪裡就寫哪裡的事情,寫不下去的時候,打開窗戶向外看一眼,繼續照著寫就行了。
消失與從未存在,到底有何區別,這也是許多人的困惑之處。這個下午,我們就這篇再也無法讀到的小說,與班宇聊至傍晚。那包茶葉最終也沒有喝完,班宇將它送給我們,作為一天的紀念。
說是工作室,其實不過是工人村的一處民宅,變壓器廠宿舍,建於二十世紀八十年read.99csw.com代,室內共五十二平米,班宇告訴我們,當年還不叫幾室幾廳,這種格局叫套間。一大一小兩間屋子,都朝著南面,雙陽房。他在稍小的屋子裡寫作和休息,另一間則用來吃飯、會客、看電影。整間屋子的裝修風格也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一切都是深重的原木色,地板縫隙很大,壁櫃的門關不嚴,由於後期暖氣改造施工,屋內遍布管線,看起來有些亂,像是工廠里的臨時車間。
班宇的上一篇小說《山脈》,源自一次奔喪經歷,接到訃告時,他的妻子有孕在身,於是他代替妻子坐了近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前往他鄉,以盡情誼。在火車上,他讀完了兩本書,一本是塞利納的小說,另一本是科普讀物,此外,還改完了一個短篇小說,也就是《東方之星》。
兩側是山,只有中間一條道,烏鴉如武士一般,在頭頂上巡過,雙翅展開,形似鎧甲。趕山的人們在路邊,九九藏書武裝齊備,戴著面具,穿塑料衣服,也像是養蜂者。他問表弟,在山上能採到什麼呢。表弟這次倒是沒有結巴,回答說,雨和草。他沒有聽清,又反覆問一次,什麼。表弟說,雨……天上下來的雨,還……還有許多種草。班宇當時覺得有趣,但也困惑,半天過後,到達所居住的地方,此地住戶稀疏,十分開闊,能看見大風吹來的軌跡,他被介紹給許多陌生人,大多是長輩,態度漠然,打過招呼后,他們便沉默地坐回原位,不停地抽著當地的一種煙葉,聞著很嗆。有時候相互之間會講幾句他聽不懂的方言。
他坐上表弟的三輪車,寒暄幾句,表弟講話有些結巴,交談並不順利。他也有些累,索性不再說話,相互都輕鬆。他們經過一些草屋與山崗,太陽逐漸升高,越來越亮,班宇告訴我們,當時他覺得他們兩人像是渺小的黑點,在底下緩慢移動,很多西部片里都有過這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