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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脈 Chapter 4 Story東方之星

山脈

Chapter 4 Story
東方之星


他說,「樹下太暗,對視力不好。閱讀要有充足的光線。」我們覺得不無道理,便頂著直射的陽光,席地而坐。我從地面上拿起一本書,不久之後又放下,再換一本,封面很鮮艷,上面畫著一男一女,男的表情孤傲,高高躍起,向下發射數枚飛鏢,底下的女子用嘴接住。
李福的妻子說:「放他媽屁,我怎麼都沒看見。」
我們自由地飛啊飛,飛過高山和大海,
我說,「為啥?」
李福的妻子說:「你瞅瞅你那德行。」
當時的李福並不知道,人們並不是被他的詩歌所震懾,大家的靈魂也仍在頭頂上,安安穩穩,沒有溜走。在李福的最後一句詩脫口而出之後,所有人陷入回憶之中,他們需要彼此溝通一下,才敢確認,詩中的薛志軍同志,在一年多之前已經辦理退休,不再擔任車間主任職務,目前在家中安度晚年。如今的車間主任名叫王世超,哈工大畢業的高材生,正坐在舞台前的第一排。
飛過大海和高山,不知疲憊,不畏艱難;
副主任說,「誰?」
吃過晚飯後,李福有時捧著一本書下樓,站在路燈底下,端起來翻看,表情嚴肅,我走過去,想諷刺他一下,便對他說道,「李福,給我們朗誦首詩唄」,或者「你們車間主任叫啥來著?」他看看我,把書放下,輕聲說道,「不要跟失落的人開玩笑。」這是李福告訴我們的第三個道理。
我當時在舞台的正下方,撿沒點著的鞭炮,揣在兜里,留著以後再放,聽到李福其中一句斷斷續續的發言:我,我就像汪洋中的一隻小船,被拋上了你的彼岸。
李福說,「人的未來,世界的未來。」
李福從我手裡把書搶走,並對我說,「不要讀。」
在遙遠的東方,我是一匹駿馬;
李福說,「水邊的阿狄麗娜。」
李福的書一直在減少,我們能看出來,他在忍耐,並且很痛苦。在他與妻子之間,那場關於書的博弈,很像是一道經典數學題,碧波蕩漾的水池,接了一根進水管和一根出水管,同時開始工作,求問多長時間能將池內的水排空?我們都在拭目以待,答案很快就要揭曉了。
他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書遞過來,說道,「你要讀這本。」
那是因為,藍天是我們唯一的嚮往,
工人村裡,所有人都直呼李福的姓名,無論長幼。李福推著倒騎驢,緩慢行走,態度謙卑,眼神明亮,臉上常有微笑,跟路過的每一九-九-藏-書個人打招呼。我爸也點頭示意,他們擦肩而過,又走了好幾步,偶爾我爸會轉回頭來,對他喊道,「李福,今天有雨。」
李福的妻子說:「滾吧,求你了,行不行。滾出去。死在外面,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中午時分,《水邊的阿狄麗娜》在車間的每一個角落裡縈繞,人們吃飽了之後很困,聽著這首鋼琴曲,睡得很香。李福睡不著,他經常會聽得很感動,熱淚盈眶,來回踱步,用手輕輕地打著節拍,車間領導來問他的詩寫得怎麼樣了,他說,已經在收尾了,需要一個有力的結尾,上升一個高度,體現我們車間全體成員的堅定信念。領導說,好,李福,好啊,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那本書散發著熱烘烘的氣息,我拎著其中一角,擱在面前的塑料布上,封面是一個微笑著的外國人,看起來頗為友善,他身後是一條筆直的公路,兩邊是紅色的土地,書名叫《未來之路》,我將書捧起來,盯著封面,讀道:「美,比爾·蓋茨著。」然後打開書,隨便翻幾頁,滿滿當當全是字兒,我問他,「李福,這本是不是科幻的?」
李福說,「其實我也沒看呢。」
雨已經停了,面對著這些爭吵聲,人們卻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把書扔向他坐著的方向,《未來之路》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地上,一陣風吹散書頁。我說,「不看這個,給我剛才那本。」
李福的最後一句非常用力,可謂擲地有聲,響徹整個劇場,那一瞬間,所有人陷入同一種靜默之中,那些竊竊私語的,統統閉嘴,嗑瓜子吃糖塊兒的,手舉到半空里,長久未動,而《水邊的阿狄麗娜》的悠揚旋律還在繼續。李福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的詩歌竟然能為台下的觀眾帶來如此強烈的震懾效果,朗誦已經結束,但他的內心仍十分激動,麥克風吞噬並傳遞著他起伏的呼吸聲。舞台上的李福簡直要暈過去,所有的光芒都為他而閃動,那一刻,他確信自己從前所有的閱讀是正確的,遭受過的折磨也是必需的,一切都是為了等待這樣的時刻,他用自己的文字俘獲了人們的靈魂。

電線杆的陰影只能遮住一小部分地面,這是李福告訴我們的第一個道理。他戴著紗制的灰白草帽,雙手扣在膝蓋上,穿著布鞋,齊整的白牙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漫畫里的人物,那些四處遊歷的浪蕩者,卻總能擁有不錯的運氣,逢凶化吉。
李福看看表,又看看手裡的本子,說,「五毛錢半個小時,現在已經四十分鐘,你的時間九九藏書超了。」
文藝匯演在和平影劇院里舉辦,我爸帶我去現場觀看,門口每人能領一包零嘴兒,據說在演出結束之後,還會放一場電影,可能是《大話西遊》,也可能不是,我主要是想去看電影。影劇院的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相當悶熱,冗長的領導致辭還沒結束,我便覺得有些透不過氣,文藝演出正式開始時,很多人已經在往外跑,出門抽煙買水喝,我流著汗,昏昏沉沉,來回晃悠椅子。李福的節目排到第四個,時間段頗為尷尬,像是足球比賽的中場休息,雙方隊員均已退場,裁判也把足球抱在懷裡,可李福卻熱身完畢,準備登場施展拳腳。
房間的四角扯著拉花,搖搖欲墜,反射著各種顏色的光,李福的妻子坐進光的背面,表情古怪。按照規矩,新娘的腳不能落地,新郎需要背著新娘下樓,否則會惹來霉運。李福的妻子顯然並不相信那些說法,眾目睽睽之下,她先是光著腳下床,又將那籃鮮花扔到地板革上,然後用力地拍了拍床上的泥土。

剛開始時,他的生意不錯,武俠小說經常能成套租出去,他用塑料繩捆好,仔細遞給租書者,三番五次叮囑,一定要好好保管。那段時間里,我們經常能看見提著一捆書的人,他們好像並不著急去讀,只是拎著那一捆書走來走去,每當他們感到疲憊的時候,便會把書放到地上,然後一屁股坐在上面,看著其他走來走去的人。他們休息夠了,站起來準備走的時候,又往往會把書遺落在地上。沒有那捆書之後,他們走得很自在,兩隻手輕鬆擺動。
可還沒等到答案,我們忽然發現,失落的李福消失不見了。他不在單位,不在家裡,也不在鄉下老家,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就這樣平白無故地在世間蒸發掉,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奇怪的是,那些書並沒有跟他一同溜走。
我說,「就跟我多想看似的。」我喊上朋友一起離開,朋友站起身來,拍拍屁股,盯著李福說道,「我是後來的,今天你差我十分鐘,先記上。」
朋友在一旁插嘴說,「我們班有個同學叫未來。」

李福抬頭望望天空,雲像灰塵一般散漫,然後回答說,「謝謝您。我覺得下不起來。」
李福說:「我又怎麼了?」
他的那些書總是出現在垃圾箱旁邊。那時,他的妻子不動聲色,開始逐漸幫他扔書,經常是在李福上班之後,她走下樓去,丟掉幾本。她不知道的是,李福偶爾會偷跑回來,悄悄撿回來一些,那些書平白染上許多污漬。
副主任問他,「你要配什麼歌九_九_藏_書曲朗誦呢?」
副主任說,「還是要清晰一些,不要太朦朧了。」
李福說,「本人會創作一首朦朧詩。」
李福躬下身體,架起雙臂,滿眼期待,李福的妻子雙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極不情願地伏貼上去,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李福吸足一口氣,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向外邁去,而他的妻子卻不住地回望,床上那片泥土的污漬無比清晰。
更是因為,咱們車間主任薛志軍同志領導有方!
李福說,「外國歌兒。世界名曲。很優美。明天我把磁帶拿來,中午休息時,在廣播里放一放,大家先熟悉一下。」
副主任說,「朗誦首先要有洪亮的嗓音。」
於是李福又買回來更多的書,每次出攤都如同搬家,太陽曬在那些書上,李福則藏在後面的陰影里,像一個會發射暗器的人。
副主任說,「具體是什麼內容的詩?」
李福的妻子說:「真能說得出口。吃我家的,住我家裡,一分錢不交。不怕別人背後笑話。你不怕,我還怕。」
李福的妻子有沒有去找過他,我們並不清楚,有人說,曾聽到過一些輕微的啜泣聲,從李福家的窗戶傳出來,我們問他,是真的嗎,他說,假的,但覺得理應有一些哭聲,任何一個人的消失都應該有淚水相伴。

放過幾輪鞭炮,賓客入座,輪到新郎致辭,李福掏出準備好的紙條,剛要照著朗讀,卻被妻子一把搶過去,握成拳頭,攥在手裡,不肯放鬆。李福站在台上,紅著臉說不出話來。台下的幾桌開始上菜了,人們將目光移到餐桌上來,音箱發出強烈的回授聲,鮮亮並且刺耳,人們單手堵住一側的耳朵,皺著眉頭去夾菜,沒人知道他最後到底說了些什麼。
李福的聲音稍顯低沉,但仍無比清晰地說道:「也不要怕。我們不怕。」
李福又抬起頭來,眯著眼睛,對我們說,「雨水使人精神。」這是李福告訴我們的第二個道理。那一刻,他的臉上有金燦燦的光芒,看著確實比平常要神氣一些。
李福說:「進貨了。我在學做生意。」
李福說:「數百元。」
李福滿臉笑容,肩膀撞門,走進新房,鄭重地將那籃鮮花擺在床上,又從口袋裡掏出數個紅包,分給在場的親朋好友。我也搶到一個,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回家才敢打開,裏面是張嶄新的一元紙幣。
李福的妻子說:「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我們過了馬路,回到工人村,我跑上樓回家喝水,半杯涼白開,喝完打個寒戰,渾身輕鬆,走到陽台上,看見樓下的李福仍保持著剛才的https://read.99csw.com姿勢,倚靠在電線杆底下,縮進那一道傾斜的陰影里。
李福說,「別的不敢說,至少在咱們車間,我看過的書應該是數一數二的。」

李福再次回到工程隊之後,便沒有時間去擺書攤了,他每天穿著工作服,早出晚歸,褲腳拖在地上,磨出毛邊兒,但臉上依然有笑容,跟路過的每一個人問好。人們一邊在背地裡譏笑,一邊又有些同情。
在遙遠的東方,我是一隻小鳥,
在遙遠的東方,我是一顆星星,
李福拿著麥克風走到舞台中央,站不直溜,一條腿彎著,表情僵硬,在炫目的燈光之下,他的嘴角一斜,磕磕絆絆地說道:「朋友們好,我是生產車間裝配三組的職工,李福,今年二十八歲,屬羊。非常榮幸,今天有機會為大家朗誦一首我自己寫的詩。下面,請音響老師開始放歌,我這首詩的名字叫《東方之星》。」
結婚之後,借妻子的關係,李福被調到變壓器廠,開始在工程隊上班,每天與獨輪車、水泥為伍,在沙的空間里構築新事物。後來轉入生產車間,成為高齡學徒,每天兢兢業業,但卻笨手笨腳,完全不得要領。久而久之,他也不去開會,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每天蹲守在休息間里,偶爾為工友打個下手,閑下來的時間都在讀書。
工廠里的燈,照亮光明前程;
工廠好比天空,我在其中,你也在其中;
轉折是從一次車間的文藝匯演開始的。李福所在的班組要出兩個節目,一個是幾位女職工的扇子舞,這是他們的保留項目,舞蹈動作每年基本一致,所選背景音樂不同;另外一個,本來是會有一位青年車工,自彈自唱《濤聲依舊》,但臨近演出之前,忽然手臂骨折,彈不了吉他,車間領導一籌莫展。李福聽說之後,自告奮勇,申請表演一首配樂詩朗誦,詩由自己來寫。車間副主任反覆問他,到底能不能行,當天有許多領導和來賓,可謂高朋滿座。
生產車間實行倒班制,李福合理利用休息時間,拿出自己的全部收藏,在工人村的外街擺設一個書攤。對外租書,也可以坐在書攤上看,按時計費。書的品類很豐富,有武俠言情小說,也有詩詞精選和殘破不全的漫畫。
李福說,「我的嗓音條件雖然一般,但勝在感情真摯,配樂動聽。」
我爸撐著傘帶我出門,看見忙碌的李福,笑著說道,「早都跟你講過了。還不信天氣預報。」
李福提醒他們說,丟https://read.99csw.com失要按照定價賠償。

李福說,「我爭取。」
她與李福結婚那天,我是第一次見識到男人是如何嫁過來的。他們從我家裡借了不少碗碟,在院子里擺宴席。天剛放亮,李福便從外面走進來,西裝革履,手裡提著滿滿一籃子鮮花。那是真真正正的鮮花,紅白黃,嬌艷欲滴,散發著露水的氣息。我們跟著他走上樓梯,濕潤的泥土不斷從籃子底下掉落出來,形成一道淺顯的印跡,像是森林里的幼獸在標記回家之路。

我說,「李福,你具體講講。」
事實上,李福的妻子依然矇著紗布,辨不清面目與表情,每天往樓下扔幾本書,但沒人再去撿回來,我拾過兩次,又都扔掉了。這樣下去,李福的那些書很快就會被清空,毫無懸念。有那麼幾天,我們都有些想念李福,朋友認為他自殺了,我覺得不會,依我看來,李福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他總有自己的道理。沒過多久,李福便被我們拋之腦後,沒人再去提起他的名字,但我們卻在私下打了個賭,賭李福的妻子會不會再結一次婚,我甚至為此押上一元錢作為賭注。嶄新的一元紙幣。
工廠是草原,讓我馳騁奔騰;
但他的神氣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我們回到院子里時,聽見李福和他的妻子正在吵架,聲音很大,字字清晰,穿透雨聲,飄然而至,落到許多人的耳朵里。他們吵架時,將窗戶全部敞開,彷彿要讓大家評評理。
李福的妻子並不總是這樣蠻橫霸道,她平時較為沉默,喜歡圍著斑點紗巾,讓人辨不清面目與表情。走在路上時,我們會盡量避遠一些,怕她的命運分攤在我們身上。我們都知道,她比李福要大好幾歲,李福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前一任在結婚後不久便離她而去,據說原因是無法生育,說她只「懷了個空殼兒」。老實說,迄今為止,我仍搞不清楚到底什麼是空殼兒,只能想象一隻打光了的彈匣。
沒過多久,一陣風吹散另一陣風,溫熱的雨便落下來。李福繞著那些書奔跑,將塑料布的四角掀起並遮蓋起來,又將那些書逐一搬回車上,用隔板攔截雨水,那頂草帽被扔在道邊。他稀疏的頭髮被雨水澆透,成綹貼在額頭上,樣子十分狼狽。
我說,「什麼未來?」
《水邊的阿狄麗娜》緩緩響起,李福閉著眼睛,沉浸在音樂里,醞釀感情,三十秒之後,他又睜開眼睛,從屁兜兒里掏出一張紙條,開始朗誦,大概是由於有些緊張,他的聲音略顯顫抖:
李福說,「不是。蓋茨寫的,聰明人,全球首富。講的是未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