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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靳榮用拳頭敲擊了一下胸膛,獨目灼灼,正氣凜然,一瞬間竟令太子生出錯覺,敢情靳榮是真心覺得這件事乃是大忠義,自己才是反派。太子嘶聲道:「你就不怕皇爺爺顯靈,劈死你們這些亂臣賊子!」
吳定緣抬抬眼皮,不耐煩道:「濟南衛滿城在追剿你們白蓮教,你們不趕緊收拾爛攤子,和我一個外人有什麼好說的?」
在誦經聲中,吳玉露雙手緩緩握著匕首,高舉起來。
吳玉露嚇壞了,這,這是什麼幫法?這不是要殺人嗎?昨葉何卻面孔一肅,用不容違拗的口氣道:「你父親吳不平因佛母而死,因果必須由你來了結才成。」
吳定緣把唐賽兒小心地擱在竹榻之上,低頭審視她的傷勢。只見老太太臉上的褶皺一層層耷拉下來,精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委頓下去,嘴唇都紫了。萬千信眾心目中擁有無邊佛法的佛母,居然被一根其貌不揚的流箭嚇出病來,最終躺在一個道廟裡奄奄一息,這是多麼諷刺的事。
在靖難之初,李景隆率軍六十萬進攻北平,燕王率二十萬人在白溝河迎敵。在這一場大戰中,朱卜花與靳榮兩人同屬精騎先突,在關鍵時刻擊破了南軍大都督翟能,讓整個局勢發生逆轉,燕軍以少勝多。
「你到底遇到了什麼?」蘇荊溪罕有地重複了一遍問題。
「于謙說皇帝行事須心系天下,他就說自己還不是皇帝,不必受那個頭銜束縛。那一對君臣,可真有意思。」
「難道不是嗎?」朱瞻基按捺不住火氣索性放開嗓門,「你添為山東都指揮使,受了朝廷恩遇,勾結宵小先害天子,再謀儲君,哪裡來的忠!哪裡來的義!你還自命關公?可笑至極。真正的關公,至少會臉紅!」
朱瞻基被掐得臉色漲紅,呼吸困難,兩隻手無助地舞動著。靳榮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控,緩緩鬆開手,太子撲通一聲趴到地上,不住咳嗽。靳榮俯視著太子,一部長髯在胸前不住晃動,彷彿憋忍了很久:「洪熙那個胖子,滿腦都是肥腸。太宗靖難付出多大代價,才有今日局面,他倒好,一紙詔書把那些建文餘孽盡數赦免,置我等衛官於何地?太宗皇帝一世籌劃,好不容易把都城遷至北平,屍骨未寒,他就要把國都遷回南京,又是何等不孝!至於你,空長了一張太宗皇帝的面目,卻沒有他老人家半點氣魄,終日沉溺玩樂——你們父子倆,根本不配坐在那張龍椅之上,不配接掌他老人家打下的大好基業!你們父子倆,根本不似人君!」
朱卜花和靳榮的忠誠,極有可能是奉獻給這位直屬上司的。
朱瞻基強忍著疼痛,又重新過了一遍,巨細靡遺。想著想著,他倏然眉頭一挑,發現了這兩個人真正的共同之處,應該隱藏在軍隊序列之中。
她敏銳地覺察到,吳定緣一定遭遇了劇變。他一遇到為難之事,就會習慣性去酗酒逃避,這一次聽到「太子」二字就眼神閃避,難道這劇變與朱瞻基有關?一個南京的小捕快,跟北平的太子能有什麼舊怨?就算有舊怨,又和濟南有什麼關係?
靳榮對太子的心態變化不感興趣,他正要離開,朱瞻基的罵聲突然從背後傳來:「靳四你這個不忠不義的狗東西!」
吳定緣踉踉蹌蹌地從後殿轉出去,徑直走入正殿。他一點也不掩飾聲響,心想若是梁興甫撲過來,也算是求得一個大解脫。可梁興甫居然無動於衷,他大概也聽到佛母去世的消息了,面向殿角,正垂頭念叨著什麼經文。
昨葉何微微一笑:「昨天佛母不是跟你說了嗎?自古做掌教的人,切不可篤信教義,她老人家也不信那些。」
府館街這裏大多是官府衙署,濟南府司獄司與山東都司相距不過幾十步遠。蘇荊溪坐在對街的茶鋪里,兩處的動靜皆一目了然。從這個地理布局來看,只要吳定緣失意酗酒,兩人相遇幾乎是必然。
這條「真龍」,顯然是這一場兩京巨謀藏在最深處的策劃者,也是皇位之爭的最終受益人。可他到底是誰?
朱卜花身死後湖之後,朱瞻基以為這事再也搞不清楚了。可剛才靳榮的表現,讓他意識到,朱卜花也許和靳榮一樣,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是出於某種忠誠,某種足以讓他們毫不猶豫投入一場叛亂的絕對忠誠。
先前于謙有過分析,有資格跟朱瞻基競爭皇位的,只有兩個親生弟弟:老三越王與老五襄憲王。但從靳榮剛才的話里能聽出,那個混蛋對永樂皇帝敬畏十足,卻對洪熙皇帝不屑一顧,不可能對他的子嗣有什麼好臉色。
吳定緣驀地想起蘇荊溪在黑暗中的那句話:「船行無針路,四向皆逆風。」如今他這條夜航船,便是在風中飄搖,無所適從。鐵獅子之子、蔑篙子、野生雜種、太子的好兄弟、鐵鉉之子、白蓮掌教……先明白自己是什麼人,才知道該去做什麼事。吳定緣試圖釐清自己的存在,可發現越是琢磨,越是矛盾。種種不同的身份,彼此衝撞,越深想便越痛苦、越矛盾。
吳定緣短匕突然朝前刺去,尖刃切入昨葉何胸前的團襟,割斷系條。可她的身子一絲也沒躲閃,眼神一錯也不錯,可見是真存了死志。
差役們收了賄賂,都嘻嘻哈哈地用繩子牽著吳定緣脖子,一路上像扯狗一樣扯到府館街。濟南府衙的司獄司就在這裏,只消刑房開個單子,便能把他直接投進牢獄。
蘇荊溪道:「很簡單,太子就在濟南,他是來救你的。」
昨葉何淡然道:「父仇女報,豈不是天經地義么?」
「可是,可是,佛母她……」吳玉露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昨葉何一推她:「你自己可以去問佛母,但要九九藏書快,若耽誤了她老人家升天,你我都要折損功德的。」吳玉露看了眼哥哥,依舊在地上掙扎,她只好戰戰兢兢握著匕首走過去,蹲到佛母跟前。
吳定緣如同被野蜂蜇了一下,他忍不住大聲吼道:「莫要欺我,大蘿……太子怎麼會知道我在濟南府?」
「蘇……蘇大夫?」
蘇荊溪便把太子在淮安的發現娓娓道來,然後講到了安山湖的分道揚鑣,以及太子試探靳榮的敲山震虎之策。吳定緣整個人像被一管火銃擊中胸口,癱在原地久久動彈不得。
她打點得面面俱到,說話又妥帖。掌柜的和差役們也就不好追究,把繩子解開,又罵了幾句,各自散去。女子把吳定緣攙到附近茶鋪里,茶鋪老闆好心地端來一碗醒酒的醒茶,幫著她撬開吳定緣的嘴巴灌下去。
他化身為一頭怒獸,朝著靳榮兇狠地撲了過去。靳榮沒有閃避,只是長腿一彎一踢,直接踢中太子胸口,讓他倒飛回去。只聽「撲通」一聲,朱瞻基背部結結實實撞在了監牢土牆上,眼冒金星。撲簌簌幾縷牆土落下來,可見撞擊力道之大。
蘇荊溪二話不說,直接起身欲走。吳定緣卻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咳,剛才太倉促了,我,我還沒正式拋。」蘇荊溪「嗯」了一聲,坐回原位。吳定緣神色凝重,又一次拋起,這一次銅錢還沒落地,他便伸出手掌,狠狠地把它拍在桌面上,久久不願掀開。
可他想不通,自己的計劃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濟南衛明明展開了對白連教的追捕啊,這是作不得假的。可靳榮若與謀篡者是一夥,怎麼會對同夥痛下殺手?靳榮似乎讀穿了太子的想法,不屑道:「一群螻蟻,妄想和虎賁共謀,就該有被踩死的覺悟。」從這句話里,朱瞻基隱隱讀出了些信息。不過他還未及細想,靳榮又一拱手:「濟南府城內,美食甚多。不知太子想吃什麼?今晚我請廚子來整治。」
吳定緣朝椅背重重一靠:「蘇大夫,你總說坦誠一點會感覺更好。好吧,我就坦誠地說給你聽,然後你不要再煩我了。」
「你以為我不敢嗎?」
「太子並不在臨清。」
太子進去了一個時辰沒動靜,這意味著什麼,不必再說。吳定緣的酒勁已全數退去了,可他的身軀仍不住顫抖著。救?還是不救?他不知道,可又必須知道。
朱瞻基沒想到,靳榮居然對他們父子有這麼大恨意,竟直呼天子為「胖子」。他忍不住反唇相:「你殺他兒子,殺他孫子,還有臉提他老人家廟諱?」
「是的。」她承認得倒很痛快,「跟貴人決裂之後,接下來的局面對白蓮教來說將非常艱難,正需要一個人來引領信眾。」
吳定緣把匕尖稍微撤後了一點:「我不明白,你們為何執著到了這地步?你們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抱歉,我幫不了你。」
「他居然這麼說?」
蘇荊溪看著這個陷入巨大矛盾的男人,輕輕嘆了口氣:「你這種困惑,我也曾經歷過。錦湖的死訊傳來蘇州時,我也不知所措。我與她非親非故,她家裡人都無動於衷,我又算她什麼人呢?復讎這種事,一定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誰,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吳定緣冷笑道:「濟南衛這次掃蕩大明湖,恐怕是那位貴人授意山東都指揮使動手的。你們把我拱到前頭,無非是擋災罷了,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緊接著,那大漢把老廟正門從裏面閂上,當著七聖的面潑熄了香燭,其他人則趁機進了道人平日休憩的廂房。
聽到這句話,原本正要離開的靳榮,驟然停住了腳步。他緩緩回過頭來,獨眼裡的光芒變得銳利起來:「殿下,您說我是不忠不義之徒?」
蘇荊溪淡淡道:「你至少搞錯了一件事。」
昨葉何道:「白蓮教只是一個供絕望之人抱團取暖的破廟而已。我們所掙扎的,我們所渴求的,從佛母當年壯大白蓮教起,就一直沒變過——活下去,單純只是為了活下去。她當年在青州起事,是為了活下去;我們涉險參与兩京之謀,也是為了活下去;把衣缽交到你手裡,讓你以鐵鉉之子的身份帶白蓮教走出困境,也是為了活下去。」
太子被踹得胸口劇痛,根本站立不起來,可嘴裏卻不示弱:「少提皇爺爺!你們不過是為滿足自己的野心,別當了婊子還立牌坊!」
在隨後的東昌之戰中。燕王被盛庸大軍所圍,又差點喪命,多虧張玉、靳榮等人拚死救援,才得以身免。在這一戰中,朱卜花在負責斷後的后陣翼軍之中,一直奮戰到燕王安全撤離。
昨葉何見他不言語,把短匕又向前遞了遞。吳定緣冷笑著接過去,在手裡一晃:「稻米爛生蟲才拿來施粥,這人情送得未免忒順水了。她馬上就要死了,這時候想起還報來了?」
「所以你不要勸我去臨清,我有什麼理由去救殺父仇人的孫子?」吳定緣怨毒地說道。
蘇荊溪盯著他的手背,見它欲掀又蓋,唇邊不由得露出一絲無奈。這些笨男人,都是一樣的笨拙。她伸出雙手,輕輕壓在吳定緣的手上:「你連拋了兩次,真正的本心如何,難道還需要老天爺來定奪?」
在建文四年,燕王在浦子口之戰中與南軍相持,戰況不利。是靳榮率領一支先登飛騎馳援,北軍方才反敗為勝。
一聽這話,昨葉何柳眉輕挑,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鐵公子,佛母她,她……她早有心疾,近年來越發頻繁,請來多少大夫都說治不得,只在這一兩年內了。你說她要這權勢做什麼?」
他啞著嗓子回答,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蘇荊溪眉頭一皺:「你在濟南,到read•99csw.com底遇到了什麼?」
「臣沒料到殿下竟會現身於濟南,倉促之間,只有請您從都司衙門移至南大營的大牢駐蹕。」靳榮環顧四周,「這裡在濟南城的南邊,歷山之下,乃是濟南衛的行營所在。殿下必無行蹤泄露之虞。」
靳榮的臉上多了一絲狂熱的興奮:「太宗當然會顯靈。若不是他在九泉之下的護佑,你又怎麼會千里迢迢跑來濟南,自投我的羅網?可見先皇的本心所向,從來不是你們,而是他真正的後繼之人,真龍!」
朱瞻基回憶起那位總兵官名字的一瞬間,心臟驟然一疼,彷彿被一條無形的棘鞭勒緊。那是一個讓人諱莫如深的名字、一個朱明皇室揮之不去的詛咒。很多疑問,都因此得到了解答,而答案又催生出了新的恐懼。如果兩京之謀是那個人策劃的話,恐怕京城局勢比想象中險惡十倍,幾近不可翻覆。
差役們剛走到司獄司門口,忽然被一個女人攔住。這女子的穿著只是尋常馬面裙,可氣質與談吐卻不一般。差役們摸不清路數。女子扯著吳定緣說這是我夫家,慣於酗酒鬧事,今天又犯了毛病,還請恕罪則個。
吳定緣對此並不相信,可他也心存疑惑。她到底有什麼自信,能保證佛母死後梁興甫不會造反?這背後,應該還有故事。但吳定緣已經受夠了這些故事,每一個真相,都會把他的情緒向崩潰的邊緣推進一步。
吳定緣短眉驟然一抬,彷彿聽見了一個大笑話。兩大護法都在旁邊,佛母卻要把權柄交給一個外人?何況這外人還對白蓮教懷有刻骨仇怨,天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我原來以為只有梁興甫瘋了,原來你們是群瘋子,一個都不例外!」他喃喃道。
蘇荊溪是在城中都司衙門的門口守著,自己卻被轉移到了南大營,就算她覺出不對勁,也不知自己下落。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趕去臨清找于謙和舅舅求援。從濟南到臨清至少需要三天時間,等援兵趕到濟南,只怕他的頭七都做完了……
吳玉露雙目頓時盈滿了淚水:「那可怎麼辦呀?」
吳定緣正要駁斥,卻突然發現駁無可駁,昨葉何這一句質問,像一支狼舌頭箭正正戳到了他的心肺之中。
梁興甫照例在廟前看守,吳玉露被打發出去燒些開水來。唐賽兒這時稍微恢復了點神志,她勉強睜開眼,嘴唇翕動。吳定緣知道她差不多該交代後事了,便閃身起開,沖對面的昨葉何做了個手勢。
「掌教法旨所向,屬下自當凜然遵從。」昨葉何毫不猶豫地回答。
昨葉何「唰」地從靴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匕,吳定緣下意識肌肉緊繃,她卻倒轉刀柄,遞到了他面前:「佛母說了,白蓮教參与兩京之謀,是她一手促成,你養父吳不平之死,亦屬她的罪孽。你可用這把刀手刃佛母,徹底了結這段因果。我們護法信眾,絕不阻攔。」
「哼,說得好聽,到頭來不過是為了她的權勢罷了!」
唐賽兒用儘力氣點點頭:「我身遇大劫,只剩這樁孽緣未斷,沒法升天……來,跟我一起念《彌勒下生經》,還記得我怎麼教你背的吧?」
吳玉露淚流滿面,點頭「嗯」了一聲。唐賽兒振起最後的力氣,低聲念誦,吳玉露邊哭邊跟著念起來。唐賽兒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髮,視線轉而透過屋頂,看向天空。待得吳玉露能自己念了,她便用最低微的聲音喃喃道:「林三,林三,老婆子來南旺魚嘴找你了……」雙眼緩緩合上。
唐賽兒之前說過,希望借用他鐵鉉之子的身份,在山東一帶為白蓮教匯聚力量。但這個合作最大的障礙,就在於吳不平之死。現在她主動提出以性命相抵償,來化解恩怨,顯然是在為白蓮教的今後做打算。
她俯身把耳朵湊過去,唐賽兒微微撐起頭來,每一句都說得十分艱難,不時還咳嗽兩聲。昨葉何一邊聽著,一邊用右手在腰間掏摸出一點紅糊糊,往嘴裏塞。這是早上她們在大明湖畔買的酸棗粉,水裡一泡,全糊到腰帶上了。可她一點也不嫌棄,還執著地從帶褶里一點點摳出來。
末了唐賽兒長呼出一口氣,似乎耗盡了最後的力量,重新躺平在榻上。昨葉何直起身來,雙眼有些發直,對吳定緣道:「佛母最後有幾句法旨,要說與你知。」
一聲疲憊的嗤笑,從吳定緣的唇邊流瀉出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沒有聽見昨葉何的最後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整個大牢已經被提前清理過,所以靳榮一走,偌大一間牢房裡轉瞬只剩朱瞻基一個人。他軟軟靠在牆角,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你沒有指望了。吳定緣下落不明,于謙遠在臨清,蘇荊溪孤立無援,誰能來救你?你身系重獄,什麼都做不得,不如乖乖等死……」
蘇荊溪朝遠處的大門一指:「他去了都司衙門,已經快一個時辰了,至今沒有消息傳出來。我本是在這茶鋪里探望,可巧看到你被那幾個衙役抓過來。」
「于謙被打發去臨清跟張侯碰頭了。」蘇荊溪道,「太子這一次態度堅決,連於司直也拗不過他。他鐵了心要來救你,還說若連你都救不得,根本不配為人君。」
「他發什麼癔症?還有什麼比回京城更重要的?于謙呢?于謙難還不攔著他?」
這一帶都是嶙峋假山,很容易遮掩身形。他們迅速離開湖區,穿過一道籬笆,來到湖西的七聖街老廟後院。這個廟屬於全真一脈,裏面供奉著全真七子,故而整條街叫作七聖街。廟裡的道人聽到動靜,跑來查看,卻不防被一個渾身傷痕的猙獰大漢拿住脖頸,捏暈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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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只有你能幫她,去,把這柄匕首插入佛母胸中。」
「佛母她卻道自己時日無多,這才冒險要為白蓮教的其他人掙得一條活路。兩京也罷,你也罷,她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萬千信眾。」
我是誰?這個疑問,自從吳定緣發現自己不是鐵獅子的親生兒子后,就不斷在折磨著他。他過去十幾年的頹廢敗落,與其說是失落,毋寧說是失去了人生目標。甚至在他捲入兩京之謀后,這種茫然仍舊沒有消除,他憑著意志與武勇克服了一個又一個危局,可一切都是被動的,一切都是不情願的。渾渾噩噩,難以名狀。
靳榮抱拳一揖,他甚至連掩飾都懶得做,事實上,也不需要掩飾,他剛才抓朱瞻基時,雙方的立場已是明明白白,不需裝模作樣。
大明湖的西畔有一條石舫,名叫蓬萊舟。名字俗氣了點,但勝在舫面廣大,四面俱是粉荷香藕,岸邊還有一片太湖石林,很適合做個文人雅集之處。不過此時剛至午時,石舫附近沒什麼遊人。一條奇怪的「江豚」游到石舫附近,從舫旁的一片青萍中浮了起來。先是一個木輪,然後是倒覆的車底,車底一翻,亮出五個濕漉漉的人來。
其中最重要的,是靳榮無意中說出的一個詞。
朱瞻基的臉色一變,這分明是斷頭飯哪,看來今晚靳榮就迫不及待要送他上路。太子下意識看了眼監牢的氣窗,內心無比絕望。
「若你是吳定緣,便殺回白蓮教,讓他們為吳不平殉葬;若你是鐵福緣,便坐看朱家人自相殘殺,順便再捅上一刀為鐵家闔族報仇;若今日不說君臣,不談父子,不提往日恩怨,只以朋友相待的話……有一個生死好友身陷不測,你會如何?」
他踉踉蹌蹌走過去,去拽吳玉露的胳膊:「玉露,跟我走吧。」吳玉露身子不動,雙手合十:「是我親手送走佛母,她法體未驗,我還沒誦完一千遍《彌勒下生經》,還不能離開。」
「那你來坐這位置不是更好?佛公佛母都不用改了。」
聽到靳榮這句話,朱瞻基嘴角一抽,悔意像蟲蟻一樣撕咬著他的心臟。這時候他才知道,于謙的忠告是多麼英明——「你永遠不知道誰是背叛者,所以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
昨葉何在旁邊看顧著吳定緣,她沒有轉頭往這邊看,而是微微閉上眼睛,從腰帶里又摳出一抹棗粉泥,塞到嘴裏咀嚼。誦經聲越來越清晰,她嚼得越來越用力。忽然身後傳來「噗」的一聲,昨葉何唇瓣一抽,似乎咬到了舌頭,有一絲鮮血沁了出來。
吳家、鐵家、白蓮教形成了一個難以打破的循環,讓吳定緣無論如何抉擇,都會陷入矛盾,胸中的憋屈,濃郁到無法呼吸。他此時多麼希望手裡有一瓮燙好的燒酒,最辣最醇的那種,一飲而盡,把這些茫然與惶惑都忘掉。
昨葉何盯著他:「佛母原本打算延請你來做本教大護法。但今日大劫起得倉促,佛母剛剛傳下法旨,請你接她衣缽,執掌白蓮聖教。」
靳榮略鄙夷道:「我早想這麼給你一下了。永樂爺戎馬一生,竟生出你這沒用的廢物。真不知道,朱卜花怎麼會讓你逃出金陵的。」
吳定緣頓時噎住了,是啊,吳不平的血親手刃佛母,這有什麼不對?他又以什麼身份去阻止?
可巧因為濟南衛在大明湖辦事,濟南府的快班、防夫都高度戒備。聽到有人在酒家鬧事,這些差役立刻趕過去,先用漁網兜頭一罩,然後水火棍一通亂打。吳定緣躺倒在地,任憑捶打,連吭都不吭一聲。掌柜的一搜這醉漢身上,什麼也沒有,便氣呼呼地給差役塞了幾貫寶鈔,說情願告官,讓這狗雜種在牢里吃些苦頭。
難道說,他所效忠的這條真龍,不是洪熙皇帝這一支,而是從永樂皇帝那裡便分出去的宗室……朱瞻基閉上眼睛,腦海中沒來由浮現出另一個人名來。朱卜花。
朱瞻基努力不讓自己顯得太過驚慌,挺直腰桿:「靳四!我真是沒想到,連你都參与了這場謀篡!」
在靖難這一系列戰事中,他們兩人都立下了赫赫戰功,所以戰後一個成了御馬監的提督太監,一個成了山東都指揮使。他們對永樂皇帝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但兩人同時出現在戰場上的,只有白溝河與東昌兩戰。硬說有某種聯繫,委實有些牽強。
吳定緣默默接過她掌中的銅錢,朝上一拋。銅錢翻轉了幾圈,「啪」地落到茶桌之上。四目齊看,只見「永樂通寶」四字楷書,線條分明。
「活下去?」吳定緣遲疑地咀嚼著這三個字。
太子很快便在這寂靜無人的牢房裡,沉浸到了回憶里。
「嗯?」吳玉露慌亂不堪。
「少一竅的肉頭!」吳定緣罵道,呆愣了半天,似又想起來什麼,「太子如今人在哪裡?」
「你們到底圖什麼?」
吳定緣從來沒見過妹妹語氣這麼堅定,他扯了扯她,居然扯不動。情緒在這一個瞬間分崩離析,他喘著粗氣,迫不及待要離開這陰森、逼仄的空間。吳定緣從吳玉露身旁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大踏步地朝門口走去。外面是梁興甫也無所謂,是濟南衛也無所謂,他只想儘快離開這裏。走過昨葉何身邊時,她平靜地望著他,居然一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一直到吳定緣邁出門檻時,她才開口道:「等你想通了,我們在白衣庵等著。」
他覺得有些高興,可軟軟地提不起力氣來。蘇荊溪用力握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乾柴:「快,快,太子有危險!」
見吳定緣仍不作聲,蘇荊溪從懷裡掏出一枚九九藏書銅錢,托平遞過去:「你若還心存猶疑,一切交給天意吧?若見了永樂二字,便是鐵朱二家仇怨不得解;若是無字一面,便要朋友相濟,余者不論。」
吳定緣無心去管梁興甫如何。既然不攔他,他便自行扳下門閂,踏上街面。他也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整個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南遊盪而去。
此時大明湖的混亂,並未波及七聖街這一側,但街面上的氣氛明顯變得很緊張。行人們紛紛加快了腳步,小攤小販吆喝的調門兒也降低了。吳定緣遊盪了一段路,一抬頭,看到前頭有個酒家。他毫不猶豫地一頭扎進去,挑了個臨街的散座,叫小二直接端來一大瓮燒酒。待得酒端上,吳定緣顧不得拿小網來篩,一碗一碗連酒水帶渣往嘴裏倒。借酒忘愁,這本來就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吃東西對昨葉何來說,彷彿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哪怕在佛母交代後事時都不肯停下來。
「沒問題,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昨葉何淡定道。
朱瞻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為何要叛亂?他一個蒙古人,能做到御馬監提督太監,可以說已是人生巔峰。他參与兩京之謀,究竟圖什麼?
小二一見有人要喝霸王酒,勃然大怒,擼起袖子和其他幾個夥計圍了上去。吳定緣酒意上涌,又加上心中鬱悶無處抒發,兩邊就這麼打起架來。吳定緣雖然頹廢日久,可手底有功夫,轉瞬便把這幾個夥計打得東倒西歪。掌柜的見勢不妙,急忙叫人去報官。
「不被這世間逼到瘋魔,誰會想要加入白蓮教呢?」昨葉何舔了舔唇邊的殘渣,笑了起來,那笑容一動,牽出了深藏眼角的兩條淺紋。
巨大的疼痛再度襲來,「噹啷」一聲利刃墜地,吳定緣抱著腦袋痛苦地跪倒。吳玉露在外面正好端著一碗熱水進來,看到哥哥癱倒在地,以為他又犯了癲癇,慌忙放下水碗,過去攙扶。昨葉何走上前去,幫著吳玉露攙起吳定緣,伸手按住虎口,對她柔聲道:「玉露妹妹,你哥哥我來照顧,現在你要去做一件事情。」
氣窗外的光線還在緩慢移動,此時正值未時,太子的眼神卻已迅速黯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忽略掉的絕望,迅速從朱瞻基的腳面重新漫上來。這一次他沒再試圖抗拒,任由自己被恐懼淹沒……
「那你是怎麼……」
吳定緣眉頭一皺,微微眯起眼睛。佛母臨死前,居然惦記的是這麼一件事,實在是出人意料。
靳榮欣賞著這位太子失魂落魄的模樣,袖子一擺:「不過我還是要多謝你才是。我每次上朝覲見你爹,看到那張油乎乎的胖臉,都想衝上去狠狠捶上一頓。沒想到,今天多少能得償所願,也算殿下你的一份功德。快想想晚上吃什麼吧,下去看見先皇總不能餓著肚子——這是臣唯一願為你盡忠之事。」
吳定緣亮起的眼神,倏然又黯淡下去。雖然他完全不記得六歲前的事情,但鐵家與朱家的真相既然揭開,便無法再被忽視。
朱瞻基張了張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靳榮的獨眼猝然爆出一絲光芒,手裡的力道又大了幾分:「太宗君恩深重,我靳四須臾不敢忘記。我如此做,正是為了報答他的恩情!」
唐賽兒勉強睜開眼睛,氣若遊絲:「好孩子,你來啦。」
若換作從前的他,大概會鬥志盡失,坐以待斃。而從金陵到濟南的一路波折,讓太子從同伴們那裡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放棄。無論是宮城潛逃、后湖縱火、瓜洲水牢還是淮安船壩,無不是在絕境里拼出一絲生機——濟南府城,憑什麼例外?現在不是還沒死嗎?
「昨姐姐,昨護法要我,要我用刀殺了您。」
昨葉何走到榻旁,吳定緣瞥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昨葉何原本化的是浮艷濃妝,在大明湖裡一泡,胭脂盡褪,露出了素麵模樣。這個一手攪動金陵的狠辣女子,年紀原來不大,眉眼間顯得很稚嫩,活像個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比吳玉露大不了多少。
「吳定緣!吳定緣!」
靳榮快步回到柵欄前,頎長的手臂順著縫隙伸進去,一把掐住了朱瞻基的脖頸,一字一頓:「我可從來沒把洪熙那胖子當成主君。我的功勛,是輔佐太宗皇帝打出來的;我的恩遇,是太宗皇帝親手賜下的,與你們父子何干?」
這一刀即將刺入肌膚時,停住了。吳定緣捏著刀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刺下去,也許是還沒問清楚身世,也許是怕白蓮教還有什麼圈套,也許只是因為看到她嘴角那一抹棗糊殘渣……
吳定緣想起佛母之前在白衣庵中見他,拉拉雜雜說了一大通大實話,既坦誠又突兀。原先他還納悶,佛母難道是個沒遮攔的話癆鬼?現在回想起來,那分明是在培養接班人啊。
昨葉何搖搖頭:「我只是護法之命,只適合輔佐。若要聚人望、定眾心、懾宵小,非鐵鉉之子不能承擔。」
「拿好這把匕首。」昨葉何把短匕撿起來,塞到她手裡,「你知道嗎?佛母快要圓寂了。可是她還有一樁因果未了,法體未得清凈無漏,不能歸還琉璃天。」
從靳榮踏進監牢的那一刻,朱瞻基就覺得極不舒服。
吳定緣這才明白,為何那一箭明明沒射中佛母,她卻突然捂住心口倒下,原來是早有隱疾,受不得驚嚇。
差役們紛紛嘖嘖稱奇,這麼一個窩囊酒徒,娶的媳婦倒是端方賢惠。掌柜的跳起來說他喝了我一瓮燒酒不給錢!女子從懷裡掏出一枚珠子,如數償給掌柜,又給每個差役送了幾枚銅錢,算是工食辛苦錢。
靳榮走進牢房,徐徐蹲到朱瞻基跟前,把臉貼近,一字一頓道:「我的野心?我靳榮參https://read.99csw•com与兩京之謀,早已把個人榮辱置之度外。我的忠義,不是愚跪昏君的小忠義,而是讓天下回到太宗成法上的大忠義。縱然要背負弒君之惡名,我也在所不辭。」
昨葉何毫不猶豫,上前一挺胸膛:「若你覺得佛母一條性命不夠,不妨再取出我的心肝,來祭你養父。」
吳定緣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晃動腦袋,努力睜開眼睛,發現眼前這個模糊的虛影,居然和蘇荊溪有幾分相似。殘存的理性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是聲音一次比一次清晰,與此同時,還有苦澀的茶水沖入胃袋,將醉意一點點沖刷。突然,吳定緣右腳的大腳趾與二腳趾之間傳來一股劇痛,像是被一枚銀針刺入。強烈的痛楚,一下子吹飛了殘存的懵懂,把他從深井底拋回到現實中來。吳定緣眼前的景象終於清晰起來:光潔的額頭,筆挺的鼻樑,唇邊的一點星痣,還有那一雙似能看透人心的彎月雙眸。
「就算我要你殺掉梁興甫,也行嗎?」吳定緣看了一眼廂房外頭,心想著那個瘋子得知佛母遺命,不知會不會當場暴起,屆時可沒人能攔住。
這兩個人的出身、性格以及仕途路線都大不相同,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都參加過靖難之役。想到這裏,朱瞻基精神一振。可巧皇爺爺在行軍途中,曾給他講了許多次靖難故事,他對其中細節倒背如流。只要花點時間搜尋記憶,或許會有發現。
白溝河之戰的精騎先突也罷、東昌之戰的后陣翼軍也罷、浦子口之戰的先登飛騎也罷,這三支軍隊其實是一支,只是不同時期的軍號不同而已。這一支軍隊自然是向朱棣效忠,但同時也由一位總兵官直接統轄。
「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這時一名親兵跑進來,打斷了這場羞辱。他附耳說了幾句,靳榮「嗯」了一聲,橫瞥了太子一眼,微微露出憾色,但什麼也沒說,徑直轉身離開。
這佛母真是了得,臨死之前還不忘把自己的死亡利益最大化。吳定緣突然欽佩起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太太了。白蓮教縱橫山東這麼多年,絕非幸致。
這時昨葉何又道:「佛母指定你接班,不是要你做成她的什麼大事。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你可以任你心意而行,只要能帶著我們活下去就行。」她說到這裏,突然浮現出一個半是譏諷半是關切的笑容:「倒是鐵公子你,想清楚自己是誰沒有?想過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嗎?」
「啊……」
「不似人君」四個字,正戳中了朱瞻基的痛處。這句話他聽得太多了,已成為心中的一根刺。憑什麼說我不似人君?我到底怎麼做你們才會滿意?太子過往積鬱於心的憤怒與困惑,被這一刺,猛烈地爆發出來。
「我又不信你們這些鬼話,做什麼掌教!」吳定緣囁嚅道。
真龍?
吳定緣聞言一怔,他這才注意到,蘇荊溪出現在面前,本身就是一件極蹊蹺的事。她怎麼會跑來濟南求援?又怎麼那麼湊巧,在街上碰到自己酗酒被抓?憑他的敏銳,本該在一見到蘇荊溪時便覺察不對頭的。
「好,我問你,我替佛母接掌之後,做什麼你們都聽嗎?我若是要求你現在去幫太子,你肯嗎?」
「住口!」朱瞻基不待它說完,便一聲低吼,將其強行掐斷。
「嗯?」
「你……」吳定緣瞪向昨葉何,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待蘇荊溪表示,吳定緣自顧自開口說起來。他酗酒初醒,舌頭和腦子都很僵硬,說得顛三倒四。饒是如此,蘇荊溪依舊聽得瞠目結舌。這種變故與曲折,委實超出了想象的極限。待得吳定緣說完之後,蘇荊溪消化了好一陣,方才抬頭道:「看來……你驚痛的真正根源,是六歲那年在教坊司監牢受到的驚嚇。你居然是鐵鉉的兒子?」
北方的燒酒與南方不太一樣,南燒多用酒糟復蒸,北燒則是用高粱,色清如水而性烈如火。吳定緣喝慣了南燒,一時適應不了北燒的烈度,再加上心情糟糕至極,沒吃上半瓮便醉了。酒家小二看出不對勁,問他先結賬。吳定緣從淮安被白蓮教一路擄掠到濟南,根本身無分文,三兩句話便跟小二吵了起來。
朱瞻基緩緩抬起左手,朝右肩狠狠地捶了一下。那裡的箭傷已大半痊癒,只是箭鏃還未完全脫出,被這麼一捶,劇痛如電,瞬間激活了行將沉淪的神志。現在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腦子一閑著,心魔便會復甦。所幸剛才靳榮太過興奮,在羞辱太子之餘,透露出了不少信息。
過不多時,吳定緣頭痛緩解,清醒過來。他抬起頭,首先看到的不是昨葉何,而是自己妹妹盤腿坐在佛母身旁,面帶虔誠地誦著經,而唐賽兒胸口插著一把短匕,一動不動。一代傳奇人物,就這樣遽然離世。
靳榮以儀錶堂堂著稱于軍中,長面美髯,時人稱之為「獨眼關公」。這位「關公」走到太子面前時,既沒有奸計得逞的欣喜,也沒有謀害君上的愧疚,甚至沒有刻意避開視線,一臉的大義凜然,彷彿徐州破城之後見到曹孟德似的。
沒意義的,就算靳榮高抬貴手又如何?今天已經是二十七日,若今晚還不北上,六月初三之前絕對趕不到京城,一樣是萬劫不復。無論怎樣,奸賊們的贏面都近乎十成,可惡!太子感覺自己的心火越撩越旺,幾乎快要衝破理性的束縛。
吳定緣望向佛母的屍身,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張荒唐的羅網裡:他想替鐵獅子報仇而不能,因為是鐵鉉的後人;因為他是鐵鉉的後人,所以不該保護太子一路,而應加入白蓮教反對朝廷;但他壓根不願意加入白蓮教,因為鐵獅子的仇還沒報……於是又回到了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