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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一

酒徒

輪子不斷地轉。有人在新加坡辦報。文化南移乎?猴子在椰樹梢采椰。馬來人的皮膚是古銅色的。五叢樹下看破碎的月亮。聖誕夜吃冰淇淋。三輪車在萊佛十坊兜圈。默迪加。摻有咖喱的大眾趣味。武吉智馬的賽馬日。贏錢的人買氣球;輸錢的人輸巴士。孟加里也會玩福建四色牌。文明戲仍是最進步的。巴剎風情。惹蘭巴剎的妓|女夢見北國的雪。有人在大伯公廟裡磕了三個響頭。郁達夫曾經在這裏編過副刊。
——伏特加。她說。
輪子不斷地轉。母親的「不」字阻止不了好奇的成長。十除二等於五。有個唱小旦的男人名叫小楊月樓。大世界的酸梅湯。憂鬱迷失路途,找不到自己的老家。微笑是不會陌生的。蝴蝶之飄突然消失於網中。
秋天在8字外邊徘徊。太陽喜歡白晝,月亮也喜歡白晝;但是,黑夜永不寂寞。誰躺在記憶的床上,因為有人善於玩弄虛偽。
全是武器!
在張麗麗面前,我必須隱藏自己的狼狽。
——找到工作沒有?
擱下筆。雨仍未停。玻璃管、劈刺、士敏土,透過水晶簾,想看遠方的酒窩。萬馬奔騰于橢圓形中,對街的屋脊上,有北風頻打呵欠。
輪子不斷地轉。吉隆坡。鵝岸河邊有芭蕉葉在風中搖曳。錫礦是華僑的血管。甲必丹葉觀盛。湖園的竹墮在陽光下接吻。奧迪安戲院專映米高梅出品。趕牛車的印度人也嚼檳榔。榴槤花未開,有人就當掉了紗籠。大頭家陸佑從未夢見過新藝綜合體。馬來巴剎的沙爹是一把打開南洋文化的鑰匙。月亮是不是更圓?綠色的叢林中,槍彈齊舞。窗前有一些香蕉花。峇都律的灰塵正在等待士敏土的征服。
有時候,在上的在下。有時候,在下的在上。俯視與仰視,都無分別。於是一個圓圈加上另一個圓圈,當然不可能是兩個圓圈。
(艾略脫曾經講過:如果傳統的意義僅是盲目地因循前人的風格,傳統就一無可取了。)
現實像膠水般黏在記憶中。母親手裡的芭蕉扇,揚亮了銀河兩旁的牛郎織女星。落雪日,人手竹刀尺圍在爐邊舞蹈
輪子不斷地轉。敵軍進逼獨山。重慶的有錢人打算入西康。中發白。上清寺的芝麻糊生意仍佳。信心在發抖。駐緬國軍回國反攻。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五杯。

4

九-九-藏-書十六與三十六絕不相同。在上的那個有兩個圓圈,在下的只有一個。
她睡得很酣,常常在迷糊意識中牽動嘴角。我無法斷定她夢見了什麼;但是我斷定她在做夢。當她轉身時,她舒了一口氣,很腥,很臭,使我只想作嘔。(如果不是因為喝多了幾杯,我是絕對不會跟她睡在一起的。)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洗臉刷牙,穿衣服,將昨天下午從報館領來的稿費分一半塞在她的手袋裡。我的稿費並不多,但是我竟如此的慷慨。我是常常在清醒時憐憫自己的;現在我卻覺得她比我更可憐。我將半個月的勞力塞在她的手袋裡,因為此刻我已清醒。離開酒店,第一個念頭便是喝酒。我走進士多買了一瓶威士忌,回到家裡,不敢喝。我還要為兩家報館寫連載的武俠小說。攤開25×20=500的原稿紙,心裏說不出多麼的不舒服。(這兩個武俠小說已經寫了一年多,為了生活,放棄自己的才智去做這樣的文章,已經是一件值得詫異的事了;更奇的是:讀者竟會隨同作者的想象去到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且不覺憚煩。)我笑了,走去揭開酒瓶的蓋頭,斟了一杯。(如果可能的話,我將寫個中篇小說,題目叫作《海明威在香港》,說海明威是一個貧病交迫的窮書生,每天用麵包浸糖水充饑,千錘百鍊,完成了一本《再會罷,武器!》到處求售,可是沒有一個出版商肯出版。出版商要海明威改寫武俠小說,說是為了適應讀者的要求,倘能迎合一般讀者的口味,不但不必以麵包浸糖水充饑,而且可以馬上買樓坐汽車。海明威拒絕這樣做,出版商說他是傻瓜。回到家裡,他還是繼續不斷地工作,完成《鍾為誰敲》時,連買麵包的錢也沒有了。包租婆將他趕了出來,將他睡過的床位改租給一個筲箕灣街邊出售「腎虧藥丸」的小販。海明威仍不覺醒,捧著《鍾為誰敲》到處求售,結果依舊大失所望。只好將僅剩的一件絨大衣當掉,換了幾頓飯和一堆稿紙,坐在樓梯底繼續寫作。天氣轉冷了,但是他的寫作欲依舊像火一般在內心中熊熊燃燒。有一天早晨,住在二樓的舞|女坐著汽車回來,發現樓梯底躺著一具屍首,大聲驚叫,路人紛紛圍攏來觀看,誰也不認識他是誰。警察走來時,死者手裡還緊緊握著一本小說的原稿,題目是:《老人與海》!)我又笑了,覺得這個想念很有趣。我喝了一口酒,開始撰寫武俠小說。(昨天寫到通天道人要替愛徒杭雨亭復讎,然而仇人鐵運算元遠在百里之外,該怎樣寫呢?)我舉起酒杯,一口喝盡。(有了!通天道人用手指夾起一隻竹筷,呵口氣在筷子上,臨空一擲,筷子疾似飛箭,颼的一聲,穿山而過,不偏不倚,恰巧擊中鐵運算元的太陽穴!)
她的笑與她的眼睛與她的牙齒與她的頭髮與她的思想與她的談吐與她的吸煙的姿勢與她的塗著橙色唇膏的嘴……
不喝酒,現實會像一百個醜陋的老嫗終日喋喋不休。

3

——不明白你的意思。
與8字共舞時,智齒尚未萌出。憂鬱等於快樂。一切均將消逝。
喝完第一杯酒,有人敲門,是包租婆,問我什麼時候繳房租。
然後我坐著汽車去找趙之耀
我必須對自己宣戰,以期克服內心的恐懼。我的內心中,也正在落雨。
現在我有錢了
——這是從電影里學來的卑鄙手段。
其餘的全部租出去
酒不是好東西,但不能不喝。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
隨即是一個淺若燕子點水的微笑,很媚。上樓時,舉步乃有飄逸之感。這家百貨商店,有個日本名字。它的二樓,有喝咖啡的茶廳,也有喝酒的餐廳。燈光如小偷般隱匿於燈罩背後,黝黯的迷漫中,無須膽量,即會產生浪漫的懷思。我曾經不止一次夢見過她。最後的一次,將鈔票擲在她的臉上。我失笑,彷彿昨夜的夢與此刻的現實都不是應該發生的事。
輪子不斷地轉。我軍克服老河口。
——喝杯咖啡?張麗麗說。
獵者未必全是勇敢的,尤其是在霓虹叢林中,鞦韆架上的純潔,早已變成珍品。
我貧窮時曾經向他懇借二十塊錢他扁扁嘴九*九*藏*書將頭偏過一邊
輪子不斷地轉。孱弱的希望打了強心劑。紅油水餃。嘉陵江邊的縴夫不會唱《伏爾加船夫曲》。樹的固執。小說的主題在火中燃燒。白雲瞌睡于遙遠處。家書來自淪陷區。父親死了。淚水掉在飯碗里。

2

——捉黃腳雞。
(如果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最傑出的著作,相信誰也不會反對。)
我將鈔票擲在她的臉上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是一部傳統之作。)
現在我有錢了
——一點也不錯。
情緒如折翼的鳥雀,有逃遁的意圖而不能。她對我並無需索;我對她卻有無望的希冀。她知道我窮,所以開口便是——星期一買龍鏢、飛鳳、人造衛星,過三關,贏得不多,總算贏了。我對此毫不羡慕,只是舉杯將酒一口飲盡。她也舉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忽然轉換話題:
——仍在賣稿。
輪子不斷地轉。哥哥將僅有的冬季大衣送進拍賣行。昆明來客常有口香糖。濃霧。有一則新聞是千金小姐愛上了狼狗。衡陽守軍苦戰四十七天。有地板的人家正在舉行派對。
一杯。兩杯。三杯。
——是的。
——我準備選定一個日期,約他到酒店,然後你在適當的時候走進來,趁其不備,拍一張照片!
——眼前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
從此不需要再看二房東的嘴臉也不必擔心業主加租
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我知道我應該出去走走了。然後是一個穿著白衣的侍者端酒來,我看到一對亮晶晶的眸子。(這是「四毫小說」的好題材,我想。最好將她寫成黃飛鴻的情婦,在皇后道的摩天大樓上施個「倒捲簾」,偷看女秘書坐在黃飛鴻的大腿上。)思想又在煙圈裡捉迷藏。煙圈隨風而逝。屋角的空間,放著一瓶憂鬱和一方塊空氣。兩杯拔蘭地中間,開始了藕絲的纏。時間是永遠不會疲憊的,長針追求短針于無望中。幸福猶如流浪者,徘徊于方程式的等號後邊。

1

輪子不斷地轉。「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八·一三。四行倉庫里的孤軍。亞爾培路出賣西班牙的刺|激。那個舞|女常常借錢給我。無桅之舟航行於士敏土上。租界是笑聲集中營。笛卡爾與史賓諾莎。我是老師的叛徒。他喜歡狄更斯,我卻變成喬也斯的崇拜者。女人眼睛里的磁力。槐樹以其巨大的身軀掩蓋荒謬的大胆。
喝完第二杯酒,有人敲門,是報館的雜工,問我為什麼不將續稿送去。
輪子不斷地轉。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馳。一張寫著「全滅英米艦隊」的標語被北風的手指撕落了。站崗。愚園路的裸體跳舞。十點小。十一點大。葛嫩娘是反日的。七十六號的血與哆嗦。
(曹雪芹也是一個酒徒。那是一個有風有雨的日子,敦誠跟他在槐園見面,寒氣侵骨,敦誠就解下佩刀沽酒,彼此喝個痛快。「脂」本朱評說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卻並未透露死因。曹雪芹會不會是一個心臟病患者,因感傷而狂飲,而舊疾猝發?)
——只想喝酒。
張麗麗是一個勢利的女人
音符以步兵的姿態進入九*九*藏*書耳朵。固體的笑,在昨天的黃昏以及現在出現。謊言是白色的,因為它是謊言。內在的憂鬱等於臉上的喜悅。喜悅與憂鬱不像是兩樣東西。
——我認識一個紗廠老闆,很有錢,為人極其拘謹,也極其老實,平常不大出來走動。自從認識我之後,常在辦公時間偷偷地走來找我。
(以《紅樓夢》為例。)
我將鈔票擲在他的臉上
我向侍者又要了一杯酒。張麗麗說我不應該喝得那麼多;但是我不願意麵對醜惡的現實。我沒有做任何決定,只管傾飲拔蘭地,當我有了三分醉意時,她埋單。臨走時,她說:
我怕。我變成一個失敗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依舊爬不起來。
輪子不斷地轉。「號外!號外!盟軍登陸諾曼底,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
輪子不斷地轉。防空洞里發現患霍亂病的死者。兩隻耗子在石級上寒暄。只有鐵,只有血,只有鐵血可以救中國。靈感跌入龍井茶。書店很多。沒有人知道福克納的《我在等死》與《喧囂與騷動》。沒有人知道康拉艾根的《憂鬱與航程》。沒有人知道卡夫卡。沒有人知道朱爾斯·羅曼。沒有人知道吳爾芙。沒有人知道普魯斯特。……
我常常以為中了邪,被什麼妖魔懾服了,呷一口酒,才弄清楚糊塗的由來。
——想醉倒固體的笑。她答。
——你要我做你的名義上的丈夫?
——寫稿很辛苦。
錢士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闆
我醉了。腦子裡只有固體的笑。
然後我坐著汽車經過皇后道因為我喜歡別人用欽羡的目光注視我
然後我坐著汽車去找張麗麗
——總比挨餓好。
眼睛開始旅行於光的圖案中,哲學家的探險也無法從人體的內部找到寶藏。音符又以步兵的姿態進入耳朵:「煙入汝眼」,黑人的嗓音有著磁性的魅力。如果占士甸還活著,他會放棄賽車而跳扭腰舞嗎?
——換一句話說,你要我用攝影師的身份向他敲詐。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是一部傳統之作。)
在張麗麗面前,我擎起白旗。

潮濕的記憶

輪子不斷地轉。和平終被姦汙。烽火從東北燃起。火!火!火!
輪子不斷地轉。南方一塊大石頭。維多利亞海峽上的渡輪。天星碼頭是九龍之唇。陌生的眼睛與十一月的汗珠。「沿步路過」。驚詫于「請行快的」。亞多到士多去買多士,屙屎多。遠東的櫥窗。金圓券的故事不可能在這裏重演。汽車越坐越大。房屋越住越小。大少爺在告羅士射門口等待可以借錢的朋友。
——只要有錢可拿,管他卑鄙不卑鄙。
(還是聽曹雪芹的自白吧:「……我師何太痴?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
我貧窮時曾經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說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如果曹雪芹的創作方法不是反傳統的,也不會被梁恭辰之流曲解了。)
秋天的風遲到了,點點汗珠。
她的眼睛是現代的。但是她有石器時代的思想。眼眶塗著一圈漫畫色彩,過分齊整的牙齒失去真實的感覺。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潛在力量。
輪子不斷地轉。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
(詩人們正在討論傳統的問題。其實,答案是很容易找到的。)
輪子不斷地轉。山城。濃霧擊退敵機。唯一大戲院上映保羅·茂尼的《左拉傳》,紳士都吸「華福牌」香煙。我遠征軍入緬,在仁安羌痛擊日軍,解救英軍之危。李白read.99csw.com坐在嘉陵江邊的騾車上。
輪子不斷地轉。戴著方帽子走進大光明戲院。一九四一。《亂世佳人》在「大華」公映。畢業證書沒有半個中國字。日軍三路會攻長沙。
兩條之字形的感覺,寒暄于酒杯中。秋日狂笑。三十六變成四十四。
在張麗麗面前,我像小學生見到暴躁的老師。
然後我坐著汽車去找錢士甫
在張麗麗面前,我永遠是一個失敗者。
——為什麼要換那樣烈性的酒?我問。
輪子不斷地轉。通過封鎖線。柴油汽車是公路的獨生子。人人有工作,人人有屋住。曲江的月亮麻木了。文化城內幫派多。火車的終點瀰漫著美國西部的氣息。娃娃魚。海棠溪之初夏。
(如果曹雪芹的創作方法不是反傳統的,劉銓福也不會在獲得《脂硯齋甲戌本》六年後寫下這樣一條跋語了:「《紅樓夢》非但為小說別開生面,直是另一種筆墨……」)
自己住一層
——什麼工作?
輪子不斷地轉。威士忌。拔蘭地。紅盾牌砵酒。VAT69。杜松子酒。伏特加。香檳。薑汁啤酒。……
輪子不斷地轉。我學會了抽煙。倫敦電台廣播日本聯合艦隊司令陣亡。停電。心心咖啡館的偽現代情調。精神堡壘。腳不著地的四川人力車夫。白乾與毛肚開堂。年輕人都去銀社看《杏花·春雨·江南》。
兩個圓圈。一個是淺紫的三十六;一個是墨綠的二十二。
(所以,曹雪芹在盧騷撰寫《懺悔錄》的時候,就用現實主義手法撰寫《石頭記》了!約莫三十年之後,歌德才完成《浮士德》第一部。約莫四十年之後,J.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出版。約莫八十年之後,果戈理的《死魂靈》出版。約莫一百年之後,福樓拜的《波伐荔夫人》出版。一百多年之後,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與杜思退益夫斯基的《罪與罰》出版。約莫一百一十年之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才問世……唉!何必想這些呢?還是喝點酒吧。)
現實是世界上最醜惡的東西。我必須出去走走了。雨已停。滿街都是閑得發慌的忙人嗎?不一定。有些忙人卻抵受不了櫥窗的引誘,睜大如鈴的眼睛。(櫥窗里的膠質模特兒都很美,美得教人希望它們是真的。Rod Sering寫過一個電視劇本,說是一個膠質模特兒假期出外遊樂,回來時竟忘記自己是個沒有血肉的模特兒了。我曾經在「麗的映聲」中看到過這個劇本的形象化,覺得它很美。——一種稀有的恐怖之美。)於是,我也養成了看櫥窗的習慣,即使無意隱遁于虛無縹緲中,倒也常有不著邊際的希冀。於是,有溫香不知來自何處,玻璃櫥窗上,突然出現一對閃熠似鑽石的眸子。
輪子不斷地轉。香港在招手。北角有霞飛路的情調。天星碼頭換新裝。高樓大廈都有捕星之欲。受傷的感情仍須燈籠指示。方向有四個。寫文章的人都在製造商品。拔蘭地。將憎惡浸入拔蘭地。
玻璃窗掛著燦然的雨點。掛著雨點的玻璃窗外,有「好彩」牌香煙的霓虹燈廣告亮起。天色漆黑,霓虹燈的紅光照射在晶瑩的雨點上,雨點遂成紅色。我醒了。頭很痛。口裡很苦。渴得很,望望桌面上的酒瓶,瓶已空。(酒不是好東西,應該戒絕。——我想。)翻個身,臉頰感到一陣冷涔,原來我已經流過淚了。我的淚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這是很有趣的事情。酒精本身就是那樣有趣的,只有酒醉時,世界就有趣了。沒有錢買酒時,現實是醜惡的。香港這個地方,解下佩刀沽酒的朋友不多。
(酒不是好東西,應該戒絕。——我想。)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我貧窮時曾經向她求過愛她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真正的清醒。頭很痛。乜斜著眼珠子,發現那個熟睡中的女人並不美。不但不美,而且相當醜陋https://read.99csw.com。她的頭髮很亂。有很多脫落的頭髮散在枕頭上。她的眉毛長得很疏。用眉筆畫的兩條假眉,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各自短了一截。她的皮膚也相當粗糙,毛孔特別大。(昨天在那餐廳見到她時,她的皮膚似乎很白凈很細嫩,現在完全不同了,究竟什麼道理?也許因為那時的燈光太暗;也許因為那時她搽著太多的脂粉;也許那時我喝醉了;也許……總之,現在完全不同了。)她的鼻子有著西洋人的趣味,事實上,以她的整個臉相來看,只有鼻子長得美。她的嘴唇仍有唇膏的痕迹,仔細看起來,像極了罐頭食物里的浸褪了色素的櫻桃。但是,這些還不能算是最醜惡的。最醜惡的是:眼梢的魚尾紋,隱隱約約的幾條,不用香粉填塞,不能掩飾。她不再年輕,可能四十齣頭;但是在黝黯的燈光下,搽著太濃的脂粉,用醉眼去欣賞,她依舊是一朵盛開的鮮花。
輪子不斷地轉。點線面旅行於白紙上。聽霍桑講述呂伯大夢。四弦琴嘲笑笨拙的手指。先施公司門口有一堆冒充蘇州人的江北野雞。青春跌進華爾茲的圓圈。謎樣的感情。
——想忘掉記憶中的喜悅。
我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我夢見太空人在金星唱歌。我夢見撲克牌的「王」在手指舞廳做黑暗的摸索。我夢見一群狗在搶啃骨頭。我夢見林黛玉在工廠里做膠花。我夢見香港陸沉。我夢見她在我夢中做夢而又夢見我。
(但是,實際的情形又怎樣?兩百多年前的小說形式與小說傳統究竟是什麼樣的面目?如果曹雪芹有意俯拾前人的創作方法,他就寫不出像《紅樓夢》這樣偉大的作品來了。)
我向侍者要了兩杯伏特加。(這個女人有一個長醉不醒的胃,和我一樣。)
輪子不斷地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個賣火柴的女孩偷去不少淚水。孫悟空的變態心理起因於觀眾的鼓掌聲。黃慧如與陸根榮。安南巡捕的木棍。立春夜遂有穿睡衣的少女走入夢境。
我將鋼筆丟掉瞭然后穿著筆挺的西裝走進灣仔一家手指舞廳將全場舞|女都叫來坐台我用金錢購買倨傲
在張麗麗面前,我的感情被肢解了。
固體的笑猶如冰塊一般,在酒杯里游泳。不必想象,她在嘲笑我的稚嫩了。
——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輪子不斷地轉。聯合國憲章與波茨坦宣言。「天快亮了!」希望在廢墟中茁長。四川雞蛋面具有古典主義的煮法。窗外有風景在招手。寫字檯上的計劃書亦將乘飛機而東去。爆竹聲起,正是悲劇落幕時。
有點肚餓,想出街去吃些東西。一骨碌翻身下床,扭亮檯燈,發現還有一段武俠小說沒有寫好。於是記起包租婆的嘴臉與那個走來索稿的報館雜工,心裏立刻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不能用文字來翻譯。現實是殘酷的。(酒也不是好東西。)提起筆,「飛劍」與「絕招」猶如下午五點鐘中環的車輛,擁擠于原稿紙上。誰說「飛劍」與「絕招」是騙人的東西?只有這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的文章才能換到錢。沒有錢,就得挨餓。沒有錢,就沒有酒喝。
——如果你肯這樣做,打一個電話給我。
現在我有錢了
我將鈔票擲在他的臉上
——不,我要你用丈夫的身份向他敲詐。
我夢見我中了馬票
(毫無疑問,曹雪芹的創作方法是反傳統的!)
輪子不斷地轉。原子彈使廣島與長崎失去黑白之辨。東邊的夢破碎了。西邊的夢中有人倒騎騾子。九月九日,岡村寧次交出指揮刀。
喝完第三杯酒,有人敲門,是一個不相識的、肥胖得近乎臃腫的中年婦人,問我早晨回來時為什麼奪去她兒子手裡的咬了一口的蘋果。
(他不滿意「千部一腔,千人一面」!)
輪子不斷地轉。歸舟如沙甸魚般擁擠在三峽。河山依舊。隔壁的張老三不敢照鏡子。母親久焉未露笑容,淚眼看不清遊子的白髮。接收者在民眾心田上種下太多的仇恨。勝利沖昏頭腦。
——常常獨自走來喝酒?她問。
輪子不斷地轉。湘桂大撤退。空氣走不進車廂。一家報館的總編輯被擠死了。恐慌。恐慌。恐慌。
——想忘掉痛苦的記憶?
然後我買了一幢六層的新樓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是一部傳統之作。)
然後我醒了
趙之耀是一個吝嗇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