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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二

酒徒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訪問被倏忽鑿了七竅的混沌
魔鬼竊去了燈籠,當心房忘記上鎖時。何處有噤默的冷凝,智者遂夢見明日的笑容。
用顏色筆在思想上畫兩個翼,走進逝去了的年代,看武松怎樣拒絕潘金蓮的求愛;看林黛玉怎樣埋葬自己的希望;看關羽怎樣在華容道放走曹操;看張君瑞的大胆怎樣越過粉牆;看包龍圖怎樣白日斷陽間、晚上理陰司。
麥荷門對女人似乎不大感到興趣,對酒,也十分平常。他對於文學的愛好,大概是超乎一切的。他一定要我回答他的問題。態度堅決,臉上且有不滿之色。沒有辦法,只好做了這樣的回答: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第二次的洪水將振滔而來地球又將淹沒
——就我記憶所及,除沈從文的《生》與《丈夫》、蘆焚的《期待》、端木蕻良的《鴜鷺湖的憂鬱》與《遙遠的風砂》、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外,魯迅的《祝福》、羅淑的《生人|妻》、台靜農的《拜堂》、舒群的《沒有祖國的孩子》、老向的《村兒輟學記》、陳白塵的《小魏的江山》、沙汀的《兇手》、蕭軍的《羊》、蕭紅的《小城三月》、穆時英的《上海的狐步舞》、田濤的《荒》、羅烽的《第七個坑》……都是優秀的作品。此外,蔣牧良與廢名也有值得提出來討論的作品。
麥荷門來了。麥荷門臉色不大好看。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詢問盤古當年怎樣開天闢地
——喝杯酒,喝杯酒。
原子的未來,將於地心建立高樓大廈。伽馬線可能比北極星更有用。戰事是最可怕的訪客,嬰兒們的啼哭是抗議的呼聲。
(魔鬼騎著腳踏車在感情的圖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籠里,水氣與籬外的訪客相值,訪客的名字叫作「寂寞」。10×7。小梗房充滿滴露的氣息。利舞台。得寶可樂。淺水灣之沙。皇上皇。渡輪反對建橋。百樂酒店飲下午茶。快活谷出現人龍輪購馬牌。「南華」對「巴士」。今日出入口船隻。旺角的人潮。海邊有不少霓虹燈廣告。鹽焗雞與禾花雀與大閘蟹。美麗華酒店的孫悟空舞蹈。大會堂的抽象畫展覽會。……)
笑容加上酒液等於一朵正在茁長中的花。問題與答案是一對孿生子,但是感情並不融洽。感情是一種奇異的東西,三十個鐵絲網架也無法將它圈在中間。年輕而又早熟的女孩子往往是大胆的。
一杯,兩杯。
男孩名叫葫蘆哥女孩名叫葫蘆妹
——我姓沈,這裏的姑娘。這位是鍾醫生。
(我被誰打傷了?為什麼?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有沒有喝過酒?如果有的話,有沒有醉?我的記憶力一向不弱,怎會想不起自己做過的事情?是的,我記起來了。跟麥荷門在敘香園吃飯,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兩瓶。兩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後來,後來……我跟張麗麗在香港餐廳喝茶。她把計劃告訴我,而且還送了我三百塊錢。對於我,三百塊錢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等於一個月的稿費。於是我打電話給彭明,彭明是個攝影記者。我向他借一架照相機。乘的士回家。見到板著面孔的司馬莉,連喝幾杯酒。之後怎麼樣,完全不清楚。)
麥荷門是個愛好文學的好青年。我說「愛好」,自然跟那些專讀四毫小說的人不同。他是決定將文學當作苦役來接受的,願意付出辛勞的代價而並不冀求獲得什麼。他很純潔,家境也還過得去,進報館擔任助理編輯的原因只有一個:想多得到一些社會經驗。他知道我喜歡喝酒,所以常常請我喝。前些日子,讀了幾本短篇小說作法之類的書籍后,想跟我談談這一課題,約我到蘭香閣去喝了幾杯。他說莫泊桑、契訶夫、奧·亨利、毛姆、巴爾扎克等人的短篇小說已大部分看過,要我談談我們自己的。我不想談,只管舉杯飲酒。現在,麥荷門見我已有幾分醉意,一邊限制我繼續傾飲,一邊逼我回答他的問題。我本來是不願討論這個問題的,喝了酒,膽量大了起來。
——我們處在這樣一個大時代,為什麼還不能產生像《戰爭與和平》那樣偉大的作品?
葫蘆哥不喜歡肉|球爬上天梯臨空一擲肉|球經風一吹立即變成無數個小肉|球掉落在地上每一粒變成一個人
——沒有看過。聽說抗戰時期有兩個短篇獲得廣大讀者群一致的好評。
——文學史上並不缺乏偉大的史詩與故事詩,而含有詩意的小說亦比比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當然不是指這些。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要求造物主解釋一個問題為什麼造了人出來又要他們死去
——因為你的頭部被人擊破了。醫生答。
我是一個傻瓜,做了一件傻事。
——酒不是毒藥。
思想等於無定向風。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用力推醒蛇身人頭的燭龍神請他吹口氣驅走人間所有的罪惡
——好的,就在這裏多住幾天。關於醫院的費用,你不必擔心,全部由我負擔。
——不要激動,你的傷勢不輕,需要休息。
——是的,他醒了。有人這樣答。
當微笑自嘴角消失時,她點上一支煙。她有很美的吸煙姿勢,值得畫家捕捉。我不是畫家,我只會欣賞。感情就是這樣一種沒有用的東西,猶如冰塊,遇熱就融。麗麗是那麼的可鄙;但是我仍極欣賞她的吸煙姿勢。(感情比人體構造更複雜,我想。)當她將染有唇煙的煙蒂放在我的嘴上時,我只有一個渴望:
月圓之夜他們在山洞里交媾
——依你之見,「五四」以來我們究竟產生過比《子夜》與《激流》更出色的作品沒有?
他還是要求我將具體的理由講出來。
——柯恩在《西洋文學史》中,說是「戲劇與詩早已聯盟」;然則小說與詩有聯盟的可能嗎?
——你將我當作小孩子?
但是,麥荷門對於我的「酒話」,卻一點不覺得憎厭。呷了一口酒,他要求我繼續講下去(這是他的禮貌,我想。)因此,我對他笑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夾了一大塊油雞塞入嘴裏,邊咀嚼邊說:
——他醒了?有人這樣問。
我的呼吸極均勻,我的思路卻是錯綜複雜的。牆角有隻蒼蠅,猶如吹笛人,引導我的思想飛出窗口九九藏書
噔噔噔,那個編「港聞二」的麥荷門以驟雨般的疾步奔下木梯。一見我,便提議到皇后道「鑽石」去喝酒。我是一個酒徒,他知道的。我不能拒絕他的邀請。「鑽石」的滷味極好,對酒徒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引誘。坐定后,他從公事包里掏出一個短篇來,要我帶回家去,仔細讀一遍,然後給他一些批評。我說:我是一個寫通俗小說的人,不夠資格欣賞別人的文藝作品,更不必說是批評。他笑笑,把作品交給我之後,就如平日一樣提出一些有關文藝的問題:
一杯,兩杯。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的受傷究竟有何代價?麗麗倒也老實,將經過情形一五一十告訴我,說紗廠老闆到現在還沒有知道我是她僱用的。正因為是如此,麗麗當然樂於代付我的醫藥費用。這一次的失敗,麗麗並無損失,受傷的是我,躺在病床上呻|吟的是我,將來萬一因斷稿而失去那最後的地盤,挨餓受苦的也是我。
現實仍是殘酷的東西,我願意走入幻想的天地。如果酒可以教我忘掉憂鬱,又何妨多喝幾杯。理智不良於行,迷失於深山的濃霧中,莫知所從。有人借不到春天,竟投入感情的湖泊。
(風起時,維多利亞海峽里的海水,猶如老嫗額角的皺紋。我的希望尚未被勁風吹走,因為我有石頭一般的固執。我看到A字的跳躍,起先是一個,後來則無法計算。麥荷門具有普魯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遠無法變成普魯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有些名家比麥荷門更不如,他們連野心都沒有。野心是一種奇異的東西,它毀滅了希特勒之類的魔鬼;也使半盲的喬也斯與卧病十年的普魯斯特寫成了《優力棲斯》與《追憶逝水年華》。普魯斯特是個哮喘病患者。普魯斯特是個心臟病患症。我不明白他怎樣在一間密不通風的卧室里躺了十年的。在這十年中,他完成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有人說:他患有嚴重的神經過敏病;但是直到臨死前夕,對於辛勞的文學工作,依舊不感厭倦。這是什麼力量?難道只是單純的野心?……卡夫卡認為人類企圖了解上帝的規則是得不到結果的。那麼,人是上帝的玩物嗎?上帝用希望與野心來玩弄人類?於是想起加繆。為了追憶卡夫卡,他寫了《異客》。他對於有關人類行動的一切,皆表樂觀;但是對於有關人性的一切,都表悲觀。……然則人生的「最後目的」究竟是什麼?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沒有目的。造物主創造了一個謊言,野心、欲求、希冀、快樂、性|欲……都是製造這個謊言的原料,缺少一樣,人就容易獲得真正的覺醒。人是不能醒的,因為造物主不允許有這種現象。大家都說「浮生若夢」;其實是夢境太似浮生……不能再想了,想下去一定會變成瘋子……晚餐能夠有一條清蒸石斑,必吃兩碗白飯。)
走進報館,將續稿放在傳達的桌面上。時近深宵,傳達也該休息了。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參觀十個太陽同時在湯谷洗澡
也許是粗心的希冀忘記關上房門,喜悅像小偷般潛出。緊張的情緒坐在心房裡,不敢尋覓可觸可摸的現實。
——你覺得《子夜》怎麼樣?
——誰?誰擊破我的頭?
想到這裏,篤篤篤,有人敲門。
聽了我的話,司馬莉霍然站起,穿上衣服,板著臉孔離去。(這應該算是最好的結果了,我想。)但是我並不感到愉快。我已刺傷她的感情。
(窗外有一隻煙囪,冒著黑色的煙,將我的視線也染成黑色。文學作品變成腎虧特效藥,今後必須附加說明書。喬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誰都看得清楚。他沒有為《優力棲斯》的被禁而嘆息,也沒有為《優力棲斯》的被盜印而流淚。他沒有為《優力棲斯》遭受的抨擊而灰心。他創造了新的風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彙;但是他沒有附加說明書。他的主要作品只有兩部:《優力棲斯》與《費尼根的覺醒》;然而研究他的創作藝術的著作,至少有千種以上。喬也斯手裡有一把啟開現代小說之門的鑰匙,浮琴妮亞·吳爾芙跟著他走了進去,海明威跟著他走了進去,福克納跟著他走了進去,帕索斯跟著他走了進去,湯瑪士·吳爾夫跟著他走了進去,詹姆士·費雷爾也跟著他走了進去。……但是他的《優力棲斯》與《費尼根的覺醒》都不附加說明書。香港沒有文學;不過,大家未必願意將文學當作腎虧特效藥。)
他走了。
——幾十年來,短篇小說的收穫雖不豐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表現的。不過,由於有遠見的出版商太少,由於讀者給作者的鼓勵不大,由於連年的戰禍,作者們耕耘所得,不論好壞,都像短命的曇花,一現即滅。那些曾經在雜誌上刊登而沒有結成單行本的不必說,則是僥倖獲得出版家青睞的作品,往往印上一兩千本就絕版。讀者對作者的缺乏鼓勵,不但阻止了偉大作品的產生;而且使一些較為優秀的作品也無法流傳或保存。只因為是如此,年輕一代的中國作者,看到林語堂、黎錦揚等人獲得西方讀書界的承認,紛紛苦練外國文字,將希望寄存在外國人身上。其實外國人的無法了解中國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在他們的印象中,中國男人必定梳辮,中國女人必定纏足,因此對中國短篇小說欣賞能力也只限於《三言二拍》。曾經有過一個法國書評家,讀了《阿Q正傳》后,竟說它是一個人物的sketch。這樣的批評當然是不公允的,但是又有什麼辦法?一個對中國社會制度與時代背景一無所知的人,怎能充分領略這篇小說的好處?不過,有一點,我們不能不承認:「五四」以來的短篇創作多數不是「嚴格意義的短篇小說」。尤其是茅盾的短篇,有不少是濃縮的中篇或長篇的大綱。他的《春蠶》《秋收》寫得不錯,合在一起,加上《殘冬》,結成一個集子,格調與J.史坦貝克的《小紅馬》有點相似。至於那個寫過不少長篇小說的巴金,也曾寫過很多短篇。但是這些短篇中間,只有《將軍》值得一提。老舍的情形與巴金倒也差不多,他的短篇小說遠不及《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照我看來,在短篇小說這一領域內,最有成就、最具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的,首推沈從文。沈的《蕭蕭》《黑夜》《丈夫》《生》都是傑作。自從喊出「文學革命」的口號后,中國小說家能夠稱得上stylist的,沈從文是極少數的幾位之一。談到style,不能不想起張愛玲、端木蕻良與蘆焚(即師陀)。張愛玲的出現在中國文壇,猶如黑暗中出現的光。她的短篇也不是嚴格意義的短篇小說,不過,她有獨特的style——一種以章回小說文體與現代精神糅合在一起的style。至於端木蕻良的出現,雖不若穆時英那樣轟動;但也使不少有心的讀者驚詫於他在作品中顯露的才能。端木的《遙遠的風砂》與《鴜鷺湖的憂鬱》,都是第一流作品。如果將端木的小說喻作咖啡的話,蘆焚的短篇就是一杯清淡的龍井了。蘆焚的《谷》,雖然獲得了文藝獎金,然而並不是他的最佳作品。他的最佳作品應該是《里門拾記》與《果園城記》。我常有這樣的猜測:蘆焚可能是個休伍·安德遜的崇拜者,否則,這兩本書與休伍·安德遜的《溫斯堡,俄亥俄》絕不會有如此相像的風格。就我個人的閱讀興趣來說,他的《期待》應該歸入新文學短篇創作的十大之一……非常抱歉,我已嘮嘮叨叨地講了一大堆,你一定感到厭煩了,讓我們痛痛快快喝幾杯吧!九_九_藏_書
——老鄧說你斷稿次數太多,觸怒了社長。昨天排字房一直在等你的稿子,等到天黑,排副刊稿的工人不耐煩了,走到領班面前發牢騷;領班走到總編輯面前發牢騷;總編輯走去社長面前發牢騷,說你常常斷稿,不但攪亂了排字房的工作程序,同時使編輯部的工作也無法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社長聽了總編輯的話,非常生氣,立刻將老鄧叫去,問他手上有沒有現成的武俠小說,老鄧說是望月樓主和卧佛居士各有一部早已送來,放在抽屜里已有相當時日。社長問他哪一部比較好,他說望月樓主的東西動作多一些。社長不假思索。就下令刊登望月樓主的東西。社長對小說一無認識,對於他,小說與電影並無分別,動作多,就是好小說,至於氣氛、結構、懸疑、人物刻畫等等都不重要。
站在鏡子前,我看到一隻野獸。
思想凌亂,猶如用剪刀剪出來的紙屑。這紙屑臨空一撒,一變而為緩緩下降的思想雪。
——你覺得怎樣?穿著白衣的男人重複一句。
她笑了,笑聲咯咯。她說:
地板與掛燈調換位置,一千隻眼睛在牆壁上排成一幅圖案。心理病專家說史特拉文斯基的手指瘋狂了,卻忘記李太白在長安街上騎馬而過。太陽是藍色的。當李太白喝醉時,太陽是藍色的。當史特拉文斯基喝醉時,月亮失去圓形。
下午兩點,依舊沒行酒,依舊閑得發慌。
——巴金的《激流》呢?
臉上出現嫵媚的笑容,一若牡丹盛開。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不」又非「是」的答覆,把我的複雜的感情攪得更複雜。(在麗麗的心目中,我是一個酒鬼,一個急色兒,一個失業漢,一個會讀書會寫字的可憐蟲。依照她的想法,我是應該挨打的。像我這樣一個窮光蛋不被人毆打,總不能教紗廠老闆之流到醫院里來縫十二針……)
思想是無軌電車。
荷門又提寫實主義的問題,但是我已無意再開口了。我只想多喝幾杯酒,然後做一場好夢。
(亞熱帶的女孩比較熱情;然而她真有這樣的意思?她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將來,她讀多了四毫小說?她失戀了?想從我這裏獲得補償?不,不,她還年輕。她會把愛情當作一種遊戲。)
單憑聲音,我就斷定是張麗麗。她問我有沒有考慮過捉黃腳雞的提議。我拒絕了。沒有等我將話語完全說出,她就遽爾擱斷電話。這是十分不禮貌的做法,然而我對張麗麗永遠不會生氣。
——我哪裡記得清這麼多?還是談談女人吧。
一杯。兩杯。三杯。
麥荷門這才舉起酒杯,祝我健康。我是「有酒萬事足」的人,麥荷門卻指我是逃避主義者。我承認憎厭醜惡的現實;但是麥荷門又一本正經地要我談談新文學運動中的短篇小說了。我是不想談論這種問題的,喝了兩杯酒之後,居然也說了不少醉話。
——這種問題傷腦筋得很,還是談談女人吧。
——我沒有醉。

6

——這不是我們必須知道的事。
——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太陽系外究竟還有幾個太陽
(原來又是醫院,我想。原來我又躺在病房裡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病了?我患的是什麼病?說不定又喝醉了;但是醉漢沒有必要住醫院。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什麼事情?奇怪,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我真的有病……清醒時,像在做夢;做夢時,一切又極真實。我可能當真有病了。酒不是好東西,必須戒絕。如果不是因為喝酒,我怎會連自己做過的事情也不記得?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為什麼要住醫院?)
(誰有能力使時間倒流,使過去代替未來?菩提樹下的微笑嚇退屠刀;十字架上的愁眉招來了滾滾響雷。無從臆測,又必須將一個「?」解剖。有人騎白馬來自遠方,滿額汗珠,只求一滴之飲。這世界等於如來佛的手掌,連孫悟空的筋斗也翻不出五根肉紅柱;於是加繆寫上了《誤會》。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生;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是一定要死的。海明威擦槍而死,也許正是上帝的安排;加繆要反叛,卻死於汽車失事。海明威似已大徹大悟,悄悄地從這圓形無門的世界溜走了。紐約的出版商不肯放鬆發財的機會,誰知道山蒂埃戈在夢中仍見到獅子不?)https://read.99csw.com
——何必談論這種問題?還是喝點酒,談談女人吧。
中午十二點,護士走來探熱,依舊閑得發慌。
偷燈者在蘋果樹上狂笑,心情之愉快,一若在黑暗中對少女說了一句猥褻的話語。
——不行,這是違反醫院規矩的。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尋找那隻名叫饕餮的野獸看它會不會因貪吃無饜而吃掉自己的肉翅膀
(我不知道,我想。這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他,他為什麼走來問我?一定是司馬太太不小心,又將不相識的人放進來。……奇怪,窗外有刺眼的陽光;我為什麼還睡在床上?是不是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在什麼地方?喝酒?好像沒有喝過。既然沒有喝過,怎麼會感到頭痛的?只有醉后初醒才會有針刺的頭痛。我沒有喝過酒,怎麼會痛成這個樣子?)
我笑了。他要我說出理由。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尋找那個一次能夠養出十個鬼的鬼母問她吃兒子的滋味好不好
造物主將天梯抽去人類從此失去登天的能力
陽光射在窗帘上,猶如騎師穿的綵衣。十一點半,頭痛似針刺。這是醉后必有的現象,但是我一睜眼又欲傾飲再醉。(孕婦忍受不住產前的陣痛,在床上用手抓破床單。孩子出生后,她就不再記起痛楚。)我翻了一個身,彈弓床響起輕微的軋軋聲。我不喜歡聽這種聲音,卻又非聽不可。這是一種非常難聽的音波,鑽入耳朵后,令我牙癢。我只好躺在床上不動,連思想也不敢兜個圈子。有人敲門,很輕。翻身下床,整個房間搖擺不已,一若輪船在驚浪駭濤中。我是不想起床的;那輕微的叩門聲具有一種磁性的力量。啟開門,門外站著司馬莉。司馬莉是包租人的女兒,今年十七歲。十七歲是最美麗的年紀,美國有本厚厚的雜誌就叫「十七歲」。我喜歡十七歲的女孩子,我喜歡司馬莉。她有一張稚氣的臉,同時有一顆蒼老的心。每次一見到她的眼睛,立刻就想起安徒生的童話。但是她已經學會抽煙了,而且姿勢極好。她常抽「駱駝」煙,據電影院的廣告說:「『駱駝』煙是真正的香煙。」司馬莉每逢周末必看電影,她一定相信廣告是對的。有一次,她走過我的卧房,一開口便是「給我斟杯拔蘭地」。那時候,她的父母到朋友家裡去打牌了。司馬莉也喜歡打牌,只是不願意跟父母一起出去。當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她會走進我的卧室喝杯酒,抽支「駱駝」煙;或者透露一點心事。她雖然只有十七歲,但是她有很多心事。她曾經告訴我:她有五個男朋友。我吃了一驚。可是更使我吃驚的是:她說她可能會在最短期間結婚。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應該多讀些書,不應該嫁人。但是她曾經向我透露,她有這樣做的企圖。我要她走去跟自己的父母商量,她不肯。我要她走去跟自己母親商量,她也不肯。她堅決表示不願讓父母知道這件事情。有人以為父母最能了解子女;其實,真正的情形又恰恰相反。對於子女們的心事,做父母的人,若非最後知道,必然一無所知。司馬莉常常將她的希望與慾望告訴我;可是從來不肯讓她的父母知道。她不在父母面前喝酒。她不在父母面前抽煙。她不在父母面前聽保羅·安加的唱片。事實上,她雖然只有十七歲,倒並不如她父母所想象的那麼正經。據我所知,她的酒量相當不錯,三杯拔蘭地下肚,仍能面不改色。至於其他方面,她的興趣也是超越十七歲的。她並不反對跳土豆舞與派青架;她不反對在電影院吃冰淇淋;她不反對到姻緣道去走走;她不反對坐在滙豐銀行門口的大獅子上給別人拍照;她不反對梳亞米加式的髮型,但是她討厭十七歲的男孩子。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透露這個意思。她說她討厭那些咀嚼香口膠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穿牛仔褲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那些戴銀鐲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走路似跳舞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永遠不打領帶的男孩子。她的興趣就是這樣的早熟。她的父母一直以為她很純潔,可是絕對沒有想到她早已在閱讀《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與金賽博士的報告了。現在,她的父母已外出。閑著無聊,她拎著一瓶威士忌走進我的卧房。我說「拎著威士忌」,實在一點也不虛假。起先,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後來,司馬莉將一杯酒遞給我時,我才真正地覺醒了。我不會拒絕她的邀請;但無意在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思想開始捉迷藏,一對清明無邪的眼睛有如兩盞大燈籠。於是,我們做了一次毫無拘束的談話。她對莎岡推崇備至,說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認為莎岡的小說患了嚴重的「差不多」病,讀一本,就沒有必要再讀第二本。她聳聳肩,立刻轉換話題。她說納布阿考夫的《羅麗妲》是一本傑作。關於這一點,我完全同意。不過,她的稱讚《羅麗妲》完全基於對書中人物的同情,對於納布阿考夫的創作藝術,似乎並無深刻的了解。我知道我的要求極不合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能夠欣賞《羅麗妲》已屬難得,怎麼可以期望她去了解納布阿考夫的小說藝術?然後,一朵淺淺的笑容出現了——一朵無法隱瞞青春秘密的笑容。read.99csw.com
(我不再年輕了,我不能將愛情當作一種遊戲。我當然需要愛情的滋潤,但是絕對不能利用她的無知。我必須忘掉她。我必須忘掉剛才的事。)
——以我個人的趣味來說,我倒是比較喜歡李劼人的《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與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
上午十一時,閑得發慌。
——怕什麼?
有人說:「那飛機遲早會掉落。」
(走路的姿勢像在跳倫擺,我想。)
——就你的閱讀興趣來說,「五四」以來,我們究竟有過多少篇優秀的短篇小說?
——你是誰?我問。
流行文章出現「差不多」的現象,沒有人願意知道思想的瘦與肥。
——你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了。
——沒有事了吧?她問。
(走路的姿勢像鴿子,我想。)
司馬莉已經出街。家裡靜得很,正是寫稿的好時光。我必須保持頭腦的清醒,免得因貪酒而再次斷稿。茶几上放著兩份報紙,都是我向報販訂的。我的包租人素無讀報的習慣,偶爾走來向我借報,大多是查閱娛樂廣告。不過,我自己也不是一個細心的讀報者,雖然訂了兩份,對聯合國在討論些什麼,一直不清楚。我之所以訂閱這兩份報紙,完全因為這兩家報紙刊登我的武俠小說。有時,報紙送來了,下意識地翻一翻,根本不想知道瑪莉蓮·夢露為什麼死,或者古巴的局勢到底嚴重不。有時,報紙送來了,翻也不翻,剪下自己的兩段武俠小說,就擲掉了。這些武俠小說原無保存價值,然而它是商品,倘被出版商看中,印成單行本,或多或少還可以拿到一些版權費。香港雖然多的是盜印商;文章在報上刊出,只要他們認為尚具生意眼,隨便偷印,彷彿已經不是一件犯法的事了。不過,稍具良知的出版商還是有的,即使版權費少得可憐,對作者而言,總比被別人盜印好。我之所以將這些武俠小說剪下保存,沒有別的用意,只想再換一些錢。我不是一個金錢至上主義者,然而我是窮過的。窮的滋味不好嘗。睡在樓梯底必遭他人干涉;沒有一毫子就買不到一塊臭豆腐。
——找一點酒來。
對過去與未來皆無牽挂,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只知道現在。她當然不會是賽特的信徒;但是喝了幾杯酒之後,她的眼睛里有可怕的光芒射出。「她是一個賽特主義者?抑或有了與生俱來虐待異性而引以為樂事的變態心理?」我有點怕。她的膚色白似牛奶。她在我心理上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解開衣紐。(她醉了?我想)我越是害怕;她的笑容越嫵媚。我不相信她是羅麗妲型的女孩子,也不希望她會變成羅麗妲。但是,她竟婀婀娜娜地走去閂上房門,然後像蛇一般躺在我的床上。我開口了,聲音抖得像困獸的哀鳴:
客廳里的電話鈴,猶如被踩痛尾巴的野貓,突然叫了起來,那個名叫阿杏的工人走來喚我。
我的心緒相當紛紜,為了避免睡樓梯底,只好將一些新生的問題暫時置諸腦後,坐下,寫通天道人怎樣飛檐走壁,怎樣到寒山寺去殺死淫賊,怎樣遇到了醉丐而被掌心雷擊傷。……
思想極零亂,猶如勁風中的驟雨,紛紛落在大海里,消失后又來,來了又消失。

7

——醫生說我縫了十二針。
麥荷門喝了一口酒,提出另一個問題。
睜開眼,呈露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點的現實。我被包圍在白色中。兩個人,都穿白衣。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站在床邊。我無意在朦朧中捕捉變形的物體,只是不能完全沒有好奇。
——進來!我說。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與那位有四張臉孔和八隻眼睛的黃帝討論人類心靈的統治
思想猶如剛撳熄的風扇,仍在轉動。思想與風扇究竟不同,它不會停頓。
(這病房只有我一個病人,一定是頭等病房。我是一個窮人,哪會有資格住頭等病房?誰將我送來的?)
我是常常搭乘三等電車的。
一杯,兩杯。
妹妹不肯答應哥哥死纏不放
金色的星星。藍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黃色的星星。成千成萬的星星。萬花筒里的變化。希望給十指勒斃。誰輕輕掩上記憶之門?H.D.的意象最難捕捉。抽象畫家愛上善舞的顏色。潘金蓮最喜歡斜雨叩窗。一條線。十條線。一百條線。一千條線。一萬條線。瘋狂的汗珠正在懷念遙遠的白雪。米羅將雙重幻覺畫在你的心上。岳飛背上的四個字。「王洽能以醉筆作潑墨,遂為古今逸品之祖。」一切都是蒼白的。香港一九六二年。福克納在第一回合就擊倒了辛克萊·劉易士。解剖刀下的自傲。蚝油牛肉與野獸主義。嫦娥在月中嘲笑原子彈。思想形態與意象活動。星星。金色的星星。藍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黃色的星星。思想再一次淡入。魔鬼笑得十分歇斯底里。年輕人千萬不要忘記過去九九藏書的教訓。蘇武並未娶猩猩為妻。王昭君也沒有吞葯而死。想象在痙攣。有一盞昏黃不明的燈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5

——不要這樣。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訪問補天的女媧如今究竟添了幾莖白髮
經不起他一再慫恿,我說了幾個理由:(一)作家生活不安定;(二)一般讀者的欣賞水平不夠高;(三)當局拿不出辦法保障作家的權益;(四)奸商盜印的風氣不減,使作家們不肯從事艱辛的工作;(五)有遠見的出版家太少;(六)客觀情勢的缺乏鼓勵性;(七)沒有真正的書評家;(八)稿費與版稅太低。
——我只當他是個糊塗蟲。
我用手指擦亮眼睛,終於看清兩個穿著白衣的人。男的架著一副黑框的眼鏡,身材修長,相當瘦,顴骨奇高,看起來,有點像亞瑟·米勒。女的有一張月餅型的圓臉,很矮,很胖,看起來,有點像啤酒桶。
——不錯,正是這兩篇。你覺得怎樣?
於是地球上就有很多的人了
下午四點,護士走來探熱。思想真空。情緒麻痹。
騰雲駕霧變成神仙們的特權人類只好腳踏實地
——法國的「反小說派」似乎已走出一條新路來了,不過,那不是唯一的道路。貝克特與納布阿考夫也會給明日的小說家一些影響。總之,時間不會停留的,小說家也不可能永遠停在某一個階段。
白色的門推開了,立刻嗅到一陣刺鼻的香味。張麗麗笑眯眯地走進來,手裡拿著半打康乃馨,穿著一襲黑藍的旗袍,襯以皙白的皮膚,美得很。(像她這樣的體態,即使不|穿漂亮的旗袍,一樣也漂亮。)當她婷婷裊裊地走到床邊,那一排貝殼似的牙齒在反射自鏡面的陽光中熠耀。
(我應該將我的短篇小說結成一個集子,我想。短篇小說不是商品,所以不會有人翻版。我應該將我的短篇小說結成一個集子。)
——你們怎麼可以不知道?
護士也走了。

8

——《子夜》也許能夠「傳」,不過,魯迅在寫給吳渤的信中說:「現在也無更好的長篇作品。」
下午五點一刻。有販報童走來兜售報紙。買一份晚報,嚇了一跳。標題是《古巴局勢緊張,核子大戰一觸即發》。
——想不到那個老色鬼居然會帶兩個打手來的。

兩隻葫蘆

我依舊躺在病床上。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蹺起大拇指嘲笑天梯的笨拙
有個穿唐裝的瘦子與我並肩而坐。此人瘦若竹竿;但聲音極響,說話時,唾沫星子四處亂噴。售票員咧著嘴,露出一排閃呀閃的金牙,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姚卓然的腳法。
寫好兩段續稿已是下午兩點。穿上衣服,準備出街去送稿,順便吃點東西。
——我的意思是:毒藥可以結束一個人的性命。人死了,一切都完結。酒不同,酒不會立刻結束人的性命,卻會亂性,可以教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做些可怕的事出來。這些可怕的事將使她遺憾終生。
——昨天晚上,救傷車將你抬到這裏時,你已陷於昏迷狀態,我們立刻替你縫了十二針,當時情形相當兇險,現在已脫離危險時期。你的體力還算不錯,但是仍須靜心休養。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大概沒有事了。我答。醫生說要靜心休養。
一杯,兩杯。
——你不能再喝了,讓我送你回去吧!他說。
——有什麼事?我問。
這條街只有人工的高貴氣息;但是世俗的眼光都愛雀巢式的髮型。我忘記在餐廳吃東西,此刻倒也並不飢餓。醉步踉蹌,忽然憶起口袋裡的續稿尚未送去。
煙蒂變成灰燼時,閑得發慌。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察看六腳四翅的帝江究竟在天庭幹些什麼
荷門仍在提出問題。他很年輕。我想仿效鳥雀遠飛,一開始,卻在酒杯里游泳。
——不行,一定要你說。
舉起酒杯,一口喝盡。
然而真正從高空中掉落來的,卻是那個有這種憂慮的人。
——我們都已喝了酒。
——依你的看法,明日的小說將是怎樣的?
胖婦人笑得極不自然,說: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看一下宇宙到底有無極限
——我為什麼要住醫院?我問。
——荷門,我們不如談談別的吧。利舞台那部《才子佳人》,看過沒有?
——你是指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與張天翼的《華威先生》?
洪水退去時做哥哥的人向妹妹求婚
麥荷門呷了一口酒,又提出一個問題:
——《差半車麥秸》寫得相當成功;但是《華威先生》有點像速寫。
——沒有這個意思。
十個月後葫蘆妹養出一個大肉|球
——俄國有史以來,也只有一個托爾斯泰。我答。
這究竟不是有趣的事經過千萬年的沉思太空船終於出現了
——是的,酒不是毒藥;不過,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酒比毒藥更可怕。
——誰?究竟誰擊破我的頭?為什麼?
——「五四」以來,作為文學的一個部門,小說究竟有了些什麼成績?
笑聲里,眼前出現齊舞的無數金星。理性進入萬花筒,立刻見到一塊模糊的顏色。這是一件非常可能的事,唐三藏坐在盤絲洞里也會迷惑于蜘蛛的嫵媚。凡是得道的人,都能在千年之前聽到葛許溫的《藍色狂想曲》。
(我的思想也醉了,我想。為什麼不讓我再喝一杯?夜香港的街景比明信片上的彩色照更美。但是夜香港是魔鬼活躍的時刻。為什麼送我回家?)
酒瓶未空。
中午十二點,醫院的工人走來問我想吃什麼東西,我要酒,結果拿來了一碟蔬菜湯,一碟火腿蛋,一杯咖啡和兩粒藥丸。
大葫蘆里載著一個男孩小葫蘆里載著一個女孩
事情獲得這樣的結果,雖然有點突兀,倒也有其必然的理由。我不應該再喝酒了,只是我的心很亂。我斟了兩杯,一杯遞給荷門。荷門搖搖頭,說是白天不喝酒。於是我將兩杯酒一起喝盡。
突然想起畢加索的那幅《搖椅上的婦人》。
——你覺得怎樣?穿著白衣的男人問。
再一次拿起酒瓶時,我竟有了自製。我還有兩段武俠小說要寫,喝醉了,勢必斷稿。報館當局並不希望作者因酒醉而斷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