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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六

酒徒

想起錢,打了一個電話給莫雨:
這一番話,具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的血在血管里開始做百米競賽。理想注射了多種維他命;希望出現了紅潤的顏色。一個內在真實的探險者,不能在抽象的山谷中解開酒囊。
——什麼顏色?我問。
九龍的萬家燈火,比天上的繁星美麗得多。但是它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渡輪特別慢。渡輪像蝸牛。渡輪上的搭客個個態度安詳。
包租婆走去將玻璃窗關上,張開嘴,存心展覽潔白的牙齒。貓王的聲音含有大量傳染病菌,縱然是半老的徐娘,也不願在這個時候扭熄收音機。
希望是肥皂泡,做了剎那的舞蹈,搖呀晃的,忽然破碎于手指的一點。我終於察覺了自己的愚驍,再也不願捕捉彩色的幻念。當我煩悶時,酒將使我狂笑;而包租婆依舊保持酒櫃的常滿,企圖在我心田播下一粒種子。我不能單靠酒液生存,包租婆竟邀我同桌進食。起先,她不肯收飯錢;後來,知道我已失業,連房租也不要了。我心裏很不舒服;因此喝了更多的酒。有一天,從報館拿到最後一筆稿費,走去馬場存心被命運戲弄。離開馬場時,口袋只剩幾塊零錢。回到家裡,包租婆問:
——雜誌登記時要繳一萬元保證金,這筆錢,到哪裡去籌?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開始草擬初步大綱。這是一部注重結構的小說,組織不嚴密,就會白費氣力。
——賭馬。
——他的看法很有道理。
我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
「你不能自暴自棄」,信是這樣開頭的。「香港雖然文化氣息不濃;但是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責任保存中國文化的元氣及持續。為了生活,誰也不能阻止你撰寫荒謬的武俠小說。這裡是一塊自由的天地,讀者有自由挑選他們喜歡閱讀的東西,作者也有自由撰寫他們願意寫的東西。你的痛苦,我很了解。你當然並不願意撰寫武俠小說的,只是為了生存,不能不做這種違背心愿的工作。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作者,如果不能繼續生存的話,這藝術良知就等於零。不過,目前你的處境雖窘迫,仍有不少空余時間。你應該戒酒;放棄做一個逃避主義者的念頭。將買酒的錢買飯吃,將空余的時間撰寫你自己想寫的作品。不要害怕他人的曲解與誤會,也不必求取他人的認知。E.M.福斯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在整個物質宇宙中,藝術工作是佔有內在秩序的唯一目標。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才重視藝術工作。但是,沒有一個藝術工作者在耕耘的時候想到收穫的。誠如你過去對我說過的:喬也斯生前是怎樣的清苦,又是怎樣的勤奮。他是個半盲人,為了生活,逼得去教書,逼得去做書記工作,可是他從來沒有中斷過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到了《優力棲斯》出版九_九_藏_書,檢查員禁止他的作品出版,盜印商盜印他的作品牟利,讀者們曲解他的作品;但是他仍不氣餒。他依舊繼續不斷地工作,包括自己願意做的,以及不願意做的。他很窮,旅居蘇黎世時,他依靠一個社團捐贈的一百鎊而倖免于餓死。他死時,幾乎一文不名。在文學史上,沒有一位作家比他的一生更痛苦,更凄慘。當他在世時,他的作品受盡奚落與蔑視;但是今天,所有的嚴肅批評家已一致承認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了。凡此種種,都是你告訴我的。你對於文學的了解當然比我深刻,而且我相信你的潛力是無竭的,如果你有決心,你一定可以寫出具有相當影響力的作品。文學是一種苦役,真正愛好文學的人都是孤獨的。你不必要求別人的認知,也不必理會別人的曲解與咒罵。喬也斯死去僅二十一年,他已經成為『現代文學的巨人』,但是又有誰知道當時侮辱喬也斯的冬烘們是些什麼東西?朋友,你應該有勇氣接受現實,同時以絕大的決心去追求理想。」
一切都是奇妙複雜的,包括人的思想與慾望。當我喝下第一杯酒後,就想喝第二杯。
幻想中出現兩隻玻璃瓶。
——哪兩個問題?

16

——又要搬家了?為什麼?
包租婆是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但是她有嫵媚的笑容。黑色的洞穴中,燈被勁風吹熄於弱者求救時。於是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原來是瘋子作的交響樂章。
——希望呢?
——輸掉多少?
二、寫一部別開生面的中篇小說,由三個空間合組而成,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去描繪一顆女人的心。(應該先著手撰寫哪一部?將《花轎》繼續寫下去,則所費時日太久,生活不安定,未必有把握完篇。寫一個別開生面的中篇,主要的條件:結構必須十分謹嚴。心緒不寧,漏洞必多,成功的希望也不大。)
走到樓下,我第一次意識到事情的可怕。(我應該搬到別處去居住,我想。)
——你說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問。
——為什麼不睜開你的眼睛?
——那是遁世的工具。
我不再認識自己,靈魂開始與肉軀交換。包租婆的牙齒潔白似貝殼。包租婆的眼睛眯成一條線。
——不好。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我想。文章的好壞取決於有無生意眼;電影的優劣亦復如此。文學與藝術,在功利主義者的心目中,只是一層包著毒素的糖衣。)
我要求麥荷門借三百塊錢給我,為了搬家。
署名是麥荷門。
——正想找你。他說。馬上過海來,我在「格蘭」等你。
走入客廳發現圓桌上放著一碗炒飯,一碟滷味和一瓶威士忌。
——你的意思呢?
狂熱不是營養素,飢餓卻無法伸展其長臂。四個鐘頭九_九_藏_書過去了,我發現這大綱並不容易擬。現代小說雖然不需要曲折的情節,但是,細節交錯需要清醒的頭腦;一若織絨線衫的需要靈活的手指。
鋼鐵般的意志終於投入熔爐。抵受不了酒的引誘,我依舊是塵世的俗物。
——你有沒有看出裡邊裝著什麼東西?
——這是上好的威士忌。她說。
號外聲忽然吞噬了乞丐的啜泣。
(我必須拋棄過奢的慾望,讓過奢的慾望,變成樹上的花瓣,風一吹,樹枝搖曳,飄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保證金的問題不難解決。麥荷門說。報館里有位同事曾經在今年春天辦過一本雜誌,後來因銷數不多而結束。如果我們決定辦的話,可以借用他的登記證,每一期付兩百塊錢利息給他。
麥荷門臉上立刻泛起一陣紅潤潤的顏色,眼睛里有自信的光芒射出。我雖然也感到興奮,卻不像他那麼樂觀。在我們這個環境里,格調越高的雜誌,銷數越少;銷數越多的雜誌,格調必低。我們理想中的那本雜誌,編得越好,夭折的可能性越大。

14

——我們這個社會,聰明人太多;而傻瓜太少。
接著麥荷門提出一個計劃:辦一本文學雜誌,希望我能擔任編輯的工作。關於資金方面,他母親已答應拿出一部分私蓄。
——我雖然窮;可是仍有自尊心。
沒有一條柏油路可以通達夢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當提琴的手指夾住一個嘆氣時,酒窩還沒有蒼老。
有一條黃色的魚,在她的瞳子里游泳。
——目前,四毫小說的產量已達到每天一本,除了那些盜印別人著作的,多數俗不可耐,談不上技巧與手法。這種四毫小說,猶如稻田裡的害蟲一般,將使正常的禾苗無法成長。如果我們能夠在這個時候出版一本健康的、新銳的、富有朝氣的文學雜誌,雖不能像DDT般將所有的害蟲全部殺死;最低限度,也好保護幼苗逐漸茁強。
——我不願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貼;更不願辦一本害人的黃色雜誌。
我拒收。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五杯。……
——過去傅東華編過一本雜誌叫作「文學」,而前幾年台灣也有一本《文學雜誌》。
麥荷門的態度竟會如此堅決。
麥荷門非常興奮地跟我研究雜誌的內容了。我的意思是譯文與創作各佔一半篇幅。譯文以介紹有獨創性而具有巨大影響力的現代作品為主;創作部分則必須採取寧缺毋濫的態度,盡量提高水準。
但是,她說她也見到了兩隻玻璃瓶。這是不可能的,雖然雨傘也會拒絕陽光的侵略。
——這雖然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但是將你母親辛苦積蓄下來的錢白白丟掉,不能算是一個聰明的做法。九*九*藏*書
將自己禁錮在房內,哭了一天。
眼望天花板,有一隻蜘蛛正在織網。蜘蛛很醜陋,教人看了不順眼。它正在分泌黏液,爬上爬下,似乎永遠不知疲憊。
——你有適當的名稱嗎?
這些年來,計劃中想寫的小說,共有兩個。
第二天早晨,決定找麥荷門想辦法,走到門口,包租婆塞了一百塊錢給我。
——但是,我的想法不同。我認為只要雜誌本身能夠在這烏煙瘴氣的社會中產生一些積極的作用,蝕掉幾千塊錢,也有意義。
——因為你沒有勇氣自殺?
——一個遁世者忽然變成厭世者!
進一步的解釋已屬必需,但是未開口,視線就被淚水攪模糊了。麥荷門不能了解我的悲哀,久久發愣;然後說了這麼一句:
——第一,職業問題;第二,搬家。
——這是傻瓜的想法。
麥荷門低著頭,下意識地用銀匙攪混杯中的咖啡。
——我看到的卻是兩隻藍瓶。
渡輪抵達佐敦道碼頭,雇一輛的士,直駛格蘭酒店。
——一隻是紫色的;一隻是藍色的。
談到劇本,莫雨的態度很持重,並不立刻開口,臉上倏地轉換一種十分尷尬的表情,不像喜悅,也不像歉仄,根本並不代表什麼。他不斷噴著煙霧,企圖用煙霧來掩飾自己的窘迫。
止不住內心的怔忡,分不清喜悅與悲哀,乜斜著眼珠子,投以不經意的一瞥。昨晚還空著的酒櫃,此刻已擺滿酒瓶。
——酒呢?
——這就奇了。
——運氣怎樣?
——不明白你的意思?
——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已失去任何希望。
——兩瓶都是愛情的溶液。你呢?
男子的剛性被謀殺了,一切都很混亂,情感更甚,猶如五歲男孩的鉛筆畫。明日的形象具有太多的藍色,樂聲的線條遂變得十分細小。
(我必須抹殺自己的良知,讓自己的良知,變成畫家筆底的構圖,錯誤的一筆,破壞了整個畫面,憤然用黑色塗去,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黑到教人看不清一點痕迹。)
海上舶著一隻航空母艦,大得很。但是它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原來是包租婆。

13

——你的看法怎樣?
——好極了!好極了!決定叫「前衛文學」。
麥荷門的兩隻眼睛等於兩個「?」。
——再沒有收入,我將變成一個吃拖鞋飯的男人!
——大大方方就是「文學」兩個字,你看怎樣?
(凡是嘗試,多數會失敗的,我想。沒有失敗的嘗試,就不會有成功。我應該在這個時候拿出勇氣來,做一次大胆的嘗試。香港雖然是一個商業味極濃的社會,但也產生了像饒宗頤這樣的學者。)
(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文學革命,我想。文學不是酒。文學是毒藥。書本讀得越多的人,越孤獨。有https://read.99csw.com人仍在流汗,沙漠里剛長出一枝幼苗,眼看就要給腐朽者拔掉了。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藝術良知。許多人的頭腦里,裝著太多的齷齪念頭。)
(我必須戒酒,我想。我必須繼續保持清醒,寫出一部具有獨創性的小說——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雖然香港的雜誌報章多數是商業性的,但也並不如某些人嘴裏所說的那麼骯髒。大部分雜誌報章的選稿尺度固然著重作品本身的商業價格;但是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作品,還是有地方可以發表的。所以,我必須戒酒。我必須振作起來,寫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已寫過實驗小說了。我嘗試用橫斷面的手法寫一個山村的革命,我嘗試用接近感覺派的手法寫一個白俄女人在霞飛路邊做求生的掙扎,我嘗試用現代人的感受寫隋煬帝的荒謬。……但是今天,我竟放棄了這些年來的努力,跟在別人背後,大寫其飛劍絕招了。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
沒有理想。沒有希望。沒有雄心。沒有悲哀。沒有警惕。
——是的,荷門,我想不出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
——失敗是成功之母,不必灰心。他說。反正公司已擬訂增產計劃,以後機會多得很,只要有決心,遲早終可以走進電影圈的。事實上,電影圈最缺乏的就是編劇人才。過去,因為鬧劇本荒,我們老闆一度有意將日本片的故事改成中國人物與中國習俗,加以重拍;現在,由於觀眾們對古裝片百看不厭,劇本荒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一半。我說解決一半,當然是題材,至於做改編工作的人才,還是非常缺乏。公司方面為了配合增產計劃,總希望能夠造就一些新人出來。你既已有決心改行,絕不能因為一個劇本沒有寫好,就灰心。事實上,如果我是老闆的話,我倒是很願意拍一部具有藝術價值的電影。可惜我不是老闆;而老闆的看法,又常常跟我們不同,所以……沒有等他將話講完,我走出格蘭酒店。
一、用百萬字來表現一群小人物在一個大時代里的求生經驗,採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寫北伐、寫國難、寫抗戰、寫內戰、寫香港。此書擬分十部,第一部題名《花轎》。當我旅居新加坡的時候,《花轎》已經寫好三分之一,後來因為貧病交迫,沒有繼續寫下去。
——不如叫「前衛文學」,教人一望而知是一本站在時代尖端的刊物。
——我只看到酒。
半個鐘頭過後,我與麥荷門在告羅士打飲茶。
莫雨坐在靠窗的座位,見到我,立刻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莫雨是不大肯露笑容的人。坐定,向侍者要一杯咖啡。
我閉上眼睛。
理想在酒杯里游泳。希望在酒杯里游泳。雄心在酒杯里游泳。悲哀在酒杯里游泳九*九*藏*書。警惕在酒杯里游泳。
(我必須忘記痛苦的記憶;讓痛苦的記憶變成小孩手中的氣球,鬆了手,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升至一個不可知的空間。)
麥荷門願意每個月付我三百塊錢,作為薪水,不算多,但也勉強可以應付生活所需。
——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我說。
坐在渡輪上,火焰開始烤灼我的心。一個新生的希望,猶如神燈里的genie,從很小很小的形體,瞬息變得很大很大。
——給你炒了一碗飯。她說。
雖然有了七分醉意,仍有三分清醒。我怕包租婆,匆匆走了出來,再也不想知道那兩隻瓶子里究竟裝的是愛情,抑或酒液。於是走進一家電影院,坐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睡后做一場夢,夢見星期六不辦公的上帝。有人搖動我肩,醒來正是散戲的時候。走齣戲院,夜色四合。迷失在霓虹燈的叢林中,頭很痛。
——你父親呢?
經過一番冷靜的考慮后,我說:
思想變成泥團,用肥皂擦,也擦不幹凈。狂熱跳入酒杯,醉了。
——只要不喝酒,不會不夠的。他說。這是實踐我們共同理想的工作,希望你能夠經常保持清醒。酒不是橋樑,只是一種麻醉劑。你想做一個遁世者,酒不能帶你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過去,你不滿現實;現在你必須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前衛文學》的銷數一定不會好,可是我倒並不為此擔憂。像這樣嚴肅而有分量的雜誌,即使只有一個讀者,我們的精力就不算白花了!
有人敲門。
渡輪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但是她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15

——不算多,只有半個月的稿費;不過,那是我的全部財產。
——一個失去任何依憑的人沒有理由繼續偷生。
——我認為一個勇敢的人必須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輸去一百多塊錢,不能算多;但是把自尊心也輸掉了,不能不可憐自己。
——是的。
——他不會贊成辦文學雜誌的。過去,我曾經向他透露過這個意思,他大表反對,說是在香港辦文學雜誌,絕對不能超過「青年園地」的水平,否則,非蝕大本不可。
睜開眼睛,面前放著兩杯拔蘭地。我不知道我已經喝了多少杯;然而那不是製造快樂的原料。我並不快樂。
(處在這個社會裡,我永遠得不到快樂,我想。)
——是的,是的,我願意做酒的奴隸。
——我的看法剛剛與你相反。
一杯酒的代價,魔鬼就將我的靈魂買去。那一排酒等於魚餌了,飢餓的魚勢必上鉤。於是我看到一個可怕的危機。兩種不同的飢餓正在做公平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