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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七

酒徒

在大排檔吃一碗及第粥,東方已出現橙紅色的晨霞。工人們都去渡輪碼頭,微風吹來街市的魚腥。(四個女人都是「新世紀病」患者,我想。)
麥荷門並不反對這個建議,但是他怕一般讀者不能接受。
——楊露。
盛開的玫瑰不怕驟雨?
——一個人?
——何以見得?
我說:
——為什麼
——第一,新詩要是出現差不多現象的話,是可憂的。第二,應該注意語法。第三,詩人們字彙不夠。詩人們似乎特別喜歡選用某些慣用的名詞。第四,大部分詩作過分缺乏理性。第五,詩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詩中加插外國文字,忽略了詩的民族性……不過,我的看法很膚淺,未必對。
在沉醉中,沒有注意到那些吃消夜的人什麼時候離去。當樂隊吹奏最後一曲時,已是凌晨兩點。
——只有失戀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勇氣。
理由是:可以給年輕的作家們一點寫作上的幫助。
——這是我們選稿的態度。
——是的。在追求內心真實時,單靠感覺,或無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來的。
——下海多久?
——我倒害怕起來了。
——不跳舞?她問。
我決定搬家。
談到封面設計,我主張採用最具革命性的國畫家的作品:
她哭。

18

——跟酒有什麼關係?
我決定集中精神去辦《前衛文學》。
——第一次單獨進舞廳不會沒有緣故。
我點頭。
——進去喝杯酒。
——對於詩的取捨,《前衛文學》將根據什麼來定標準?
——為什麼睡在我的床上?我問。
出乎意料之外,她的舌尖含有太濃的煙草味,黑暗是罪惡的集中營。酒精與煙葉味的一再交流。兩個荒唐的靈魂猶如麵粉團般,糅合在一起。我懷中有一頭小貓。
——剛才只喝了三杯酒。
——不請。
《前衛文學》的準備工作做得很順利,登記證已借到;荷門也從他的母親處拿到五千塊錢。荷門約我在大丸茶廳飲下午茶,討論了幾個問題。
麥荷門點上一支煙,尋思半晌,說:
——她喝了半瓶滴露。
一切都是優美的。只要沒有齷齪的思想。
——今天是第一次。
——像你這樣的年齡,連香煙都不應該抽。
——跳舞?
——好的。
司馬莉的眼睛里有狂熱在燃燒。(十七歲的慾念比松樹更蒼老。)我打了個寒噤,以為是海風,其實是感情上的。
——對於新詩,你的看法怎樣?
她解開睡衣的紐扣,企圖用渾圓的成熟來攫取我的理智。
——舉一個例。他說。有些年輕作者連第一人稱的運用都不甚了解,總以為文章里的「我」必須是作者自己。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魯迅用第一人稱寫《狂人日記》,文章里的「我」,read.99csw.com當然不是魯迅。否則,魯迅豈不變成狂人了?前些日子,報館有位同事跟我談論這個問題,我說:一般人都以為《大衛·考伯菲爾》是狄更斯的自傳體小說,但是我們都知道大衛·考伯菲爾並不等於狄更斯。後者雖然將自己的感情與生命借了一部分給大衛,然而大衛與狄更斯絕對不是一個人。
——喝酒。
——是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吸收西洋文學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後設法從傳統中跳出,創造一個獨特的個性。
——怕什麼?
——叫什麼名字?
挽著這過分成熟的少女走出夜總會,沿著人行道漫步。我心目中並無一定的去處,只是不願意回家。空氣是免費的,黑暗也在孕育膽量;但是我只有三分醉意,無意用愛情的贗品騙取少女的真誠。
她很生氣,眼睛里射出怒火,撥轉身,從手袋裡取出鑰匙,啟開門,走入門內,砰地將大門關上。
——不想再喝。
——請我喝一杯?
——到你家去?她問。
——不怕男人的瘋狂?
我在銅鑼灣一座新樓找到一個梗房,7×8,相當小,有兩個南窗。包租人姓雷。是一對中年夫婦,沒有孩子,卻有一個白髮老母。雷先生做保險生意,單看客廳的陳設,可以知道他的收入不壞。雷太太很瘦,但談吐斯文。至於那位老太太,舉動有點特別,常常無緣無故發笑,常常無緣無故流眼淚。
(A)翻譯部分,擬選譯下列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魯斯特》;(二)喬也斯書簡;(三)湯瑪士·哈代未發表的五首詩;(四)愛德華的《史湯達在倫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論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小說《人類的聲音》;(七)辛格的短篇小說《一個未誕生者的日記》。
——不易理喻並非不可理喻。詩人具有選擇的自由。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語言。那種語言,即使不被讀者所接受,或者讓讀者產生了另外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問題。事實上,詩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讓每一位讀者對某一首詩選擇其自己的理解與體會。
(B)創作部分,好的新詩與論文還不難找到,只是具有獨創性而富於時代意義的創作小說不容易找。
然後我看到一對塗著黑眼圈的稚氣的眼睛。(是一個女孩子,我想。她的吸煙姿態雖然相當老練,卻仍不能掩飾稚嫩。)
九*九*藏*書後麥荷門希望我用深入淺出的手法,另外寫一篇論文,闡明文藝工作者為什麼必須探求內在真實。
——如果我沒有決心的話,我已經做母親了!
麥荷門主張請老作家寫一些創作經驗談之類的文章。
——天快亮了,我想回家。
——我要搬了。
嘴巴彎成弧形,很難看。那個名叫王實的男孩有點困惑不解,抬起頭,問:
——不。
——如此說來,我們就可以不必憑藉智力去寫詩了?
——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
——時候不早了。我說。送你回家?
做母親的人用手撫摸王實的頭,淚水從臉頰滑落來,掉在衣服上。
——過去常跑舞廳?
三杯馬提尼孕育了膽量。
她不像是一個寂寞的女孩子;然而她的表現,比寂寞的徐娘更可怕。
——詩是文學的一個基本類別,不能不登。
——為什麼睡我床上?我問。
對於包租婆,這是餌。如果所有的魚都是愚蠢的話,漁翁也不會有失望的日子了。那天晚上,收音機正在播放法蘭基·蘭唱的《墜入情網的女人》,我拉開房門,對她說:
——既然不會跳舞,何必到這裏來?
她咯咯作笑,笑聲似銀鈴。然後我嗅到一股刺鼻的酒氣,頗感詫異。
——我不反對用文字去描繪內心的形象,但是,我們不應該刊登那些怪誕的文字遊戲。
——不帶我出街?
——失戀了。她說。
提到《發刊詞》,他要求我在這篇文字中對「五四」以來的文學成敗做不偏不倚的檢討,同時以純真的態度指出今後文藝工作者應該認清的正確方向。
(但是她的慾念卻患著神經過敏症,我想。我從她那裡能夠獲得些什麼?她從我處又能得到些什麼?)
——到我家去?她問。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們不能像某些詩刊,專登標新立異而違反語言組織的新詩;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園地」式的文藝雜誌,專登無病呻|吟的分行散文。總之,詩的道路不止一條,只要是具有獨特個性的詩作,絕對刊登。
王實的淚水也從臉頰滑落來,掉在衣服上。我不願看女人流淚,也不願意看男孩流淚。必須到外邊去走走。說夜晚的香港最美麗,是一種世俗的看法。霓虹燈射出太多的顏色,使摩肩擦背的行人們都嗅到焦味。是情感燒焦了,抑或幻夢?柏油路上的汽車疾如飛箭;玩倦了的有錢人急於尋求拖鞋裡的閑情。我是有家歸不得的人,只想購買麻痹。走進一家舞廳后,不再記得麥荷門的叮嚀。我的思想在黑暗中迷失了。這家舞廳為什麼這樣黑暗?舞廳是罪惡的集中營。每一個舞客都有兩隻骯髒的手。
——有一種超現實詩是用不合邏輯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現幻想與潛意識的過程。胡適稱之為不重read.99csw.com理性的詩,其實卻是純心靈的、不可控制的表現。我認為:難懂的詩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詩必須揚棄。
——趙無極或呂壽琨的作品是很合雜誌要求的。他們的作品不但含有濃厚的東方意味,而且是獨創的。他們繼承了中國古典繪畫藝術的傳統,結果又跳出了這個傳統,寫下與眾不同的畫卷,不泥於法,不落陳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象者。我們創辦的《前衛文學》,既以刊登新銳作品為宗旨,那麼以趙呂兩氏的作品做封面,最能代表我們的精神。
我撥轉身,毅然離去。
酒櫃里放滿酒瓶。
麥荷門點點頭,同意我的看法。
關於雜誌第一期的稿件,我開出一張假想目錄:
——我無意爭取那些專看武俠小說或性博士信箱的讀者。荷門說。如果這本雜誌出版后只有一個讀者,而那一個讀者也的確從這本雜誌中獲得了豐富的營養素,那麼我們的精力與錢財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這是我們的宗旨,即使將所有的資本全部蝕光,也絕不改變。香港有學問、有藝術良知、有嚴肅工作態度的文人與藝術家並非沒有,只是有堅強意志的文藝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與才氣是不難寫一些好作品出來的,但是你缺乏堅強的意志。你不能挨餓;又不堪那些無知者的奚落,為生活,你竟浪費了那麼多的精力。現在,辦這個《前衛文學》,我是準備丟掉一筆錢的,沒有別的目的,只希望能形成一種風氣,催促有藝術良知者的自覺。
抵達司馬家門口,司馬莉用命令口氣要我下車。我在心裏劃了一個十字,走出車廂,東方泛起魚肚白的顏色,司馬莉的褐色柔發被晨風吹得很亂。我有點怕,站在門口趑趄不前。
——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必須知道詩是怎樣產生的。我說。詩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壓力時,用內在感應去答覆,詩就產生了。詩是一面鏡子。一面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並不等於外在世界。這種情形猶如每一首詩皆含有音樂的成分,卻並不等於音樂。內心世界是一個極其混亂的世界,因此,詩人在答覆外在壓力時,用文字表現出來,也往往是混亂的,難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我是常常一個人到這裏來的。
——新詩的道路不止一條。我反對押韻,因為韻律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我反對用圖像來加濃詩的繪畫性,因為這是一種不必要的賣弄。我認為格律詩已落伍,圖像詩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樂家在答覆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音符;畫家在答覆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顏色;詩人在答覆外在壓力時,應該很自然地訴諸文字。過分的矯作,有損詩質與詩九_九_藏_書想的完整。
這一番話,出諸荷門之口,猶如一篇發刊詞。我是深深地感動了。
——你是一個有趣的男人。她說。
——為什麼這樣吝嗇?
雙手插入褲袋,漫無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踩著均勻的步子。
——你記得嗎?
——當我喝下十杯威士忌時,我會知道的。
——進舞廳也需要勇氣?
——關於新詩的難懂,你的看法怎樣?荷門問。

17

——不會。
——如果喝了十杯威士忌,我一定買全鍾帶你出街。
——為什麼睡在我的床上?我問。
——這是膚淺的小說原理之一,何必浪費篇幅來解釋?我們篇幅有限,必須多登有價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稱」的問題,只要是有些閱讀經驗的人,不會不了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慣了章回體小說或武俠小說的,才會有這種看法。我們不必爭取這樣的讀者。如果他連這一點都弄不清楚的話,怎麼能夠希望他來接受我們所提倡的新銳文學?
躑躅在午夜的長街,看彩色的霓虹燈相繼熄滅。最後一輛電車剛從軌道上疾馳而過,夜總會門口有清脆的醉笑傳來。我想喝些酒,過馬路時,驚詫于皮鞋聲的響亮,心似鹿撞。然後被熱鬧的氣氛包圍了。酒、歌、女人的混合,皮鼓聲在青煙中捕捉興奮。當侍者第三次端酒來時,我見到一對熟悉的眸子。
——我不是女孩子。
——我們的《前衛文學》是不是也選登新詩?
——具有獨特個性這句話,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藝思潮的影響?
做母親的人不開口,王實也哭了。

19

司馬莉是一個性格特殊的女孩子,猶如郵票中的錯體,不易多見。當她發笑時,她笑得很大聲。當她抽煙時,她像厭世老妓。現在,她的父母到澳門去了,她的興奮,與剛從籠中飛出的鳥雀並無分別。
(我自己也是。)
麥荷門主張寧缺毋濫,找不到優秀的創作,暫時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國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國人強,也絕不會比外國人差。問題是:我們的環境太壞,讀者對作者缺乏鼓勵,作者為了生活不能不撰寫違背自己心愿的東西。假如每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潛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視那些文氓的惡意中傷,勇往直前,正在衰頹的中國文藝也許可以獲得復興的機會。
說著,她向侍者要一杯馬提尼雞尾酒。然後她向我提出幾個問題。她問我住在什麼地方,我說就要搬了。她問我還寫武俠小說不,我說不寫了。她問我有沒有找到知心的女朋友,我說沒有。她問我是不是像過去那樣喜歡喝酒,我說醉的時候比較少。最後談到司馬夫婦,她說:
此外,對於現階段的中國新詩,荷門要我發表一點意見。
海很九*九*藏*書美。九龍的萬家燈火很美。海上的船隻很美。司馬莉也很美。
她拉我走入舞池。我不會跳。我們站在人叢中,互相擁抱。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力量;可能是「色生風」將我們吹在一起了。第一次,我淺嘗共舞的滋味,獲得另外一種醉,辨不出懷中的司馬莉是貓還是蛇?
——到澳門賭錢去了。
——只要瘋狂的男人肯付錢,就不怕。
——如果那首詩是不易理喻的,教讀者如何去接受?荷門問。
——兩個月。
——不會跳。
麥荷門贊成用這種態度去選稿,只是擔心佳作不易獲得。我建議先做一次廣泛的徵稿工作,然後決定出版日期。
——為什麼又哭?
——怕一頭馴順的小貓有一顆蛇蝎的心。
回到家裡,只有王實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啜泣。
——阿媽被他們抬到醫院去了。
——是你?司馬莉問。
(一個「新世紀病」患者,我想。)
——不。
——家裡沒有人。她說。
——什麼?
——你的意思:詩人仍須用理智去寫詩?
——媽,你為什麼哭?
——這是我們選詩的態度?
她的爽朗使我感到驚奇,卻又不能求取解釋,坐在車廂里,我發覺她會錯了我的意思。我不能告訴她;那是不會結果的花朵,我必須保持應有的冷靜。她變成一匹美麗的獸了,喜歡將愛情當作野餐。我不想向魔鬼預約厄運,但願晚風不斷吹醒我的頭腦。夜是罪惡的;唯夜風最為純潔。
離開舞廳,身心兩疲,想起剛才的事,猶如做了一場噩夢。回到家裡,客廳里冷清清的,只有時鐘仍在計算寂寞。猜想起來,包租婆與她的兒子一定睡著了。掏出鑰匙,轉了轉,發現房門虛掩著,並未上鎖。推門而入,習慣地伸手扭亮電燈,意外地看到包租婆躺在我的床上。(蛇的睡姿,我想。)我躡步走到床邊,仔細察看,她睡得正酣。
她笑。笑得很稚氣,雖然眼圈塗得很黑。我掏出鈔票,買了五個鐘頭。她問:
伸手搖搖她的肩膀,她醒了。
她的笑,有如一朵醉了的花。那剛從夢境中看過奇怪事物的眼睛里有困惑的光芒射出。
——我們無意爭取一般讀者。我說。我們必須認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藝趨勢。探求內在真實,不僅是文學家的重任,也已成為其他藝術部門的主要目標了。不說別的,單以最近香港所見的兩個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團來港演出,節目單上原有一個題名「抽象」的舞蹈,雖然臨時抽出,但也可以說明舞蹈的一項新趨勢;(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時,也表現了抽象畫式的樂章。作曲家用最簡短的聲音來傳達他的思想。至於其他藝術部門,如繪畫,如雕塑,如文學……抽象藝術早已成為進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儘管一般讀者不願意接受抽象國畫,我們卻不能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