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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十三

酒徒

十三

——新馬一帶運了一千本去,據那邊的代理寫信來,最多只能賣出三十本,希望我們下次寄書的時候,寄一百本就夠了。
這個世界里有我
——不一定。我說。事實上,此時此地想徵求獨創性的作品,的確相當困難。不過,譯文部分倘能維持創刊號的水準,雜誌本身依舊具有積極的意義。創刊號的銷數怎麼樣?
——是的,大家都去撰寫庸俗文字了。
——跳槽?
——不是。
麥荷門用嘆息解釋一切。我向夥計要了一杯酒。逢到這種情形,只有酒才是真正的朋友。我們不再交談,好像有意在沉默中尋找些什麼。兩杯下肚,麥荷門吩咐夥計埋單,說是要到印刷所去看看,先走了。我立刻感到一種無比的空虛,用眼對四周掃射了一圈,茶客雖多,我卻十分孤寂。
——電話。她說。
主持人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我很生氣,憤然離開那家報館,去到另一家,借支兩百元稿費,雇車去灣仔。
有人敲門,是雷太太。
這「年輕」兩字猶如兩支箭,直射我心,又刺又痛。我舉起酒杯,一口將酒喝盡,心亂似麻,只是不開口。楊露說我醉了。我搖搖頭。楊露用纖細的食指點點我的臉頰,說我的面孔紅得像舞台上的關老爺。我知道我很激動;但是楊露竟視作酒的反應,我難免不感到失望,因為楊露對我的感情全不了解。
——一個年輕的舞客,你沒有見過。
受了荷門的精神感召,我竟自告奮勇地願意抽出一九*九*藏*書部分時間,給《前衛文學》寫一個短篇創作。
這個世界里有你
楊露見到我,說我在生氣。我不加否認,楊露就誇耀自己的聰明。其實,她弄錯了。她以為我在生她的氣。
這是一個奇異的世界猶如八卦陣一般教每一個人走到裡邊去尋找自己
——當然用我一向用慣的筆名。
——第二期已付印,創作部分還是找不到好稿。
——印五百與印兩百,成本相差不多;事實上,印兩百與印一千也不會有太大的距離。所以,雖然銷數少得可憐,我還是想印五百本。我希望第二期的銷數會增加一些,雖然這看來是不容易實現的希望。如果第二期銷數跟創刊號一樣的話,只好將那些剩書留著匯訂合訂本。
在這個世界里只有眼睛最真實除此之外都是影子
在這個世界里戀愛不是雙方面的事每一個人都愛自己
忽然想起楊露。身上現款不多。走出蘭香閣,到一家報館去借支稿費。
——第一,封面不能繼續維持這樣樸素的作風,如果不能用橡皮車印,至少也要三色套版。第二,內容方面,減少譯文,加多幾個長篇連載。
——長篇連載?
然而不是你
——嫁人!
——既然這樣,為什麼忽然輟舞?
我匆匆走入客廳,拿起電話,原來是麥荷門。他約我去蘭香閣飲茶。
——荷門,我們是老朋友,能不能允許我說幾句坦白話?
——這是他們的事。
——我對你的創作能力有九*九*藏*書絕大的信心,問題是:我不贊成你用撰寫《潘金蓮做包租婆》的筆名來發表嚴肅的文藝創作。
——五百本。
——什麼要求?
——不是。
——那麼第二期準備印多少?
在這個世界里白髮與皺紋是兩樣最可憎的東西
——你家裡的負擔可不輕?輟舞后,他們的生活費由誰來負擔?
——除了新馬以外,其他地區的發行情形怎麼樣?
聽語氣,楊露對她的父母頗不滿意。幾經詢問,才知道楊露曾經為了自己的婚事與嗜賭的父親吵過嘴。

33

這個世界和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極其相似然而不是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
荷門搖搖頭說:
——好的短篇創作尚且不容易找,哪裡有辦法找到夠水準的長篇小說?
——本港的情形稍微好一點,但也不能超過一百本。
在一家東江菜館吃鹽焗雞時,楊露抬起頭,將半杯拔蘭地飲盡了。她的酒量並不太好,忽然酒興那麼濃,不會沒有理由。我為她斟了半杯,她說:
——可是,你目前正用這個筆名在四家報紙上寫四個黃色連載。
這個世界里有他
我走進一面偌大的鏡子
荷門諱言「停刊」兩個字,足見其態度之堅定。我不敢再提相反的意見,正因為他的看法與做法都對。以我自己來說,我是一個文學領域里的逃兵,沒有資格要求一個鬥志堅強的戰士也撤退下來。
——張恨水的東西,屬於鴛鴦蝴蝶派,怎麼可以算是文藝作品?
read.99csw.com——這樣下去,水準越來越低,完全失去創辦這個雜誌的意義。
荷門瞪大眼睛望著我,似乎仍未被我說服。看樣子,他不願意撰寫《潘金蓮做包租婆》的人在《前衛文學》上發表文藝創作。
見到麥荷門,第一個印象是:他消瘦了。不必問,準是《前衛文學》的擔子壓得太重,使他透不過氣來。談到《前衛文學》,他說:
——他說讀者不喜歡閱讀短篇小說,想增加銷數,必須增加長篇連載。
——很壞。
——他們必須活下去。
——總計起來,兩百本都不到?
荷門很興奮。
——本港呢?
我倒是願意做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在這個世界逍遙自在地過日子不知道快樂也不知道憂愁成天用眼睛去觀察另外一個自己以及另外一個世界
然而不是我
——你說吧。
在這個世界里每一個人都沒有靈魂
——這些年來,為了生活,寫過不少通俗文字,即使想認真寫些東西,恐怕也會力不從心,與其糟蹋《前衛文學》的篇幅,不如藏拙。
然而不是他
醒來,天花板上有個彩色的圖案,忽而黃,忽而綠,忽而黃綠交錯。望望窗,夜色已四合。翻身下床,走去窗邊俯視,原來對街一幢四層樓宇的天台上新近裝了一個很大的霓虹燈廣告牌。商人是無孔不入的。不久的將來,當新鮮感消逝時,我必會憎厭這彩色光線的侵略。不過,現在我卻歡迎這突如其來的熱鬧。我用小孩子看萬花筒的心情去欣賞這新穎的廣告牌九_九_藏_書
楊露的固執,猶如一棵松樹。就一般情理來說,她的反抗不但是應該的,而且是必須的。不過,對於我,事情的突如其來,一若淋頭冷水。我一直以為楊露對我有特殊的好感,現在才證明不是。我與楊露間的感情等於一張薄紙,用醮著唾沫的手指輕輕一點,就破。
——在代理商的心目中,武俠小說也是文學的一種形式。前些日子,不是有人還在提倡什麼「武俠文學」嗎?
但是提出一個問題:

32

——這還用說?如果《前衛文學》為了銷數而必須刊登鴛鴦蝴蝶派小說的話,那還成什麼前衛?
——如果一本雜誌每期只能銷一百本的話,那就沒有必要浪費精力與錢財了。
我邀她出去喝酒,她一口答應。
——代理商所指的長篇小說跟我們心目中的長篇小說不同。他所要求的,乃是張恨水式長篇小說。
在這個世界里人們可以從自己的額角上看到時間的腳印
——銷數只有兩百,何必印五百?
——一百本?
——即使是一百本,代理商還提了幾個要求。
——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不能為了他們一輩子不出嫁!
——壞到什麼程度?
——誰?你的對象是誰?
——不,不,只要還有一個忠實讀者的話,《前衛文學》絕對繼續出版!除非經濟能力夠不到的時候,那就……
——下個月,我不做了。
——既然這樣,就算了吧。
——關於這一點,我倒並不像你那樣認真。我認為筆名九-九-藏-書只是一個記號。讀者絕不會只看筆名而不看文章的。福克納在寫作《喧囂與騷動》之前,也曾寫過幾部通俗小說,浪費很多精力,企圖迎合一般讀者的趣味。等到他發現自己的才具並不屬於流行作家那一派時,他寫了《喧囂與騷動》,結果贏得批評界的一致叫好,並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此外,當年的穆時英,也曾以同一個筆名同時發表兩種風格絕然不同的小說:一種是通俗形式的《南北極》;一種是用新感覺派手法撰寫的《公墓》與《白金女體塑像》。至於張天翼,早期也曾寫過不少鴛鴦蝴蝶派小說。所以,《前衛文學》不應該堅持這一點。事實上,今天的香港文藝工作者幾乎十九都曾寫過商業化文字。我們應該重視作品本身所具的價值,不必斤斤于小節。
我的看法跟他不同。我認為重要的是作品本身。
——是的。
——發表時用什麼筆名?
——對蠟板生涯感到厭倦?
在鏡子里找到另外一個世界
——菲律賓的代理商來信,說是第二期只要寄十本就夠了。曼谷方面,以後每期寄三本就夠了。據說這三本還是看在這邊總代理的臉上才拿的。
不過,荷門既然有此成見,我也沒有必要與他爭辯。實際上,我之所以毅然答應為《前衛文學》寫一個短篇創作,完全因為受了荷門那般傻勁的感染。他既然反對我用寫通俗文字的筆名在《前衛文學》上發表作品,我也得趁此作罷。我已決心做一個文學領域上的逃兵,又何必再擠進去。於是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