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十四
沒有回答。
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地板變成天花板。有人大聲責備我，世界猶如萬花筒。我笑。她也笑。於是見到一個年紀很輕很輕的女孩子，不會超過十四歲，比司馬莉與楊露還小。我不敢看那充滿恐懼神情的眼睛，心裏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想走，給那個徐娘攔住。
——做什麼？
——三百。
我掉轉身，拉開房門，如同一匹脫韁的馬，飛也似的往外急奔。我跌了一跤，被兩個好心的路人扶起。我彷彿被人毆了一拳，痛得很。
——沒有醉。我說。
眼睛變成繁星，在一塊小小的空間中跳團體舞。當北風脫去棉袍時，瘋狂似花朵茁長。
——我還沒有中馬票。
我哭。
——誰？
這是職業作家的悲哀。
內容則謂：「昨晚八時許，舞|女楊露偕一四眼西裝客在一家菜館進餐，傾飲洋酒，初則嘻嘻哈哈，旋則反唇相譏，最後楊露忽然高舉酒瓶，憤然朝舞客擊去。舞客躲避不及，弄得頭破血流，狀極可怖。店中人士即喚召差人，將楊露拉入警局，並急召救傷車將該舞客送入醫院治療。事後，據菜館中人稱：兩人醉后引起爭吵，原因不詳。」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
機器尚且會有失靈的一天，人怎會不病？在香港，做一個職業作家，竟連患病的自由也沒有。我很生氣，毅然向那家報館負責人表示不願繼續為他們撰稿。
夢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夢是猩猩筆底下的素描。夢是神話的兒子。夢是幻想的碎片。夢是虛妄。
——你是說：你要將你的女兒介紹給我？
——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我問。
（卓比·戚加是個嚴重的世紀病患者。沉默的一代。海水藍得可愛。為什麼不能消除恐懼？）
35
於是我噙著淚水笑了，覺得這位老太太實在滑稽得很。當她說話時，聲音十分微弱，教人聽了，產生殘燭在風中搖曳的感覺。
——二十。
（一個女人的聲音，當然是楊露。但是楊露背棄了我，使我的感情受了傷害。我必須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讓她read.99csw.com看了難過。）
每一個人必須用思想去控制思想。
有啞音狂呼號外，原來是賽馬期的戰果。
人與機器究竟不同。
天色仍在旋轉，整個世界失蹤了。眼前的一切猶如電影上的淡出，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外在的真實已失去真實，思想依舊混亂。
港聞版有一條花邊新聞，標題是：《舞|女楊露發雌威，酒瓶擊破舞客頭》。
（希望，虛妄，絕望，再生的希望。理想穿上咖啡色西裝。工地塌方，壓傷工友。本港考水量僅得六十五億加侖。眼睛里充滿驚奇。一個主題的產生。石器時代就有兩性的戰事了。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
我舉杯喝酒。
護士想了想，轉身走出病房。稍過些時，拿了一份日報來。
她在笑。她的笑容很可愛。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躺在什麼地方。陽光十分明媚，從窗外射到我的床上。我心裏有了一個問題，只覺得她的笑容非常可愛。
女孩子的貞操也變成商品。
宇宙有極限嗎？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燈，渴望走進別人的夢境。
——我也不清楚。
——我怎會躺在這裏？
就某種意義上，思想的範圍比空氣還大。用小刀割一塊思想，放在實驗管中，從它的組織去認識無限大。
文章變成商品。
——你有多少？
我終於聽到自己的笑聲。然而這不是真正的覺醒。這是一種偶發的覺醒，猶如爆竹一般，一閃即逝。
——我的女兒很想見見你。
（一隻白色的羊。兩隻白色的羊。三隻白色的羊。月亮對地球宣戰。賈寶玉初試雲雨。皇后道上的百貨商店。到處是大廈。請行快的與香港文化。）
——因為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回答是：
我以為是楊露，但聲音不像。睜開眼來觀看，眼前出現一片模糊。那情景，像極了失去焦點的照相。於是，我又聽到了自己的笑聲。
周圍都是不順眼的事物，像攀牆草的莖，纏著我的感受。想逃；無處可去。最後，發現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說了一連串九_九_藏_書的問話，嘁嘁喳喳，猶如剛關在籠子里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謎，欲求解答，結果更糊塗。
突然的覺醒，猶如劇終時的燈火驟明。酒不是逃避現實的橋樑。當現實丑到無法面對時，酒與水不會有什麼分別。那一對可憐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烏雲掩蓋。在這罪惡的集中營里，女孩子被逼動用原始的資本。
（好的文章一定會被時代發現的。）
電車在唱歌。霓虹燈以強烈的光芒強迫路人注意。有蒼蠅停在我的鼻尖上，但春夜仍寒。這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一隻夏日的動物怎樣熬過隆冬。
每一個人有一個世界。每一個人有一個宇宙。當這個人死亡時，世界消失了；宇宙也消失。宇宙的存在不是謎。生與死也不是謎。整個宇宙是一隻思想的盒子。這盒子是神的玩具。神在宇宙的極限外邊，將宇宙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玩弄著，一若七歲孩童玩弄他的小鉛兵。
當她阻止夥計再端酒來時，我將鈔票擲在桌面。
——為什麼？
在香港，一個職業作家必須將自己視作寫稿機器。如果每天替七家報紙寫七篇連載。不論武俠也好，隨筆也好，傳奇也好，故事新編也好，這架機器就得擠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
——別以為她年紀輕，她一定可以使你得到快樂。
（戲劇落幕了。灰色。聲音極難聽。陽光是不要錢的。一杯加了糖的啤酒。思想關在籠子里。呼吸迫促。跑百米的運動員用勞力換取失望。橋。香港與九龍之間應該有一座鐵橋。雨量稀少。一對年輕人在皇后道握手。）
七十二像風扇一般，旋轉不已，用欣賞風景的眼睛去觀看，風景卻在嘲笑它。
（謊話！多麼可憐的謊話！我想。）
——一定是楊露。對！一定是楊露！昨晚我與她在一家東江菜館喝酒。但是，她為什麼要用酒瓶擊傷我？
眼淚是先頭部隊，狂哭隨後。牧者迷失路途抑或那一群小羊迷失路途？忽然想到七十二。這七十二是藍色的，因為我喜愛藍色。
——我怎會受傷的？
——你常做這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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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浴室有一瓶滴露。
一條街。來來往往的都是野獸。笑聲不會鑽入自己的耳朵，誰也不能從鏡子里找到自己。
愛情變成商品。
——我知道；但我沒有那麼多的錢。
——誰？
——楊露呢？我問。
——我沒有錢。我說。
現在，思想醉了。思想越出軌道。亂若枯草，在黑色中捕捉黑色，在圓的範圍內兜圈子。
（慾望。無休止的慾望。理智與問題。女學生結隊去看卓比·戚加的扭腰舞。）
——多少錢？
（語氣含有譴責意味，我聽得出。但是我必須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讓她看了難過。）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這是一個醜惡的世界！這是一個只有野獸才可以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可怕的世界！這是一個失去理性的世界！）
不知道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是十個活人中間，至少有九個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義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人生原是上帝嘴裏的一句謊話。
那個無恥的徐娘，知道男人們不喜歡她那皺得似地圖的肚皮了，覺悟于磁力的消失，竟將一個半醉的男人與她的女兒關在一間板房內。
——你受傷了。
——對不起，我也不清楚。護士說。
站在床邊的不是楊露，而是一個穿著白衣的護士。
——正是這個意思。
34
——你幾歲了？我問。
我的感情發炎了，必須從速醫治。酒是特效藥，我一再傾飲烈性酒。
——警方？
——你做了一場夢。
——這是第一次。
（酒不是好東西，必須戒絕，我想。但不知楊露被拉入警局后，會受到什麼處分？楊露是個好人，她用酒瓶打我，當然不會沒有理由。只要有理由，就得原諒她。可是，她用酒瓶擊傷了我，警方肯原諒她嗎？我應該馬上離開醫院，到警局去解釋一切，也好減輕楊露的罪狀。昨天晚上楊露喝了不少，一定也醉了，要不然，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是一個好人，雖然她已決定嫁給另外一個男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用酒瓶擊破我的頭，相信不會沒有理由。）
楊露ｒeａd.9９cｓｗ•com的眼睛極媚。午夜的私語仍難遺忘。我將從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從我口袋偷去錢財。愛情與錢財都是重要的東西，失去錢財固可哀；失去愛情更可悲。
——不能再喝了。
（鹽焗雞。從人造衛星發射火箭。群眾都在微笑。上帝手裡也有一張演員表。我們是理性的動物。二加二等於五。錯誤。聖人也有三分錯。那天中午他走過斑馬線去吃燒雞飯。）
她叮嚀我幾句，走了。臨走時，臉上仍有焦慮的表情，看起來，很像做母親的人意外地見到突然受傷的兒子。
在醫院里躺了幾天，不能執筆撰寫連載小說。出院后，有一家報館的負責人向我提出警告，說是以後絕對不能斷稿，即使病在醫院，也不能。
思想是沒有極限的。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更多的酒。笑聲猶如四堵牆壁，圍著我，使我無法用理智去適應當前的一切。我在一家餐廳喝了些酒；然後與一個的士司機交換了幾句，然後見到一對明亮似鑽石的眸子。
——有人用酒瓶打破你的頭。
——你願意這樣做？
——不能再喝了。
（病態的夜。澳門即將賽狗。中環填海區發展計劃。通俗音樂的歌詞有太多的「你愛我」與「我愛你」。曹雪芹與喬也斯的遭遇頗多相似之處，喬也斯在瑞士時窮得必須接受別人的施捨，曹雪芹也度著「舉家食粥酒長賒」的日子。喬也斯的《優力棲斯》曾遭受街道之士的毀謗，曹雪芹的《石頭記》也被乾隆皇上的堂弟目為怨謗之作。）
文字是一種語言，而語言卻是思想的奴隸。
（藝術尚未到達盡端；但是頑固派卻畏懼任何新的開始。有人在嘲笑抽象畫，卻又能欣賞發自弦線的音質。）
心與思想是一對孿生子。宇宙是最大的東西，同時也是最小的東西。它是一隻思想的盒子。當你把它想象作無限大時，它就無限大。當你把它想象作無限小時，它就無限小。當思慮機構失去效用時，它就不存在了。
——警方送你來的。
——也許你還沒有醉，不過，你不能再喝了。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淚。
——讓我靜靜地休息一下read.99csw.com。我說。
——我父親病了，沒有錢買葯吃。
神在人的心中。
——那個跟我在一起喝酒的女人。
可是在香港做職業作家，就必須將自己視作機器。情緒不好時，要寫。病倒時，要寫。寫不出的時候，要寫。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時候，也要寫。
（也許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許這個女孩子已染上花柳病。多麼可悲呀，一個未成年的花柳病者。）
思想是神。思想是造物主。思想是宇宙。思想是主宰。思想是每一個人的總指揮。
——怎麼會醉成這個樣子的？
他大笑。笑聲極響。我憤然走出報館，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飲酒。
（大賽馬配磅表公布。胡適逝世一周年。今年二月是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紀念。雞尾酒，馬背上的歌唱者。有人說，現代主義已死亡。有人卻高呼現代主義萬歲。）
我從口袋裡將所有的錢財都掏出來，七八十元。她一把奪了去，疾步走出房間，將房門關上了。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卻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小女孩端坐在床沿，低著頭，像舊式婚姻的新娘。很窘。空氣猶如凝固一般。
——昨天晚上，醫生替你縫了幾針，現在仍須好好休息。
——請你拿一份當天的日報給我，只看五分鐘。
我看到一些零亂的紅色。
一杯。兩杯。三杯。
然後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然後她也笑了。也噙著淚水。
有歌聲不知來自何處。有人徵求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時代不同了。畫家必須約束自己，不要用太少的顏色去表現內心世界。只有陽光底下的事物才有那麼多庸俗的色彩。楊露也庸俗。她的嘴唇塗得太紅。
夢破了。
（謊話！多麼可憐的謊話！我想。）
她笑了。血紅的嘴唇映得牙齒格外蠟黃。（她不應該抽那麼多的煙，我想。）
——楊露，不要離開我。我說。
有的。宇宙的極限就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你又喝醉了。她說。
思想有無形態？如果有的話，能不能用文字去表現它的蛻變？
人是有感情的。
在香港，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文章倘想擠于商品之列，只好不問價值，但求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