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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雪景

二月 雪景

一開始,櫻子就說:
出了玄關,千夏還特意換上拖鞋來送我。
彷彿是為了掩蓋摔傷的腳腕的疼痛,安藤一直在跑。那種痛楚通過兩人握著的繩子異常的拉伸狀況傳了過來。
世之介的聲音在沐浴著冬日的雪景中迴響。
就這樣,直衝!
在世之介的號令之下,穿得都很臃腫的孩子們迅速排成一隊。
在這些人當中,唯一衣冠楚楚的是穿了西裝的主辦方代表、代理科長,但他似乎原本就生性怯懦,不知怎的,一直站在門口不動。
「我就說嘛,讓你穿一般的衣服就行了。我不是說好幾遍了嗎!」
或許是被亮太那華麗的滑法所吸引,之前一直在專註地堆著雪人的孩子們在世之介滑的時候完全沒有表示出任何興趣,這下卻全都跑過來了。
「你的照片拍得很善良,對,是善良。」
那一瞬間他不禁想:「嗯?這人是老年痴獃了嗎?」但很快就意識到老爺爺原來是在學便利店裡的那些女人。

「啊,那臨別時我就送你一條圍巾吧!」
正在說著這些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背後似乎有人。

「怎麼了?鞋子還感覺不舒服嗎?」
櫻子立即把手帕借給他。沾滿泡沫的臉和鬍鬚總算弄乾凈了,濺濕的襯衫就沒辦法了。但當事人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好了,沖吧!沖!
世之介又重新看了一遍佳作獎獲獎通知。儘管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地方小鎮主辦的攝影比賽,但毫無疑問,那裡的某個人認可了自己的照片。
「不,不是這個……」
「聽說是因為電車事故死的。為了救一個掉到軌道上的女人,橫道先生和一個韓國留學生一起跳下去了,但沒來得及……」
從那以後,在馬拉松比賽相關人員及學校老師的鼓勵下,我開始參加在東京或千葉縣舉辦的馬拉松比賽。賽前總陪我練習的就是世之介哥哥。他會跟著一起跑,如果工作太累了,就騎著自行車給我陪跑。現在想想,小學生組的馬拉松比賽其實只能算是玩玩而已,但他也總是很認真地給我喊加油,以至於只是在荒川的河堤上跑跑,卻真的讓我感覺自己似乎是在參加奧運會。
「咦?」
人家評委好不容易過來提點,自己卻沒答好,雖然有點丟臉,但另一方面也鬆了一口氣,因為要是再聊一些那麼難的話題,估計自己也應付不來。可惜沒容他放心多久,那位爺爺級攝影師又走了回來:
「走好,路上小心。」
或許是當時不愉快的記憶在腦海復甦,櫻子父親一邊直咂舌一邊穿上了皮鞋。
「哦,就是那個在外國跑船的舅舅?」
盡自己最快的速度,你可以的!
「什麼?啊?我胖了嗎?」
四十分十秒!
樹籬上,千夏和這位夫人種下的薔薇花開得十分燦爛。
「……太棒啦!太好啦!」
這是初中生特有的坦率。說這番話當然不是為了傷害對方。
還剩六十米!
「是啊,那我也這樣吧。」
「那是什麼問題?」
「小心了!」
「哥哥,玩不玩?」
世之介也指著夜空微笑著說。此時天空就像裂開了一樣,雪下得更密了。
但要說像以前那樣一周見個兩三次,話就說個沒完沒了了嗎,那也不見得。世之介留意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有話要說見個面吧,這是世間一般約人的情況,但有些朋友卻是因為沒話要說才想見面的。
池袋的歡樂街雖然依舊霓虹閃爍,但路上的行人自不必說了,就連柏油馬路、招牌,一切的一切似乎也都被凍僵了。
他和亮太肩並肩爬上陡峭的河堤。
在世之介的耳邊,櫻子拚命克制著會讓人想起她少女時代的怒吼。
一想到銀裝素裹的東京,世之介就忍不住想小跳步。
「她是個典型的壞心腸婆娘,我一直不想見她。」
在這樣的夜晚,何不來一頓火鍋吃吃?有這種想法的似乎不只世之介他們。被他和小諸選為對飲場所的,是大約從去年開始火爆起來的牛雜火鍋店,雖說是坐在了廁所前面的吧台的一個角落,但店裡實在擁擠得很,讓人覺得能有個座位幾乎就算是奇迹了。
我和安藤兩人此刻與其說是處在競技場的正中央,不如說是跑在加油的聲浪中,就好像是被各種各樣的人的聲音推著後背、拽著手臂。
雪雲完全散了。蔚藍色的冬日天空下,工廠前的空地、馬路,以及還沒有留下任何人腳印的河堤,到處白茫茫一片,反射著太陽光。
中途,我告訴過安藤,為了今後著想,也可以考慮棄權,但安藤固執地沒有點頭答應。
打電話給我的是父親宮原雅史。
直直衝!
「你先換個衣服,做做熱身吧。」
「啊,謝謝!」
「No, thank you!」
「那個,在比賽之前請允許我說幾句。這次的比賽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很感謝亮太先生給我陪跑。」
「啊?是嗎!我幾乎每天都經過呢。」
「不不不,這種事情,就算是禮數再周全也不為過。」
天空陰暗,是比較適合跑步的天氣,不過在比賽的最後關頭有可能下雨。
「你說什麼呢!」
這是一個周六的夜晚,從大陸吹過來的大寒潮賴著不肯走。
「我就說嘛,讓你穿一般的衣服就行了。我不是說好幾遍了嗎!」
「那再見了,小諸諸!」
在等待他更衣的過程中,就比賽中的氣溫情況,我和正在檢查鞋墊的真鍋教練進行了最終的確認。
為了不輸給現場的加油聲,我也從旁邊拚命地喊。
我把拿到的信裝進了包里。
播音員的話語至今依然能讓她流淚。
「啊,對了。等我一下。」
攝影師自顧自地說道,簡直是教科書式九_九_藏_書地詮釋了什麼叫以自我為中心。
安藤有視覺障礙,卻是一名才華卓越的選手,幾年前聽說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陪跑人,於是我就毛遂自薦了。
「哎,像你這種普通人是出演不了《惡搞秘攝》的,那節目只有名人才能參加。」
「怎麼了這是,幹嗎那麼正式?」
「嗯,那倒是……」
「我會超過的。就像以前一樣,我會黏著他們一直黏到後半程,最後的最後再一鼓作氣超過他們。」
在擁擠的電車上,我拚命地抓住吊環,此時,很久之前,隼人舅舅、世之介哥哥在汽車修理廠前面的空地上陪自己玩耍的記憶朦朦朧朧地浮現在腦海。
我要鬆開繩子了!
「但在三十五公里處摔倒了還真是挺遺憾的。」
我沒反應過來,甚至覺得父親剛開了一個很離譜的玩笑。
實際上,從那天開始,奪得金牌的森本選手每天都會在電視上露臉。
那位爺爺級攝影師接過來,「啪」的一聲打開了瓶蓋,泡沫噴薄而出,弄得他手忙腳亂。
穿著喪服的櫻子把念珠交給父親,兩人就從屋裡走到了玄關處。
「可是世界上每個人都在談論奪得金牌的森本選手啊。所以,我決定了,我就一直捧小亮。」
還剩八十米!
當時自己確實在儘力地想去回憶世之介哥哥的一些事情,只是,儘管一起度過了那麼多快樂的時光,儘管相視而笑了那麼多次,儘管自己那麼喜歡他,那個時候卻偏偏連一次美好的回憶都想不起來。
隼人有點失望。但在世之介看來,獎金有也罷沒也罷,獎品是他不愛吃的芥末腌菜也好什麼也好,全都無所謂,要緊的是,好歹自己拍的照片生平第一次在正式場合獲得了別人的認可。
信已經開了口,隼人從裏面抽出一張紙來。
「鑰匙放在老地方啊。還有,三點我們就回來了。」
從那之後,我們就像玩兩人三腳遊戲一樣,有時會就訓練方法起爭執,有時又出於運動員的自負與尊嚴而爭吵,但最終,兩人分別獲得了參加東京奧運會和殘奧會的資格。
「今天是殘奧會的馬拉松比賽吧?我會看著電視給你們鼓勁的,加油啊!」
之後,他發自肺腑地為自己連呼三聲萬歲。
「被別人認可,真的是超級超級幸福呢!當時我正和你在河堤上玩雪呢,這時穿著棉褂的隼人哥就跟沒睡醒似的拿著信來了,那封信里呀……」
「哦……」
這裏要說一句,穿著香奈兒風格(說到底也只是有一點那種風格而已)的正裝,早上甚至還去了一趟美容院的櫻子是最不合時宜的,而西裝口袋裡塞著方巾的世之介和穿五分褲、系領結的亮太則緊追其後。
「是不是你腳變胖了啊?」
或許是聽到了說話聲,隔壁鄰居家的妻子從樹籬那邊探出頭來,跟我打招呼說:
觀眾們的加油聲充滿了國立競技場,聽起來就像地鳴一般。
此刻,包括亮太在內的三個人站在某間會議室的一角。這間會議室位於M市的地區振興科,雖然不算小,但也絕不大。唯獨今天,這裏被布置成了每年照例由M市地區振興科主辦的攝影比賽的頒獎會場,被推到房間角落的桌子上擺了一點點(真的是只有一點點)三明治、點心等,當然飲料也不會達到香檳的級別,只是一些罐裝啤酒、雞尾酒,另外還備有一點五升超值裝的烏龍茶、可樂等,並配上了紙杯。
就在這時,千夏把塞在信箱里的信封抽了出來。
接到那個通知是大一時候的事了。那一年,我被選為在中國廣州舉辦的亞運會田徑比賽的強化選手之一,接到電話時,我正在美國一個叫作波德的小城參加集訓,當時是在宿舍里。
當拄著白手杖的安藤和教練們一起出現在競技場的選手休息室里時,我先打了聲招呼,又摸了摸他的肩膀。
但是,每當和世之介哥哥在河堤上跑的時候,這些情緒都會被拋到九霄雲外。總感覺只要和世之介哥哥一起奔跑,所有的事情都一定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對對對……沒時間了,我拿著路上看吧。」
「好在哪裡?嗯,我自己可能不太……」
兩人在馬路中間左右分開,世之介沿著往常的道路走回自己的住處。其間,雪下得越來越大,漸漸地開始在被丟棄的自行車車座、被扔在路上的空罐子上薄薄地積了一層。
開始繞著賽道跑時,給安藤的加油聲更大了。腳腕的疼痛只怕已經超過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但為了不辜負那些聲援,安藤還是甩開手臂,一步步往前邁。
「嗯,感覺狀態不錯。」
這哪兒是評委和獲獎者,簡直是訓人的教師和採取消極反抗態度的初中生。
「可是很危險呀。」
「從北口穿過情人旅館街,有店內就餐區的一家便利店……」
「要是去了紐約,雪肯定更大吧!」世之介說。
他一邊說著,一邊單手拿著桶蓋往白雪覆蓋的河堤上方跑,亮太也從上面滑到了他的身邊。
不巧,去車站的巴士上人太多了,我沒法讀信,而去往新國立競技場的電車裡更是擁擠。
被染成雪白的河岸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十分晃眼,或許雪景就是會讓人難分遠近吧,在遠處的運動場上四下飛奔的狗的身影看起來很近,在不遠處堆雪人的孩子們反而看起來很遠。
「不對,剛才我就沒見你怎麼動筷子。就算夾,你也只是從鍋里夾點韭菜而已。」
世之介斷然拒絕。
「我說,為什麼我們非得穿這麼整齊來這領一罐芥末腌菜呢?」
幸虧世之介在博多吃過這些,也很喜歡吃,但小諸看上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克服牛雜給人的油膩感,或者說是https://read.99csw.com內臟給人的那種感覺。
「啊,是嗎?在哪邊?」
這一天被招待的是冠軍、亞軍和佳作獎獲得者三人。獲得冠軍的那名男子衣著很隨意,怎麼看都像一名專業的攝影師;亞軍是一名大學生,他的打扮看起來就像接下來要去便利店買東西一樣;只有獲得佳作獎的世之介他們的打扮就像要參加幼兒園的畢業典禮,或是小學開學典禮的家長和孩子那樣精神頭十足。
總之,我只記得在合了一張影后說了句:「答謝會要遲到了,我得走了。」然後便丟下兩人,快步地去追自己的夥伴們了。
雪下個不停的夜裡,她們的「戰衣」看起來太冷了。即便如此,在飛舞的細雪中欣喜地仰望著夜空的她們,側臉看起來好美。
上中學時,我加入了心心念念的田徑隊。這所學校不以田徑聞名,但隊里也有一定的成績,朋友們自不必說了,我還從學長們和教練那裡得到了很多的關照,最重要的是,之前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練習田徑的,這下是動真格的了,而且能獲得專業的指導,這讓我每天都感覺很興奮。
「隼人哥,葬禮怎麼樣了?」他一邊問一邊走上了河堤。
所以,在主辦方致辭期間,儘管櫻子在世之介耳邊怒吼,但也讓人禁不住對她表示同情。
世之介哥哥略顯失落,但初中的田徑隊是怎麼練習的,現在能跑多快,這一切他似乎都很想了解。
隼人從棉褂中取出了一封信。
「啊,對了。」
一直看著他的亮太自不必說了,就連正在附近堆雪人的孩子們也爆笑起來。
她並沒有說謊,確實,在比賽結束三周之後的現在,她還是每晚都在看比賽的錄像。
「爸,穿皮鞋行嗎?」
「嗯,其實吧,我擅自把你的照片寄去參賽了,然後呢,你看!」
「對啊!據說獎金有三十萬日元,然後我就寄出去碰碰運氣了。然後呢,你看!」
「我在池袋那邊有一間工作室,你下次可以來玩玩。」
「確實是,在摔倒的四名選手當中,兩名選手當場就棄權了,另外一名在又跑了大約一公里之後也棄權了,只有安藤選手又回到了跑道上。」
居然跟這老大爺是鄰居,但這也並不是多值得高興的事,他卻興奮莫名。
還剩四十米!
話雖這麼說,但在別人去世當晚稍微露個面這一點很符合隼人的風格。
「對對對,我住的地方離那家便利店很近。」
眼前浮現出世之介哥哥騎著自行車陪我跑步的身影。在江戶川馬拉松比賽的小學生組中奪冠是這一切的開端。
不錯!很好!
「太危險了、太危險了,亮太,你得在更下面的地方滑才行。」
「您這麼說的意思是?」
「看,說是佳作呢!」
還剩一百米!
「我沒有勉強啊!」
下大雪的日子里,我們在河堤上玩雪橇,好像也是那個時候的事吧?
真的是太不可思議了。對於世之介哥哥死了這件事完全反應不過來,但世之介哥哥為了救掉到軌道上的人而縱身跳下的身影卻立刻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沒事的,我先給你做個示範吧。」
當時我到底是怎麼想的,說真的,現在完全記不得了。當然,並不是開始討厭世之介哥哥了。唯一清楚記得的一件事是,自己只是懶得回答他那一句接著一句的問題了。
唯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當我告訴世之介哥哥「你不用再陪我跑了」的時候,我被敲了一下頭,十分惱火。
「啊?是那張?」
「小諸諸,你不用勉強自己非得吃這些。」
「這這這,什麼時候寄來的?」
或許是因為留有當時的照片,所以至今還記得。不知不覺間,附近的很多孩子都聚集過來,用世之介哥哥帶來的塑料桶蓋子作為雪橇,一次次地從斜坡上往下滑。
我忍不住笑了。但父親接著又說:
「是不是從南美來的小姐們總在裏面扎堆的那家?」
明天,會不會有積雪呢?
「我沒生氣啊!」
我踩在鋁製框架拉門的軌道上,往院子探出頭去。
「哦,池袋嗎?我現在就住在那裡。在北口。」
那天,攝影比賽的結果通知寄到了世之介哥哥手裡。那是一個在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小鎮舉辦的一個小型攝影比賽,而且他並沒有拿第一,只是得了一個尷尬的佳作獎,但世之介哥哥從那之後動不動就提起那天的事。
「好快啊!就一眨眼!」
他又恢復了平常的霸氣。
「看啊,日吉亮太選手馬上就要衝線了。全體觀眾都站起來等著日吉亮太選手衝線。森本選手也在終點等著呢。」
「我的工作室就在那家便利店所在大樓的三樓哦!」
「你點些別的不也行嗎?刺身啊炸雞塊什麼的。」
「嗯,再見!」
中途應該是隼人舅舅從工廠裏面拿來了能充當雪橇的各種各樣的道具,當時從河堤上以很快的速度滑下來的那種感覺,還有被從雪橇上甩出去摔在地上感受到的雪的冰冷,至今依然能夠清楚記起,真是不可思議。
四十分三十秒!
昨晚入夜以來一直在下個不停的雪,已經把東京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安藤!
最終,或許是這場時髦趕得太難受的緣故,小諸不想再待下去。
「哎呀,我不說了嗎,我把你的照片寄去參賽了。你之前不是給我了嗎。我和老爺子在工廠幹活時你拍的照片。」
「亮太,你用這個滑滑看?」
世之介忍不住叫出聲來,在他旁邊的小諸張開了雙臂:
「讓我也滑滑吧!」
亮太有點害怕。
對此,世之介卻毫不讓步:
功夫不負有心人,高中時我的成績飛躍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可以read.99csw•com大展身手的舞台也增多了:國民體育大會、全國高中綜合體育比賽,還有一些國際比賽……
注意,很快就是直道了!

「那我老媽又該擔心了。」
「Yes, snow!」
「安藤選手真的跑得很棒,他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學習。」
「我覺得日吉選手真的十分頑強。雖然名次只排在第十一位,但也足以引以為豪了。我們真的很為日吉選手感到自豪。」
三周以前舉辦的奧運會比賽,千夏本來也要和母親櫻子、外祖父重夫一起去現場加油的,但因為既要應付電視台記者到家採訪,又要頂著大太陽在賽程的二十公里處和三十五公里處之間移動,考慮到她有孕在身,而且正是最關鍵的時期,有必要以防萬一,於是那天就讓她在自家觀戰了。
一陣喜悅漸漸湧上他的心頭。

「今天練習太累了,算了吧。」
從那以後世之介哥哥倒也不是突然就不來了。那之前是一個月來一兩次的,那之後有時一個月都不來一次了,又變成兩個月也不來一次。只是,我在學校里每天都過得很充實,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個時間間隔。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履曆書上寫著兼職來著。」
世之介喃喃地說著不由得舉起了雙臂。
「我哪有勉強自己啊,牛雜挺好吃的啊。」
她們似乎是在歡呼。「下雪了!」「我第一次見!」「我去年見過了。」「哇,快看快看,馬上就化了!」「好冷啊!」「能不能積起來?」等等。等世之介一走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跟他像打招呼一樣問他「哥哥,玩不玩?」的女人們第一次對他說出了「哥哥,玩不玩?」以外的話:
今天早上的電視社會廣角鏡中也大張旗鼓地播報了正在舉辦的殘奧會比賽的結果。殘奧會相關人員原本都很擔心隨著先行舉辦的奧運會的結束,使整個日本沸騰的那種狂熱會隨之冷卻下來,但開賽之後他們發現,別說東京了,整個日本都把熱切的目光投向了殘奧會。
世之介一邊發出哀號,一邊像是為了享受雪的觸感,在河堤上骨碌碌地滾了起來。等他滾到下面停住的時候,滑下來的桶蓋「當」的一聲砸在了他的頭上。
「明天我要去聽準備去留學的語言學校的說明會,先走了。」
我陪更衣完畢的安藤走到了專供熱身使用的跑道。在做準備運動時,安藤忽然開口說道:
堅持到最後!
當時的事情記得尤其清楚,也是有理由的。
千夏一邊撫摸著開始顯懷的小腹,一邊打開鋁製框架拉門,走到小小的院子中,蟬鳴聲一下子飄進屋來。
世之介把桶蓋交給了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的女孩子。
你可以的,絕對可以!
「是的,在打零工。就在照片里的那家修理廠里。」
剛好也是從那時開始,我開始和親生父親見面了。雖然並不討厭他,但也不是很期待相見。
好在安藤好像也是同樣的想法,於是我們共同表達了要一起登上最高舞台的誓願。
我是即將參加今天舉行的殘奧會馬拉松比賽的、安藤拓真選手的陪跑人,我的出場是先前就定下來的。
「我終於第一次獲得別人的認可了……」
「聽起來就覺得好冷!」
說是這麼說,但從表情來看明明就是生氣了,不過他本人似乎還是覺得既然是時尚,那無論如何也要趕一趕,於是強忍著把牛雜往嘴裏送,看著就讓人不忍心。
「你的照片到底好在哪裡,你自己明白嗎?」
「世之介哥哥,你不用再陪我跑了。要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練的話會養成一些很不好的習慣,而且光是隊里的練習就讓我筋疲力盡了……再說,這樣很丟臉。你又不是我爸,要是我老和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人一起在河堤上跑,會被別人笑話的。」
這是我第一次拒絕他。
「這是、是什麼?」
這樣一間略大的會議室里,作為主辦方的M市的職員們似乎是利用工作間隙見縫插針聚到這裏來的。但由於是工作間隙,所以他們腳上穿的都是適合在辦公室隨便穿穿的拖鞋、身上是開衫等,有的女職員還拿著外出休息用的小手包。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不合她心意,總之,她不管對什麼事都會抱怨,那樣根本就聊不起來。她總是把自己想說的說完就完了。比如說,我說『姐姐,不是這樣的吧』,接著跟她講道理,無論是誰都會覺得有理的話,可她卻說『但我不這麼認為』。」
「補水處有點混亂,不過確實是一次很嚴重的事故啊。選手們速度都很快,再加上殘奧會馬拉松都有人陪跑,一旦互相糾纏在一起,就難免會造成很大的事故。」
世之介說著把塑料桶蓋放在了河堤上。
被推薦進田徑名校的事情也已經定下來了,那天畢業典禮一結束,我還要參加田徑隊的夥伴和學弟學妹們的答謝會,所以沒時間和世之介哥哥好好地聊一聊。
順便一提,選擇這家店的是就愛趕時髦的小諸,但點完菜之後,他的筷子動得就很不勤快了。
說這番話的是櫻子父親,他把櫻子給的念珠胡亂地塞到兜里。
怎麼,特意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世之介越來越覺得這老頭討人厭了。
媽媽問我:「畢業典禮,我可以叫世之介一起去嗎?」當時自己倒是滿口答應了:「當然可以啦!」
她說的這番話不知道究竟是為了安慰人還是在開我玩笑。
「可能到時候你也會穿著厚厚的大衣,豎起領子,走在瀰漫著蒸汽的城市街道上呢!」
等主辦方的致辭以及所謂的評委、一位爺爺級攝影師的長篇大論結束,進入「與獲獎者暢談」環節的時候,read.99csw.com世之介他們三人也完全被周圍人當作了「稍顯特立獨行的一家人」看待,這樣一來,亮太朝著從進入房間以後就一度虎視眈眈的桌上的點心衝刺的身影,在別人看來也不覺得那麼怪異了。
當然,有件事他早就預料到了——第二天早上,當他迫不及待地趕到櫻子老家時,比他更迫不及待、早就穿得很臃腫的亮太已經在等著他了。
「最後見面應該是在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吧。」櫻子側著頭說。
「這雙高跟鞋,我從辭掉池袋店裡的工作到現在一直就沒穿過,腳好痛啊。」
我被扮成小狗的世之介哥哥追得四下亂跑、隼人舅舅給自己烤紅薯的景象只怕出現在我只有三四歲的時候,非要說的話,相比真實過往的回憶,倒是留在手邊的照片上的畫面更令人印象深刻。即便如此,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當時隼人舅舅和世之介哥哥的聲音,以及被兩人抱起來時,變得很近的天空,還能看到遠處的風景。
那是在初一期末吧,就像往常一樣,世之介哥哥突然來找我,邀我去跑步。
對了,直衝!
「佳作沒有獎金。不過有獎品,你看,獎品是芥末腌菜。」
「啊,要來罐啤酒嗎?」
「好!那按順序來,排好隊!」
「安藤!聽得見我的聲音嗎?」我不由得大喊起來。
「好,差不多了,我該走了。」看了一眼晾衣服的千夏的背影,我不自覺地對她說道。
「那我走了。」
別說見面,兩人之間通電話都是幾年前的事了。在通報姓名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走在羅曼大街上,所有人都在抬頭仰望著細雪飄舞的夜空。
「哇,下雪了!」
「啊,這個我想要!美國應該沒有賣。」
「喂,世之介!」
直直往前沖!
「善良?」
看到亮太想要趴著爬上河堤,世之介說:
「我是把鞋子裝進這個紙袋裡,然後穿運動鞋去。」
池袋明亮的夜空中,居然有細雪飛舞。
「哇,下雪了!」
來自各國的選手們開始聚集到休息室里。在一片歡笑聲的平和氣氛中,也能感覺到國際大賽特有的緊張感。
「我也夾牛雜了啊!」
「我想過了,就算多多少少會有些影響,我也想陪你一起跑,不會去考慮因此會對自己的比賽造成什麼影響。」我對安藤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Snow!」
然後跑回工廠,把塑料桶的蓋子拿來,想把它作為雪橇使用。
「就剛剛。我剛剛查看郵箱的時候發現在裏面的。」
一開始我以為父親又是因為工作到了美國。但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很沉重,接下來他說的一句話是:
隼人打開的紙上,確實有著「佳作」的字樣。
「這可是因為獲得佳作獎才得到的芥末腌菜啊,很特別的。」
「亮太,滑得不錯啊!」
「那今天也是這樣,你要超過你前面的那些傢伙,哪怕跑贏一個也好。」
「對不起對不起,亮太,走,我們出發!」
「安藤,身體狀態怎麼樣?」
回頭一看,是那位點評時長篇大論的評委、那個爺爺級攝影師。
「是的。」
「給小亮你的。日吉隼人?是誰啊?」她把信遞了過來。
為了緩解安藤的難為情,我這麼說道。這種心情似乎安藤也感知到了。
我站在電視機前面,看著昨晚舉辦的上肢殘疾的運動員們的徑賽結果時,妻子千夏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邊。
「小亮,你不是要去接安藤君嗎?」
當然,當我正式被選定為奧運會代表選手時,協會那邊提議讓我辭去為安藤陪跑的工作。事到臨頭才進行調整,無疑會導致日程方面相當難安排。
我還記得,在含苞待放的櫻花樹下的校門口,我、媽媽、少見地穿著唯一一件好西裝的世之介哥哥三個人一起合了張影。之所以至今還記得,或許也是因為手邊還留有那張照片的緣故。
那時,和世之介哥哥一起在河堤上跑步才是最最快樂的事。想著那個所謂親生父親的人所做的事,還有和他見面聊過之後,自己的內心總會百感交集。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自己也沒法用語言表達,總之就是心神不寧,一會兒氣憤,一會兒悲傷。
「不說那個了,給!」
我開始和安藤並排在練慣用的跑道上慢跑。不知為何,我又想起了世之介哥哥。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只在今天這麼強烈地想念世之介哥哥。當然,也不是因為今天是這位故人的忌日。
「那一次性『暖寶寶』呢?」
「今天我也和婆婆他們一起去給你加油。」千夏邊晾衣服邊說。
或許是桶蓋的大小和亮太的體重比例剛剛好的緣故吧,它順著白雪覆蓋的斜坡優美地滑了下去,看著都叫人賞心悅目。
「那我們出去了,亮太就交給你了,三點應該能回來。」
「你差不多也該看夠了吧?」最近我實在感到無奈,便笑著說道。
「你不用生這麼大的氣吧?」
據千夏說,當從眾多觀眾的身影當中看到自己丈夫以第十一名的成績衝線的那一瞬間,她的淚水就一直流個不停。
「啊,是我舅舅啊,老媽的哥哥。」
記得最後和世之介哥哥正正經經地見上一面,是在初中的畢業典禮上。
「開玩笑,開玩笑的。」
「你那個兼職,時間上能不能通融?」看來他果然並不是要過來拿雞尾酒的,老爺爺把罐子放回桌上問道。
安藤看上去有點痛苦,但還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嗯!」
鑒於這些情況,一身正裝的世之介他們三人不管怎麼看都會很顯眼了。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我笑著說:「知道啦。」
想著也許是出於比賽前的緊張,於是我故意用輕鬆的語氣問道。
read•99csw.com子的聲音從後面追來。
「你是橫道君吧?你的照片拍得不錯啊。」

世之介趕緊解釋說。在他面前的亮太已經戴好毛線帽子和手套,做好了萬全的防寒措施,像是覺得哪怕多等一秒都是浪費時間似的,把腳塞進了長靴里。
「哦,在那裡工作嗎?」
「萬歲!萬歲!萬歲!」
正如安藤所回答的那樣,他的臉色看起來也很不錯。
難得遇到下雪,乾脆買點酒回家來點情調,在房間里一邊喝酒一邊賞雪吧,他想。於是想去往常去的便利店轉轉,一看,通常總是這個時間在店內就餐區吃飯的南美來的妓|女們,這時候都走到了便利店門口,因為這場罕見的雪,她們臉上都泛起了紅暈。
「你和那個親戚家的阿姨關係好嗎?」世之介一邊幫亮太穿長靴一邊問。
說著說著,安藤本人好像也害起羞來,頻頻地去摸自己的鼻子。
對世之介哥哥其實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
「對哦,這樣走不到車站哎。」
「可能吧。我看了斯汀的錄影帶,裏面雪下得真的好大!」
這算壞心眼還是肯照顧人,這老爺爺實在讓人看不懂。
直直往前沖吧!
「嗯,馬上走。」
該怎麼回答才好呢?或許是看出了眼睛正滴溜溜轉的世之介的心思,這位爺爺級攝影師又拿了一罐啤酒,走向依舊待在房間角落的代理科長。
世之介機敏地給他拿了過來。
「你記住啊,就從這裏開始往下滑吧!」
現在想來,我知道了,毫無疑問,那就是世之介哥哥特有的表達寂寞的方式。問題是,正處於青春期的初中生被別人敲頭是會很惱火的。
於是兩人決定把根本顧不過來的亮太交給貌似很喜歡小孩的那群年輕女職員,此時世之介才終於得以緩一口氣,和櫻子拿起罐裝啤酒乾杯。
他讓亮太坐到了放在斜坡上的桶蓋上,然後就推了一把他的後背:
「昨晚半夜去露了一下臉,應該沒事了。反正她是一個心腸很壞的大媽。」
此時從河堤上方傳來了隼人的聲音。一看,穿著棉褂、顯然是剛剛起床的隼人正一邊發抖一邊沖他不斷地招手。
「規模這麼小的頒獎儀式,穿平常的衣服不就行了嗎?」
這位想要的是雞尾酒而不是啤酒吧,世之介想著說了聲「請」,遞上一罐雞尾酒,對方毫不客氣地接下,然後問他:
「橫道世之介先生死了。」
世之介抱起臃腫的亮太,招呼一聲「我們走啦!」,跑到了外面銀色的世界中。
話筒那端的父親後來又說了幾句什麼,但我完全聽不進去。
實際上,或許是覺得這三人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憐了,等主辦方致辭一結束,之前聚集在一旁的職員當中就有幾個人特意去取來了西裝外套,或者把拖鞋換成了皮鞋,從這一點來看,很遺憾,三人認為的那種丟人現眼並非單純出於他們的被害妄想。
勉強撐到無限暢飲的時間一結束,兩人就早早地離開了店內。
從位於地下的火鍋店一走到外面,兩人就不由得喊出聲來。
「迄今為止,一路跑來,我受到了很多很多人的關照,但只有亮太先生,只有你是為了贏而讓我跑的。畢竟像我們這樣的選手,能跑完全程就很讓人感動了,或者說,別人是以這樣的標準來看待的,但只有亮太先生你,怎麼說呢,從一開始就很認真對待,讓我強烈地意識到,什麼感動不感動的,我一定要跑贏在我前面的至少一個人。」
亮太看著因為下雪而感到困擾的大人們,就像是在看一群不解風情的人。等了這麼久還在討論是穿皮鞋還是運動鞋的問題,就算不是三歲孩童亮太,也聽煩了。
在我的示意下,安藤立刻也開始換起了衣服。
「我一直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這次還是第一次被人誇獎呢。搞得到現在還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參加《惡搞秘攝》節目呢。」
說完,世之介就坐到了里朝上的塑料桶蓋上,靈巧地蜷曲雙腿,用力往後一撐,屁股往前一蹭,原本哧溜哧溜地在斜坡上移動的蓋子突然一下子就滑了出去。
莫非這是攝影行業的專業術語?如果真的想成為一名還說得過去的攝影師的話,多少應該讀一些這方面的專業書——世之介自來到這個頒獎儀式后,才開始感到焦慮起來。
這是一棟建在東京郊外的小公寓,一樓的各道門都帶有隻夠晾曬簡單衣物的小庭院,房子對面是一個大公園,所以像現在這樣,夏天蟲子很多,好在幽靜得就像是住在森林里一樣。
「你都有老婆有孩子了還在兼職,真沒出息。」
「亮太先生。」
「不要,我有。」
「這是什麼?」
上高中時,我更是正式投入了田徑練習中。每天早上都在課前晨練,下課以後就開始正式的訓練,就算隊里活動都結束了,也會在媽媽給找的私人健身房裡努力鍛煉肌肉。
「好了,選手們陸陸續續都回到了跑道上!現在我們看到了安藤拓真選手的身影!金牌雖然丟了,但他現在排在第七位,以強勁的勢頭回到了跑道!」
這位老爺爺好像不怎麼給人面子。
「對不起,對不起,總武線因為下雪停了好幾次了。」
斜坡很陡,無法保持平衡,桶蓋猛轉了一圈后,世之介的身體就被拋了出去。還好落在了還沒被任何人的足跡玷污的、柔軟的雪地上。
正月以來這才是第一次見,本以為可聊的會多一些,但真正見了面之後,相互間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要說的。
老爺爺說著突然送了一個秋波給他。
「不,安藤坐教練們的車去,我直接進競技場。」
「你說話怎麼跟個大人一樣啊?」世之介哥哥說著敲了敲我的頭。
「小亮,你這麼慢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