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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屋外 第五章 馬克

第一部 屋外

第五章 馬克

而且他們也不會打孩子,只因為他們在進行這些儀式性的活動時遲到了一兩秒鐘。
「馬克,」她又開口叫道,微笑著向他揮著手。他邁步向她走去。他不想承認自己的恐懼。他絕望地祈禱父母能馬上趕回來,祈禱比林斯會進來找他女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不想單獨和這孩子呆在一起。一個小時前,如果有人說他看見那助手的白痴女兒會坐立不安,他一定會放聲大笑。可現在他笑不出來了。
克里斯廷。
手中的杯子險些掉了下去,但他強迫自己顫抖的手把它放在了托盤上。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知道細節,但他知道她已不在了。
他這樣想過。當晚回到住處后,他甚至還撥了家裡的電話。奇怪,這麼多年來,他依然沒有忘記。但電話剛響了一聲,他就把話筒放下了。他就那樣盯著電話度過了整個夜晚。他有些希望克里斯廷會給他打電話。可她當然不會。即使她能感覺到什麼,也沒有他當時的號碼。第二天,他辭了工廠的工作。給克里斯廷寄了張明信片后,他就拿著薪水去了猶他州。
這使他感到很不安。
現在聰明的舉動是不要回頭,繼續往前走,把失去克里斯廷的悲痛藏在心底。
「我想要你。」
他辜負了她。他曾想保護她、救她,使她不要像其他人那樣囚禁在原地。但他徹底失敗了。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卻沒有勇氣回到她身邊。
他不常想起那所房子。他根本不讓自己去想。它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荒地上,周圍是寬廣的棕色土地。兩層半的房子,周圍是一圈迴廊。那深灰色的木頭、永遠拉下的百葉窗使它顯得古老而威嚴。那是一幢讓人生畏的建築,曾讓他的許多同學不敢來做客,也曾引來許多探詢、膽怯的目光。
他父母似乎意識到出了什麼事。他們似乎知道了他那種神奇的力量。他們對他的態度轉變了。但不是很明顯。父母依然要求他在特定的時間做特定的事,但態度似乎有些疏遠。雖然他們對待克里斯廷仍像以前一樣,但他有種感覺,如果他離開,父母是不會介意的。
「對不起。」
即使是現在,他一想到那件事,胳膊上還會起一片雞皮疙瘩。
而且他必須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我想要,」她說到,「我現在就想要。」
他開始盡量呆在房子外面,在同學家住宿。在門廊上過夜。但一天晚上,九九藏書他又看見了她。在雞棚里,月色下那白色的身影向他招著手。他急忙跑回屋裡,回到房間。身後仍是那女孩嘲弄的笑聲。
這確實有些嚇人。
克里斯廷長大后是什麼樣子?他想不出來。她真的長大了嗎?她應該26歲了,但年齡不代表任何事情。在他心裏,克里斯廷仍是當年那副模樣。他走時,她哭著摟著他的肩膀,而他答應一定會回去看她。
她轉身把椅子搬到旁邊,然後趴在上面,向他微笑著。她把裙子撩起來。「來吧,」她輕聲道。
馬克撒腿就跑。他躍上樓梯向自己的房間跑去。身後傳來那女孩的嘲笑聲。笑聲在陰暗的走廊里回蕩。
這件事之後,他才具有了那種先知先覺的能力。也許那力量一直潛伏在他體內,也許他對這房子的恐懼就是它最初的顯示。但和那女孩的遭遇才終於徹底激活了它。
他生氣地擦去淚水,將背包扔在肩上,走出咖啡廳。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希望找人傾訴,希望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但他卻很高興能一個人獃著。他相信悲痛是一種個人的體驗,不是用來分享的。他思考片刻,然後快步穿過公路。他面對駛來的汽車,伸出了手。到現在為止,他一直在往加利福尼亞走,打算在洛杉磯的建築工地找份工作。可他改了主意。他要做一件許久以前就該做的事。
據說那女孩是個白痴。她並不和父親一起住在屋子裡,而是睡在雞棚隔壁的一張小床上。比林斯從未談起過她,他父母也多次警告過馬克和克里斯廷在那助手面前不要提起他女兒。馬克已很久沒有看見她了,幾乎已經忘了她。而且他也從沒在屋裡看見過她。可她似乎一點兒也沒變。她至少應該和克里斯廷一般大——他從小就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但她看上去卻小得多。最多10歲或11歲。
「噩夢,」馬克說著,搖著腦袋。「只是做了個噩夢。」
他大吃一驚,向後退去,搖著頭。「不……」
在他心底深處,他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他很內疚,沒有做更大的努力去救她。
他抓起雜誌,裝出一副毫不害怕、一切正常的樣子。他暗自希望比林斯已經回到屋裡,正在廚房忙著。但當他走出卧室時,房子里一片死寂。他意識到比林斯仍在屋外什麼地方,房子里依然只有他一人。
馬克於是不得不遠離這個人。
但他們仍是自己的家人。而九*九*藏*書且他不能離開克里斯廷。她需要他。他能為她擋風速雨,保護她不要完全陷入父母的古怪反常中,使她還能盡量生活在現實世界里。
他以前從沒見她說過話。這聲音使他渾身發冷。那根本不像一個白痴在講話。
那女孩沖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他越發覺得渾身發冷。一陣陰風穿過走廊。
「你好像是舊病發作了。」
「馬克,」那女孩再次叫道。
手心全是汗水。他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在離那女孩大約十英尺的地方,他站住了。那女孩身後有一把椅子。他不記得這裏以前有把椅子。風吹著他的臉,撫摩著他的頭髮。他努力裝出一切正常的樣子。「嗨,」他開口道,「你爸爸在哪兒?」
這次她看上去確實像個白痴,而且沒有說一句話,但身上那種撩人的情態卻絲毫不減。房門是鎖上了的,窗戶也都插著。馬克迅速掃視四周,想知道是哪一個出了問題。可所有的窗戶和門都鎖得好好的,根本沒人碰過。
「馬克。」
黑暗中的一個白色身影,向他揮著手。雖然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在微笑。
可她的聲音還是不像白痴。這次幾乎可以說是……很性感。
房子。
「不。」
他不想知道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會發生什麼。
他終於叫了起來。克里斯廷和他父母眨眼間就到了他的門口。他跑過那彎著腰的女孩,把門打開。當然,等他們進來時,那女孩已經不見了。父母堅持說他只是做了個噩夢,但克里斯廷說她相信他。但是他的特異功能告訴他,相信這件事的是他父母,而不相信的恰恰是可憐的克里斯廷。
「我還以為你是中風了。你剛才一直在拳打腳踢。」
「我喜歡你啊。」
「嗨,你沒事吧?」
那以後,他開始勸克里斯廷和他一起離開。可儘管她在房子里並不快樂、儘管她對比林斯的女兒懷著恐懼(他能察覺到,雖然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她無論如何不願離開父母。他告訴她可以寫信、打電話,讓父母知道他們在哪裡、為什麼離開,但她還是打定了主意。這是她的家,她不想離開。
「可你父親幹了。」她對他微笑著。那微笑所傳達的含義不僅僅是性,不,是邪惡,是墮落。「他還弄疼了我。」
現在,他能感覺到這房子的墮落,還有他父母的墮落。他知道早晚自己要離開這裏。他不屬於這裏,九-九-藏-書也無法適應。要麼是他拋棄這房子,要麼是這房子拋棄他。
接著他感覺到了這一殘酷事實。
他猛地停住腳步,心臟一陣狂跳。
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家庭與眾不同。他們不和河干鎮的其他人打交道。他父母總是獨來獨往,除了比林斯,他們只是偶爾接待一下從東部來訪的老朋友或親戚。當馬克開始上學,開始交朋友時,他也有種感覺父母並不贊成。他們似乎不願他把朋友帶到家裡來——這對他們似乎並不壞,因為他們本來就害怕那所房子。所以他小時候經常到別人家裡做客,不時編造一些關於他父母的故事,以便讓他們顯得更正常。克里斯廷出生后,他的故事也把她包括了進去。
馬克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又浮現出他最後看見克里斯廷時的樣子:短褲和套頭衫、長長的金色直發、灑在她肩上的陽光、她眼中的淚花和她身後的房子。
不知過了多久,父母的汽車終於回來了。克里斯廷敲著他的門讓他出來幫忙卸東西。直到這時他才敢邁出房門。
晨曦漸漸讓位於燦爛的朝陽。窗外樹木的輪廓也變得清晰。他舉起杯子,喝盡裏面最後一口咖啡。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走進咖啡廳。那女孩皮膚淺黑,一頭長長的黑髮。不知為什麼,她讓他想起了克里斯廷。突然,他感到鼻子發酸。
接著就發生了那件事。
他是惟一還活著的人。
他哭了。
他要回家。
當時他應該回家去。他應該回去找克里斯廷。
但他不能這樣做。這次不行。他欠克里斯廷的,他必須回去,收拾殘局。
那女孩咯咯笑了。
面前的走廊很黑。沒有窗戶,所有的門都緊閉著。馬克以最快速度跑過走廊,兩步並作一步衝下樓梯。面前是另一段走廊。他正打算下去,忽然眼前有什麼東西一動。
克里斯廷死了。
比林斯的女兒。
馬克睜開眼。卡車司機正注視著他。他晃晃腦袋,眨眨眼。「呃?沒事。」
當時、當地,他決定離開。不管克里斯廷是否和他一起走,但他必須離開這所房子。
他寫過信,但這些信不是關於她,而是關於他自己:他在哪兒、他要去哪兒、他在幹什麼。父親死時,他沒有感到難過。他聽到了上天傳來的消息,但只是記在心裏,便繼續自己的生活了。那時他應該回去找克里斯廷。他這樣想過。當時他正在一個木材加工廠工作。那是下午休息時間,https://read•99csw.com他正坐在工廠的台階上抽煙。他抬頭望望天空,就是在這時他知道父親死了。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難過,但他只是很遺憾,沒有和父親更親密些。
第二天早上,他就出發了。離開的時候,他在閣樓的小窗戶里看見了那女孩。
這麼久以來他一直不曾回去過,沒有理由現在回去。人們找不到他,就會把所有東西拍賣。到那時,一切就都結束了。
清晰、溫柔、嫵媚。不高,但在沉寂的走廊里卻傳遞得很遠。她只穿著一件白色的直筒裙。雖然她背後沒有光線,但他仍能看見她裏面什麼也沒穿。
他的特異功能在比林斯那裡沒有用——他在那裡什麼都感覺不到——而這使他很害怕。他和比林斯一直相處得很好。他就像是馬克的叔叔。但馬克每次看到他,都不禁想起他的女兒。比林斯以前的慈善和關心現在看上去卻似乎是虛偽和欺騙。
他已有十多年沒見到妹妹了。當他離開家時,她還是一個16歲的孩子。醜小鴨似的姑娘,不過再過一兩年就會變得漂亮出眾。離開克里斯廷比離開父母更讓他不忍,他幾乎為她留了下來。整個夏天,他都在勸她離開河干鎮,只有這樣才能逃離一切。可她說她不想逃走,她不需要。住在鎮上,她很快樂。
克里斯廷死了。
「不!」他更加堅定地說道。
他站在那裡,注視著走廊盡頭的她,很奇怪她是怎麼進來的。
他繼續向後退去,眼睛依然無法離開那姑娘。
他緊緊抓住被角,身子拚命向後縮去。他很害怕,想大叫,可大腦似乎已控制不了他的身體。從他唇間出去的只是一聲喘息。
而他父母會。
現在他長大了,已經是高中生,但他仍感覺像個孩子,仍然對自己呆在房子里感到恐懼。床邊有個收音機。他故意將聲音開得很大。他翻看著一本汽車雜誌,努力不去想獨自在家的事實。但一個小時后,暴風雨降臨了。斷電了。這樣的事經常發生。燈熄了,音樂聲也消失了。
那是盛夏的一個周六下午。下雨的季節。克里斯廷和父母進城了,家裡只剩下他一人。比林斯在外面什麼地方招呼著雞群。儘管一直住在這所房子里,但馬克還是不願獨自呆在屋裡。五歲以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困境。那次,他在迷宮般的走廊里迷了路,還是父親找到了正在嚎啕大哭的他。
馬克捧著冰涼的咖啡杯,失神地望著窗外。天色漸漸放亮read.99csw.com,白雲在淡藍色的天空上被曙光染成粉色。外面本來空蕩蕩的路上也開始熱鬧起來。
卡車沿著60號高速公路開著。司機沒有說話,馬克仍在努力接受著妹妹已經死去的事實。他特有的先知先覺的能力正在減退。只要克里斯廷還活著,只要還存在著血緣的聯繫,他就能感到它。但現在這種能力正在漸漸退去,已經變得非常微弱,而且很快就會消失。他沮喪地意識到自己對這種能力的依賴竟是如此強烈。它已成為了他的一部分。隨著它的消失,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就好像被剝奪了視力或聽力一樣。
它就像是他的第六感官,他根本不必刻意使用。好比視力、聽力或嗅覺一樣,它會自然而然地向大腦提供信息。
不,不對。小仙女似的姑娘,卻又是個經驗豐富的女人。可怕的混合體。不管他以前為何害怕這房子,不管他察覺到了怎樣的危險,馬克知道眼前就是一切問題的答案。他知道他必須儘快離開,以免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那女孩轉身彎下腰,兩手抓著腳踝。她把裙子提了上去,從兩腿間望著他,笑了。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這位司機的性格,他也許根本就不會搭這輛車。
然後,一天晚上,那女孩走進了他的卧室。
可現在她死了。
不知道是誰負責克里斯廷的葬禮。比林斯還在嗎?父母死後,父親的這個助手還會留在家裡嗎?克里斯廷會留住他。還是讓他走?克里斯廷有朋友嗎?也許他們會安排葬禮。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到得太晚。他希望舉行葬禮時,他能夠在場。
走廊盡頭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深棕色地板、牆壁映襯下顯得蒼白的身影。
他以前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如此頻繁地使用這種能力。
他想,最早大概是那種儀式性的生活使他產生了離開的念頭。父親總是讓他們每天早上六點整吃早飯、晚上六點整吃晚飯、每次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每天準時九點上床睡覺,而且每天都要在各自的房間里背誦一小時的經文。他知道別人的父母不會這樣。人們有時會祈禱、會在一起吃飯,但他們不會像他父母那樣把生活軍事化。
不過他真正的損失是克里斯廷。喪失那種能力只是有些不便。而克里斯廷的死則是一場悲劇。
也許她只知道這一句話,他想道。也許她只會說這一句話。
可空調已經停了,窗戶也都關著。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那女孩的裙子蹭在她大腿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