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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鬼附體的事一發生,井宗秀嬴得了一片好名譽,也讓鎮上人知道了井家是不能招惹的。吳掌柜卻臉上沒了光,在街上拉住白起罵,偏偏岳掌柜又來勸解,氣得吳掌柜差點暈倒,回家睡了一天,自此有了打嗝的毛病,動不動就嘎地一下,就不多在人前說話了。
三天前,老皂角樹下就殺過李景明家的狗,聽李景明說,這狗坐在他家院里的香椿樹下,突然說了人話: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狗說人話,這是忌諱的,當然就殺了。可這個後晌,有人看見虎山灣的龍王廟廢址上冒著紫氣,忽起忽止,去見了原是醉卧著一隻山猴,縛住抬了回來,老魏頭說:獨猴不吉。楊鍾、唐景、鞏百林他們就殺猴,猴肚子里竟然倒出一斗五升酒。
井宗秀買了青顆鹽后,就開始去白河裡取水。白河裡有湧泉,漲水的時候看不來,水流得小了,能看到河心裏有一處往上冒泡,像是一簇白牡丹,沖不走的,不停地在那裡開放。這是渦鎮的一景,吳掌柜,岳掌柜他們富裕人家都講究著取那裡的水煎茶的。一切都備停當了,醬師把大粗棵青筍切掉根,刨老皮,要加工腌坯呀,卻不讓井宗秀在跟前。井宗秀說:你不要避我,我是筷子,啥都想嘗嘗的。醬師說:你一嘗就沒我吃的了。井宗秀說:我先前跟著畫師,他不教我和豬血泥子,我後來學會了,待他更親,還到處幫他攬活的。你放心,咱既然合作,誰都不防誰,咱的醬筍就在鎮上賣,虧了全算我的,賺了一分為二。醬師說:那你寫個契約。井宗秀說:唉,你也就是個醬師,一輩子只是個醬師!把契約寫了,按了指印,就讓醬師拿著。以後,井宗秀知道了:一缸配菜,先用鹽一斤,一層菜一層鹽地殺水。第二天撈出,再用二斤半鹽,一層菜一層鹽地腌泡,每天翻缸一次。五天後,三天翻缸一次,直至十天,把筍撈出來在另一缸中壓緊,加進次醬。再過七周,每天攪動一次。再再往後,把筍從醬缸捋出,又投入新缸,加新面醬,每天翻動一次。一月後,還是倒缸,加甜麵醬,封蓋存放一月。井家的醬筍終於做成,味道雖不如鐵關鎮的「萬祥寶」,但也差不了多少,就起名了「井日升」。「井日升」牌醬筍價格當然比「萬祥寶」牌要低,但在渦鎮就銷售完了。第二年,產量增大,賣到了黑河的岸上的十五里方圓的村寨,又賣到龍馬關和平川縣城。
陸菊人是在街上聽說了井宗秀要迎娶孟家的大女兒,並不相信,還笑著說:有這事呀,他是該成婚的么。回到家裡,向楊鍾問這事是不是真的,楊鍾吃甜瓜,把嘴埋在砸開的半個瓜里吞著,嗯了一下。楊鍾咽了嘴裏的瓜瓤,抬頭見陸菊人愣怔在那兒,說:你不吃?陸菊人說:你有啥感受?楊鍾說:不是很甜,還行。陸菊人說:我問你井宗秀成婚的事。楊鍾說:人家成婚唐。我有啥感受?陸菊人說:天底下再沒有女人了,還要娶孟家的?就是娶,也該是那二女兒么。楊鍾說:我看好,是自己的媳婦,也是自己嫂子,這好么。陸菊人手一揮,把楊鍾拿著的瓜撞在了地上,一攤瓜瓤就像流出的腦漿一樣,她去收了洗晾的衣服在捶布石上捶,捶得啪啪地響。
來看病的媳婦嘀嘀咕咕給陳先生說她的病,好像在說發寒熱,月經一來十幾天乾淨不了,上次服了降火涼血葯,現在卻盜汗,經期不準了,不是提前就是推后,還腰痛得像刀刮一樣。陳先生說:盜汗是氣血虛,日期不準是肝脾虧。那男的說:先生,這肝長在哪,脾又長read•99csw.com在哪?陳先生說:你不用知道,你知道長的部位了那部位就是病了。陳先生就開始給那媳婦把脈,一邊讓德生筆記,一邊說:細軟屬濕,尺沉屬郁滯,以酒煮黃連半斤,炒香附六兩,五靈脂半炒半生三兩,歸身,尾二兩為末。服六劑。另配服六味丸。德生去抓藥了,那男的卻說:先生你望聞問切哩,你看看我的氣色,能不能發財?陳先生說:我看不來。男的說:近日是有宗生意,做好了利很大,可牽涉的事多,我又怕麻煩纏身,你能不能給我算算,做還是不做?陳先生說:我算不了。男的說:都說你能拿會算的,你是不肯給我算么,那我還得去廟裡求神啊!陳先生說:這種事是得去問神,我只給你一句話,你去廟裡了,不要給神哭訴你的事情有多麻煩,你要給事情說你的神有多厲害。
陸菊人是當天下午從紙坊溝便返回了渦鎮,渦鎮立即知道紙坊溝遭了土匪的消息。土匪是見誰家屋院大,院牆高,就進誰家,連搶了三個紙坊掌柜,後來又進了陸老二家。陸老二問打頭的那人:你是誰?那人說:我是五雷!陸老二說:是三合縣的五雷嗎?那人說:知道了就把錢拿出來!陸老二是一家紙坊的夥計,當天正好領了半年的工錢,說:爺呀,你咋就知道我領了工錢!全拿出來,還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好。五雷罵道:你就這麼個窮光蛋還把院牆修得陣高?!這消息讓渦鎮慌亂了,吳掌柜岳掌柜便首先帶了家眷,提著大箱小包的上了洞窟。吳岳兩家一走,有洞窟的都走,沒洞窟的便在屋裡院里挖窟掘坑,能埋的東西全埋了,鎖上門去周圍村寨投親奔友。
吳掌柜有個本族的侄子叫白起,一直在鹽行里做事,也尋到井宗秀,說他當年也交給互濟會三個大洋,只是收據丟失了。井宗秀有些懷疑,但還是付了。過了三天,白起在收購駝子送來的鹽,正過秤著,突然倒地抓土往口裡吃,旁邊人就說這是有鬼了,忙拿簸箕覆蓋了,折桃木條在簸箕上抽打,白起不吃土了,才慢慢清醒過來。僅隔了一天,白起的媳婦也被鬼罰下,雙目緊閉,聲音變粗,大家聽著是井宗秀他爹的口音,便問:你是誰?說:我是井伯元,白起賴了三個大洋,我才找他們麻達的。白起聽了,臉色先是通紅,再變得煞白,說:井伯井伯,那你是要我給你燒陰紙還是你要陽世的錢?說:把錢還給宗秀。白起一應口,他媳婦就恢復了常態,卻是一頭一身的汗,像是從河裡才撈上來,問剛才是怎麼回事,她說不知道。
安仁堂在鎮的西南角,門面不大,有個小院,院外那棵婆羅樹卻樹冠長得像傘蓋。全鎮就這一棵婆羅樹,花和苜蓿一樣,果和核桃一樣,鎮上人一直傳說哪一枝股上的花繁果多,枝股所指的方向,來年就五穀豐收。
所幸蝗蟲並沒經過渦鎮,人們還在往老皂角樹上掛紅布條還願,從黑河上游來販棉花的人卻說五雷出現在漫川鎮。五雷的名字早有耳聞,是三合縣新冒出的土匪,手下幾十號人,狗是走到哪裡就奓起腿要撒尿,留下氣味而佔領地盤,五雷一夥以居無定所、四處流竄、打家劫舍來擴散社會對他們的恐悸。三合縣距渦鎮遙遠,以前未多在意,現在五雷卻出現在五十裡外的漫川鎮,渦鎮人一下子心揪起來,有洞窟的人家開始收拾清理,還沒完成的洞窟又加緊了施工。井宗秀沒有洞窟,也不去開鑿,倒迎娶了白河岸孟家村孟星坡的大女兒。
這樣又過去兩年,到了秋季,秦嶺里有九-九-藏-書一股蝗蟲從西往東飛,遮天蔽日的,一旦落地,咬噬聲像河裡發洪水,頓時成片成片的莊稼就都沒有了。
陸菊人把衣服又掛好,說:以後所有穿髒的衣服都給我留著,十天八天了我來洗。而這時,有個男的陪著媳婦來看病了,陸菊人便抱了掃帚去掃院子。院牆角站著剩剩,叫著讓娘往牆頭上看,那是一枝牽牛蔓,陸菊人似乎看到一個精魂努力地從牆根長出來,攀上了一根竹棍,再攀上院牆,在那裡顫活活地綻開一朵花。她說:不敢掐啊!
渦鎮是有人種筍,都是大葉子萵筍,鐵棒筍只有黑河上游的鐵關鎮生產,那裡的萬祥寶牌醬筍很著名,秦嶺十六個縣都銷售。但鐵關鎮的醬筍那是獨有的水土和一套奇特的製作技術呀,好多人就認為井宗秀是窮急了,越窮越要折騰,越折騰那會更窮的。陸菊人卻不這麼看,井宗秀是窮,折騰了或許就日子好起來,如果不折騰那就一輩子這麼窮著,世上任何草木,哪個不在努力著長,長高了哪個又不再要開個花,結個籽的?她只是不曉得井宗秀要種筍做醬貨具體有哪些措施。如若可能的話,也讓楊鍾跟著一塊干。陸菊人還沒來得及去問井宗秀,剩剩就發燒了,剩剩是動不動就發燒,她抱了去安仁堂找陳先生。
陸菊人和剩剩一回到家裡,就給公公說了想讓楊鍾跟井宗秀種鐵棒筍做醬貨的事。楊掌柜覺得這好,又親自去徵詢井宗秀肯不肯。井宗秀當然樂意,但楊掌柜拉著楊鍾去了井家,楊鍾卻說:種鐵棒筍的事我不幹,做醬貨的時候你來喊我。
陸菊人掃地掃到窗子前,聽了這話就不掃了,看著剩剩又在台階上滾動婆羅果,她說:耍夠了沒?剩剩說:再耍一會么。陸菊人說:你不是生病哩,你是藉著病來這裏耍呀!
井宗秀能安安全全地回到渦鎮,又能很快地就租到岳家的十八畝地,陸菊人真是高興,更從心底里服氣著這個男人。那天,井宗秀來楊家謝?,給楊掌柜帶了頂氈帽,給楊鍾帶了個銅嘴兒旱煙鍋,又給剩剩帶了一封糕點,街上買來的糕點都是麻紙包了,用細紙繩兒扎著,但這封糕點扎的卻是一條紅絲繩。楊鍾說:我以為他會在縣城給我買紙煙的,就這麼個旱煙鍋,還不是玉石嘴兒?!陸菊人把糕點讓剩剩吃了,把紅絲繩扎了頭髮,她知道這是頭繩。
陸菊人扎著紅頭繩去河裡洗衣裳,原本是帶了在集市上買來的皂角莢,但走過老皂角樹下,樹上還是掉下來了兩個干皂角莢,她喜出望外,就看到不遠處一堆人圍著,大呼小叫地看熱鬧。陸菊人問:那裡啥事?旁邊人說:劉鎖子罵媳婦哩。陸菊人說:劉鎖子沒本事,就會打罵媳婦。旁邊人說:那媳婦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了,劉鎖子就躁了。陸菊人提了籃子去東門口外的河邊,在石頭上硬皂角莢,砸得一堆的白沫,心裏卻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那可能是花身上也有臭味,只能在牛糞上長么。說過,自已倒也笑了,一扭頭瞧見右邊的水面上有氣泡,一朵一朵的像是在長蘑菇,她知道那裡有了鬥魚。黑河白河裡有鬥魚,但平日並不多見,陸菊人便好奇了,悄悄走過去,果然兩條鬥魚都長得色彩斑斕,先是眼對著眼,一動不動,再是咬起來了,嘴咬嘴,不鬆口,後來雙方竟繞著如同水中有個軸而旋轉,就像是推石磨。丟一顆石子進去,鬥魚仍不肯罷休,不知怎麼她就想到了渦鎮上的人,在一群人里當然跳出來了井宗秀。她說:胡想些啥呀!開始洗衣服。陸菊人帶的臟衣服並https://read.99csw.com不多,但她整整洗了一後晌,直到乳|房漲得難受,撩起褂子擠了擠奶,才往回走,而街上又亂鬨哄的,是楊鍾他們在殺猴。
楊掌柜當然也要去洞窟,一家人已經走到北門外了,楊掌柜又擔心自己不像明岳兩家主人去了洞窟仍有夥計照看,而壽材鋪鎖上門都走了,土匪沒來,倒會有賊偷咋辦?楊鍾說:誰偷棺呀?楊掌柜說:人都會死的,買不起棺的多得很!楊鍾說:誰想早死就讓偷么!父子倆一吵鬧,楊鍾生氣了,說他不去了,他就在店裡看誰來搶來偷呀。楊掌柜說:你要死就死去,你還得管你孩兒哩!楊鍾說:你都不管你孩兒了我也不管我孩兒啦!楊掌柜就有了哭臉,說:那咱鑿的那洞窟是做樣子啊?!陸菊人最煩的就是他們父子吵嘴,她說:你們都走,我去叫人給咱照看鋪子。楊掌柜說:這時候你能叫誰去?陸菊人說:廟裡的王媽肯定在鎮上,她沒別的事,如果她不行,老魏頭一個人,讓他去照看。楊鍾說:那你快去快來,給人家一個大洋。楊掌柜說:幹啥呀,給那麼多錢?陸菊人已經走了。
陳先生說:你見過山上的猴子相互撫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給他試額顱,也是給孩子治病的。陸菊人說:是這回事呀!陳先生說:以後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你就不用再往我這兒跑了。陸菊人說:那不行呀,這些年我都依賴慣了,就是不看病,聽聽你的話也好,不來這心裏總不踏實么。說完去看爐子上的水壺,水壺裡還有水,就伸手拿了掛在牆上的幾件衣服。德生說:才穿了三天,不用洗啦。
此後,井宗秀就買了鐵棍筍種,於十月份請僱農在地里埋下,第二年四月,鐵棒筍苗長得歡實,便從鐵關鎮高價請了醬師,購買了上百口老缸。楊鍾是一塊把井家的院子騰空,搭蓋起放老缸的棚屋。棚屋的梁架豎好,牆也用土坯壘畢,霍要鋪上綻板就上泥撒瓦呀,楊鍾回家來向爹討錢說買些綻板,陸菊人卻覺得能省就省,不必去街上買,她娘家兄弟前年蓋房時剩下一大堆綻板,讓楊鍾去背些來就星。
陸菊人後來也知道了井宗秀娶親的日子,楊鍾還和她商量著拿什麼禮去行情,她正熬煎著拿什麼禮去好,而陸林從紙坊溝來說爹得了重病,她給楊鍾說:這我得去看爹!在井宗秀娶親的頭三天就回了娘家。在紙坊溝住了七天,爹的病有了回頭,說想吃水煎包子,家裡沒有麥面,為了讓苞谷面做的煎包軟和可口,天一露明,她就到坡上撿地軟。地軟是夜裡有露水了就從草叢裡長起來,太陽一出就又干在地上沒有了。陸菊人繞過坡根的那個泉,紙坊溝的人都是在這個泉里吃水,給泉起了個名字叫哭泉。她站在哭泉邊瞧著水裡自己的倒影,腦子裡一陣嗡嗡,像嘈嘈雜雜的鑼鼓鞭炮響,就搖了搖頭,不喜歡了這泉,更不喜歡紙坊溝人給泉起了這麼個名字。上到半坡,那幾簇村舍里不停地有狗叫,她撿著地軟,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形狀都像小小的耳朵,就把無數的耳朵丟進籃子里,不理會了狗叫。說不清她是順著那繩一樣細的路往前邊的平坎上去的,還是路在生拉硬扯了她上來的,竟然就走到了那三分胭脂粉地邊。地現在是井家的了,墳墓隆起,滿滿當當占足了平坎,墓前豎著一塊石碗,石碗已綴上苔蘚。陸菊人偏過頭,把目光移往坡下,便又瞧見了哭泉,明光光的,在荒溝里像睜著的一隻眼在望天。
自此,陸菊人對楊鍾徹底失望,便不九九藏書讓他和井宗秀合夥了,怕以後給人家幫不了忙還會添亂。不知怎麼,也不願再見到井宗秀。井宗秀還曾來過楊家,公公和楊鍾都不在,她打老遠見井宗秀過來了,便先進院關了院門,院門被敲了半會,她躲在屋裡都不敢咳嗽。一次,陸菊人在院門口揀豆子,一簸箕的豆子,先把紅豆子往出揀,紅豆子太多,又從紅豆子里往出揀黃豆子,幾個娘們經過,見了她就說:呀呀,孩兒都是偷娘的光彩呢,你倒越髮長得嫩面了,有紅是白的!陸菊人說:醜死了,醜死了!她們說:還沒見過你孩兒哩,長得像娘還是像爹?陸菊人卻聽到巷道拐彎處傳來井宗秀和人的說話聲:啊昨天來了那麼多馱子呀?來送麥溪縣的青顆鹽的。啊那鹽老貴呀!醬筍只能用這種鹽么。啊你還要從鐵關鎮運水不成?咱白河裡有湧泉嘛!啊,啊,你肯定是先想到這湧泉水了才要做醬筍的?!幾個娘們說:一定要像娘的!就咯咯地笑。陸菊人卻極快地跑進院,呼地把門關了。楊掌柜坐在上房裡喝茶,說:你請人家進來呀,咋關了門?陸菊人慌慌張張,不知所措,胡亂地簸箕里揀豆子,嘴裏不歇氣地說:進來幹啥呀,看啥孩兒的,不讓看,誰都不見,我孩兒丑在哪兒,少鼻子缺眼啦,別人再好,那是別人的,我不見心不亂,好好養我孩兒長大,啥日子還不是人過的。楊掌柜聽不懂她說的啥,納悶了半天。陸菊人不停地揀著豆子,把揀出的黃豆又嘩啦攬進了紅豆里,不撿了,突然覺得公公不言語了,一下子愣住。軟和了聲音,說:爹,不要喝那些陳茶末子了,你也得給你買些「秦嶺蓖芽」么。楊掌柜咳嗽著,說:啥嘴呀,還喝「秦嶺霧芽」?!
陸菊人並沒有找王媽,也沒有找老魏頭,卻返身到了壽材鋪,竟把門開了,還把那四扇活動的門板全卸下來,讓鋪子大敞著,站著看了一會,就轉身離去。到街上了,卻想著去洞窟還不知道待幾天,就又到一家小店裡要給剩剩買一包苞谷糖,店掌柜說:你沒走呀?陸菊人說:你都沒走我走啥的?店掌柜說:我把別的都埋了,就這些小么零碎的,我不怕。陸菊人倒笑了,心裏說:我怕哩,我才給他演個空城計。一拾頭,卻見斜對面的井記水煙店鎖著門,就疑惑了:井家並沒有洞窟,也是沒人在店裡?
還在井伯元活著的時候,媒人提說過聘孟家大女兒給井宗丞,而井家接二連三出事,這門婚姻再沒了動靜,等井宗秀又翻騰了上來,媒人卻上門提出把孟家大女兒聘給井宗秀。井宗秀先是不同意,請教過楊掌柜,楊掌柜說:這是你爹手裡的事,你爹不在了,你哥他又不能回來,活著和死了沒啥區別,你要成婚了這家才是回全,井家就又亮亮堂堂新光景么!井宗秀說:我還沒見過那人的。楊掌柜說:只要不是瞎子瘸子,見不見那有啥啊?井宗秀就認了這門親。一切都從簡著,成親的那天井宗秀只在家擺了幾桌席,僅僅通知了一些親朋好友。楊鍾好熱鬧,當然少不了他,當叮叮咣咣的鑼鼓一響,新娘子被井宗秀接進了院,他提著一串鞭炮,就跳到井家的門樓檐上放起來。煙塵霧罩里,見陳來祥來了,便高聲問:拿的啥禮啊?陳來祥說:一條豹子皮,做褥子的。楊鍾說:啊你讓他們變豹子呀,那炕吃得消?陳來祥嘿嘿笑,說:壞!你拿的啥?楊鍾說:你家有皮貨店,我從你家店裡拿不成么!我在這裏放鞭炮,你能上來?!陳來祥是上不來,卻說:你媳婦沒來?新娘子長得像你媳婦哩!楊鍾說:人回娘家了!低頭九*九*藏*書向上房裡看,新娘的背影是和陸菊人一樣高低,但轉過身了,陸菊人是長臉長眼,新娘子圓臉,眼睛也是一對杏核,就罵陳來祥:你狗日的是瞎子!
鎮上接連出些怪事,人們還在詫異,又傳出井宗秀在十八畝地里種鐵棒筍,還要辦醬貨坊呀,一時間,舌頭是軟的,說啥話的都有。
陸菊人抱著剩剩在樹下看,想看看繁花多果的枝股是不是指向有井宗秀十八畝地的白河岸,但樹上的花早謝了,連果實都落完了。放下剩剩,剩剩的眼睛靈活起來,見院門開著就往裡跑,陸菊人拉住,一試額顱競然不燙手了,她說:你給我作怪,一來安仁堂你就燒退了?!便聽到上房裡陳先生在和人說話。陳先生給人看病,嘴總是不停地說,這會兒在說:這鎮上誰不是可憐人?到這世上一輩子挖抓著吃喝外,就是結婚生子,造幾間房子,給父母送終,然後自己就死了,除此之外活著還有啥意思,有幾個人追究過和理會過?算起來,拐彎抹角的都是親戚套了親戚的,誰的小名叫啥,誰的爺的小名又叫啥,全知道,逢年過節也走動,紅白事了也去幫忙,可誰在人堆里舒坦過?不是你給我栽一叢刺,就是我給你挖一個坑。每個人好像都覺得自己重要,其實誰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過來就是風吹過一片樹葉,你死了如蘿蔔地拔了一棵蘿蔔,別的蘿蔔又很快擠實了。一堆沙子擁在一起還是個沙堆,能見得風嗎,能見得水嗎?哦,德生,你去拿幾顆婆羅果給剩剩耍吧,他喜歡這個。屋子裡就出來了陳先生的徒弟,笑眯眯的,說:來啦?陸菊人說:先生正看病著?德生說:還沒病人。陸菊人說:我聽見他說話的。德生說:剛是給我說的。陸菊人進了屋,真的是陳先生一個人在那裡坐著喝茶,她說:先生知道我來了?陳先生說:剩剩又病了?陸菊人說:你說這是咋回事,他幾次發燒,額顱燙得像炭一樣,一到你這兒卻又好了!陳先生說:你已經給他治了么。陸菊人說:我哪會治?!
楊鍾去了紙坊溝,幾年沒見小舅子陸林,陸林長得五短身材,卻是一身的疙瘩肉。陸林給楊鍾拾掇了四大捆子綻板,楊鍾竟懶得出力,掏錢僱人背送到鎮上了,自己便和紙坊溝的幾個賭友打麻將。到了傍晚回來,陸菊人說:你在我娘家吃飯了?楊鍾說:吃了。陸菊人說:你瞧不起我娘家人,他們倒待你好,還幫你把綻板送了來。楊鍾說:給錢了能不送?陸菊人問給了多少錢,楊鍾說也就是一個銀元。陸菊人氣得罵:你把蘿蔔價攪成肉價啊,有那麼多錢,在街上也能買十捆二十捆綻板的!
人人都說井家的醬筍賺錢,到底賺了多少又說不清,只看見那醬師出門也是長袍馬褂,頭上戴黑絲絨的地瓜帽,帽上還嵌了塊碧玉。而井宗秀家的水煙店擴大了一倍,竟然開始返還他爹所欠的互濟金。當初未還清的互濟金,許多人都宣稱不要了,現在井宗秀一定要還。
一隻鳥呱呱地叫,陸菊人沒有看到鳥在什麼地方叫,聲音卻像在哭,她在墳地邊站了一會,覺得是鳥在笑她,她也就笑起自己了,彎下腰用柴棍兒颳了刮鞋上的泥土,就到更高的坡上去了。等撿了半籃子地軟,下了坡,還在院門口,就叫著:爹,爹,我給你做水煎包子啊!隔壁院子卻起了哭聲。爹在炕上說:快到你叔那兒去!陸菊人說:咋哭得陣惱惶?爹說:你叔剛才給我喊著說被土匪搶了。陸菊人放下籃子就去了叔家,叔坐在門檻上抹眼淚,而嬸子呼天搶地般地哭,把頭往牆上撞,撞得腦袋暈了,又咯哇咯哇了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