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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黃椅子

28 黃椅子

文章題目是「亞歷山大·韋德伯恩的新詩劇」。文章說,「《阿斯翠亞》在女王加冕當年上演,觀眾至今仍記憶猶新,如今,以編劇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和導演本傑明·洛奇為首的創作團隊又創作了新劇《黃椅子》,即將在海豚劇院上演。新劇劇情扣人心弦,講述了凡·高晚年瘋狂、絕望而又凄涼的故事。凡·高由保羅·格里納韋扮演,扮演這個角色實屬不易,不僅台詞多,還要表現出他的喜怒無常。保羅·格里納韋在電視劇《瞧,我們走過來了》中飾演勞倫斯,他與『憤怒的』吉姆·科布的對手戲令人印象深刻。此番,他將憑藉精湛的演技再次打動觀眾。高更由哈羅德·邦伯格飾演。在斯特拉特福小鎮上演的《哈姆雷特》中,哈羅德·邦伯格飾演雷歐提斯,他終於不再扮演莎士比亞戲劇的角色。凡·高的弟弟提奧由新人邁克爾·威特飾演,他首次出演《波羅的海的霍恩布洛爾》便嶄露頭角。雷切爾由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黛比·穆恩飾演,劇中,凡·高要將割下的耳朵拿給她看。韋德伯恩表示,在普羅旺斯度假期間,他被兩位大畫家之間的故事深深吸引,從而構思了這部詩劇。本傑明·洛奇認為這部作品給才華橫溢的演員提供了大顯身手的絕佳機會,而格里納韋成功抓住了這個機會」。
弗雷德麗卡插不上話。馬丁娜很勇敢。她仍然用專業的眼光審視著費伯,欣賞著他的雄辯。
他將優雅的芭蕾舞動作引入第二幕。在這一幕,高更和凡·高同居並激烈爭吵。在亞歷山大的劇本里,一個沉默的女人接受了凡·高血淋淋的半隻耳朵,而洛奇則讓一些人在圖盧茲-勞特雷克和妓|女喝咖啡,咖啡館里籠罩著陰影,高更戴著藍綠色手套,向妓|女們展示著他的擊劍技藝,而凡·高則在家裡拿著一把破剃刀,茫然地玩弄著。他坐在黃椅子上,這是屬於他的半邊舞台。凡·高曾經在信里說自己是一頭閹牛,高更則是一頭公牛。
「肯定會,」亞歷山大說,「也可能『刺|激人』。這是他說的話,不是我說的。」
她說:「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指望亞歷山大寫出藝術家的無私。戲劇需要個性,適合講述奮鬥和衝突。你對這部戲有什麼看法?」
「我不會跟休·平克上床。」
「我不認為他在最偉大的藝術家之列,也許是因為他太任性,太自以為是,個性使然吧。當然,這種個性最能吸引劇作家。詩人里爾克曾經說過,凡·高的書信有催眠的效果,最終對他和他的藝術都不利。他總是不遺餘力地為自己的行為和作品辯護,彷彿不經過辯護,他的作品就不成立。他總是想證明什麼。里爾克指出,與更偉大的藝術家塞尚相比,凡·高只算是一個有點藝術理論的人。他發現了顏色的互補關係,但他因此創造了一種教條式、形而上學的繪畫方式,還聲稱繪畫能起到『撫慰心靈』的作用。我認為這恰恰是他痴迷宗教、崇尚說教的體現。他說過,光環象徵永恆,而他要再現光環。他是一個后基督浪漫主義者,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一直在自己折騰自己。」拉斐爾的上唇捲起來,輕蔑地說,「凡·高是個性最強的藝術家,但缺乏最重要的清晰和無私。談到塞尚時,里爾克再次提出了這一點。他稱讚塞尚不因為『我喜歡這個』而畫,而是因為『它就在這兒』,實際上,他是在借塞尚批評凡·高。凡·高始終缺乏這樣的見地。這部戲將這一點表現得淋漓盡致,甚至讓人有點反感。」
弗雷德麗卡琢磨過拉斐爾的觀點。他說塞尚不是因為「我喜歡這個」而畫,而是因為「它就在這兒」,這句話很正確,有智慧,正因為如此她才喜歡拉斐爾。但是,情況已在悄然改變,在劍橋最後一年行將結束的時候,她愈加頻繁地感覺到,拉斐爾在她的眼裡已經不是愛的存在。拉斐爾根本不了解亞歷山大卻肆意批評他,弗雷德麗卡曾經愛著拉斐爾,所以無論他說什麼,她都很高興地接受,可是,如今她決定不再容忍他對亞歷山大的惡意。她引用了《新約》的話批評拉斐爾不守九-九-藏-書規矩,耶穌說過,「不要論斷人,免得被論斷」。耶穌也曾經這樣質問:「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他貶低凡·高,說他只會理論,他自己又有什麼成就呢?他批評「個性化」繪畫和寫作,但他自己的寫作卻是最個性化,最經不起推敲,等等。評判的閥門一旦鬆動,自然很難被關上。結果,當《時尚》雜誌寫信邀請弗雷德麗卡前往海德公園酒店與十二名決賽選手共進午餐時,她欣然接受了。
「拉斐爾,其實您跟凡·高一樣,希望您別再說『我愛這個』或『我要這個』,希望你多說『它就是這樣』。做不到的人,無權批評別人。」
「是這部戲劇告訴我的。所以,我覺得這部戲很好。」
「太震撼了。」亞歷山大發自內心地感嘆,「如此黑暗,卻又如此明亮。」
「好吧,」馬丁娜無言以對,她冷冷地說,「您真會說。」
「這又產生了一些有意思的難題,」科尼克說,「我想用一兩個小技巧,比如用燈光突出演員,芭蕾舞劇也是這樣做的。如果在舞台上打一個紅色和一個白色的光點,同時舞台上有兩個演員,他們分別擋住一個光點,那麼,你可以想象,在粉色的背景上就會出現一個紅色和白色的陰影。但是,人的眼睛會進行自我調整,將粉色的光看成白色,所以,他們會把被擋住的紅色看成青色,青色是白色減去紅色而形成的顏色。你可以讓紅色和青色的陰影在白色的背景上跳躍。我試過在燈光里加入凡·高常用的互補色,讓燈光追著他和高更,或者將他的影子投射到不同的屏幕上。我們也可以用光的原色,紅光和綠光,來表達人的激|情,紫色和金色比較難呈現,但我已經準備好了交叉的光束。在演出過程中,燈光可以籠罩著這兩隻椅子周圍的半個舞台,當然,燈光需要電。我們可以將所有互補色融合成一束簡單的白色,也可以製造光環,還可以改變他衣服和背景的顏色,就像他畫的自畫像一樣。你的戲裏面動作很少,對話比較多,那麼,我們可以讓對話在光線下進行,這樣會很吸引人。」
這場戲共有三幕。第一幕,舞台上都是黑白色的,燈光照射在黑色上,再現荷蘭陰沉寒冷的冬天。幕布的顏色取自《吃馬鈴薯的人》,黑土色,昏暗的燈光令人感到壓抑和絕望。舞台的兩側扭曲,彷彿在漸漸後撤,形成一個逼仄的空間,這個靈感是源於凡·高早期在尼厄嫩教區花園的創作。在畫中,運河兩畔的柳樹盤根錯節,樹枝上掛著冰條,形成了一片冰網。樹榦和樹根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很漂亮,但似乎要把人纏住。第二幕增加了許多顏色。舞台後方為《播種者》的紫色和金色,左邊的牆上投影著《向日葵》,比風景更宏大,在藍色的背景上,一圈圈金色閃爍著光芒,右邊的牆上投射著《鳶尾花》,那是凡·高在法國聖雷米創作的,「另一束紫色的花(配深紅色和深藍色),在刺眼的檸檬黃色背景上顯得格外突出」。凡·高不喜歡這幅畫,還說自己害怕看到它。科尼克是一個謝了頂的年輕人,戴著一副鋼絲邊眼鏡,為人嚴謹細緻。他想出了一些辦法來增強畫面感,比如將第二張幻燈片投射到第一張上,或者打上金色和紫色的燈光,讓牆面散發著金黃色的光,或者像紫色的海綿一樣波瀾起伏 。
「他知道,我肯定。」
拉斐爾抬起頭,他有點緊張,眉毛上方的頭髮在顫抖,肩膀僵硬,因為他已經注意到了周圍的環境。他環顧一周,就像一個被惡作劇嚇壞的孩子,然後,臉上又恢復了嚴肅思想者的表情。弗雷德麗卡轉眼看看亞歷山大,他看著拉斐爾手足無措的樣子,雖然表面上很有耐心,其實早就對他心生不滿。
「當然,我試試吧。他去看過《等待戈多》,所以,把他弄到倫敦來應該是有可能的。但是,你得明白,坐大巴車可能有損他的顏面,雖然他如今已經沒落了。」
「沒落的日子可能更舒服一些,不用總是那麼刻意。」
馬丁娜的職業就是套話。亞https://read•99csw.com歷山大知道,她會用專業的耳朵傾聽費伯的回答,她會判斷他是否言不由衷,是否意猶未盡,他在廣播界是否有前途。亞歷山大的耳朵也修成了專業的素養,在費伯的回答中,他關注的是他怎麼說,而不是他說了什麼。
其實,格里納韋的表演和亞歷山大的劇本都沒有表達出最要緊的東西,那就是工作、枯燥的算術和頭腦極度緊張。如果亞歷山大不那麼在意凡·高的智慧,他就會呈現一個更粗野的凡·高,那樣反而更接近實質。亞歷山大對孤獨的心靈很感興趣,而洛奇感興趣的是溝通的失敗。格里納韋的表演達到了洛奇的要求,而對於亞歷山大的要求,他則採用比較內斂的表現手法,他略顯焦躁地撓了高更,還有提奧,然後又突然後退跟他們分開,這幾個場景都令人印象深刻。亞歷山大覺得這樣的表演很好,但他悵然若失,有一種他所習慣的感覺丟失了。
跟其他觀看首演的觀眾一樣,今晚的觀眾應該非常溫和,至於以後,他們會發表各種惡毒的評論,也可能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指手畫腳。亞歷山大和馬丁娜·薩瑟蘭穩穩地坐在弧形樓座的最裡面,心不在焉地衝著托馬斯和埃莉諾·普爾微笑。突然,他在樓座前排的中間看見了紅髮尖臉的弗雷德麗卡·波特,她的一側坐著威爾基,另一側坐著一個身材瘦削、皮膚黝黑的人,亞歷山大不認識那個人。事實上,坐在樓座前排的人,都是威爾基想用大巴車帶來的,而他們實際上是乘火車來倫敦的。他們訂了一個包廂,一路上喝著白葡萄酒,吃著煙熏三文魚三明治。同來的有威爾基的女人卡羅琳和安·劉易斯、艾倫·梅爾維爾、托尼·沃森、馬里烏斯·莫克濟蓋瑪和休·平克。坐在那個人另一邊的是文森特·霍奇基斯,亞歷山大突然認出了他,慌忙沖他微笑致意。亞歷山大不喜歡認識的人來看他的戲。弗雷德麗卡朝他揮了揮手,他也揮手回應她。這時,幕布升起。
費伯還是沒有抬頭,他把刀叉放到一起。
「那就雇吧。你認識拉斐爾·費伯嗎?你覺得你能說服他一起來嗎?」
「亞歷山大,這位是拉斐爾·費伯。聖邁克爾學院的教授。我去聽過他關於馬拉美的講座。他是個詩人。」
「他們把這部劇寫得真平庸。」弗雷德麗卡說。
慶功晚宴被安排在一個包房裡,裏面有四張長長的桌子,靠著牆繞了一圈。基本上是演職人員坐在一頭,劍橋來的客人和劇作者的朋友們坐在另一頭,但不知道埃莉諾·普爾怎麼會坐在保羅·格里納韋的身邊,她的手一直輕輕地摸著桌布。弗雷德麗卡因為拉斐爾鬧彆扭遲到了,她發現自己被安排在格里納韋旁邊的那一桌,就在亞歷山大的對面,亞歷山大坐在角落裡,他看起來很疲憊。弗雷德麗卡率先介紹拉斐爾。
報紙還刊登了一張格里納韋的照片,勞倫斯式的鬍子十分搶眼。旁邊是一張灰白圖片,那是凡·高最後一幅海藍色的自畫像。畫中的凡·高雙唇緊閉,背景是上升的螺旋,顏色非常鮮艷,但因印在報紙上而有些鈍化。
「這麼殘忍啊,」威爾基說,「天哪,你怎麼這麼殘忍?我比可愛的休·平克強,你不覺得嗎?我更有辦法。」
「我會讓他掃興的。」
洛奇想讓格里納韋把凡·高演得令人反感一些,他跟大家在一起的時候肯定非常令人反感,但格里納韋不願意。亞歷山大引用威基諾浦的話說:「如果他來到咖啡館,在你旁邊坐下,你會立馬起身離開,不是嗎?這就是最讓人反感的行為。」格里納韋倒是用了一種絕妙的表演技巧——他緊挨著高更,甚至是貼著他的臉,沖他大喊大叫著「德拉克洛瓦105」「客西馬尼」,唾沫噴到了邦伯格的衣服上,唾液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洛奇向格里納韋解釋,凡·高將繪畫和表演相提並論:「工作、枯燥的算術、頭腦極度緊張,就像演員要在舞台上塑造一個複雜的角色,在半小時內必須兼顧一千件事……」
《黃椅子》公演后的兩三個星期,她跟往常一樣瘋狂地愛著亞歷山大九*九*藏*書。她像是受到了詛咒,又像是暈車,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起了桌布上握在一起的那兩隻手。《時尚》雜誌寄來邀請信時,她想起要給他寫信,要求見他一面。要不是這時奈傑爾·瑞佛剛好出現,提議他們去倫敦玩一天(如果她也去倫敦的話),她也許就寫了這封信。在午宴的前一晚,她計劃住在一位女性朋友的家裡。上火車后,她就一直惦記著要去買一頂帽子,她覺得去參加午宴一定要戴一頂帽子。同時,她又很擔心奈傑爾·瑞佛。於是,亞歷山大漸漸從她的心裏淡化,她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他只是她的一個參照點。
「費伯博士,您覺得這部戲怎麼樣?」
「你是個好人。」拉斐爾說。正是拉斐爾最後這一句莫名其妙的刻薄評價,讓弗雷德麗卡的注意力再次轉向面帶微笑的亞歷山大。他雖然很疲倦,卻仍然微笑著,不生氣,很溫和。弗雷德麗卡很想對他大喊一聲「我愛你」,但是,他的手握著馬丁娜的手,撫摸著她的指尖。這並不是下意識的動作,而是有意識地表達著愛意。
後來,有評論說這是一部靜態戲劇,但是,和《等待戈多》不同的是,《等待戈多》沒有什麼情節可言,而《黃椅子》則充滿瘋狂、破壞和死亡,這算是個悖論吧。格里納韋始終在舞台上,在屏幕上,在房間里,在柳條「籠」里,在向日葵或鳶尾花中間。他的身上要麼照射著明亮的光線,要麼在籠罩著荷蘭青年凡·高的陰霾的中間。邁克爾·威特飾演的提奧也一直在舞台上,但始終徘徊在房間外面,不在屏幕上。他總是獨自一人,有時在舞台的台口,有時在舞台的側面,但到了戲的末尾,他的新婚妻子喬安娜抱著孩子出現了,那個孩子就叫作文森特·凡·高,一家人終於團圓了。在表演過程中,提奧有兩次闖進光線,一次是在第二幕,當時,凡·高拿著剃刀威脅高更,說要割掉自己的耳朵,高更嚇得趕快跑了。在第三幕結尾,最後一個暴力場面結束時,他趕到垂死的哥哥身旁,臉緊貼著枕頭上的那張臉。「我希望我能這樣離開。」凡·高說。接著,他就死了。其他沒有台詞的角色,比如大鬍子郵差羅林,兩位醫生雷和加歇,還有好幾個女人,像黛比·穆恩飾演的喬安娜,都在屏幕和舞台外的邊界之間,像幽靈一樣若隱若現,通過凡·高的指示和科尼克的燈光安排才看得見。
在第三幕,花卉畫面不動,但《收割者》取代了《播種者》,金色的麥浪翻滾著,代替了原來暗黃色的太陽,這是凡·高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裡透過防護欄看見的景象。科尼克讓燈光時不時地打到欄杆上,在亮光下,收割者與我們漸行漸遠,而播種者踏著陽光,大步朝我們走來。
亞歷山大看到了洛奇為這部戲所做的努力。他做了一些改動,有些是微妙的變化,有些則不那麼細微,他試圖從性的角度來解析凡·高的精神錯亂。他讓沉默的妓|女西恩(同樣由黛比·穆恩飾演)蜷縮在屏幕後面,她渾身裸|露,只蓋了一條紗巾,正好呼應凡·高給她畫過的一幅畫《悲傷》1,因此表達的思想比亞歷山大想到的更多,凡·高關於愛情和孤獨的表達,正好應在這個沉默的人物身上。
拉斐爾看著盤子,正忙著用刀叉切熏魚。他急忙回答,但沒有抬頭。
戲剛落幕,威爾基就跑到後台,問候洛奇和亞歷山大。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讓從劍橋來的那幫人都得到邀請,前往夏洛特街的貝爾多瑞利餐廳參加演員和舞台工作人員的慶功晚餐。弗雷德麗卡和拉斐爾一起乘坐計程車前往那個餐廳。拉斐爾沒有對戲劇發表評價,但是,對於這麼唐突地參加人家的慶功晚宴,他感到非常焦慮,他多次想叫計程車司機掉頭去利物浦街,或者乾脆下車,讓弗雷德麗卡一個人去赴會。弗雷德麗卡說他必須去見見亞歷山大,這是她的夢想。她曾經在亞歷山大創作的《阿斯翠亞》中出演伊麗莎白。拉斐爾沒有聽說過《阿斯翠亞》,也不想攤上什麼麻煩。對於弗雷德麗卡演過伊麗莎白,他倒是很有興趣,還問她有沒九-九-藏-書有遭遇像《酒神》那樣的尷尬。弗雷德麗卡說:「那時候,我對亞歷山大愛得死去活來。」
我看見這個收割者在大熱天里辛苦勞作,他的背影模糊,在麥田裡,像中了邪似的,想儘快收割完麥子。這個情景讓我想到了死亡,人性就是我們要收割的麥子,因此,你可以將收割者看作播種者的對立面。但是,在這幅畫里,死亡就發生在陽光之下,太陽給世間萬物鋪上一層金色的外衣,所以死亡不會帶來悲傷。親愛的弟弟,我總是在作畫期間給你寫信,我像惡魔附身一樣瘋狂地工作,沒有感到一絲疲倦……畫中的景物全是黃色的,除了幾個紫色的山頭,但也有一點淡黃色和金色。我發現自己很奇怪,竟然能從病房的鐵欄杆里看見畫中的這個景象。
看到自己心愛的人遭到言語攻擊,弗雷德麗卡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才想到自己該如何反應。她怎麼都不覺得自己處於對抗的中心。她一開始是替拉斐爾擔心,拉斐爾在計程車里就緊張地說他不想貿然去參加這個慶功宴會,當他意識到自己破壞了晚宴的喜慶氛圍,他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後來,她看到馬丁娜·薩瑟蘭對亞歷山大的親昵舉動,便心生嫉妒。弗雷德麗卡看著拉斐爾,她一直都非常尊重、順從拉斐爾,這跟她對亞歷山大的感情不一樣。她既想在眾人面前維護他,避免他因失態遭受攻擊,又想狠狠地扇他一巴掌。至於亞歷山大,她不再質疑他創作的戲,她認為這部戲記錄了光明與黑暗的激烈戰鬥。她說:
威爾基將一份《曼徹斯特衛報》遞給弗雷德麗卡。他們在修士之家喝咖啡,這裏的濃縮咖啡機比亞歷山德拉咖啡館的更新,咖啡里加入了白沫、肉桂片和黑巧克力,既保留了咖啡的原始風味,口感又新鮮濃醇,用咖啡殘渣做出來的咖啡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但沒有結果,」弗里德麗卡匆忙說,「或者說,結果很恐怖,我自己放棄了。」
「為什麼?」
「你就是這樣的人。」
「謝謝你的好意。」
拉斐爾似乎很耿直,他所說的話好像都與在座的男男女女無關,令人感覺冷冰冰。如果是在聖邁克爾學院,在他家裡,弗雷德麗卡喜歡他的這種耿直,但這是在貝爾多瑞利餐廳,大家正觥籌交錯,他的耿直就要另當別論了。
「所以說你本應該和我在一起,我不是那種很刻意的人,我能讓你過得開心。」
「是嗎?」拉斐爾說,「那麼,我覺得我們就不應該去參加那個派對。」
亞歷山大發現,戲劇最終走上舞台,是靈感大浪淘沙的結果。然而,在綵排的時候,出現了奇迹般的一幕。海豚劇院是一個小劇院,原來是老建築,最近剛經過翻修。劇院在泰晤士河附近,遠離劇院區。劇院主要承辦試驗性戲劇演出,若是受到觀眾好評,人家就到更大的劇院去,那裡才是固定的演出場所。一個叫查爾斯·科尼克的年輕人為亞歷山大的戲劇擔任舞台設計師,同時負責燈光和視覺效果設計。他在斯萊德藝術學院教書,亞歷山大說讓舞台亮起來,他立馬就能明白。這部戲有三場,舞台始終都像一個封閉的、漸漸後撤的盒子,幕布要看起來很小,很明亮,但很遙遠。舞台上要放三樣道具:凡·高的黃椅子,實木加草墊;高更的椅子,更豪華一些,漆成紅褐色,閃著紫色的光,坐墊是綠色的;還有一個畫架,上面放著一大塊空白畫布,幾幅作品被製作成透明幻燈片,不時投影到畫布上,一幅是凡·高父親的《聖經》,一幅是一摞黃色的小說,那是凡·高在巴黎完成的,背景為粉紅色和白色,還有一幅是《餐桌》。
「你怎麼知道?」拉斐爾問,「你知道,在天才面前,普通人不能停止思考和判斷。」
「我覺得這部戲將凡·高的有趣之處庸俗化了,有點弗洛伊德的味道。故事追溯到了他的母親,強調了他和弟弟提奧的共生關係。很多人都存在這樣的問題,但沒有創作出偉大的藝術作品。他們錯失了太多的機會。哲學家海德格爾106寫過一篇文章,解釋了凡·高的靴子的實質和意義https://read.99csw.com,詩人阿爾托也說過,凡·高的精神病是社會誤解藝術的後果。但是,這部戲劇並沒有體現出思想或文化的意義,觀眾只看到了人物關係和舞檯燈光,恐怕這是一部典型的英式戲劇。它表現了——怎麼說呢,一種英國自然神秘主義,我可能無法欣賞,因為我不是英國人。你們總想把凡·高吸收同化到英國的傳統裏面,但我認為,在英國的傳統裏面,繪畫靈感來源於布萊克和塞繆爾·帕爾默,而寫作的靈感大多來自波伊斯和勞倫斯等小說家。凡·高認識倫勃朗,很了解印象派,但凡·高不是英國人。英國人很容易對玉米和花朵這類景物產生興奮,他們看不到更廣闊的世界。這是十分狹隘的藝術。
「滿意嗎?」科尼克問亞歷山大,「希望你能滿意。我自己很滿意。」
「你真是一個有道德底線的女孩。」
「既會刺|激人,也能達到和諧。」科尼克說。他接著又說:「我忘了凡·高是一個偉大的人物,我們太熟悉他了,所以,必須用這種三維圖像呈現一個全新的凡·高。你知道嗎,如今的畫家主要通過幻燈的顏色來學習美術,而不是油畫。當今的世界是投影的世界。那邊有一個集成現代美術燈箱,全都用上,舞台就會變得如夢如幻。」這些話讓亞歷山大聽著很開心。
後來,在劍橋,當關於這部戲的評論被發表時,她想通了更多的事情。總的來說,評論家對亞歷山大充滿敵意,儘管他們對洛奇和格里納韋比較寬容。她還發現,有些批評家受到了新興主流輿論的左右,紛紛批評亞歷山大不該把藝術、過去和個人作為創作主題。後來,這個輿論在《演藝人》中得到了體現。他們認為,凡·高是屬於普羅大眾的畫家,托尼·沃森專門在《劍橋評論》發表了長篇大論,聰明地引用了拉斐爾關於阿爾托和海德格爾的觀點。
亞歷山大介紹了坐在他旁邊的馬丁娜·薩瑟蘭。穿著黑色連衣裙、圍著白色小圍裙的黑頭髮女服務員端來了白葡萄酒燴青口貝和牛油果、蝦和煙熏鰻魚和肉醬,他們都吃得精光。弗雷德麗卡一直想找機會跟亞歷山大說自己很喜歡燈光效果。亞歷山大的話不多,拉斐爾也沒說什麼,馬丁娜側身靠近他,在燈光照射下,黑色鏤空領口內兩個長滿雀斑的乳|房若隱若現。
「哦,是的,當然。」弗雷德麗卡尖聲回答。她真的感到很憤慨。威爾基笑了。
「我對凡·高不是非常了解。」他說。
「你應該轉行做藝術新聞,這篇文章由你來寫,就會顯得與眾不同。」威爾基正在籌辦《時尚》雜誌的一個項目,「等到我的電視藝術節目辦起來,你可以來我的節目做嘉賓,你可以暢談亞歷山大的藝術,你可能不需要用『扣人心弦』和『機會』這樣的字眼,也不用提到克里斯托弗·弗賴伊。我們一起去看《黃椅子》吧?我們可以雇一輛大巴,拉上一幫劍橋的朋友,去給他今晚的首演捧場。在阿維尼翁那個溫暖的夜晚,我和他如同墜落的天使一樣從城垛上下來,你看得目瞪口呆,還記得嗎?你的心裏面還對他藕斷絲連吧?我永遠弄不懂你們為什麼分手。」
弗雷德麗卡不理會打聽個人私事的問題。
「關於詩體,我認為,在今天這個時代,再想用五步抑揚格寫詩是不可能的。我覺得,當今的主流是喬治詩人引領的偽浪漫主義狂想曲。我不認為凡·高作品的意義能用田園牧歌式的狂想曲來表達,但我的看法也許是錯的。」
「他知道嗎?」拉斐爾問。他不經意間表明,他認為愛情的正常狀態應該是雙方都不明說,彼此不明白對方的心意。
「您的看法也許是對的,」亞歷山大說,「現階段,我說不清這部戲是不是存在這些問題。如果存在您所批評的英式毛病,那也不是故意的,但我知道我也許存在這樣的毛病。在某種程度上,舞台表現確實借鑒了弗洛伊德的思想,但這一定會幹擾主題表現嗎?我以為……」他沒法說完這句話,「算了,這不重要。」他說。馬丁娜溫柔地拉起亞歷山大放在桌布上的手,緊緊地握住。
「這應該不妨礙您欣賞戲劇。您為什麼不喜歡凡·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