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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弗雷德麗卡聽出了他的意思,說:「我們今天就可以約一些朋友一起去酒吧,為《亂言塔》暢飲一番啊。我可以叫上艾倫、戴斯蒙德·布爾,再找其他幾個人。酒吧里儘管沒有魚子小麵包,但我們卻能為你舉杯慶賀。」
「但都是糟糕的想法。他們大概只要我簡單的幾句話,用於一行或兩行的引述。一兩行?我可不是一兩行,我是糾纏綿密的一整團!」
他再次來找弗雷德麗卡。一開始,彷彿上次的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站在哈梅林廣場42號門階上的那個人衣裝素淡,他穿著一套西裝,外套是無領的。這種西裝外套的流行風潮是被披頭士樂隊帶起來的,外套的顏色是沉靜的午夜藍,外套裏面搭了一件白色的馬球衫。目光投向他的那一刻,弗雷德麗卡體驗到一股性歡愉的來襲,她定神之後,費了一點腦力觀察,才敢確認那應該是保羅。
「噓,千萬別跟別人說。我正在構思一個關於藝術家的故事,會寫很多因藝術中毒已深,玩兒命地搞藝術的年輕人。但是藝術家們都相當討厭我。他們現在思維簡單,就像當兵的一樣。我可能也會寫一個在軍營里的故事。一個面臨圍攻卻依然死守的軍營,沒有人進入,也沒有人出來。」
他沒有安靜不動,他躡手躡腳地在她的房間里徘徊。把書從她的書架上拿下來后,又不按照原來的順序擺放回去。他把鎮紙放在手中把玩,看鎮紙能不能在手指上保持平衡,或者佯裝鎮紙險些從他手中跌落,然後又笑嘻嘻地把鎮紙重新放好。他一臉天真地和弗雷德麗卡說:「你的電唱機呢?你的唱片呢?我們來點兒音樂吧。」
「我自己也很心煩意亂。畢竟,我闖入了你的生活,我表現得失禮,我可能在做一些約翰不喜歡我做的事情,請原諒我。」
「裘德還可以為小說中那些酷刑的場面當模特。」一個女學生說。她上身穿著一件紫色的高領襯衫,襯衫上是星星點點的小雛菊碎花,下身是一條黑色的窄口裙,配了一雙俗稱「奶奶靴」的細跟靴子。
至於洛綺絲女士,儘管穿得不能算華美,也一直把臉盡量用兜帽捂住,甚至就連此刻放心地吃點東西也要背向陽光,但是她的臉上膚肉緊緻,沒有方寸鬆弛。有意思的是,亂言塔奇妙又詭異、完美又惡劣的生活竟然造就了她線條明顯的筋骨和運用自如的肌肉!在那個環境中,沒人預期女性會有這樣的進化,畢竟亂言塔的大多數女性都以錦衣玉食為樂,牛奶、絲綢是她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洛綺絲女士身上清晰可見的肌肉被視為「不得體」,或者說,被男人認為「非正常」。對亂言塔的年輕女人而言,長出了肌肉,還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袒胸露乳,甚至長出雪白的細滑的小肚腩,亂言塔的人認定,穠纖合度的身材、妖嬈嫵媚的身姿是花樣年華中的女子最好的裝飾,這一點任何女人都不能遺忘,尤其是已與青春告別的女子,更應該費盡心機維持形體之美。事實上,洛綺絲女士那兩顆叫人心馳神盪的玫瑰色碩圓寶石,在她長著淺藍色血管的雪花石膏般酥|胸上的兩顆寶石,已經頹然墜降了,已經失意下垂了,不僅如此,她的雙峰表面上出現了狹長的裂隙、凹陷的溝壑、蒼白的紋路、醜陋的傷口和乾涸的皸裂,與其說她的乳|房像雪球、鮮桃或其他美好的引起興奮的事物,不如說那是岩羚羊的皮,長在岩羚羊身上是好看的,若長在她身上……但不管怎麼說,她的騎行裝下,她的緊身胸衣,給了她胸部有力的托舉,讓她的雙乳至少在衣服中看起來是兩個蘋果的形狀。幸好,她的腰身是纖瘦的,她的大腿,在當時的風尚中,細到了與美無關的程度。也正是因為她的瘦,她的行動力大為提升,她握力增強,彈跳輕盈。這一切都看在納西斯眼中,而他在腦中盤算著還能看到什麼,不能看到什麼,不管能看或不能看,只要洛綺絲女士出現在他眼前,他便已心情愉悅、想象開闊。
「所以當我們歷盡千難萬險奔赴此地,你就已經知道一切要這樣終結?」
「那麼你就違反了你的人生準則。」
他們做|愛了。幾乎當夜一整個晚上,幾乎隔日一整個白天,百葉窗再沒拉起過,他們除了做|愛,就是行將做|愛或剛結束做|愛。他們多數時間在一片沉默、靜寂中做|愛,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能從聲帶發出的聲音,間或打破無聲的是膚肉相碰時短促的吧唧聲,或吮吸的咕嚕聲,或鳥兒般輕微哭泣的嚶嚶聲,或頭髮摩擦棉質床單時的噝噝聲,或手指、腳趾鉗住軀體、被單時的啪啦聲。他們謹慎、和善、從容地探索著彼此的身體,偶有慾念爆破或狂喜迸發,但他們緩慢地將慾念和狂喜壓制住,正當一切快要回復平淡時,兩人又能同時快速地撩撥彼此。她嘗遍了他身上的許多滋味,他有時候是乾涸的,有時候是微潤的;她也體察到他的許多性情,他有時候是光潔的,有時候是勇壯的。她對他的洞悉,像是他滲入了她的膚肉中,像是她流進了他的骨血里。還有任何兩個人的身體能比他們倆的更加緊密嗎?還有任何兩個活體細胞的結合能比他們倆的更純粹更交融嗎?他們像蛇一樣纏繞,像山羊一樣騰躍,像深海魚一樣吞噬,像山林里的野貓一樣追蹤著誘人的肉香。他們進食,也被進食,他們偶爾稍稍彈開,清醒一陣,但包裹著他們赤條條身體的是被他們的汗水體液浸透的同一條寢褥。他們兩人身體對彼此的急切渴望,和一度瀰漫在頭腦中的對「細胞融合」的恐懼,都在這幽深、迷離的黑暗中消失無蹤了,他們在那顆「神奇藥片」的庇佑下,任意歡愛,隨性歡愛,只知歡愛,盡情歡愛。弗雷德麗卡最享受的是平滑的下腹和平滑的小腹交疊時的溫暖感觸,與堅韌的骨盆和堅韌的骨盆撞擊時的衝動力量。當清晨再次到來,他們兩人像從一個整體中輕輕拆解之際,她摸了摸他的皮膚,摸到了黏滑的血液,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身體,也摸到了血液,她的手指被血染紅。「你看看我們倆。」她對他說。他們像兩個被塗上油彩的野人,身上是一條條的血痕,一抹抹的血污,一點點的血跡,周身是尚暖的就快乾掉的血液,宛如被紅色的油彩噴繪,畫上了紋樣:螺旋、小溪、掌紋、纏腰帶,兩個人像是拓印的作品,圖案是對稱互見的,你有的,我也有。那是弗雷德麗卡的血,是她下體滲漏的血液,那是避孕藥造成的血液中激素水平暫時升高又下降后的撤退性出血,不是女性那亘古不變的生理韻律。弗雷德麗卡趕忙去查看約翰·奧托卡爾是否會因這血淋淋的人體噴繪而反感,卻看到他正微笑著用手指勾描「血畫」的輪廓。
1966年的上半年,弗雷德麗卡也得面對自己的問題。關於她的離婚訴請,她好像永遠也等不到聽證會的到來,她被受聘于奈傑爾的律師所發來的一連串信件壓得透不過氣,那些信件的內容都是在說利奧的教育。最近一封是這樣寫的:「如果利奧能如預期一樣到斯韋恩伯恩學校或其他公立小學就讀,根據目前大致上的學年計劃,他已經開始學習拉丁語和法語了,這些外語都是為了能使他通過公學入學會考而進入公立中學所必學的。我的當事人奈傑爾·瑞佛先生已經獲知,在您為令郎所選擇的威廉·布萊克小學中,沒有此類準備課程的提供。我的當事人希望您知道,只要能讓令郎入讀一個雙方都可認同的赫里福德郡當地小學,我的當事人將欣然支付全部學費,他希望您能夠儘快針對他的提議給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答覆,以便迅速做出後續安排。」弗雷德麗卡將信中的幾個字剪下來,組成了一句,貼到了自己滿是「貼合」的摘錄簿上——「法語準備拉丁語小學全部疑惑機會語言」,然後興緻昂揚地寫了一封回信,當然,得先由自己的律師阿諾德·貝格比改寫成一封有法律「口吻」的正式信函,再遞交給奈傑爾的律師。
「你沒有保全顏面的權利,你也沒有保全顏面的需要!你現在正要前往的地方,就是讓你一度落荒而逃的地方,在那個地方,顏面的觀念早就滅絕了!」
洛綺絲女士閑散地躺在那片綠草上,她以為自己聽到風中傳來一陣笑聲。她覺得那是一聲聲短而尖細的笑,亦有一群人激昂的嘈雜談話,以及混合著嘶喊和吼叫的放歌。歌唱還配著沒有走音的樂聲,流暢又尖厲,是號角!她放棄了警戒,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是這片山林里山神發出的聲音吧,山神正在獵尋屬於他自己的樂趣。」她無比清楚,那根本不是什麼山神的聲音,但她同時心存僥倖:「當那激昂的鬧聲慢慢逼近時,希望那群人能草率地略過這片小樹林,希望那群人愚鈍到無法發現我在此的藏身之處。」她知道,她的希望會落空。
弗雷德麗卡問:「什麼時候?」
弗雷德麗卡拽著裘德的胳膊,把他從地下室帶往樓梯上,他們終於遠離了洗手間的區域。
「我在看你,我在想你。」
他們低聲細語。在他們兩人的頭頂上,莎斯基亞的雙腳發出快步小跑的咚咚聲,又突然在某處停住。阿加莎叫喚莎斯基亞的聲音傳來,聽不清楚她對女兒說了些什麼。
「請告訴我,考沃特,這個工具是設計給不特定的對象,還是專門為我設計的……」
「可我們不能忘卻那段時光,永遠也不能。」依然年輕氣盛的納西斯說,「因為那是給我們慘痛教育的一課,讓我們明白了什麼是過猶不及,讓我們領略了從自由到凌虐和奴役的不變性。我們必須回到我們原來的世界,宣導人應有節,欲應有度。」
「改天,我演奏給你聽,我們兩兄弟一起合奏給你聽。在這個時代,有誰不是通過音樂來認識世界?書籍就像是窗上的刮痕,是外化的,而深入內在,你會發現你的靈魂會在音樂中舒展。音樂比書籍壘起的金字塔可要高明多了。」
「當成真人一般?我親愛的弗雷德麗卡,他們比菲利普·湯因比先生、西里爾·康諾利先生、瑪麗-弗朗斯·史密斯都要真實!」
「我不是個流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禁慾者,我是一個為我創造出的世界哀悼的人。」
弗雷德麗卡說:「不必了,我不想知道。我還是覺得你應該離開這裏,我會把對約翰的情緒和約翰一起整理好、管理好,如果他認為有必要的話。」
我問他是否認為《亂言塔》會擁有一大批讀者。他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是的,我對此沒有疑問。」我追問他為什麼,問他書中的哪些部分或哪些內容最膾炙人口。
洛綺絲女士轉而乞求道:「我親愛的考沃特,我曾經愛你如同愛我自己的髮膚,也曾經甘願搭上我自己的性命只求能夠拯救你,並將之視為我高尚的命運,愛你如我,可為什麼你一定要阻止我離開亂言塔?我沒有成為你的敵人,沒有對你倒戈相向的念頭——因為你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如果他們捉到我,他們會用折磨你的方式來折磨我,他們知道我們曾是一體的,這一點你也清楚。我要抽身離去,只是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年老色衰、精疲力竭,我親愛的朋友啊,我已經再也無法在你為亂言塔那個自由國度所設計的宏偉藍圖中盡任何綿力。我的愛人,我的理想主義已經粉碎,但我的同情心尚存——我只想住進一個遠郊小屋中,一邊聊度餘生,一邊回憶我們曾有過的偉大願景,我們曾走過的美好歲月,還有你為這個世界所做出的那些驚人貢獻。肯定有人能夠替我實現你為我預設的角色,肯定有別人擁有比我更強大的內心,更強健的肢體,更堅定的意志。我是一個失去了影響力的人,考沃特,我不配再繼續留在你的陣營中,不配再與你為伴。但我現在依然記得你在我們最黑暗的日子里——那是我們一邊躲避革命軍的追捕,一邊規劃未來人生的時候——你說過,我們所要創立的新社會的真正原則是完整的自由度,用以在和諧狀態下,滿足身體和靈魂的任何慾望,哪怕是卑微的慾望,也要被滿足。可眼下,我尊敬的王,我身體和靈魂最卑微的慾望就是放棄在你的新社會中的生存位置。我渴求孤獨、貧窮、怠惰、庸俗、無聊,我渴求的全是我們在氣焰最囂張的時候所取笑和鄙薄的事物,但這些事物如今對我而言具有重要的確鑿的存在價值,我現在就像是一件被擰乾了水的舊衣,一根乾枯破損得快倒塌的木樁。噢,考沃特!噢,寬宏大量、心細如絲的考沃特!自由度也應該包括離開群體的選擇,慾望也應該囊括對慾望的戒除。讓我走吧,人們會世世代代傳揚讚美你的智慧和寬容!」
弗雷德麗卡還接待了保羅·奧托卡爾幾次來訪。他的雙胞胎兄弟約翰·奧托卡爾則來得越來越少,也再沒給弗雷德麗卡打過電話。所以當弗雷德麗卡從地下室的玻璃窗上看到一頭凌亂金髮下的那張臉,或者當她購物回家后在門口看見一個披黑色聚氯乙烯防水雨衣的身影,她才學會假設——這是保羅·奧托卡爾吧,因為他跟約翰不一樣,約翰白天有固定工作,不會隨意出現。儘管這樣,她還是覺得挺難辨認的。他們兩兄弟都聳肩弓身,他們兩兄弟的站姿和站法也一樣,他們兩兄弟嚴肅拘謹的、帶試探性的、迷人的微笑都是一樣的。
「在死亡之前,諷刺是最後一種滿足了。」參孫·奧里金悄聲說,「對一般命運多舛的女人來說,死可能都是一種滿足。但是對那位堪憐的洛綺絲女士來說,她的死卻不會令任何人滿足,尤其對我們偉大的設計師來說,更是如此,我相信他不會從她的read•99csw.com死里得到他預想的那種滿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足夠的眼界可以預知:他最終體驗到的滿足並不會如想象中那麼大——就算一開始有滿足,在不間斷的重複的試驗中,這種滿足也不見得有任何增強……我看,是時候籌劃我們自己的出逃了。你們說呢?我們應該比那兩個頭腦簡單的人更有計謀、更有魄力吧?」
「是的,我一直把設計計劃藏在我的頭腦中。」
「從長遠來看,她卻是失敗了的。她手中留下污點,也死於夢魘。我不一樣,我打算贏得這場官司,在自己的睡床上安然離世。」
「我曾經預想過一場慶祝——那是絕對會舉行的,但到現在還沒舉行過。斟滿香檳的酒杯會遞到我手上,當然,我不會一飲而盡,但我卻喜歡欣賞那些氣泡在酒杯里飛揚上升,最多吃幾片夾著魚子或小魚的烤麵包。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讀到一本描述有魚子小麵包的派對的書時——那時候我還在法國——我腦中立即有了這樣的想象:一個盛大羅馬狂歡派對,賓客都躺在小麵包上、長沙發椅上,像魚子一樣,每個人的顏色都不同,有鮭魚粉色的、天藍色的和古銅色的,像是秀色可餐的人體盛宴,每個人都熱情勃發,互送秋波。我還是期待著會有這樣一場為我的新書舉辦的狂歡,即使狂歡派對上的魚子小麵包都是小巧的、可食的、讓人下咽的——而不是給人坐在屁股底下的,那也好。」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到底是相同還是不同的嗎?看看我們兩兄弟擁有的是不是相同的面目、相同的聲音、相同的親吻?要不要我現在吻你?那麼你就能體會我們的吻是相同的,還是不同的。」
「用蜜罐里的爆裂的蜂蜜小氣泡來安撫你的好朋友屹耳吧!」裘德說,展示了他不尋常的閱讀興趣,「那好吧,我允許你安慰我,我們去好好喝一大罐啤酒吧。」
「我今天又聞到那個傻笑的男人的臭氣,」利奧說,「那個飄著臭氣的男人路過我們家,又從窗上向里看。」
「那我就這個周末去找你吧。」約翰·奧托卡爾說。
「好吧,我可以幫你列幾本書。」弗雷德麗卡說。
「他走了。我們爭吵過,之後就分開了。他早已走遠!」
「我那個新樂團的名字叫『扎格和齊格齊格齊山羊』,很妙吧?你覺得呢?」
「讓我們永遠都不要再動了吧。」弗雷德麗卡說,這個訴求顯然是純藝術性的,卻有失實際性,這句訴求恰恰讓訴求本身瓦解,她說完這句話,就意味著他們必須得移動,得起身,不能再一動不動了,他們都知道。
「現在走到了這一步,我們應該把亂言塔里那些日子當成一場噩夢。」洛綺絲女士咬下一小口肉腸,手上玩弄著一顆野櫻桃。
「是嗎?」
可是一進到弗雷德麗卡的房間,保羅·奧托卡爾又開始了他的逡巡。他邊遊走邊滔滔不絕地說:「事情是這樣的,我所屬的那個團體,哦,不是『扎格和齊格齊格齊山羊』——你對那個團體不感興趣,你對音樂也不感興趣,不過我所屬的另一個團體是一個頗有靈性的小組,我們要舉辦一個『詩歌周末』。約翰肯定告訴過你,我們兄弟倆,他和我,都是閱讀功能缺失的動物。我們都有語言文字上的障礙,所以我不知道為了這個『詩歌周末』,我應該從什麼讀起。對了,我們那個小組應該會定名為『靈虎』,好像有個叫里士滿·布萊的人會來給我們做個演講,講題是『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預見性』,我完全弄不明白這個講題的意思——但我學習速度很快,你可能已經發現了——我從《悲劇的誕生》中學到了很多知識,《悲劇的誕生》我是從約翰那裡讀到的,我取走了他的書。他知道,他能感覺到那本《悲劇的誕生》從他書桌上飛起來,飛進了我的背包里,我們倆就是這樣的,我們對於彼此有一種可視化的動態感知。不管怎麼樣,我今天來找你,目的是想讓你幫我擬一份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必讀書目名單。這麼一來,我就能讓我們的導師埃爾維特·甘德驚喜一下——我喜歡為埃爾維特製造驚喜——『詩歌周末』上還會請一位詩人來參与,他的名字叫菲恩萊特,這應該是姓氏或者筆名;還有一個藝名為『西洛』的表演者,他其實是『扎格和齊格齊格齊山羊』樂團里的鼓手……要一份書單,會不會給你添麻煩?如果不麻煩的話,就請你幫我列一個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購書單,或從必讀到補充閱讀的書單。你所推薦的書一定能開化我混沌的心智。」
「煩請您轉告您的當事人,基於我的了解,您的當事人,也就是我兒子的父親,他自己從未在任何考試中及格,不會說任何外語,也沒有閱讀習慣,而我本人則在中學高級水平考試中,四門外語皆得到優異成績,並且從劍橋獲得了英文系一等榮譽學位,另外,我目前和一位教育部負責人合住。基於以上種種理由,我認為針對我兒子的教育問題,我從根本上是相當關注的,並握有話語權。也請轉告您的當事人,我的父親退休前,是一位備受尊重和愛戴的傑出校長,我認為沒有人比他更關心教育和文明議題,相較之下,我認為您的當事人、我的丈夫,在教育和文明議題上,都充分顯示出他的欠缺。謝謝。」
「像野蠻人的儀式一樣。」
魯珀特·帕羅特讀完這篇專訪文章后,朝著休·平克大吼大叫。他的吼聲中總有著一絲氣音的質感,聽得出來,吼叫者本人也在苦苦壓抑這種氣音。他吼的是:「以後絕不許裘德·梅森再接受任何採訪!裘德·梅森讓所有與這本書有關的人都顏面盡失!」休·平克和顏悅色地給出自己的想法:很可能裘德盡量配合完成了一個像樣的採訪,但記者可能無緣無故地討厭裘德,或討厭那間甜點店,或討厭其他的什麼東西。「就比如裘德的氣味,」休·平克說,「不過那位女記者已經相當有修養地沒在文章中提及他的氣味,想必蛋白糖霜的香甜和裘德身上的酸臭混合起來,肯定不怎麼好聞吧。」休還覺得這篇專訪能夠刺|激書的銷量,他說得沒錯。《亂言塔》首印一下子就賣出了三千本,並且仍在熱銷。
「這麼費神耗時才做出來的工具,我想大概從我們一遷居到亂言塔,甚至還在趕路時,你就開始設計了吧?」
「那麼你說他到底想要什麼?」
聽到「書評」二字,裘德的臉悲戚地皺縮到一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評論文章,抽出一篇,念了一點。
「對,此時此刻。」
「請進吧。」弗雷德麗卡說。
「他不能找到一個他自己的姑娘嗎?」
「你也是啊,從所有的荒地爭霸和操場毆鬥中,你倖存下來了。」
「只要你鼓足全部勇氣,我們絕不會失敗!」魯珀特·帕羅特問弗雷德麗卡,「還記得這句話是誰說的嗎?」
除此之外,他是否也喜歡他的藝術系學生們呢?我期盼他除了喜歡自己,除了喜歡斷了頭的「天鵝點心」「修女點心」之外,也喜歡點別的東西。
「然後,這一切我都無可置喙?我只能任憑操控?」
「我看你現在還是離開吧,我還有事要做。」
考沃特拍了拍手,一台帶輪子的手推車被推到了舞台正中——是的,這一切發生在一個舞台上。手推車的上面擺放著一個小巧、尖銳的塔形或角樓形金屬制圓錐形物件,它的表面是平滑的,底部像是一個蠢人才會戴的那種有伸縮性的帽子一樣,整個器具底部拴在一條皮帶上,可以擠壓和拉伸,整體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奇形怪狀的馬鐙。
「我不會被擊垮的,」她柔聲道,「我是一個鬥士,你知道。你和我都不會被擊垮的。我們來一起面對,繼而擺脫這一切。我可以把他阻擋在我的世界之外。」
「裘德對此有什麼看法?」
「我倒是想碰碰我的運氣。」
「啊!」魯珀特·帕羅特想起了什麼似的。他大笑起來,笑得很溫暖,又有一絲悔意。「不是特別好的一個引用,我以後得留心點,以後可不能犯這樣的錯,尤其是面對庭上的詰問,我可不能說錯話。」
「如果你吻我,他不會介意,他反而會期待你吻我。我們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一面路標的前後兩面,他也心知肚明,親愛的蹙眉的弗雷德麗卡,僅有他的吻是不夠的,只有親吻了我們兩個人,這段感情體驗才是完整的,對你而言如此,對他而言亦如此,這他也是再清楚不過的。別生我的氣,吻我吧!他知道我在這裏,他現在肯定知道我來到了你這裏,他期待這一切的發生,我們兩個人一直都知道。你接受了我們中的一個,也要接受另一個,既然他知道我來了,那麼你就算拒絕了我們中的一個,也會拒絕另一個。或者拒絕反而是一件好事,我們兩個人對你來說,可能無法承受。」
「你別跟著傻了!她才沒聰明到能有這麼詼諧幽默的表達,她完全是蠢豬!你快看看她引述我說『那些令人反胃的藝術系學生懶得苦練基本功,也不願學習偉人』的那段。她根本聽不出我的反諷!」
我不知道該期待些什麼。一開始我以為他是一個誤闖入咖啡館的遊民,後來才知道他是我的受訪者——我相信這是他刻意製造給我的第一印象。他留著非常長的頭髮,發色深灰,中分;至於他的服裝,是一件絲絨的裙袍式服飾,我懷疑原色應該是柔藍色的。他配了一條絲絨褲子,仁慈地說,他穿得算是得體,不過他的鞋子上有破洞。他臉型較長,骨骼突出,眼皮耷拉,導致眼睛看起來半睜半閉。他真的可以先清洗一下再出門,儘管他的穿著已經搶盡了風頭。他像是童話故事中的人物,是虎克船長、咕嚕和薩德侯爵的三種形象的綜合體。尤其是薩德侯爵,裘德自稱學到了他的筆法。
「我也這麼覺得,畢竟我花了很多心血來研製。」
「不能讓她經歷那種懲罰,直接被處死都比接受那種懲罰來得好。」參孫·奧里金說,「至少死還比較快一點。」
伯吉斯還大胆預測裘德的這本書含有「墮落和腐化傾向」,很有可能會因淫穢猥瑣、有傷風化而面臨被起訴的巨大風險。但伯吉斯又心存疑問:這本書會不會也會因為同樣的理由,而被還以清白?伯吉斯說:「真正的色情作品是有動力學作用的,能把一切轉化成實際行動,因色情作品是挑逗的、刺|激的,讓肢體產生興奮,讓精神尋找釋放。因此,《亂言塔》不能被歸類於色情作品,因為作者深刻關心的還是道德,是對與錯,所以他筆下的內容是缺乏動力學質量的。」伯吉斯論證道:「藝術的價值總是被能讓人由靜至動、付諸實踐的那些元素所磨滅,這些元素一出現,藝術的價值就蕩然無存。另外,色情作品和八股文字如果從純粹的美學標準上判斷,都是應該被唾棄的。」在伯吉斯看來,裘德·梅森是既八股又色情的,經由伯吉斯的推測,裘德將自己的立場投射在他塑造的一個角色中,那個角色便是參孫·奧里金,那個被克雷布斯人交還給考沃特的人質,最終向考沃特投誠的前敵對分子。這個人物在書中,表現出一種尼采式的人格,並宣稱應該克制本能衝動和性|欲望。可是這個人物在現實中對應的正是作者裘德·梅森,裘德·梅森選擇構築起這個寓言,這一切都是裘德·梅森鍛造出的一台機器和為機器設計的發條裝置。他又反過來以戲仿或模仿的方式戲謔這台機器及其驅動原理,諷刺施虐狂和受虐狂的華麗裝扮和殘虐玩具,斥責人類膚淺的色情偽裝和變態狂歡。讀者可以自行判別:他的搔癢真的讓人春心蕩漾?他文字中的齒輪開動時,真的能順便打開引起效仿的開關?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不制動,而制靜。伯吉斯列舉《尤利西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虹》說:「這些文學作品本身的情感已於書頁間卸除殆盡,卻在書頁外製造出被藝術凈化過的情感抒發。」裘德·梅森,儘管有著不可低估的才華和獨創性,卻在一種曖昧和危險的方式中進行創造。弗洛伊德和靡菲斯特可能會對著裘德·梅森露出嘲弄的笑容,就像裘德·梅森自己看著他筆下的考沃特時所流露的表情一樣。
「我標註了你,」約翰·奧托卡爾說,「我們兩人互相標註了。」
「至少你的作品引起了大家的討論,如果他們把你的書視為『癥狀』,他們會更廣泛地討論。我們快離開洗手間這個區域吧,裘德,跟我聊聊你對瑪麗-弗朗斯·史密斯的觀感。」
「這是一個好問題,但我可以回答。他想讓我和他同時擁有同樣的東西,他想要表現得更好——他想讓我和他同時與你戀愛、做|愛,他想成為表現得更好的那個人。」
弗雷德麗卡問:「那魯珀特·帕羅特是否滿意《亂言塔》的銷量?」這引起裘德更多嘆息。
「他只想要我的,不管是誰。可是,我不想那樣——這就是我和他之間九-九-藏-書的一個不同。」
「你還想要一份文學評論書目,或者只要浪漫主義詩作名篇就夠了?」
弗雷德麗卡說:「你不能讓他總佔上風,那對你和他都是不對的。」
藝術家們一品脫一品脫地喝啤酒,喝了幾巡。裘德也給自己灌了不少「血腥」,他一遍一遍地對侍應生說:「我只要血腥瑪麗里的血腥,謝謝,親愛的。」弗雷德麗卡覺得暢飲開始至今,有一個時刻讓她實實在在意識到了裘德的醜陋,那就是明明大家心照不宣地以為裘德至少會請大家喝一輪,但他並沒有那麼做。弗雷德麗卡不知道裘德是否聽得到眾人的耳語和低吼。有人壓低聲線說:「沒想到他是出了一本暢銷書的作家,卻表現得像個一整個畫室里沒賣出一張畫的畫家一樣,連杯酒也不請。」趁裘德去洗手間的時候,弗雷德麗卡提議說要請大家喝一輪——那個年代還不是女權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男女薪酬差距仍然很大,所以在酒吧里請一大輪酒,對女性來說,儘管不是不可能的,卻也是所費不貲的。艾倫幫她把酒端過來,說要幫她付賬,她堅決不肯,裘德踩在紅色高腳凳上對著鏡子磨磨蹭蹭整理衣服,更是讓她氣得乾瞪眼,因為他好像沒看見弗雷德麗卡結賬。十四品脫的啤酒和一杯純「血腥」,讓她的錢包破了一個大洞,她本來就沒什麼錢。
弗雷德麗卡從魯珀特·帕羅特那裡聽到了這個消息,她去位於接骨木花宅邸2號的出版社時,帶了一大疊報紙,還有一個籃子,以便帶走更多書。帕羅特坐在書桌後面,說:「你看看,還不都是因為你給我帶來的這塊燙手山芋!」他邊說邊把皇家檢控署的公函遞給她看。「他們還扣押了所有的庫存書,」他圓潤的雙頰越發泛出粉紅色,他的眼睛也亮鋥鋥的,「我們得打這場仗!」他說,「我們得戰鬥,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不管經歷什麼痛苦。這是一個原則問題,是一個信念自由的問題,是一個言論自由的問題。如果他們那樣的人在這場戰爭中獲勝,那麼我們將退回到一個焚書的黑暗社會中,在那個社會裡,焚書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就是焚人了!」
「請坐。」
「我們必須盡我們所能,不過,我們可能連自己也救不了。」格里姆上校說。
「你如此美麗,怎麼能甘於逃避一切事情?」納西斯反問,他暗地裡為自己的急中生智感到自豪,他本來想說的是「你依然美麗」,當然,這個說法不合時宜。
弗雷德麗卡的眼光被另一篇刊登不久的書評吸引住了。
1966年3月,《亂言塔》出版;4月,哈羅德·威爾遜以突飛猛進的高達97%的有效多數票贏得了大選。《亂言塔》已經賣出了六千本,並引起熱議。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告訴弗雷德麗卡: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成員之一、牛津大學英語系講師娜奧米·盧里博士私下裡向亞歷山大透露,皇家檢控署的檢察總長已經要求她閱讀《亂言塔》,並提交一份報告,給出依據1959年的《淫穢出版物法》法令對這本書提起控訴恰當與否的意見,她還被要求對專家是否會支持這本書進行觀點收集。盧里博士對亞歷山大說:「我不喜歡這本書,但我認為從文學價值的層面上看,這本書是值得出版的。」
「你看過我,你想過我,對嗎?」
他又繼續在弗雷德麗卡房間中巡行。
伯吉斯指出,裘德·梅森則是20世紀60年代的新派藝術家,寓言編撰者。他的寓言故事在一個更像「后大革命時代」的法國這一背景設定中,重現了奧古斯丁和貝拉基的交鋒,而在裘德構建的時空中,薩德侯爵冷笑著宣揚著對自由和恐懼的理論,薩德侯爵因此化為一個變節的奧古斯丁信徒;與此同時,溫柔親切又瘋瘋癲癲的查爾斯·傅立葉創建了一個和諧的烏托邦境界,在那個境界里,繁星互相輝耀,併合唱出悠揚婉轉的歌,因為人類的激|情慾望和性|愛自由以及無盡歡愉,溫潤了宇宙,並改變了天體的樂章,把海洋翻覆成一汪酸甜適口的檸檬汁,鯊魚成了超級郵輪,大型虎鯊成了大型運輸設備。「裘德·梅森筆下的角色,攪進了他們偉大的設計師——一個典型傅立葉主義者的烏托邦構想中,」伯吉斯分析道,「那個烏托邦構想是條粗壯的機械傳送帶,能把所有人運載到薩德侯爵的地下暗道和地牢中。」
「它自始至終都是為你設計的,它的尺寸、比例和構造,都為你量身定製,我一次又一次地親自測量,就是為了能把它放進你身下的那個珠寶匣。」
「但你就這樣撐過來了,不是嗎?」艾倫說。
「這個周末行嗎?」約翰·奧托卡爾說。
「我的一切都不會終結,」考沃特說,「但你的一切會在此終結,除非我的工具是有瑕疵、有缺陷的,不過請放心,我保證它的使用效果盡如人意。」
「我真的需要你此刻馬上離開。」
「好吧,弗雷德麗卡·波特卻只有一個,就這麼一個,沒有多餘的。我就是我,我無法靈肉分離,無法被分解成等量或不等量的半個或殘餘。而且這一刻,我要的就是你,你就是我想要的,除非你繼續自怨自艾或自我否決下去,那麼我便會陷入愁苦中——即便是那樣,他也別想得到我,拒絕了他之後,我更不會任由你撿拾。約翰·奧托卡爾,你們兩個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強迫和歪曲我的心志,你要走要留,我悉聽尊便。只不過,我必須警告你,我必須警告你——我不是你們兄弟兩人可以丟來丟去的一個絨球,我不允許你們在我背後議論我、分享我,我永遠都只會過我自己要的生活,但是,在這一刻,我的生活中可以容納你的存在,我說完了。」
他滿頭鬈髮,全是密實的小卷,穿了一件芥末黃的背心,搭配上一條格子呢領帶——怎麼看也不像一個為捍衛言論自由而犧牲的烈士。弗雷德麗卡問:「我們該怎麼做?」
伯吉斯的書評從一段對惡的闡述開始,他用戈爾丁的格言提綱挈領:「惡出於人,有如蜜產於蜂。」伯吉斯提出一個看法:英國人總是對於「惡」感到局促不安。伯吉斯寫道:英國人無法越過對與錯來看事情,他們總是自然而然地依照世俗喜劇的標準來進行判斷,在他們心目中,道德品行跟社會等級緊密地糾纏在一起。而在天主教和加爾文教派教義佔主導地位的地域,作家們就不憚于指出地獄中充滿著硫黃的臭味,也勇於直面善與惡永恆的對峙。接下來,伯吉斯還引用了阿爾·阿爾瓦雷斯現代詩詩集中激勵人心的序文《超越了文雅的原則》,與猶太人大屠殺、核威懾等現代史上人類的惡行相對照。
「諷刺?如果你是個女的,當他把一個會噬咬、會擦傷、會鋸割的金屬裝置放進你的屄里,那時候,諷刺才是最沒用的武器!」圖爾德斯·坎托憤怒地說。
洛綺絲女士耳聞也閱讀過許多男女英雄英勇面對摧殘折辱的故事。她真誠地相信如果施虐者或行刑者的毅力和決心更加頑固、強悍,那麼那些英雄是根本撐不下去的。她也真誠地相信,自己還有最後一次乞求、告饒的機會,但在某種意念的支持下,她拒絕了那個機會,她告別了以前的自己。她覺得貪生怕死不該是此刻這個洛綺絲的所作所為,她覺得自己不該奢望能挺過這個工具對其「設計目的」和「服務功能」的實踐。她漠然地說:「真是個精妙的工具啊。」
她站在他身後,雙手環抱著他,感覺到他在戰慄。
「弗雷德麗卡,我覺得如果我直接穿上我的外套,徑直走出你的房間,永不再回來,可能會給我們倆節省很多痛苦和糾結。不然的話,後果對你我來說太殘忍了。我們就從現在開始吧,或者我先問你——對你,他說了什麼?他做了什麼?對他,你說了什麼?你做了什麼?或者我什麼也不問你,我們就共處一室,保持安靜,只讓你和我在心裏面去想象……想象你和我的生活,你和我的感情,但他始終會變成一個你和我之間的惡魔,一頭巨大的惡魔。我已經看出來了,你現在看著的不是我——不僅僅是我一個人——而是我和他兩個人,你對比,你好奇,你猜疑。你的回憶全都混淆了——那個微笑究竟來自哪個人?對詩歌有興趣的是哪個人?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可能我和他都曾有一樣的微笑,都對詩歌有過或有著興趣。把我們兩兄弟強行割裂,是一種暴行,弗雷德麗卡,那是一個不自然的舉動,你不會想那麼做的。我,要麼,就佔有你的全部,要麼,就徹底失去你。」
「你真是個忘恩負義的流氓,他們的評論都沒有辱沒你的作品!」
「那些學生真是令人反胃!」他脫口而出,隨即又改口,或說更正,「那些學生本身正處於一個令人反胃的狀態中。他們正在拉斷他們的枷鎖。他們不會因壓制而屈服,去盲目地和誰表現出親密,也不會被盛名所惑,認為有必要朝拜米開朗琪羅的繪畫,或讚美羅斯金的技巧。他們都會盡量保持各自的獨創性,這是一種很新的意識,這證明他們沒有被陳腐的美學教條和複雜的藝術史所玷污,清新、純真和質樸的氣息反應在這些學生的身上和作品中。」裘德說這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嚴謹,但我也難辨其所言真偽。
《衛報》的評論標題為《受傷的外科醫生來鋪了鋼板》,評論總結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病態的社會中,我們面對自身病態的方法是面對病態,與病態共生,並把我們藏匿羞恥心、詭計遁詞、分裂意識、鈍化感知的地方統統掀個底朝天,攤在太陽下,然後勇敢地穿越污穢和嫌惡,換取新知、新解。我們處於一個崩潰的精神狀態中,只有讓我們的壓抑感也一起徹底崩潰,才能使我們真正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病態,從而由此走上一條艱難又危險的自我重塑之路。評論人堅持的觀點是:「我們必須得接受一個事實:我們都是令人噁心的!」評論人更盛讚裘德·梅森:「裘德·梅森替我們所有人,向前走出了無畏無懼的第一步!」
《亂言塔》的封面上,是一座藍黑夜色中的黑塔,塔樓的圖案則帶有迪士尼風格,一輪白色的月亮懸在其中一座塔樓的塔尖上,白色的拱形窗戶反射著月亮的寒光。塔下是一隊衣衫不整的人,多數是女性的形象,她們穿著高腰的緊身裙,披頭散髮、乳|房外露,排在呈螺旋狀登塔那隊人的隊伍末端,人群的影像最終消失在一個門廊中。封面上的人讓弗雷德麗卡覺得有些似曾相識,或許是因為他們輕薄到幾乎透明的衣服——啊,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那些千里迢迢從四面八方趕來上夜間課程,熱愛著藝術的「虔誠」女學生,穿的不也是很類似的衣服?這讓弗雷德麗卡莞爾一笑。她的視線回到這本書上,書的封面印刷只用了三種顏色:鈷藍色、黑色、粉色,封面上寫著「亂言塔」,書名下一行是「裘德·梅森著」,字體是統一的黑色哥特體。翻到扉頁,有一句話:「亂言塔:一個獻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的故事——裘德·梅森[著]」。這本書出版於1966年3月,弗雷德麗卡收到了兩本贈書,一本是魯珀特·帕羅特寄來的,贈言寫著:「感謝你讓這本書進入我的視線中,我確信這本書是值得出版的,希望這本書能不負眾望,成為暢銷書。」另一本是裘德·梅森寄來的,他的贈言是這樣寫的:「致弗雷德麗卡:一個曾經覺得我無法成事,後來又鞭策著我讓我成事的人。讓我以可能是最不恰當的理解來稱呼你為『這本書唯一的催生者』。我胡言亂語,我向你致敬。——裘德。」
「是麥克白夫人吧?如果我沒說錯的話。」
「我個人是禁慾的,我將性|欲享受從人生中摒除。」參孫·奧里金也沒有直接回應格里姆上校的疑惑,「我不想死於一個疼痛感的試驗,也不想死於某人對某事喪心病狂的鑽研。如果不考慮離開,我們應該想方設法來滿足我們偉大的設計師,與此同時也盡量保全、怡悅我們自己。」
「啊……」餐桌上的約翰·奧托卡爾嘴裏只發出這樣一個聲音。他放下刀叉,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直視著窗外陰暗的樓梯井。
「你能不能坐下來?你這麼晃來晃去讓我心煩意亂。」
「我們或許能儘力救她。」圖爾德斯·坎托悄悄跟格里姆上校說。
裘德·梅森是一個難訪的人,他通常對一些再普通不過的問題都只用一個簡單的「不」,或一陣堅決的沉默來回應。他也不願意透露他的出生地、他的教育背景、他的居住區域,連他有沒有和家人同住,或有沒有朋友這樣的問題,他都三緘其口。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地「有教養」,他發音清晰短促,鼻音厚重,比英國廣播公司播音員的腔調還要誇張,他的英語有一種故園遺風,但音調較高,也刺耳。他坦承自己是個肄業生,從一個寄宿學校里逃了出來。他自稱「從此後,我墜入了暗黑深淵」,那麼,據此推測,他是從棄學后,才開始鑽研超現實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學說,並且成為劇作家讓·熱內的擁躉之一,他將熱內奉為「大師」,卻否認熱內是他在生活方式上的範本。裘德說:「熱內相信偷竊是好的,是一種促進商品在不同社會階層間流通的簡易手段,但我本身不缺乏物質也不需要物質,所以我從不偷竊,也未遭偷竊。」
「我能開心得起來嗎?」他說,「你試試看被人稱為『下流疫病的後遺症』是什麼感覺?我就是我,我希望我一直保持這樣,我也希望書就是我的反映或投射,也https://read.99csw.com是我的藝術性創造。我一直相信自己,也維護自己,我不是能給他們含沙射影、肆意凌|辱的那種人。」
「嗯,一部分是這樣,另一部分又不是這樣。我以為我能擺脫他、遠離他——但我明白了,我不能——我做不到,是有原因的——非常確鑿的原因——同時,我又很想要我自己的人生。」
帕羅特顯然獨具慧眼,他總能嗅到那些有傷風化的書一旦出版所能帶來的商業成功——他還曾經出版過菲莉絲·普拉特的《日常食品》,那本書描寫了與鄉野神職人員有關的持刀傷人事件和鵝肝危機,是一本暢銷書。
「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你看著我的眼睛,讓我告訴你:我是嘴唇沒有被你親吻過的那個人,我是身體沒有為你展示過的那個人。所以,對你來說,當你看著我的時候,看著一個對你來說很陌生卻又很熟悉的,或者不陌生卻也不熟悉的人,那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還是一件可怕的事?」
考沃特說:「假如說,這個工具纏在你的關節上,當皮帶從它設計獨特的底部的那些小孔洞中被拉緊,那些鋼製的尖齒就會刺出來,狠狠地刺穿它們接觸到的表面,因此能緊緊固定在一處;而當它的尖狀的頂端插入任何可以插|進去的綿軟的縫隙,它的圓棒便會打開無數的小口,從小口中會探出無數微小的舌尖,那些舌尖會纏繞、舔舐和搔癢,但這些小舌尖也是精鋼製成的,事實上它們是磨礪過的刀鋒,所以能夠進行刨削、切割、雕刻等運作,一絲一毫、一方一寸。」考沃特接下來直截了當地對洛綺絲女士說:「這個工具是專門為進入你的身體而設計的,能從內部擴張開來,頂點的尖頭是它開花結果的地方,但它一路延伸挺進的過程中,帶來的是高潮不斷,它就像一個名副其實的密林,各種灌木櫛比叢生,伸出柔軟的、深探的觸手,它們一起運作時,能帶來強烈的快|感——這些摺疊式小刀、小叉子、小鑷子、剪刀、轉動的細絲、攪拌齒輪、鉗子、針,會在震動、液體分泌和氣體流動中一觸即發,協同合作……」
「到床上去。」弗雷德麗卡對約翰·奧托卡爾說。她上前去,要拉下百葉窗,恍然間,她好像看見窗外有個穿著暗色聚氯乙烯雨衣耐心站著的金髮的人影。她緊張地把臉貼近玻璃,但看不到任何東西。她這才把百葉窗全部拉下,伸展了一下手臂。「隨便吧,想透過半透明的折葉來窺視兩個影影綽綽的人融為一體,那就看吧。」她開始解開約翰·奧托卡爾上衣的扣子。
弗雷德麗卡坐在那裡寫著。她寫下《忽必烈汗》《古舟子詠》《不朽頌》《許珀里翁的隕落》。正當弗雷德麗卡寫著,保羅·奧托卡爾說了一句:「我希望我上次沒有給你造成困擾。我那時候精神異常亢奮,若有冒犯,請你原諒。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保有那種低調的友情。」
「天啊,裘德·梅森!你是說那些評論人應該把你書中那些角色當成真人一般來討論嗎?」
「我沒有電唱機。我是個音盲,我喜歡安靜,如果播放著音樂,我就沒辦法思考。」
在哈梅林廣場的家中,她帶著憤慨,向艾倫·梅爾維爾和托尼·沃森講述她丈夫的「教育理念」。艾倫和托尼都是她在劍橋時的同學,前者是個真的變色龍,後者是個假的變色龍。艾倫,這位真變色龍,他高雅的舉止完全掩蓋了他為走出格拉斯哥工人階級家庭所經歷的慘烈和艱難掙扎,更不用說這一路上所必須面對的重重競爭,他對教育對人類的提升作用顯然別有感觸。艾倫好奇弗雷德麗卡為什麼會反對利奧進入公立學校,艾倫說:「搞不好利奧會在鄉下的公立學校過得很開心,畢竟學校里有特定的教育標準和有教養的男同學們。」托尼,這位假變色龍,其實也善於「仿冒」,他是一個社會主義學者的兒子,出生於富庶之家,讀過預科學校,也讀過公立學校,但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工人階級家庭出身的小夥子,喜歡穿羊毛襯衫和工人穿的山藍色的防雨厚夾克,可是他實際上是飽學的。托尼就非常贊成利奧待在現在的小學。「如果他在學校操場上被欺負了,你一眼就能看到;如果他不認真學習,你也一下就能發現。艾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三十個男孩子共用一個更衣室,晚上又一齊在床上想媽媽想得呼天搶地,那根本就是個鱷魚池,孩子們難免彼此間拳腳相向、惡形惡狀,那樣的學校儼然是一個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世界。而且你也不知道晚上究竟是怎樣的變態把你的孩子哄上床,我就知道。」
弗雷德麗卡也被激怒了:「你必須明晰我的立場和決心,你必須拋開悲觀,你必須戰鬥!你不能剛剛進入我的生活就抽身遠去,只因為他正千方百計想要滲入我的生活。你是不是在童年的時候就一直任他隨心所欲、予取予求,比如蛋糕、小三輪車、小刀具之類的?」
弗雷德麗卡沒有向約翰提及,她起了疑心,她孤零零地焦慮著。
「也有的人無法倖存。」
「我討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討啊!」
「不疼。很美麗,又溫熱,還閃光。」
他緊接著掃視四下,問:「你帶著一起脫逃的那個毛頭蠢材呢?納西斯在哪裡?」
弗雷德麗卡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男洗手間外遇到了裘德·梅森,他依然穿著那件藍絲絨裙袍——可能本該是一個名叫卡羅琳的女人才會穿的東西。要是用地毯拍打器拍撣那件衣服,上面陳年累積的油漬污垢可能會化成雲朵飄走。他的頭髮扭曲僵直,可能再也梳不開,灰濛濛地像落了一層鐵屑,從遠古時就未曾清除的油脂分泌物讓他部分的頭髮結成硬塊,油油亮亮的,長發一直延伸到他裙袍的褶邊上。裙袍上長滿淡淡的斑點,像一隻只振翅欲飛的蛾子。也許是剛從洗手間出來,他身上還沾著粉色廁紙的紙屑,將整件衣服裝飾得更有視覺爆發力。他身上本來就有一種酸腐味,現在又加上了馬桶的氣味。弗雷德麗卡謝謝他贈的書,並祝賀他第一本書的出版,問他讀到的書評是否令他開心。
這個封面在弗雷德麗卡看來尚能過關,說精美就談不上了。不過達到了刺|激視覺的效果,而且簡約。缺點是多多少少給人一種「這是一本托爾金式奇幻小說」的錯覺。
「但我的樂感早就棄我而去。」
不管什麼原因都好,約翰的這次來訪,終止了保羅的侵擾,至少在好長一段時間內,保羅再沒來過。弗雷德麗卡思索著,是不是保羅以某種方式覺察到兩人的心跡,而這種覺察阻隔了他。可是,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覺察呢?覺察到了什麼呢?她得不出答案。一兩個星期之後,血痕早已徹底從她身上洗凈了,而在她記憶中,在她心中,那條血痕只不過降溫、褪色了一點,僅是一點。她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覺得不須知道她和約翰·奧托卡爾意欲何為、情歸何處。除了阿加莎,弗雷德麗卡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和約翰·奧托卡爾的事情,即使是對阿加莎,弗雷德麗卡也說得不多。弗雷德麗卡對阿加莎說:「約翰·奧托卡爾只是我此刻一個秘密的情人,一種隱匿的歡愉。我與利奧的未來,和約翰·奧托卡爾沒有關聯。」但她這次明顯感覺到一種不自由——不像以前的那種自由。以前她是可以隨時進入和退出任何一段戀慕、愛情、慾望關係的,但現在有了利奧,利奧在觀察,在算計,在妒忌,在追問,利奧隨時要掌握她的行蹤、她的情緒、她的計劃。利奧的窺伺畢竟和保羅的不同,利奧的窺伺更有重量,更像負擔。直到初夏,保羅都沒有出現在弗雷德麗卡眼前,弗雷德麗卡意識到:至少他曾出現在利奧眼前,應該不止一次。
《倫敦標準晚報》派來採訪裘德的竟然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女記者,而且打扮得很時髦——不管怎麼樣,在20世紀60年代中後期的倫敦,「時髦」是一個正在興起的發著誘惑之光一般的新概念,人人都要趕搭「時髦」這班車。《倫敦標準晚報》派來的女記者名叫瑪麗安娜·圖古德。
此時的納西斯人在灌木叢深處,渾身僵硬,紋絲不動,他原本在小解,尿到一半,他的陽|具正被他握在手中,陽|具和他人一樣,像被凍住了,他不敢繼續尿,連抖動也不敢,怕因陽|具不小心弄出動靜,害他被擒獲。當納西斯聽到洛綺絲女士奮力一呼,想要警告並拯救他的時候,他陷入了天人交戰,是否應該衝出灌木叢去保護她?但這不切合實際,畢竟獵犬在側,而弓箭手也隨時待命。還是留在原處,接受她相救的一番心意?其實他根本無須兩難,也不用在道德良知中迷走,因為獵犬嗅到了他的氣味,一路追蹤到了灌木叢中。獵犬沖跳過去就開始殘暴撕咬他沒繫上紐扣的馬褲,他漂亮的雙手以及他企圖用雙手護住的柔嫩陽|具,也沒有倖免,頃刻間,他的雙手和胯|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考沃特趕到了,一把抓起納西斯,把納西斯綁到馬鞍上,納西斯血流如注,失去意識;考沃特也把洛綺絲女士捆了起來,她衣衫不整,目光獃滯。所有人騎馬回到了亂言塔。
「至少不會違反你的人生準則,上校先生,我們清楚你精於此道。」
「這是血契,」他對她說,「你可以在你身上讀出我,也可以在我身上讀出你。」
當考沃特趕來加入對洛綺絲女士的搜身時,洛綺絲女士的衣裙已經被滴滿從獵犬額骨口中噴濺出來的惡臭口水,她的衣袖被撕破了,染上了血,因為她曾跟這群搜索者和獵犬奮力一搏,連她的裙裾也被扯爛,衣衫襤褸的她甚至無以遮羞,她的胯部完全袒露在眾人眼前。她驚懼地合攏雙腿,找碎布掩蓋下體。考沃特卻邪惡地說:「我又不是沒看過你赤|裸下半身的樣子,看過太多太多次,所以沒有必要遮遮掩掩,故作端莊,你就讓它敞開吧。」
「記者永遠也聽不出來反諷——實際上,大多數人都聽不出來,你和我都一樣。她可能心知肚明這一點,因此才故意把『信仰危機』寫成『鵝肝危機』,這就是她的反諷。」
「雖說是這樣沒錯,但我自己也辛勤地付出了體力。」
弗雷德麗卡在自己的辦公室外面被裘德攔住。他又從他的內兜里掏出那一疊書評和報道,氣急敗壞地抽出《倫敦標準晚報》的那篇專訪。他暴跳如雷,最令他詬病的是瑪麗安娜·圖古德在介紹菲莉絲·普拉特的小說《日常食品》時,說它是描述「鵝肝危機」的一本書。「這些年輕人簡直目不識丁!」他嚷嚷著,「明明不會,還寫什麼法語!『Crise de foi』才是『信仰危機』!她寫成『Crise de foie』,多加一個字母,變成了『鵝肝危機』!她以為來到了法式小館,就要跟鵝肝掛上鉤嗎?什麼鵝肝?簡直是一頭蠢豬!」
《文匯》上有一篇署名為「瑪麗-弗朗斯·史密斯」的長篇評論文章,署名下方點明了瑪麗-弗朗斯·史密斯的身份:「倫敦大學艾伯特王子學院比較文學系卡萊爾教授。」史密斯教授本身是位學者,她將《亂言塔》作為學術論文來分析,試圖揭示「后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法國思想家查爾斯·傅立葉和作家薩德侯爵自由探索精神和藝術表達理念在書中的滲透。史密斯教授撰述說:「儘管薩德侯爵被囚禁在巴士底獄,卻能夠通過他茅廁里的排水管驅策世人。」她還寫道:「目前的法國思想家繼承了超現實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思想家的遺風,對傅立葉和薩德侯爵的觀點有著相當濃厚的興趣。傅立葉比較溫和地相信,對任何一種人性|欲望的儘可能滿足與寬容,都能將人類和諧地引至一個新天堂,一個新的耶路撒冷;薩德侯爵的信仰儘管比較黑暗,卻與傅立葉如出一轍,同時更加激進,薩德認為人類的自然激|情應該被政府承認和容許,他亦堅持,非常態的行為可被視作將人類與原始天性溝通的一種有利工具,也能夠給人類提供窺察、洞悉自己天性的方法。薩德侯爵對違反倫常、背離道德的哲學興趣,可以與尼採的某些學說產生聯繫,畢竟尼采曾說:人們從《俄狄浦斯王》中汲取的智慧經驗,從《哈姆雷特》中收穫的諒解感受,都與人類的非常態行為有直接關係。」
考沃特故作正經地說:「我會認真觀察和研究:快|感與痛感是否有一種善變的、絕佳的關聯?相當引人入勝的是:快|感與痛感是否是可以互相轉換的?快|感是不是在恐懼心理的作用下無意識產生的?當然也有人說:如果以死亡來對比,女人的性高潮的猛烈程度幾乎與絞刑致死的慘烈程度無異。」
「你寫書單的時候,我來泡杯咖啡吧。」保羅·奧托卡爾說。他找到了她的茶壺、她的即溶咖啡、她的牛奶——他像是不費心神,早就知道這些東西放在哪裡似的。他還找到了利奧的餅乾,餅乾上面用糖霜畫出笑臉,餅乾的顏色挺豐富,有櫻桃色的、檸檬色的、咖啡色的,還有塗了純黑巧克力的餅乾。他把咖啡和餅乾放在托盤裡,那顯然也是利奧的托盤,因為托盤上畫著彼得兔和本傑明兔。弗雷德麗卡的書目和詩篇名單還沒寫完,她繼續寫著:托馬斯·德·昆西《癮君子的自白》。弗雷德麗卡接過保羅·奧托卡爾遞來的茶點,那是她喜歡吃的笑臉餅乾,也是她常用的兔子托盤,這個闖入者細心又溫柔的舉動,讓九九藏書她泫然欲泣。
幾天後,約翰·奧托卡爾給她打來了電話。從他的口氣中,聽得出他有點過勞。五分鐘的電話交談里,他沒講什麼有意義的事情,除了一句:「我可以去找你嗎?」
「利奧這個周末去他父親那裡。」
但是他們沒有來得及救出洛綺絲女士,洛綺絲女士所要面臨的懲罰緩慢得堪比凌遲。
格里姆上校似乎有點答非所問:「我一直以為,你的信仰是最好不要降生於世。如果不幸降生於世,那麼最好能死得快一點。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想要離開亂言塔,如果你留下來的話,你所謂的第二件『最好』的事——死得快一點,這種命運似乎隨時都會逼近,隨時都有可能降臨。」
「坦白說,我情願裘德不要參与這起訟案。他是我們中最弱的一環,他的出現,會給陪審員們留下可怕的印象。除了他的外表,他總改不了能製造反效果的輕浮舉止。我得指望你,弗雷德麗卡,我得靠你把他管理好,讓他不至於又惹是生非,讓他頭腦清晰地看待事情。我們要開一個有效果的準備會議。我想到的辯護律師是奧古斯丁·韋戈爾。我們得跟訴狀律師好好談一談。我們得尋求每一個有希望的突破口,我們要杜絕任何失敗的可能性,我們承擔不起失敗!」
「你對我來說,可能是無法承受的。」弗雷德麗卡說,「你很令人無法承受。但我會跟約翰討論。」
「他想擁有屬於我的東西、我擁有的東西。」
「那是安東尼·伯吉斯寫的么?可以讓我讀一下么?」
弗雷德麗卡也留意到幾篇書評。有一篇是《每日電訊報》的評論,刊載著評論的那份報紙是阿加莎從教育部拿回家的。這篇評論的題目為《我們墮落的深層次癥狀》。評論說,這本書是極少能顯現出力道的書,那些對官能主義、變態刺|激的需索無度,對驚世駭俗之心的決絕貫徹,在書中都有所回應,但是這樣的處理,只能讓本來就有憤世嫉俗情緒的讀者,難以接受該書極力傳達的震撼——或者說,要達到喚醒此類讀者這一目標,作者只能無所不用其極,以更極端更粗野的筆觸來行文。評論者寫道:「我們身處一個病態社會,顯然,這個社會中的一切都在向下沉淪,無論書籍、社會行為、時裝款式,還是毫無意義的裝腔作勢,都是沉淪的寫照。在一個健康而充滿精力的社會裡,這本書可能不會被出版,因為出版人會有應有的信念,也會有守護這種信念的勇氣。在如今虛偽的自由主義風氣下,可預見的是,任何原本不見光的東西都能堂而皇之地從石縫裡鑽出來,並在大太陽底下炫耀自己的存在感。」
這天,臨近正午,洛綺絲女士和年輕的納西斯暫停了急速又倉皇的逃遁,讓各自的坐騎有機會喘息,同時也讓他們自己來舒展一下長途跋涉后疲乏的身體。那是仲春里的一天,連空氣中都流溢著希望;他們已經順利地通過了山口地段,來到一個秀麗的平原上。春日里柔嫩嬌弱的矮樹叢、翠色|欲滴的小麥田,和柔軟的乾草牧場混生在一起。每棵樹上,都有幾隻高聲鳴放的鳥兒,讓人以為它們隨時都會在囀聲、哨音、連唱、喉音等變化無窮的樂音中將喉嚨撕裂。蝴蝶也一刻不停地從這朵花流連到那朵花上,又或在平原的邊緣上翩飛徜徉。就連懶洋洋的蟋蟀都在晴天麗日里,百無聊賴地用乾燥的腿來不斷摩擦胸部。兩位旅者發現了一個石制的水缽,涓涓細水從水缽中汩汩流下,愛撫著生了青苔的石塊,也滋潤了旁邊一棵繁茂的野櫻桃樹,枝丫上滿滿的都是早熟的櫻果,看起來很是甘美。納西斯摘了好大一捧野櫻桃,用帽子盛裝著,洛綺絲女士把出逃前準備好的美酒和水壺拿出來,又從餘糧里取出一些餅乾、肉腸和乾酪。他們已經離開了亂言塔的地界,他們此刻是自由之身,這份自由,讓他們期待這些食物能有更可口怡人的好滋味——的確是這樣的,在放鬆的心境中,入口的東西也變得美味多了。也因為深切感受到難得的自由和解脫,他們連看對方時,都帶有一種全新的好奇,儘管他們不過是因長途勞頓而滿身風塵、灰頭土臉的一對男女。以前的納西斯是一個臉孔漂亮得過分的男孩,他的臉像一面金色的盾,時不時被打著小捲兒的茂密藍黑色秀髮掩蓋住完美的稜角。他那雙黑亮的大眼睛,像兩顆成熟的黑葡萄,在纖長、反光的睫毛底下瑩瑩閃動,那弧度精緻的黑葡萄酒色的眉毛,是多少女性付出多少金錢也換不來的,而擁有這樣的眉毛,似乎是美男子才可享有的特權。他的臉蛋細膩可親,他的下頦是一塊神聖的倒三角,安嵌在三角形底邊上的嘴巴,飽滿到讓人懷疑是不是一直處於略微腫脹的狀態。那隻不過是美少年嬌氣又傲氣的唇珠,而早前的動亂和亂言塔里的殘酷經驗削平了他身上圓潤、豐盈的部分,甚至連他的酒窩也磨失了,他青春少年的美感已經消退,剩下的是剛成年男子獨有的凄郁溫馴。他上唇的唇珠枯萎了,他下唇的緊繃感時時顯現,不過,納西斯這一切容貌上的變化都令洛綺絲女士感到愈加有趣,這比他稚齡時便讓他深有自知的美態更誘人。能被時間摧殘的,是柔弱的東西,堅硬的另當別論,而時間也能硬化強化一個人的某些部分。他咬碎餅乾時,露出了牙齒,他的牙齒一如往常地潔白和整齊。他的頸項強壯了許多,他的皮下也不再是軟綿綿的,而是有了肌肉,現在比喻他的話,說成年的雄鹿再合適不過——不能再拿他與可愛的幼鹿、亮潔的小豬崽來類比。
「是真的,我會認真逃避每一件事情。」她輕啟雙唇,毅然決然地說了這樣一句憂傷的話。「誰又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呢?」納西斯在心中思忖,這個年輕男子從洛綺絲女士在草坪上的坐姿和四肢擺放的方式,讀取了一個不同於她語意的信息。所以他起身離開,走進矮樹叢中,去解放他酸脹的膀胱,也為另一目的準備他所要用到的那個身體器官。
裘德·梅森堅持在蘇活區的一間茶座受訪,茶座的名字是「南妮特的糕點店」,南妮特的糕點店其實是一個狹小的小甜品店,窗上掛著厚重的蕾絲窗帘,只有三張小圓桌,每張桌子上都鋪了暗紅色的塑料桌布,又覆上一層白色的蕾絲,曲木椅子卻搖搖晃晃,快要散架。在這樣一家奇怪的店面,與「一個獻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的故事」的作者見面,不能不說奇怪。畢竟,他筆下的故事被認為噁心、有虐待狂傾向、色情、充滿智慧、深奧,並且——「是我們失調社會與人格的一面鏡子」。
「你應該來看我們的演出啊!我們雙胞胎合奏時,默契到不得了!分開的時候就不行了。我一度很沮喪——就是約翰去上你的文學課的時候,他報名參加了你那麼多堂課,但對我隻字不提,我真的很沮喪,但我最後還是理解了、接受了。我們倆都有感覺,你知道,有的時候,我們倆想各不相謀;有的時候,我們倆想合而為一;但有的時候,我們的感覺是不同步的。我讀了你文學課上講到的每一本書,我在……我在靜養的時候讀的。《浮士德博士》《威尼斯之死》《城堡》《白痴》《悲劇的誕生》,我都讀過了。所以我才得出你會對音樂感興趣的結論。」
弗雷德麗卡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情。她說:「我知道你想念書中的那些人。因為你告別了、失去了他們。你有沒有在寫新東西?」
「不過,麥克白夫人嚴格意義上沒有失敗。」
「不,不一樣,那個軍營前望鹽海,后倚荒漠,軍人們在守護一塊沒有什麼生存希望的土地。是不是挺有故事可講的?我考慮過,我只願意把這個故事的架構告訴你。但事實上,弗雷德麗卡,我的天使啊,我現在極度慌亂和失落!我明天還要接受《倫敦標準晚報》的一個採訪,我沒有任何想法要和他們報紙年輕的女記者分享。」
「那可能是個笑話,是她故意埋下的一個雙關語吧?」
對著窗戶的約翰·奧托卡爾轉身面向弗雷德麗卡,把她摟進懷中,長嘆一口氣。
「反正她把我寫得像個傻瓜一樣。她也完全沒報道我對書的內容、對角色、對主旨所發表的真實想法。卻在取笑我的牙齒。」
裘德點了幾種法式甜點,他的吃相極其貪婪,他用又長又黃的牙齒穿刺進那些糕點里,狼吞虎咽、大快朵頤。在整個採訪過程中,他吞食了一個天鵝形狀的蛋白糖霜,一口咬斷了天鵝的頭;他又吃了一個名叫「修女」的泡芙類甜點,「修女」有一個淋巧克力醬的小圓頭,小圓頭坐在一個肥碩的灌滿了奶油的糕體上;他還吃了兩塊蝴蝶酥。他說他不是經常都有吃法式甜點的機會,他喜歡美食,但吃得很少——在他看來,「匱乏是一個避免腦滿腸肥的好方法」。他不飲酒,也不吸煙。我猜測,裘德會不會像蒂莫西·利里一樣,也認為迷|幻|葯比現今社會上如酒精、尼古丁一般的「心靈麻醉劑」更加健康、有效?我的猜想令他憤憤不平。他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我不需要致幻劑、擴胸器、吊襪帶或電熨斗。」我的直覺是他強烈地認為我的智力遠在他之下,所以,我的問題根本不值得被嚴肅對待、認真回答。
不少評論人在書評中預期《亂言塔》很有可能會成為一本在特定群體中受到狂熱追捧的小眾讀物,尤其會吸引年輕的、趕時髦的族群,以及阿爾托、彼得·布魯克、《歌門鬼城》、柏洛茲的追隨者們。裘德·梅森本人,在我眼裡,是一個標準的嬉皮士,是一個花里胡哨的精英文化分子。他駁斥了我的觀察所得,類比了「破卵而生」的彼得·潘,裘德說:「我就是我,從未變過;我的頭髮就是我的頭髮,從來沒有曲直長短的變化;我的書就是我的書,從我的頭腦中蹦出來后就是有血有肉的一本書。我的一切,自成一格。」
「我不是故作端莊,我是想保全顏面!」洛綺絲女士叫著。
「面對地方法官以前,我們先要慎選出陪審員;我們要組成一個由專家組成的證人團隊,讓控方由始至終都無法攻擊文學作品,徹底駁倒懷特豪斯太太、克羅斯博士和支持審查制度的那一伙人。建立一個防禦基金會,把其他出版社、出版商、出版人聯合、團結起來。還有,就是調查取證。」
「如果有音樂的話,我就可以冷靜下來,認真聆聽。」
弗雷德麗卡憋在心裏沒說的是:「但這個周末在四便士村有一場詩歌活動,不是嗎?」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她覺得自己有點小聰明,也很有自控力。她洗了頭髮,換了一張乾淨的床單,買好了晚餐——是不會掃興又不破費的晚餐,煙熏鱒魚沙拉,和一個檸檬餡餅兒。約翰到來的時候,穿的是他上班時穿的襯衫,上面點綴著綠色的菊花花紋;外罩一件無領的茶青色粗呢西裝外套,滾邊是深藍色的。儘管有這些鮮明顏色的襯托,在弗雷德麗卡眼中,他整個人形貌上是褪色的,在另一個人明亮、尖銳、清晰、極端的外形對比下,眼前這個人驟然失色了。弗雷德麗卡試圖從他的臉上尋找「他」與「他」的不同。他坐在那裡,坐在餐桌的另一側,像石化了似的,又像是築起了防禦心,總之,就巋然不動地經受著她的檢視,讓弗雷德麗卡以為他也正期待被她的眼神掃描一遍。他東拉西扯地講了一堆最近工作上的事情:托尼·本的北海原油政策對航運業的影響,還有公司突然出現的收支差額問題……他環顧了一下弗雷德麗卡的地下室房間,說:「還是來到這裏好。」
他戰慄得更猛烈了:「不!」他說,「沒用的!」
洛綺絲女士幽怨而柔情地看著他,看著他的雙目。
「我會盡我所能。」弗雷德麗卡說。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忙,能扮演什麼角色。
「我還以為你會去那個『詩歌周末』活動。」弗雷德麗卡終於假裝不經意地說了出來。
整個歡慶隊伍聚集到這個充滿紅皮、亮銅、鑲邊鏡子、玻璃燈罩,裝修得異常豪華,名叫格里芬的當地小酒吧。裘德根本沒喝啤酒,他對侍應生說:「給我一杯沒有瑪麗的血腥瑪麗,對,我只要血腥,純粹的血腥。親愛的,再給我幾滴做羅馬臭魚醬時用的汁液,應該是腐爛的魚身上滴出來的壞水。」他興緻高昂,連身上的氣味都和以往那種冬日里垃圾槽散發的臭氣不同,是一種熱烘烘、亂糟糟的臭味。這個慶祝的小團體里有幾位畫家、藝術史學家、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一些學生,當然,還有弗雷德麗卡、艾倫、戴斯蒙德·布爾。他們認真地研究了一番《亂言塔》的封面,基本上都不滿意它的封面設計。加雷斯·拉金,一位在塞繆爾·帕爾默教平面設計的講師,說他會把《亂言塔》的封面設計當成二年級學生的習作項目,「這樣,你就能從二三十幅平面設計中選出一個替代方案了。我得給已經讀到二年級的學生們布置一些有難度的作業,讓他們不至於每天做些空洞的設計。」
弗雷德麗卡原本坐在那裡,邊看學生的讀書報告,邊用一個粉邊黑底的馬克杯喝剛泡好的雀巢咖啡。那個馬克杯是她在劍橋讀書時用的,不知道怎麼被保存至今,被她從弗萊亞格斯的家中拿到了倫敦。九*九*藏*書「讓人厭惡的是相同,並非不同。」約翰·奧托卡爾是沉穩的、溫柔的,像一隻慵懶的大貓,而眼前這一位,手指在膝蓋上緊張地發抖,其實是手指和膝蓋一起抖動;他的頭部也不由自主地輕晃,像是腦中有一段嘶鳴的弦音在操控著他。不過,他的微笑是約翰的微笑,他的眼神是約翰的眼神,他的手指是約翰的手指,他們連聲音都是一樣的,清晰度和溫暖度,那就是約翰的。
「對我們那偉大的設計師而言,諷刺是最沒用的武器。」格里姆上校觀望后,說了這句話。
洛綺絲女士顯然有過一番深思熟慮:「至於我,我想歸隱,成為一個寂靜主義者,一個藏身於溫室中的寂靜主義者,遠離人世間的喧囂、騷動和紛爭。你可以盡情去宣導,但我要隱居避世,逃避一切事情,逃避任何宣導。」
「噢,」他說,「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以愛為名義或信仰,對他人做出恐怖的事情。而讀者們喜歡讀人類互相作惡的故事,因為他們自己也想得知怎麼殘害他們心中所愛的人,他們自己也想掌握敘述這些事情的方法,畢竟,在我看來——很自然地——愛讀故事的人都會走到寫故事這一步。故事,讓這個世界維持轉動,就像熱內用偷竊來促進商品流動的道理一樣。」
她夢見自己和兩個男人同床,一個紅色,一個白色,都是滾燙的石頭雕刻成的。兩個石頭男人都被刻著硬挺的陰|莖,白色的男人陰|莖上滴著紅色的血液,紅色的男人陰|莖淌著白色的精|液。他們一起轉向她,把厚重堅實的胳膊橫壓在她的胸上,讓她不能喘息。他們騎上了她,兩個石頭男人各騎著她一條大腿。太沉了,石頭男人似乎準備壓死她,她根本叫不出聲來——她嚇醒了,滿心恐懼。不過,她又為夢中感受到的重力而驚嘆,也為夢境對現實如此輕易又簡約的還原呈現而佩服,她更引以為傲的是:夢裡的兩個石頭男人,宛如她匠心獨運,憑一己之力雕築出的兩件藝術品。
洛綺絲女士在絕望之中撒了一個謊,只為了給那個年輕人一線生機。
「就像《亂言塔》一樣。」
「不,我不介意。但我手邊有不少工作得做,我有文章要改,還有一些稿要寫。你先喝杯咖啡吧。」
他直視著弗雷德麗卡,不由自主繃緊了嘴唇:「我們需要尋求能得到的所有幫助。」
他一躍而起,厲聲說:「我只要一走,你便會遺憾不已,因為你會極度渴望了解我的人格,你會渴求我的!」
考沃特對再也無法逃離的這位女士說:「現在,我要向你展示我為你準備好的這一套機械。我要為你詳盡地介紹它的精密、複雜,和它令你飄飄欲仙又讓你生不如死的原理。不要著急,我一樣一樣講解。」
「沒錯。」托尼正在追蹤報道「沼澤謀殺案」在切斯特的審判,目前住在切斯特一間小旅館中。於是,關於利奧就學選擇的討論有了一個新的探討方向,那就是兒童的安全問題——兒童怎樣免受成人侵害,因為萊斯莉·安·唐尼和約翰·基爾布賴德的悲慘命運震驚了全英國。他們原本普通、祥和、孩子氣,而今已經不復鮮活的臉龐,每天都出現在柔軟的灰色的新聞出版物上。托尼在法庭上聽過殺人兇手錄製的萊斯莉·安·唐尼生前求饒的錄音帶。萊斯莉央求著被釋放,說想回家找媽媽,說害怕,但換來的卻是兇手叫她住嘴和乖乖別動的威嚇。而在行兇現場的錄音結束后,原來的錄音帶上沒被抹去的聖歌童聲合唱緊接著播放起來。托尼義憤難平:「這種『逆轉』,真是兇手這場『傻瓜秀』中最瘋狂的笑話!」艾倫說:「別再說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更多的細節。」「我也不想!」托尼說,「我不想回到切斯特的法庭上。我不想繼續當記者。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了。」弗雷德麗卡心撲撲地跳,胸中開始作嘔,她不能把利奧和兒童成為犧牲者的謀殺案聯想在一起,她苦惱地說不出話來。失去利奧的擔憂、懼怕和恐慌席捲了她,她無法自抑地哭了出來。艾倫和托尼兩人關懷地將手搭在她兩個肩上,窗外的街上,傳來車的引擎聲,托尼拉下了百葉窗。
「但我沒有音樂。」
他從一塊大的卷心甜點上咬下了一口,奶油噴射出來的一瞬,我看到他在對我微笑。
「沒有運氣給你碰!你如此冰冷!如此狡詐!就憑你那副眉頭緊蹙的樣子,你可不會拴住他的心!你會把他悶到褲子都掉下來!」
「是以你的身份,還是以他自己的身份?」
「不好意思來麻煩你,」他表現得彬彬有禮,「抱歉得叨擾你一下,如果你能擠出一點時間的話,我很想從你這裏得到一點專業意見。」
「你說的不過是虛妄的恭維!」考沃特冷言相向。他騎在馬上,馬蹄提起落下,踩踏不停,他卻鎮定自若、目光如炬地俯視著地上的洛綺絲女士;他的馬躁動不止,像跳著小步舞,但考沃特立即制服了它,考沃特只是把自己不可撼動的決心,通過他雙膝夾緊時產生的殘忍又疼痛的作用力傳達給身下那匹馬。「你應該聽到你自己的聲音了吧——你那個虛弱、欺騙、諂媚的聲音,你說的話連你自己也無法相信吧!你那亂言塔的皮肉,再也不值得我來拯救,你令我作嘔!你根本未曾覺得我寬容或明智!你也不認為我在亂言塔所造就的任何東西是正確的、美麗的。你詆毀我的人格,鄙視我的才幹;我在整個創建新社會新秩序的過程中,都被你譏諷,被你質疑,你讓我的開端走得特別艱難。我絕對不可能饒過你、放走你、任憑你向那個搖搖欲墜、動蕩不安的外部世界造我們的謠、說我們的壞話。我們不會放任你偷襲我們的防守、削弱我們的意志,不會縱容你澆滅我們的熱情、動搖我們的軍心。只要有一個零部件出錯,整個機器上的鏈條都會跟著散架,整個工事里的機關都會隨之毀棄,最終導致整個工程功虧一簣!不,我不會施恩於你,我不會就這麼放你走的!愚蠢的女人,你得跟著我返回亂言塔,並領受我專門為你設計的懲罰!」
「她無非是個冷酷無情的愛賣弄大道理的人,給她一道彩虹,她也敢將彩虹拆散。她寫的那篇書評,更像是她對薩德或傅立葉或哲學家群體的專題論文,那篇文章中她完全沒引用我書中人物或角色的任何一個舉動或語言,沒有考沃特做了什麼、參孫·奧里金想了什麼,或圖爾德斯·坎托說了什麼。好像我和我書中的人物不存在一樣,而我書中所有的人都居住在我可憐的頭顱里,他們在我頭顱里的平原上不停地瘋狂賓士、鬥智斗勇,但到頭來,這一切對她來說像沒發生過一樣,弗雷德麗卡,我和我的角色們就只是一些空虛的概念,但我們是自由無拘的,也是有本源身份的,我們是酷刑劇場里破爛不堪的背景幕布!」
伯吉斯說:「裘德·梅森,更是遠遠地超越了文雅的原則。在希波的奧古斯丁和貝拉基的論戰中,希波的奧古斯丁強調原罪,稱人類本來完全墮落;而愛爾蘭的異端分子貝拉基則否認原罪,他相信人可以經由自由意志和合理地運用德行而獲得救贖。」伯吉斯問,那麼,誰不會本能地傾向於贊同貝拉基的說法?另外會有誰在經過深思熟慮后,會不懼怕,會接受那位陰沉的奧古斯丁主教的論點?畢竟奧古斯丁認為人類無論如何掙扎,都將永遠陷於毀滅、背叛、虐行的圈套中,因為這一切背後,有一個類機械化的系統在主宰。
弗雷德麗卡繼續寫了下去。她很想問一句:約翰·奧托卡爾也會參加你們的「詩歌周末」嗎?但問不出口。
「好的,謝謝。」
「你疼不疼?」
「你明明有很多想法。」
「我真是讀不懂《阿爾比恩的女兒們的幻象》,我在想要不要以吟唱的方式來理解它,就像禱文的詞一樣,然後配上鈴聲、鼓聲和比較單薄的號聲,作為配樂。」
他離開了。
「但你看起來像是自討沒趣,這你是知道的。」
「我就是順道來看一下你,希望你不會介意。我目前閑著沒事做。」
「怎麼樣都行,全看你的意思。」
「你幸福嗎?」她問,像所有的女性|愛侶一樣,問了同樣的話。他答道:「再幸福不過了。」他把一隻柔軟、沉重的手搭在她臀胯部突起的地方。
他告訴我,他以在一所藝術學校任職為生。當被問及他在藝術學校里的工作內容時,他意外地「暢所欲言」:「我奉獻自己,我展示我這具瘦骨伶仃的軀體,讓他們描畫我絲毫不具任何慾望的肉體線條。」他因此可能跟藝術系學生們極其親近,他告訴我他僅僅把他的書讀給一群他精挑細選的聽者,而就在誦讀過程中,他的才華被注意到、被發掘了,他的「伯樂」將他的原稿轉交給他的出版人,也就是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魯珀特·帕羅特。
「你肯定會享受由我擔任模特的人體寫生課。」裘德不假思索地說,他的臉是一張面具,他那張彷彿能無限拉伸的鬆弛臉皮下應該藏著別的面目。「他今天真是很起勁啊……」弗雷德麗卡心想,她似乎越來越摸不清裘德的想法和感觸了。
「那你在搖擺時髦的倫敦怎麼活得下去?而且,你還得略懂一點音樂,才能弄懂我的雙胞胎兄弟。我們倆的生活中離了音樂不行,我們以前是在一個樂團里一起演奏的,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這件事?我們還在奧爾德瑪斯頓村的反核遊行中表演過呢。他吹號,我吹單簧管,我們配合得很好。我正在組一個新的樂團,我想讓他加入樂手陣容。要知道我們倆缺一不可,缺了誰都不能完成一場優秀的合奏,因為我們都有關於對方的預感——我們演出時,能知道彼此的想法。對了,我的新樂團有個特別可愛的名字。」
「嗯,是的,我總是讓著他。總是在某個地方有某個我可以擁有的東西,一旦被他發現,他就要從我手中毫不留情地攫取。」
「既然如此獨具匠心,想必消耗了不少的試驗品。」
「我想讓你知道的是——我想要的是你。而我不想要看你和他爭鬥,或者看你成為被爭鬥的對象——或者看你和這一切產生任何關係。我只希望你能做自己,就像我當初看到的你那樣——瘦削卻倔強,還有一絲神經質,站在那裡講解『連續散文的寫作形式』,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頭腦里追隨著一種專心致志的興奮感,你的每句話都隨著那種興奮感的流動而連綴不斷——我當時在講台下面想:多希望能讓她看我一眼,就在那樣激昂奔放的思想狀態中,用那種聚精會神的高度關注,想一下我吧。」
新一屆國會裡出現了幾位新的議員,其中一位是赫米婭·克羅斯教授。她是一位內科醫生,也是衛理公會的司禱員,她所在的利物浦選區既包含風氣開放的城郊區域,又有一些市政府所屬的公共住宅區,為各種不同種族的居民分區居住。克羅斯教授在議會質詢當中詢問總檢察長準備對這樣一本居心險惡、不堪入目,卻得到某些誤導性讚譽的書採取怎樣的措施。總檢察長默文·貝茨爵士回應說,相信這本書的銷售高峰期已過,而且它定價過高,無法在廣大範圍內流通,另外,文學評論界整體上傾向於認為這個作品具一定文學價值。但克羅斯教授反駁說,她認為這本書以誘惑性的手段來表現虐待行為,考慮到我們目前所處的是一個充滿恐慌的時代,人心極易受到矇騙和蠱惑,很不幸地,文學作品無疑能夠影響人的心志——尤其是那些本已傾向於接受惡念的人,更容易在書的支配下,實施虐待或自甘墮落。克羅斯教授一併提及了對犯下「沼澤謀殺案」的伊恩·布雷迪、邁拉·欣德利的審判,但沒有直接將《亂言塔》與兩人的兇案相提並論。克羅斯教授的說法得到了托利黨議員伊夫林·梅登的認同——他來自薩福克郡,是一名爵士,伊夫林表示自己也讀過這本書,說它是「一團骯髒、很骯髒、太骯髒、再骯髒不過的濕糞」。除了伊夫林·梅登外,克羅斯教授還得到了下議院其他托利黨後座議員的支持。國會質詢過後,當周周末出版的《星期日報》和其他幾份周末報紙上刊登了數篇文章,諷刺對《亂言塔》發起攻擊的國會議員,其中一份報紙還刊登了一幅漫畫,畫中,克羅斯教授打扮得像個女頭目,揮舞著皮鞭,鞭打一個跪爬的光屁股的男人,那個男人被認為是魯珀特·帕羅特——因為從外貌特徵上看,不像是裘德·梅森。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成員、自由撰稿人羅傑·梅戈格也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棍棒和石塊會砸碎你自己的骨頭》,他在文章中毫不留情地猛烈抨擊對文章和言論的限制行為。他寫道:「其實最精確的一句解釋是『文字傷不了你』。在面對煽動、引誘和多種多樣的刺|激時,任何人都有足夠的自由和權利,去決定該做出怎樣的反應;而對於那些心靈脆弱或冥頑不化的人來說,我們所能做的是盡量去教育他們,使他們得到明辨是非的能力,而不是去壓制別人的自由。保持機警是必要的,卻不能擺出高壓專制的姿態……」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報道和評論刊登后,隔天,也就是星期一,克羅斯博士宣稱如果皇家檢控署不針對這本書採取應有的行動,那麼她就要援引1959年《淫穢出版物法》法令的第三條款,對《亂言塔》的出版人和作者提起自訴。巧合的是棘手的「沼澤謀殺案」也正在審理當中,這更讓《亂言塔》蒙上一層具「危險影響」的陰影,因此,這迫使皇家檢控署不得不宣布對這本書提起公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