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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不過?」
怒火吞噬了弗雷德麗卡。是喪失理智的怒火,是狼突鴟張的怒火,因為她的理智和顧慮早已寫進她所有的筆記、所有的註釋中,而這些筆記和註釋,都寫在熊熊燃燒著的書的扉頁、襯頁和空白頁上。她努力要踢散這些書,用腳來為書滅火。她又沖向另一座書塔,那座書塔里有《失樂園》、歐里庇得斯的劇作集、《浮士德博士》。穿塑料雨衣的那個人從破床架后躥出來,撲到她面前,向她狂嘯著。「他在向我狂嘯!」在心急火燎中,她仍在意著要用正確的字詞來形容所見所聞。
斯通的故事
「好吧。」
為什麼耳中那股狂熱的渦流能引來八方聲色?
「這個人把人臭得夠嗆!」克萊門特也認同利奧的說法。
「你真的這麼想?」
他們兩人都在庭審時慣做大量筆記,也常屈身從被告席的前端,用一根鉛筆去戳他們的代表律師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偶爾,他們兩人還互相為彼此帶一盒薄荷糖。有一次,在大衛·史密斯上庭做證時,邁拉還給布雷迪一個極快的燦爛的笑容。當布雷迪本人走上證人席時,邁拉凝視著他;而輪到邁拉作證時,布雷迪則在他的草稿本上畫著一些人臉。
「是的,我穿著它上了車。我在戶外總是穿高跟鞋。但我們沒打算在沼澤上走,我們就是把車停在那兒。」
暢行無阻地奔向了通向港口的小山谷。
她外罩黑白斑點的上裝外套,下裝是相同花樣的裙子,內襯一件襯衫,領子敞開,露出脖子,而襯衫的顏色也是淺藍色的,這跟布雷迪的穿著倒是搭配。我懷疑她在每件事上都模仿布雷迪,連保持手帕摺疊工整這個小細節,她也不放過對布雷迪的模仿。乍一看去,從她臉上可以看到一種如公爵夫人般的威嚴氣度,但走近你就會發現,她那不過是被大批量生產的超級市場廉價品所堆砌起來的時髦外表——她給你一種愛吃泡泡糖和棉花糖的印象。
屍羅從來沒想到過會有如此痛苦,儘管她作惡多端已久,卻連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也會體嘗到這種痛楚。連與最驍勇善戰的剛鐸王國勇士、最野蠻的半獸人對峙時,也沒有被傷得這麼重,也沒有被任何一把劍刺進她心愛的血肉。
弗雷德麗卡很享受校園中的氣氛,那些大的畫室被分隔成小空間,每個小空間內的裝置和擺設都獨樹一幟,別有個性,彰示著藝術創作者們身份和風格的不同。比如,一個空間被描繪成正經受著風暴肆虐的農業用地;緊挨著它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一個畫成盒狀的空間,盒子里全是光彩奪目的半月形飾品和紫色黃色斑紋的寶鑽形飾品;與這個「大寶盒」毗鄰的是一個拼貼畫世界——長著如氣球般豐|滿胸部的一個鬍子大叔,腿上裹著漁網絲|襪,腳蹬細高跟鞋,正在跟一堆巨型胡蘿蔔和肥胖大兔子不知是搏鬥還是擁抱;幾步之遙,是一個滿是人像畫的展廳,許多幅人像畫有著一個共同的主題,畫中的男人與女人正在將一層層塑料狀的面具從自己臉上剝離下來。經由這些人像畫,弗雷德麗卡已經對繪畫作品的趣味性有了基本了解:得看技巧,看這些相似作品各自的凹凸、明晦、遞漸;看不同作品表層的質感差異;還有,畫中人是雙眼皮還是滿是褶皺的眼窩,都有其寓意。這些人像畫都是蘇茜·布萊爾的作品。蘇茜·布萊爾是戴斯蒙德·布爾的得意門生,但也上過弗雷德麗卡的文學課,為應付文學課的考試,她寫過一些文章,例如題為《舉例並解釋為了鼓勵或勸阻讀者對愛瑪·伍德豪斯或范妮·普萊斯抱以同情心,作者簡·奧斯汀在作品中使用了幾種不同的寫作方法?》之類的論文,蘇茜·布萊爾的文筆帶有不必要的裝飾性,完全無法看出她在油畫作品中所表現出的生猛又野性的智慧,在人物的血肉和形體上都看得出這種智慧的流淌。弗雷德麗卡覺得畫家在文筆和畫筆上的差距特別有趣,這是她以前從來都沒想到的,因為畢竟比起文學,她和繪畫並不親近。在另一個隔間里,是一個如夢似幻的天堂,所展示的畫作風格上介於克勞德·洛蘭和亞瑟·拉克姆之間,作品系列名為《幻景何處尋》。被冠以這種名稱的畫作,本來應該是粗劣又俗氣的,但弗雷德麗卡他們看到的是極其典麗縹緲的作品。莎斯基亞不由得讚歎:「那是多麼動人的綠光啊。」
「我們可以教你唱歌啊,你可能不是完全的音痴,幾乎沒有人是無法被拯救的音痴,你可以學的。」
「這首歌歌詞寫得有對的地方,也有不對的地方。」保羅說。
「這場演出讓人頭疼。」莎斯基亞說,她的樂感比弗雷德麗卡和利奧要好。
正當她思考的時候,約翰·奧托卡爾來電話了。他正在工作,不過,弗雷德麗卡不知道他辦公室和住家的地址,但她猜測可能都是在伯爵宮一帶。她想象約翰工作的地方,是一個廣闊的空間,擺滿了高大、光潔和發出微微嗡嗡聲的機器,四周牆上是發亮的藍灰色大屏幕,顯示著各種圖表,還有柱狀的二進位語言,工作人員把這些數據和圖形全部列印在可摺疊的風琴褶紋紙上,進行分析研究。在她的想象中,圍繞著約翰的是他莊重得體、西裝革履的同事——而其中有些人,或許得穿白色的醫用外衣。雖然是幻想,但這一點連「幻想者」本人也不太確定。「幻想者」自由地設計著——約翰的辦公室里應該裝設著冰冷的金屬制軟百葉窗,擺放著鋥亮的純鋼辦公傢具。搞不好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但這就是她頭腦中的畫面。電話那端的約翰問:「你可以出門和我共進晚餐嗎?」
遠處,教學樓內部的某個地方傳來音樂聲,學校餐廳里的人們都聽到了。那是爵士曲風的單簧管吹奏,如木般沉著,又如水般清澈,一聲聲悠長、綿延的尖嘯,伴著和弦的流轉,是孤單的重複的哀鳴。弗雷德麗卡一行人循著樂聲的方向走去,有的門把手上掛著白色的小卡片,上面寫著紅色的字「看演出,這邊走」。但表演藝術不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課綱上,至少,目前學校沒有開辦相關課程。起初沒有太多人跟著門把上的提示走,倒是些孩子拉著成年人穿過一道又一道門。與校內車庫和停車場相鄰的雕塑儲藏間里,搭好了一個小小的舞台。舞台覆蓋著黑色的絲絨,可能是剛剛才鋪的,揚起的粉筆灰還沒散盡。舞台後方,是一個長形的焊接式雕像,雕像噴上了鮮紅色的漆。雕塑整體上是一座座相連的梯子,一片片葉形、刃形的裝飾元素懸在梯階上。舞台右邊是擠在一起的,有千瘡百孔的乾酪色表面的石膏模型:一個面色溫和的阿波羅,快要因不平衡而翻覆,但還是一臉微笑;一個牧神潘恩,蹄子很搶眼;一個沒有頭的雅典娜,穿著胸甲,胸甲上是蛇髮女妖;一個馬頭;一個小得離譜的半人馬。舞台左側站著保羅·奧托卡爾,他一身燕尾服,一條白色領帶,打扮得復古帥氣,吹著單簧管,他的樂譜擺在身前矗著的一副精美的鍍金譜架上。舞台右側是一個牢籠似的大型結構,像用多種顏色的麥稈紮成的。籠中有一個人,穿得像只鳥,凸起的亮黃色臀部,拖著一條真的羽毛結成的尾巴,腿上是一條皺巴巴的緊身褲,腳上是鐵絲、絕緣膠帶、油灰連纏帶填弄出的一雙爪形鞋,他的胸脯塗了焦油,粘上了細密的羽毛,頭戴的面具也粘滿了羽毛,是綠色的羽毛,在儘力還原美洲印第安鳥人的形象,面具頂上拴著一個鋁製裝置,這個鋁製裝置牽引著一隻同樣是鋁製的長鼻子似的喙,好像隨時會啄人,喙從根部到尖上,塗著亮粉紅色的熒光漆。
他們這一伙人都去了轉角處的意大利麵餐廳。這感覺非常自然、非常平常——兩兄弟湊巧相遇,一群朋友看完了一場藝術專科學生的畢業展覽,決定去吃個意大利麵。
「這一切對話都發生在爭吵期間?」
為什麼要給一個熱情迸發的年輕男孩套上枷鎖?
「是的。」
「維克多的小舍,」他說,「今晚八點。」
兩個人對唱起來:「不,你不能。」「不,我能。」「不,你不能。」「不,我能。」
他愀然不樂地盯著桌布看了一會兒,接著疊好、收起了那封信,好像要離開的樣子。
「疼死我啦!」他突然說了一句,接著就狂躁地呻|吟起來。
「不,不是這樣的。」
「是的,那就是我朝她喊的原因,好阻止她下樓,一旦她下樓了,她會被眼前的一切嚇到休克,甚至嚇死。」
「保羅,我就知道我會跑調,我沒有不跑調的時候。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完全沒有樂感,我是個音痴。」
莎斯基亞和阿加莎提高了嗓門兒,唱出優美的歌聲,薩內也唱得相當用力。真是一個溫馨、友善的聚會。「我有一句,再誦與你,如蘭少年,清香怡人;華然綠衣,亮光如璧;若無此人,獨居於世,天涯海角,恆其不變。我有一句,三誦與你,綠草如茵,日見其盛;三人結友,知其所為?三三為奇,必有相爭……」一大夥人唱得好不熱鬧!
她這才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乾燥、溫暖,又好摸。他們結了賬,搭地鐵回到了肯寧頓。
凌晨兩點,我還醒著躺在床上無法入睡——是因為街上有一些飆車的渾小子。現在連切斯特這麼古風濃厚的地方都有了夜店,那些渾小子在街上按著喇叭狂飆擾人。我試圖從薩特的《聖熱內,喜劇演員和殉道者》中找出一句話來形容我對布雷迪的看法。書是切斯特當地一位很親切的朋友借給我的。那位朋友認為,可以相信的是:布雷迪終有一天會棄暗投明,成為一個過人的天才。我想,那布雷迪可能得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改造,更重要的是,他欠缺熱內的才華。我說得不對么?
嗯,我認為法官芬頓·阿特金森先生應該相當認同薩特的話。畢竟,庭上的惡人惡貫滿盈。
「你唱得跑調了,弗雷德麗卡。」
戴斯蒙德·布爾的手指快把她臀部的那一塊布料都弄皺了,弗雷德麗卡依然無動於衷。雙胞胎兄弟各據一方,四目相對,眉毛揚起,充滿了對彼此的戲弄和憐憫似的,他們二人做出迷人的表情時,迷人的程度也是一樣的。
「我們上次在戈斯蘭德住的那幾天也不錯。」
「反正沒有血。」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還是不中意它。」
紅色和白色的玫瑰懸放於她面前
「我會跟你一起去弗萊亞格斯。我不能失去你,你對我很重要,我們兩人一起在北方的曠野上找到屬於我們的寧靜。」
「我想,這些畫都在試圖說服我:『我是存在的。』我們眼中的自己和別人眼中的我們,是不一樣的,這個我知道。有些時候,從某些角度看,我的脛部是不成比例的——不但是左右兩條脛骨不對稱,跟其他部位相比,也不太協調。」
「是的。」
「我或許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但你的腳就穿在這雙鞋裡,你的腳竟然沒有沾上任何一絲血跡?你穿著你的鞋,難道不是在血跡斑斑的地上行走嗎?」
「我人生沒有樂趣,亦不求人生樂趣,我更沒對死亡心懷巨大的恐懼;但若死亡之鍾敲響,恐怕我的血肉必會隨死神一同消散,卻也迴避著死神的面目。」https://read.99csw.com
後來,我們才得知他跑去了霍爾本地鐵站,下了自動扶梯,來到中央線的月台,張開雙臂,迎著一輛進站的列車,躍入軌道。據消息說,他當場死亡,在那種情況下,跳軌者一定是沒有生還可能的。可能他以為自己能飛起來,可能他在考場中感到了人生的絕望。沒人知道為什麼他會選擇死亡。事發現場一定有大量血跡,列車司機精神崩潰,此後無法再駕駛列車。這個故事太乾淨利落了,像是語言構築起了這個故事,與現實對比,事情好像沒發生過,抑或構築起這個故事的不是語言,而是血和石頭。但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是我們這個時代才有的故事。離奇,正是因為這偉大的、閃爍著精確感的語言。
1. 你的迴避直接讓「扎格」的康復之路受挫,或者說進一步置他于險境——他感到失去了親人,他出現了許多負面的感受,這些負面感受都作用於他身上,出現了類似於自殘自虐的行為。當他無法與你得見的時候,你在他的頭腦中成為幻象一般的存在或能量發射物——這極具威懾力,也是「扎格」對抗的對象。但他也了解到:你作為一個個體,是一個複雜的、獨立的人,具有切實的需求和追求的真實的人生,這些事實他都能接受。
弗雷德麗卡突然逆憂為喜,笑了出來。
「不管如何,宗教是我不能離棄的東西,我以前一直不願正視它。我搞不懂它對我會有什麼作用,我也不知道今年夏天,我會在四便士村的宗教活動里得到怎樣的啟示和收穫。不過,我想貼近、想體驗的不僅僅是宗教,還有其他的事需要我去做,我得照顧保羅,這就是我的想法。」
「貴格會的沉思……」約翰·奧托卡爾話剛起了頭,沒有說下去。
「比『不錯』好太多了。」
審判進入第十一天
——伊麗莎白一世
「不過?」
「那兒很漂亮,越往北,風景越美。」
兩個人為語言和職業起了口角,其實是為了避免討論這封信。
「我會親自見見埃爾維特·甘德,」弗雷德麗卡說,「魯珀特·帕羅特會召集一些人,開一個討論會,探討怎麼為《亂言塔》進行辯護。帕羅特召集了他出版社所有的暢銷作家——霍利教士、菲莉絲·普拉特,當然還有埃爾維特·甘德。帕羅特也要求我與會,他說只有我能讓裘德表現得規規矩矩。他還說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的審判中,有一個最近才畢業的女大學生曾經給了證詞,當時她是個更年輕的女孩,她表示自己安然度過了青春歲月,心靈沒有被那本書『荼毒』。我看我應該沒辦法在證人席上給法官留下個未受『荼毒』的好印象,我讀過《亂言塔》,但很早以前我的心靈就被『荼毒』了,哈哈。帕羅特最近忙得焦頭爛額,他簡直把這場審判當成推動一次改革。裘德那邊也一點都不好過,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是在煩自身的一些事情。」
她以前從不約他一起去任何地方,她都是等著他先開口、先邀約。這一次,她表明了心跡,掌握了主動。
保羅對著約翰眯著眼睛笑:「你把這件事也告訴他了?」
我在「扎格」的心志尋回和靈性求索的汪洋之旅中,陪伴了他足夠長的時間,如果他一早已是船上的乘客,那麼我至今都還是他的客艙乘務員,所以他誠實地對我說他覺得是你有意在你們兄弟兩人之間製造出距離。我希望這是你做的一個明智決定,一個值得尊重的決定,一個不會叫人懊悔的決定。不過,有三件事,我從來沒有對你透露過,在一番深思之後,我選擇此刻向你訴說。
一顆不休的頭顱,安放在了我的頸項上。
「這當中有一個隱含的笑話,」阿加莎用她一貫低沉、柔和的嗓音說,「不公開、玫瑰屁股。主角在這個封面中出現了,這是純粹的可視化語言啊。」
「我在想,要不要回一趟弗萊亞格斯。」
我有一句,唱誦與你,
「你明明知道我的『不過』是什麼,弗雷德麗卡。『靈虎會』要在四便士村舉辦為期一個月的靜修會。蒂莫西·利里的『靈性發現聯盟』會派人來,還有一些佛教徒參与,這個靜修會是埃爾維特·甘德主辦的。保羅也會在,保羅希望我去陪他。甘德又寫信邀請我了。」
弗雷德麗卡的名為《貼合》的摘錄簿上,最近有了一些新內容:
「它是得到了很高的分數。」裘德承認。
2. 約翰,請恕我直言,你的迴避,也讓你身陷險境,因為你和「扎克」是相連的——你是他的一部分。你與他的分離,應該是一種微妙的化解、分解,而不該是粗暴的、殘忍的強行隔離。在你內心深處,你也很清楚,你對「日常」的依戀,事實上是一種「非真實性」,其危險程度,與「扎格」單槍匹馬前往極光之地的糟糕旅程是不相上下的。如果我的話讓你心海某處邊際的情緒有了一絲顫顫的共振,讓你藏匿於心神底部的焦慮感傳來一點微弱的呼應,都請你繼續挖掘我話中的意涵,來找我吧,和我說說你的感受。你可以重回「靈虎會」的懷抱中,把你的問題攤放在這一片由關懷眼神和未知感動所投射出的純凈光明中。
「我知道。」
有一部分《亂言塔》的封面設計只能說是挺平庸的,但也有一部分是高明又充滿暗示性的。有一張像是受了大衛·霍克尼的影響,畫面上是一個戴假髮的男人和一個渾身套著環的女人,他們睨視著彼此,互贈著不怎麼真心的秋波;有兩三張都把塔樓畫成了迪士尼風格的;另一張上面是列隊行進的一堆蛆蟲似的嬰孩,手中攜著玫瑰枝,準備爬過一堵鐵閘門,爬進無盡的黑暗中;還有一張,畫面上是威廉·布萊克風格的三個長者或智者,這三人站在城垛上,被一群群黑色的大鳥圍繞著;下一張進入眾人眼神的是一張有布勒哲爾格調的繪畫,畫中的塔顯然是沒有蓋完、行將坍塌、雜草叢生的巴別塔,水滴形狀的物體畫得很細,那似乎是從塔身的孔洞中流出來的鮮紅的閃亮血滴,滴到了露台上。裘德未經任何人的詢問,直接點評起這幅作品:「字體有點花哨,如果你看得夠仔細,你會發現那些字全都是針和釘子拼成的,我不喜歡這樣的處理。但不管怎樣,這幅作品還是比那些濫竽充數的作品優秀太多了,那些劣等作品的作者根本不是和我同一國的人,他們純粹是來混淆視線的干擾者,看了他們的設計作品,再讀我的書,你會覺得和書中那些角色是有隔閡的。」
「但他不應該是個心理醫生嗎?」
「你現在穿的高跟鞋就是你當晚所穿的那雙吧?」
她試圖一把抓住他,但他的皮膚又燙又滑,他身上的金色和紫紅色油彩或油污是吸熱的,他的體溫太高,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肉體,不得不又立即鬆開。她揪住了他飛揚著的塑料雨衣,塑料雨衣也是一樣地燙手和滑溜,高溫下的塑料,眼看就要熔化似的。他向後跳躍著,跳回廣場中心,他點燃了那把舊椅子,椅子上還擺著他裝著煤油的紅酒瓶,這一把火躥升起來,像一座火焰塔拔地而起,直衝夜空,把他的金髮表層燒焦了,他的雨衣一角也迅速熔化了。塑料在高溫中皺縮枯萎,製造出獨有的臭氣和濃煙。弗雷德麗卡身陷兩種情緒中無法招架,一種是殺人狂般的殘暴震怒,一種是拯救殘書的心急,真想撲滅這場火,把書在化為灰燼前搶出來!她企圖移動到另一座書塔,又被保羅/「扎格」先發制人,他在她面前瘋跳著,又彎下身子,在她冒火的驚悸的雙眼前,把書塔緊扣在懷裡,像要保護書塔。現場瀰漫著種種臭氣,是膚肉被燒著的氣味,還有燒塑料和燒紙的氣味。書塔的結構並不穩固,他和書塔一起往後翻覆,倒在泥地上。弗雷德麗卡趕忙一腳把綁在一起的書從他已經被燒傷的胸腹部踢開,那些書早就在熏燒著,保羅/「扎格」抱著書時,是渾然不覺,還是置之不理?等約翰·奧托卡爾回過神來,奔到弗雷德麗卡身邊,一切都為時已晚。保羅平躺在地面上,雙眼圓睜,直勾勾地盯著什麼東西,是煙霾中的夜燈,是黑色、橘色、銀色攪和在一起的夜空,還是遙遠的快被煙熏得看不見了的星星?保羅並沒有痛感,疼痛席捲的時刻還未到來。瑪麗·阿加彭斯出現在這個場景里,拿著添加了鋅的蓖麻油藥膏。保羅那不太像人的卻依然靈動的眼神轉移到弗雷德麗卡身上,弗雷德麗卡也看著他的臉,他的睫毛是金色的,但黑色和紅色的眼淚從他眼中滾滾落下,拂過他塗成了金色的臉。他喃喃地說:「天空,爬滿了旋轉的大蜘蛛,它們和不同顏色的八足類動物成群結隊地爬著,那些吃著生肉、吐著血的蠕蟲和蛆蟲也很稠密地聚集著,它們得趕緊躲起來了,但它們沒有地方可躲,因為它們數量太多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布倫希爾德尖聲唱出她的反抗和屈服。」弗雷德麗卡意識到她眼前這位敵人精準地指出了歌劇的行進過程,而他的宣告也吸引所有遠觀的人緩緩地聚攏到泥地上,近看這一切。「他進入了極度興奮的狀態,」瑪麗·阿加彭斯說,「一定是這樣的,他在藥物作用下,進入了一趟糟透了的旅行。」
「你怎麼看待這封信?」約翰·奧托卡爾打破了僵持。
埃爾維特·甘德
我在樹下看到一位安坐的處|女
親愛的約翰:
但這個展廳里,有一些畫家,其實是學生們,正在往皺巴巴的塑料杯里倒紅酒和白酒喝,作品上也撒落了一層薄薄的碾碎了的洋芋片。弗雷德麗卡一行人極快地穿過了下一個空間,因為那個房間除了一塊紅色的畫布、一塊白色的畫布和一塊藍色的畫布,再無他物,極快地在畫布上像煞有介事地用紅色印刷字體寫著《一致》,令人覺得乏善可陳。他們來到了平面設計系的展廳,走進這個展廳,最直觀的感覺是,陳設非常講究。弗雷德麗卡在這個展廳里意識到平面設計系講師加雷斯·拉金果然是個很守信用的人,因為《亂言塔》的確成為封面設計和海報設計的靈感,出現在展示作品中。說是巧合,卻也不太出人意料,眾人在這裏遇到了裘德,他徘徊在眾多作品中間,像《古舟子詠》里的老水手一樣,隨時準備好要抓住一個人,就不由分說地猛講一通。裘德一見到弗雷德麗卡他們,真的立即沖了過來。
「那麼,你就必須幫助保羅。」
「如果他們兩個曾經是神志健全的,他們此刻的瘋狂,證明他們早已拋棄了自己的心智。」我對這一句話的印象尤其深刻,這是曼徹斯特當地旅館的勤雜工對伊恩·布雷迪、邁拉·欣德利的心理所給予的評價。如此凶暴狠戾的行為只能用「愛爾蘭邏輯」或「黑格爾邏輯」——這種矛盾邏輯來描述,讓人無從解釋。https://read.99csw.com
「請讓我看其中一隻。」(一隻鞋被上呈給總檢察長。)「這就是你去沼澤時腳上穿的鞋嗎?」
「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每天只有低吟和哼唱。」
「我沒說那些事會發生。重點是,自從——自從我們……我就再也沒去『靈虎會』了。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去,我想給我們兩人建立的關係——和擁有的感情——一個機會。」
「你非常堅持,這位老年女士不應該過問這件事?」
「不是沒有意義,有些段落中,他使用的是宗教語言。」約翰·奧托卡爾說,「所以讀來會有一種既豐富又空虛的感覺。我也尤其反感這種行文,貴格會教徒非到萬不得已,不會這麼寫東西。」
「是的,很可能是被血濺到了,因為我那雙鞋就留在客廳里。我出去的時候只穿高跟鞋。」
他抬起頭。
他輕輕地挪動手,他的手拂過白色桌布,觸到了她的手。她一瞬間心悸不止——她是不是給出了無法兌現的承諾?她是不是將要捲入一段難分難捨、迷離撲朔的兄弟糾葛?
「我不中意它!」裘德說。
約翰·奧托卡爾一言不發地把這封信展示給弗雷德麗卡看。他午休時約弗雷德麗卡見面,坐在咖啡館里,什麼也沒說,就把這封信拿出來,讓坐在桌子對面的弗雷德麗卡讀。他穿著上班得穿的西裝,一件藍白條紋的襯衫,系了一條深藍色的領帶,領帶上別著一個小圓點形的翡翠領帶夾。弗雷德麗卡反感他把自命不凡和日坐愁城兩種性情混合在一起掛在臉上的樣子。當然,更叫她反感的是信的內容。
「另外,你的一雙鞋上有血跡,對嗎?」
「現在,你們眼前所見,是一系列現代藝術作品,我想,它們在表達上全都是相當克制的。你們的觀后感是什麼?哪一幅作品緊緊地握住了那根本無法被握住的暗示性?」
3. 世界在你我眼前改變,我們的意識也在改變。我們可以順利進入一個不再互相戕害的狀態中。你最初會被吸引來參加「靈虎會」的活動,也不只是為了裝卸你雙胞胎兄弟的正面或負面情緒那麼簡單,一些奧妙的因素,你自己當時也難以解釋吧。時至今日,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表露情緒,不會再像以往被貼上喪心病狂的標籤,而是一種清醒自知、坦誠面對。
「那沒人說得准。但我們應該判斷到底什麼才是重要的,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只能說:我無法把你——至少是我接觸到的你——想象成某個狂熱團體里的一員,整天只是低吟、哼唱和懺悔。話雖如此,我也了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面相,即使是我,也有你可能無法想象出的一面吧。」
「我還有十天假。」
「胡說八道!」弗雷德麗卡吼著,「你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
弗雷德麗卡喜歡去「維克多的小舍」用餐,那是一個小巧、隱秘、簡單又高雅的法國餐廳,有法蘭西小館的風情,而且做的是相當地道的法式料理。那裡的法國美食,除了讓她聯想到法國風景畫中黑綠色的密林背景,還有可說是法國特產之一的蝕刻拉花玻璃,更有令她神往的普羅旺斯的炎夏,令她想起大仲馬筆下的「格里莫夫婦」,也叫她口中有了葡萄酒的甘醇和大蒜瓣的香氣。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亞麻連衣裙,裙長至膝,搭了一條絲質披肩,也是黑色的,上面綉著奶白色的形狀像捲心菜的玫瑰,還有金色的百合花,披肩還墜著很長的摻了亮絲線的穗兒。另外,弗雷德麗卡也學會了畫眼線,她在上下睫毛根部描畫上兩條烏黑的粗線,讓眼睛看起來顯得輪廓鮮明,眼神犀利,好像在瞪人似的,與畫眼線同屬一類化妝技巧,她順便也學會了刷睫毛膏。無論怎樣的妝容,都無法使得外形稜角分明、步調流星趕月一般的她,蛻變成一個嬌柔可人的洋娃娃。可是她已經努力過了,這個眼妝是她盡最大的能力化出來的。她用淺棕色的口紅塗抹在自己豐厚的嘴唇上,以便讓嘴角看起來不那麼寬闊,但這個顏色並不是特別適合她。約翰·奧托卡爾穿著西裝,是工作時的那套西裝。弗雷德麗卡喜歡看他穿西裝的樣子,毛髮蓬亂、又瘦又蓄鬚、身形松垮、愛穿絨料毛衣或刻意不修邊幅的男人,都令弗雷德麗卡無感,連假設要活在一個充滿著那種男人的世界里,都令她心生畏懼。愛穿西裝的約翰·奧托卡爾剛好是她喜歡的類型,而且他雖然頭髮很長,卻修剪得很整齊,打理得很細膩,他讓金髮也變得有型,不似一般印象中金髮男人的漫不經心、隨意慵懶,他在外形上和弗雷德麗卡一樣,是有稜有角的。他坐在維克多的小舍中真好看、真應景,一個認真考究的男人,吃著一餐認真考究的晚餐。他們點了法式肉醬、傳統魚湯、風味烤土豆、精緻法式沙拉,和一塊完美的檸檬餡餅兒。餐桌上,他們談起了夏天該做些什麼。
他們之間好像有一些拘謹。
她想:「他們就像是一把剪刀上交錯的雙刃。」她想:「如果兩人是雙胞胎,那麼他們就有雙胞胎的一切特質,這是根深蒂固,不會改變的。」她想:「被上帝聯繫到一起的兩個男人,是任何女人都無法拆散的。」這麼想著,她在心底狂笑著。她突然記起了那一夜兩具染血的軀體,那是她和約翰的身體。她感覺到了戴斯蒙德·布爾的手,他堅實的手掌貼附在她的臀部,他的手指很強壯很穩固,她竟沒有將他的手推開。
「貴格會的沉思?」弗雷德麗卡滿腹不解。
「我已經叫了救護車,」瑪麗·阿加彭斯說,「他被燒得這麼嚴重,他們會把他送到羅克漢普頓的燒傷救治中心。」
為什麼舌尖對每一絲風中的蜜香都難以割捨?
「這個人啊……」利奧壓低聲線對莎斯基亞說,「是另一個臭烘烘的男人,我媽媽真是認識太多臭男人了啊。」
「不,我不想學,我不要學。我還是閉嘴好了,既然我的歌聲冒犯了你,我就靜靜聽你們唱吧。」
「所以,不要一臉愁苦,不要唯唯諾諾。」弗雷德麗卡突然想哭出來,「我想要的是,一個自由自在、不拘形跡的你。」約翰·奧托卡爾輕柔地說:「埃爾維特·甘德也有一定道理,他不把保羅當病人對待,因為他不喜歡『病人』這個詞。但不管有沒有人說保羅是病人,保羅從一開始就是現在這樣的。保羅沒有辦法掌控一種平凡的正常的人生,這我知道。我也知道,我一定能夠幫助保羅。埃爾維特·甘德在這一點上也是對的。」
此時此刻,她洞悉了自己對他的愛,是洞若觀火的一份愛,不再若明若昧,她想要用「愛」,來回應他這一番至真至誠的感言。
「不是你希望與他隔離的么?」
「是的。」
「我將會失去你。」他又說了一次。
弗雷德麗卡在此處插了一句話:「那麼是誰擦乾淨鞋中凝固的血,而且在辛德瑞拉把處|子之足穿進鞋裡之前,還擦過兩次?」
像你所知道的那樣——當然,我想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正在「治療」你的雙胞胎兄弟,因為他被診斷患有「狂躁抑鬱性精神障礙」。我相信你也明白,我對這樣的新型疾病的病患抱有相當大的同情,但我在「病患」身上看到了相當大的起色。我想要在這裏分享的是一些令人振奮的新想法——或思維模式,或假設。這些都在建議我們在看待心智的不尋常表徵時,不要將它們視為一些對具體規範的脫離或偏移(畢竟,什麼是「正常」?誰規定了我們要什麼標準、規範呢?),而是要把它看成是新的探索方法,用這種新的探索方法來探索神智,探索痛苦,探索處於被損害或有損害環境中的一個靈魂的種種歷練。換句話說,你的兄弟在我眼中並不是一個亟須獲得「治療」的「病人」,但是毫無疑問,他擁有一顆焦躁多慮的心,他正在經歷、正在穿越一場精神上的猛烈風暴。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風暴來時,那一道道刺眼的閃電,在從天而降的驚濤駭浪之上,劇烈顫抖,發動著攻擊!」面對潮鳴電掣,火海巨浪,他要麼會能量大增,要麼被徹底擊潰。
使用須知:您的藥片獨立分裝于塑料藥盒中,並標註了每天該吃的藥量。將藥片從塑料盒中取出后,以水送服,保持每天在相同時間服藥。重要提示:請勿在任何一天內中斷服藥,如果有遺漏服藥的情況,您將可能無法被完全保護。如果您連續三周服藥,請在第四周停止服藥,在此期間,您可能會出現出血情況。出血量一般較小,但偶爾會比一般月經出血量大。這屬於撤退性出血,血液清洗子宮,但這並不是月經,也不會導致任何不適。如果大量出血的情況發生,並且在您幾輪用藥后仍出現出血情況,請您及早就醫,醫生會為您重新確定服藥劑量。
「原諒我,我聽起來太刻薄,我也不想這樣。那封信嚇著我了,還有,你看起來像要被捲入一些事情里,要被吸收進什麼團體里。」
「當然了!」保羅·奧托卡爾首先響應了,「意大利麵是個好主意,還有誰要去吃?」
弗雷德麗卡幾乎快要脫口而出——「我們來一起面對,來渡過這個難關!不要憂愁!」這些台詞早就寫進了她的劇本中——本來就是要在這樣的劇情中說出來的,可惜,她並不想說。原因是她不知道就算沒有了保羅/「扎格」、埃爾維特·甘德、「靈虎會」,她和約翰·奧托卡爾會走到哪一步,或者會止於哪一步。
「所以是真的?」利奧鍥而不捨地追問。
「而這個埃爾維特·甘德的毛病,是多言癖。」弗雷德麗卡沒好氣地說,「他信裏面好多句子空洞得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他說得可能沒錯,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寧願過一種『不知道』的人生。我會用一隻大袋子裝許多書,去北方,沉浸在閱讀和寫作中,還要和我的家人們好好享受家庭時光——家庭,畢竟是一個讓我別無選擇、無法割捨的群體。」
處|女失聲尖叫著從她的座位上倉皇逃開,
「我極度興奮!」保羅大叫,「我在一個高遠的地方,我要一躍而下,我的天使們會把我托舉起來,你們看著吧,我在一趟糟透了的旅行中,蜘蛛追著我不放,我得跳了,我得狠狠地跳下去,只要我一跳,它們就會跟著我一起跳,所有原本承托著我的東西都會被我拽下去,你們都會看到這一幕的,不管你們願不願意,你們都會看到的。」
或者可以說我們曾經都是「多相性」的——嬰兒期的多形性反常,普通成年人無意識的施虐和受虐衝動,當然,這都是真實存在的普遍情況。但是他們經過精心策劃過的一場場可怕表演,跟衝動扯不上任何關係。他們對受害者所進行的複雜誘惑,也說明他們是伺機犯案的。我即使能對「開膛手傑克」報以同情,都不會對那兩個人施捨半點憐憫。真古怪,有人竟然親熱地稱他們二人為「布雷迪和邁拉」。
保羅·奧托卡爾沒有向他的觀眾做任何知會,便暫停了他的爵士樂吹奏。但他的同伴,那隻鳥人沒有停止發狂般的啄食動作。保羅·奧托卡爾朝台下鞠了一躬,坐下來,開始吹奏莫扎特單簧管協奏曲的柔板樂章。鳥人繼續啄著,已經是一種機械性的動作。美麗的樂音滔滔不絕,無風卻能清揚。鳥人的喙刺著啄著,這讓弗雷德麗卡受不了,她想喝止那個鳥人,卻做不到。鳥人又進行下一項「日程」——張開翅膀、咯咯大叫。音樂似乎吸收了鳥人的一些力量,https://read.99csw•com鳥人停住了,不再啄盤子,於是,在那片刻平靜中,眾人耳邊只有變得有點弱管輕絲的樂聲。過了一會兒,鳥人開始發揮高超的模仿能力,模仿母雞產卵的下蹲姿勢和急躁姿態,逗得孩子們大聲笑起來,真是一段匠師級的模仿。單簧管兀自吹奏著,模仿完下蛋后,鳥人又啄起盤子來,啄了幾下,停止了。接著,鳥人發出一連串聲音,似乎在表演一隻雞在逃避捕捉時的滾跑亂顛,沒跑遠,被抓著了,然後脖子被掐住了。鳥人窒息、噎住、嘶鳴,美妙的音樂不被這一切打擾,峨峨湯湯的樂聲昂揚行進。弗雷德麗卡心想:「這一切不足以說服我,是我漏掉了什麼嗎?」——而這種自疑的想法,是她那幾年常常浮現心頭的想法。
鳥人毫無節奏地點頭啄著爪子前面一個巨大的金屬盤,金屬盤是黑白雙色的螺旋紋。這種啄食和單簧管的節奏完全搭不上,鳥人純粹自顧自地啄著。不過,有時候,鳥人虛弱無力地展開又放下他的兩扇翅膀,叫人明顯看出那不過是兩隻胳膊。鳥人每次這麼做的時候,還發出「咯咯咯咯」的短促聲音。莎斯基亞說:「那是他那個熒光鼻子發出的聲音。」利奧指著那個吹單簧管的人說:「那是另一個臭烘烘的人,是另一個約翰。」利奧邊說邊抬頭望向約翰,好確認自己說的沒錯,確認他看到的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弗雷德麗卡也望向約翰,用眼神問他現在該做些什麼。約翰站在石膏模型的陰影中,微微笑著,聽得入神。這個演出空間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是戴斯蒙德·布爾,他禮貌性地親了弗雷德麗卡一下,又對裘德報以微笑。
「我們不會再演了。」鳥人開腔了,面具之下的鳥人,操著利物浦的口音,「現在演完了,我們要去吃意大利麵,當作今天的晚餐,畢竟這一天就快結束了。你們要一起來嗎?」
「排斥。」
「我也是,真的,如果是為我自己,我可以不去,但是保羅他……」
自從哈梅林廣場的篝火之夜后,這是弗雷德麗卡第一次看到他們雙胞胎兄弟倆出現在一起。利奧、克萊門特和薩內也有模有樣地學著唱起來:「任何你能做的事,我可以做得更好。」弗雷德麗卡納悶兒:「我以為他們兄弟倆的根本問題是看誰搶得到我。」弗雷德麗卡在性魅力方面很有自信,其實也可能是過分自信。她自恃擁有令人迷亂的「歷史地位」,儘管她所代表的歷史非常短暫,她所做的事也不值得大肆宣揚,她就是自信:她曾經是一個劍橋的女學生,那時候校園中男女比例失衡,每個女生都被至少十一個男生簇擁著。她們就是校園裡的公主,那時候能進劍橋的女生,是相當引人注目的,可以說是很了不起的。但現在不是這麼回事了,不僅校園裡發生了改變,眼前的真相也讓她吃驚。「原來我並不是他們搶奪的對象,這就是問題所在。」她恍然間有點措手不及,她同時在跟兄弟兩人搶奪,她跟約翰搶奪保羅的關注,跟保羅搶奪約翰的關注,再這麼搶下去,她知道自己穩輸。你看,他們雙胞胎二人,坐姿多麼閑適,表情多麼溫煦,輕鬆地伸出他們的手,比畫著同樣的剪刀、石頭、布,永遠分不出贏家輸家,永遠沒有分歧。
「我不想因為這些事讓你覺得無聊。」約翰·奧托卡爾說,儘管弗雷德麗卡沒說什麼,他卻準確地回應了這一陣極為尷尬的沉默。
「安靜!」裘德喝阻竊竊私語的孩子們,「除非大人對你們說話,否則,小孩子不要開口,這個規矩你們可得遵守。你們也是挺可憐的了,矮成這樣,根本看不完整我的塔樓作品收藏。你們不如去那邊吧,那邊有個好心腸的大姐姐做了一系列佩羅童話的海報設計,你們快去看看,看完了以後,把你們的想法給我講講。你們還可以給她的《穿靴子的貓》和《小紅帽》圖像設計打打分數,十分是滿分,快去吧。」
「然後呢?」
「這一幅不錯。」阿加莎說。
「你與祖母有過交談,對嗎?」
知你者也,知其何在?
為什麼我們要將慾望溫床上的肉體以簾幕遮蔽?
當他們返回哈梅林廣場時,發現廣場的人行道上聚集了比以往要多的人群,阿加彭斯一家人出動,厄特全家人也在人群中,連那輛小奧斯汀的矮小主人都站在靠近人群的地方。哈梅林廣場42號的門是敞開的——不是後門或側門,而是正門,站在門框邊上的是利奧、莎斯基亞和他們的臨時保姆,幾個人都焦急地向外望著。約翰·奧托卡爾和弗雷德麗卡來到圓形廣場「鍋柄」處——其實是廣場的邊緣,順著廣場邊緣的台階逐級而下。要走到廣場中央時,他們發現一個光芒耀眼的人也正在台階上蹦蹦躂躂,那個身影一次能跨三個台階,很快地,那個人用芭蕾大跳式的剪刀步,跳到了中間那塊泥地上。那個人長著一頭飄逸的金髮,裹著一件長款的、閃閃發亮的袍子——遠看像是袍子,其實是一件透明的袖子很長的塑料雨衣,雨衣發出來的亮光,像汽油滴入雨天路上的水窪顯現出的那種油水混合的複雜光色一樣,塑膠雨衣也因人的動作,發出噝噝的、嗖嗖的聲音。那個人手上搬著東西,小心翼翼地摞到一張舊椅子上。那個人緊靠椅背摞東西,好讓東西不會掉下來。舊椅子立於泥地的中心位置,那塊泥地上還留有不久前篝火之夜時焦黑的痕迹,與舊椅子毗鄰的,是一張被胡亂丟在那裡的破床架。那個人彎腰靠近了椅子,動了一下那個東西,整個哈梅林廣場便立即被音樂充斥了——不是流行音樂,而是歌劇《女武神》的臨近結尾處,女主角布倫希爾德身陷火海時的一段女高音唱段。不清楚為什麼人們遠遠地看著那個人的出格行徑,但沒有任何人上前。那個人接著拿出一個基安蒂紅葡萄酒瓶,拔掉塞子后,他從酒瓶里往椅子上倒出液體,以示祭奠,然後旋轉著掠過泥地邊緣一座座塔形物,那全是用書籍所堆砌成的,好幾座書塔圍成圈,圍繞著泥地。他不再輕聲哼哼了,而是大聲地唱起來,聽嗓音是個男人,但他唱的不是瓦格納,跟電唱機里《女武神》的詠嘆合不上,他唱得振振有詞,唱詞是混合式的文本。他還在舞蹈著,在街燈的燈光下盡情舒展著雙臂。漸漸地,似乎能看清楚塑料雨衣之下,他一|絲|不|掛,但他身上塗著經過特別設計的螺旋紋路的金色和紫紅色彩繪,彩繪從他的四肢旋扭開去,一路旋扭到他的乳|頭,扭過了他金色陰|毛中勃起的陰|莖,連他的肚臍眼都沒落下。他一頭迎風飄散的金髮之下,臉也塗了漆,但因為他戴了一個貓面具而不辨面目。面具上畫著一隻張著口,不知是咆哮還是打哈欠的貓。這副外表讓人看得屏息凝神。他拿出一隻打火機,點燃了其中一座書塔——書塔一共七座,都築得相當高。他把一座一座書塔輪番點燃,向書塔敬禮,先是耷拉著臉,後來又扮起鬼臉,分不清是向人扮鬼臉,還是向書扮鬼臉。他唱啊跳啊,口中念著:「酒神的女信徒啊!扎格列歐斯啊!」這是既荒謬又駭人的一個場面。書塔上的書一開始燒得很旺,後來火勢轉小,發出刺鼻的氣味,冒出陣陣濃煙。他暫時停止了狂舞,從基安蒂紅葡萄酒瓶里往書塔上倒東西,是煤油。弗雷德麗卡原本和所有人一樣,幾乎快被他製造出的喧囂、火焰和詭譎畫面嚇得癱瘓,可猛然間一股心膽俱裂的恐懼像電流一樣貫穿了她!她把約翰的手撥開,踉蹌地跑向前,她伸腿向離她最近的一座書塔踢,要毀掉書塔,書塔上的書竟然是被線連在一起的,書塔坍塌,書卻沒有散,火花滾了一地。從倒掉的書的書脊上,弗雷德麗卡辨讀著書名和作者,那是她的藏書,全都是她的藏書!那不僅僅是書,也是她的一部分,是她在校外文學課上講解的書,是她窮盡一生愛著的不肯放棄的書——《城堡》《審判》《白痴》《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曼斯菲爾德莊園》《墮落》《理性時代》《蠅王》《自由落體》《戀愛中的女人》《霍華德莊園》。
她話剛說完,救護車的警報聲就已傳來,一輛救護車從街角繞進來,駛進廣場里。
「基本上沒問題。我可以找個臨時保姆,阿加莎說今晚得遲一點下班。我可以問我一個學生能不能來幫我帶孩子。」
剪刀、剪刀、布、布、石頭、石頭……沒有任何一次出錯。
約翰和保羅又唱起了另一首歌,並引得所有人齊唱:
「我真的不知道。」她嘗試回應他,想做到跟他一樣真誠,「我不應該說那些失禮的話,但我沒有欺騙你,那也是我真實的感受,我無法接受你的執著和投入,無法接受『靈虎會』,無法接受化學成分引發的癲狂,無法接受摟抱相迎的集會,我只感到……」
「同意。所以,我將會失去你。」
「如有需要,敬請發問。」裘德說。
約翰·奧托卡爾說他得上救護車,陪伴著保羅。
「我——不——會——被——殺——死——的!」他故意拖長音,「我——本——就——生——于——火——海!我——不——會——著——火!我——也——不——會——被——消——滅!」
這對雙胞胎兄弟肩並肩站著。
你真誠的
「如果你覺得我自以為有任何權力,或任何立場,阻止你成為『靈虎會』的一員,請你務必三思。我沒有權力,更沒有意圖——我也不願從你那裡獲得這樣的權力。」
但是,最近辦的幾次集會上,都沒有見到你的到來,你也未曾回復我之前寄給你的幾封信。「扎格」說相信你已經「放棄了他」,也「放棄了『靈虎會』」。
「我們的宗教在職業上沒有限制或排他性。一個人可以既有宗教職務,又有一般職業。」
1966年5月8日《觀察家報》莫里斯·理查森的報道
天涯海角,恆其不變。
薩特寫道:「因此,偶生惡意的人卻是不同的,惡——一閃而過、略施小計、微不足道的惡,只能從一個人的眼角間和其他部位看出……真正的敵人像是我們的雙胞胎兄弟,像我們自己在鏡中的影像……而在和平時代,社會有足夠的智慧,能製造出專業化的、職業化的作惡者。」
相比之下,邁拉就容光煥發。她的頭髮原本是自然的棕色,但每個星期在庭上出現時都會換一種不同的顏色。先是銀紫色,再是耀眼的金絲雀色黃髮。她身材高挑,五官突出:鼻子很直,嘴唇薄而有線條感,下巴相當厚實,藍色眼球。綜合看起來,她幾乎是一個美女,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人們應該會羡慕她的長相。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那種沉思,讓所有人在我心中都變得不再難以忍受。不只是那樣。我可以坐在那裡,把所有人都當成再普通不過的存在。又過了一會兒——在沉默中浸透過一會兒之後——每個人都變得很沉靜。有一種失落感湧上來——不是自我的失去,而是周遭這一切——這喧擾庸碌的生活中瑣碎的消失,你和所有人靜默地享受著這生命的空白質感。那不是所有人都變成了同樣的一個什麼東西,或者任何東西——現在想想看,那多令人難以忍受,你以為我的忍受能力比你強?那是一種真實到更真實的嬗變,並且從更真實升華至返璞歸真,我不想讓大家都變成什麼『靈虎』——我只是喜歡那種靜默,那種去偽存真。聽著,弗雷德麗卡,那是令語言失去解釋能力的一件事。你看,我一直重複著『真』,但你不知道我九_九_藏_書在說些什麼,即使是『真』這個字眼,也無法透露真意。」
為什麼一隻寬鼻能將恐慌、顫抖、驚懼統統吸入?
約翰看著漿過的白色桌布,沒有看弗雷德麗卡。他補充了一句:「保羅讓我問問你要不要一起來。」
鳥人的扮演者自我介紹名叫「西洛」,他摘下他那個面具,和箍在鼻子上的鋁製鳥喙,露出他蒼白的臉,臉上戴著一副眼鏡,脖子瘦長。因為約翰·奧托卡爾似乎認識他,弗雷德麗卡就問約翰·奧托卡爾,這個叫西洛的年輕人名字跟靜默是否有關聯。約翰說:「不,沒什麼關聯,他的真名是西德尼·洛,『西』『洛』分別是他名和姓的第一個音節。你可以把這當成一個有象徵意義的名字,畢竟那兩個音節讓你聯想到了『靜默』,不是嗎?說不定他的新名字有這樣的指向,不少音節重組起來,都會有新的意思。」
「現在審訊已經進入第十一天了,我們以前也聽過你的說法,你堅持說你的那雙鞋放在客廳里,你當天晚上並不是穿那雙濺血的鞋出門的,對嗎?」
但屍羅並不像一般的龍,她渾身沒有柔軟的部位,除了她的眼睛。她身上有太多異變的骨節和凹陷,經年累月,都成為她保護身體的遮蓋物,堅硬的皮層不斷增生著、累積著,她的皮層層加厚,厚度難以估量。刀刃只是在她的表皮上劃下一道醜陋的划痕,但她那些令人作嘔的皮層是任何人使盡了力氣也刺穿不透的,精靈族或矮人族用鋼刀也無可奈何,就算諾多族精靈貝倫或大英雄圖林·圖倫拔的手也是徒勞。經歷了一擊的她屈服投降,在山姆頭頂上用力撐起她巨大的如袋般的腹部,毒液在她傷口處起了泡沫和氣泡。對準她的腳再一砍,她整個龐大的身體支撐不住,轟倒在山姆頭上。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山姆當時還站在地上,屍羅這一倒,讓山姆自己的劍掉落了,山姆只好雙手舉著葉狀匕首刺針,用力向上刺去,試圖躲開那屋檐般的可怕的肚皮。屍羅帶著滿腹怨怒,使出了比任何勇士之手都更強大的氣力,她趁著力道尚猛,射出了毒針。毒針深深、深深地刺中了山姆,被毒針刺到的山姆慢慢被擠壓進土中。
「不,沒有這回事。」保羅說,「我們只是憑直覺知道。比閃電都快的直覺感受,我們就是知道。」
「我尊重你。」
「我要殺死你!」她也向保羅/「扎格」狂嘯,「我只要一抓住你,就會殺了你!」
「比如:經驗主義、民族優越感等。」保羅舉的幾個例子乍聽之下,渾似有一些輕微的負面意味。
我最近喜見「扎格」常常在「靈虎會」的集會上,一改急躁,沐浴在安靜祥和的光芒中。而在「靈虎會」的兩個小活動場合上,我有幸與你簡短碰面。不知你是否知道,你的出現,讓「扎格」感到放鬆和冷靜,你所帶來的那份寧謐,不僅滋潤了「扎格」,也讓集會的其他成員獲益。我一廂情願地相信:深層次的默思靜修,也給你帶來了好處,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
對我來講,我感到「高興」。「高興」是一個沒什麼價值的詞語,我原本想說——或我應該說:我感到「喜悅」。能遇到保羅,是令我多麼喜悅的一件事。保羅現在喜歡被叫作「扎格」,他畢竟新組了一個叫作「扎格和齊格齊格齊山羊」的樂隊,這是他在「靈虎會」的集會裡使用的名字。「靈虎會」的「集會 」已經不能用那種老舊貴格會信徒的觀點來看待了,「靈虎會」的集會目的之一是將力量——甚至是蠻力重新注入成員們身上。貴格會的集會,經過幾個世紀的風雨沖刷,已經不再是以前那些等候上帝投下內心之光的五旬節靜坐會了。貴格會教徒們已經不再「顫抖了」,信徒們不再以口舌對話,內心之光逐漸暗淡。就像詩人克里斯托弗·列文森詩中所說的那樣:「靈性之虎已被馴服。」他詩裏面提及的「靈性之虎」就是我們這個小組「靈虎會」得名的由來。我們這個小組的創立目標是明確而良善的,幾個人聚在一起,就是為了扭轉我們靈性喪失的頹勢,自發地製造出力量、熱量和光亮,讓每個人都能與失而復得的靈性成為一體,至少為我們當中那些迷失方向、悵然流浪、身心俱傷的人帶來正向激勵。我相信「扎格」(保羅)選擇加入,成為一頭「老虎」,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是應該被支持的。這個小組——這個集會,由一群有智慧、有意志的人共組而成,它的成立是遠遠凌駕于滿足成員個人的庸常所需的。
彼得·斯通,一個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雕塑系學生。他是一個因佝僂著身體而顯得瘦小的年輕人,臉上的皮膚坑坑窪窪,膚色有點灰,嘴唇寬厚,一頭濃密的頭髮總是蓋滿了石粉。後來我被告知他的作品也在「專科畢業展」或「本科彙報展」上展出,也看到了那個作品:那是一面不算太大的大理石豎石紀念碑,大理石是白色的,有著粉紅色的脈紋。整個作品呈圓柱形結構,頂端稍圓,顯然經過了一番雕鑿,碑體表面出現了裂紋、淺凹,以及肌肉般的線條脈絡,所以從不同角度看,石碑明光爍亮,也讓人想不到石質是大理石。石碑並不高,大概只有三英尺的高度。我一直被啟發著要以顛覆和衝突的眼光來看待新形態的藝術作品,所以看了斯通的作品之後,我認為這個作品的創作,就是對焊接金屬雕塑、模壓塑料雕塑、纖維玻璃雕塑的蔑視和挑戰。斯通的大理石紀念碑是今年「專科畢業展」上唯一一件石雕作品。
在經過慎重考慮后,我提筆給你寫這一封信。在我們心理醫生之間,有一個不成文的公約——有一件事是要避免的。我們把那件事視為「底線」的操作,甚至在某些情形中,它也近乎一個不可觸碰的禁忌。在約定俗成中,我們認為做那件事是有傷害性的,那就是——未徵得「病患」的允許,接近「病患」的親屬、戀人、同僚。即使徵得了「病患」的允許,對「病患」的傷害性也不會降低多少。因為傳統的心理治療或精神治療建構在兩人關係上,提供心理分析的人和接受心理分析的人要考慮到,其他的種種關係都要在這種基本的兩人關係框架中,被囊括、整合、解決。
他又低下頭,把眼光平鋪在桌布上。弗雷德麗卡咀嚼著檸檬餡兒餅,她的味蕾上有甜和酸的味覺。她可不需要什麼化學藥劑的刺|激,檸檬餡兒餅本來就是甜的,是酸的,是忘不掉的味道。
被告席上的布雷迪是個單薄、骨感、瘦長的年輕人,沒什麼肉的臉上,鼻子格外挺直,顯得額頭格外扁平。他深棕色的頭髮梳理得乾淨又整潔,不過發質不好,顯得有點灰暗。他的穿著是這樣的:灰西裝、淺藍色的襯衫、流露文青氣息的深藍色領帶——他這樣的裝束讓他不為時代所拘。跟大衛·史密斯不同,大衛·史密斯上庭時,極盡打扮之能事。你若對布雷迪一眼看去,你首先注意到的會是他極差的面色——一種白泥色。他真的看上去就是一副病得不輕的模樣。
「當然不!」弗雷德麗卡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像是自動設定好的答案,語氣里是強烈的憎惡。她看著約翰壓抑、黯然的神情,約翰慢慢低下頭,原本以為他的臉會融進餐廳蒼綠主調的背景色中,沒想到,他低落的臉龐卻因潔凈桌布的反光,而被一絲絲點亮了。「約翰,對不起,我本無惡意。但是我沒有宗教信仰,也因反感從不參加團體集會。我討厭一大群人的集體活動,我無法應付那種壓力,也害怕在人群中迷失自己。我受不了,我沒辦法。」
「你把籠子燒掉了啊,」利奧關心的是,「那你以後怎麼演?」
「那是誇張的說法,我承認我說的話不夠公允。我覺得我們應該停止對這個話題的談論。」
又該放暑假了,利奧會去布蘭大宅消夏;這種一來一往、有去有回的模式,表面上似乎成為利奧的生活常態,而弗雷德麗卡某種程度上也希望利奧能適應這種常態,但是完全沒有這回事。無論是在哈梅林廣場還是布蘭大宅,對利奧來說生活的周期是不定的,是臨時商定好的,而且大多沒有經過他本人的同意,因此往返兩地之間,少不了既成事實的暴力強制,或言語威脅中的暴力強制。律師的信也你來我往,頻密不斷,弗雷德麗卡把奈傑爾的律師信剪碎重拼,貼在自己的「貼合」摘錄簿上。同時,她也在計劃著屬於自己的夏日計劃:要不回一趟故鄉約克郡吧。
若無此人,獨居於世,
「真是太好玩的一場演出了!」克萊門特發表了自己的觀感。
總之,這是愉快的一餐。這間意大利麵餐廳把用餐區域裝修成一個個獨立的搭棚而建的小穀倉,餐桌上鋪著紅色的桌布,別有農家風情。每個小穀倉都擠滿了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學生,學生們舉杯暢飲,盡情歡慶。利奧他們這幾個孩子倒鬱悶得有點不耐煩,心急地等著點好的奶油培根面和意式肉醬面上桌,而約翰·奧托卡爾則帶領餐桌上的人玩起了大型的連環遊戲「剪刀、石頭、布」。利奧問約翰:「你說的是真的嗎?你們兩個人伸手時總是擺出同樣的手勢,每次都是一樣的?」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你還有假期嗎?」
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6月的時候舉辦了一場學年結業展,校方把這次展覽稱為「專科畢業展」,但其實參展的許多學生都在讀本科,早已不是專科生了。根據學校規定,藝術系學生的「專升本」得通過一個文學考試,這就是弗雷德麗卡前一陣子為什麼工作很忙,她既要監考,又要改考卷,而現在終於忙完了。星期天下午,弗雷德麗卡約阿加莎一起來看展,當然還有利奧和莎斯基亞,連克萊門特和薩內都跟著來了,像參加派對一樣,還有,約翰·奧托卡爾,說來看看「神話故事」。幾個人一起吃了個大午餐,他們以前也有過幾次這樣的聚會型午餐。
「不然我們試試看?」
「並不可疑。她可能是剛剛從睡夢中被吵醒,下了床,走到她卧室的門前。」
「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知道我該想些什麼。而保羅從來都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麼,諷刺的是,這恰恰是他的癥結所在。長久以來,我都被當成是那個堅強的人,而我只是某種程度上的堅強,他才是個有信念、有感知的人,他能孤注一擲……」
「我當然很想去,很想和你一起去。」
心中一記抽|動,我的血脈由此啟動,我的血液開始擴散
他的最後一科考試是我監考的,不僅僅是考試,那天對他來說在任何意義上,都是「最後」的。我記得他好像是坐在倒數第三排的一個座位上,一個大的畫室擺了幾張課桌和椅子,臨時充當了考場。他進考場時笑得很豁達,坐下后東張西望,根本不答卷。他抖著腿,無聊地晃著身體。他突然開始在紙上寫東西,看他的動作,知道他在紙上寫了很大的字,他不斷跑到我這邊來,要更多紙。他還在得到准許之後,離開了考場一會兒,回來之後,在紙上多寫了幾個大字,接著要更多的紙,然後又請求離開考場,回來的時候,滿頭石粉,風塵僕僕。反正他們都是學藝術的學生,沒人會覺得他們的行為出格或離譜。終於,我搞清楚他像孩子一樣進出考場之間。每次回到考場,都在紙上寫下很大的一個字。來來回回中,他桌上已經寫了一摞紙。他最後一次衝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石化了!」考場中一個學生說,大家笑起來。考試結束,我收好、整理了答卷。他只寫下了一句話,用超大的圓體字反覆地寫了好幾遍——「你無法讓一塊石頭流血。」read.99csw•com
「我是不會去『靈虎會』的,我想要平靜和安寧,是一種正常的平靜和安寧。那些人讓我覺得太容易自我沉醉,太想要自我滿足。不去是不去,但我至少會給埃爾維特·甘德寫一封回信,對他解釋一下我的想法,解釋一下為什麼我不認為去『靈虎會』是個好主意。但我十分不想寫這封信,我厭惡寫作,我厭惡理清事情的條理、輕重、順序,那全是謊言,那全是權衡。」
「這跟我又沒什麼關係吧?」弗雷德麗卡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是你的信,是你的雙胞胎兄弟,是你的貴格會和『靈虎會』,是你的心理醫生。」
「就這麼結束了。」保羅·奧托卡爾回答道,臉上沒有笑容。
「保羅說:『那就是她更應該來的理由,如果永遠不接觸,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將一輩子也不知道。』」
「不用保證些什麼。」他彷彿從沉默中聽到了她的遲疑,「就是過一個暑假罷了,我們一起過個很好的暑假。」
裘德說要帶一行人去「看我的榮光和他的恥辱」,他催促眾人趕快下樓梯,到學校餐廳去,學校餐廳正在展示上人體寫生基礎課程的學生的作品,裘德赤|裸的形體被各式各樣的繪畫媒介呈現,粉筆畫、炭筆畫、彩粉畫、水粉畫、鉛筆畫、丙烯畫、油畫,都捕捉並定格了裘德的裸|露。有的畫中,他只是一具瘦骨嶙峋的細長軀體,面目模糊,整顆頭顱被一叢毛髮遮蔽;有的畫中,他的乳|頭和雞|巴被畫得過分細膩,用銅綠色的線條勾畫在灰色的畫紙上;有的畫中,他顯得極度柔軟,軟芯鉛筆出奇準確地描摹出他那河馬灰色的皮膚色調;有的畫中,他像帝王般坐在鍍金邊緣的椅子上;有的畫中,他像胎兒般蜷縮在鬆軟下陷的大堆軟墊上;有的畫中,他只是由肌腱、隆起的膝蓋、凍瘡、瘦到快斷的脖子所組成的一團東西;有的畫中,他的輕蔑神情讓人不寒而慄;有的畫中,他低垂的雙眸間飄出了愁雲慘霧。利奧、克萊門特和薩內,三個小男孩從這一幅畫游移到那一幅畫,他們什麼也沒說,但是大人們都看出來了:他們在比較每幅畫中對生殖器官的刻畫。利奧是那個總指著畫對別人耳語的,克萊門特是那個忙不迭點頭的。
在「扎格」看來,與你在「靈虎會」所營造的健康的、受控的情感境界或精神場域中保持穩定的聯繫,是保全他殘存的「現實性」的必要手段。他所需要的那份「真實性」,與一般常識中的「常規」或「常態」相提並論時,是否代表同樣的意義?答案其實昭然若揭,但不管我如何對「真實性」的概念進行拆解,我都堅信,這份「真實性」對一些人來說,是存在的。我們所知的,有一個真實的世界,不管這個真實的世界多麼無窮無限,都無法讓人迴避或否認那個不真實的世界。我必須指出,「扎克」目前就受困於後者,那個不真實的世界,而且要他回返真實世界,是特別困難的。
弗雷德麗卡安撫了莎斯基亞和利奧入睡,自己卻徹夜未眠,她從遭火舌凌虐的書中找出幾乎完好無損的書,從燒得焦黑的紙中揀出燒成棕色或黃色的紙,從灰燼中捧出可以辨認的字。她靜靜地哭著,直到她那善良體貼的朋友晚歸回家,她才停止了哭泣。約翰·奧托卡爾沒有從醫院里打電話給她,第二天也沒有電話。
「沒有,她只不過問:『那些雜訊是怎麼回事?』我說:『是狗吠而已。』——並未如一些傳言中所說:我告訴祖母,錄音機砸在我的腳趾頭上。」
「完全沒有。」
你可能已經開始疑惑:「那麼,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或者,你並不疑惑,你會鄙薄我這文過飾非的假設問題。我相信你多少了解一部分情況,但事情的原委及全貌你可能不清楚——這就是我寫信向你告知的要事。我希望你能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用我粗陋的文筆,向你詳述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與你的關聯。
籠子燒了起來,燒黑了,燒焦了,整個籠子傾塌了。單簧管演奏者和鳥人向台下一鞠躬,走下了舞台。「就這麼結束了?」利奧問。
「我將會失去你。」
「我的生活里無法容納你們兩個人。」
阿加莎從善如流:「你本人喜歡看這些畫么?」
整起事件中另一個古怪的因素是「雙重元素」,這種在兩個人身上同時發作的「感應性精神病」,其病發原理目前尚不可知。不過,粗淺來看,一個歇斯底里的癔病患者愛上一個精神病患,那麼,只要兩人在一起,他們的精神錯亂就會被共享或分享。如果分開他們,癔病患者會康復,而精神病人會繼續發瘋。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女性的癔病患者極易感染伴侶的性反常行為。
當音樂緩緩結束后,保羅·奧托卡爾合上了樂譜,疊好了譜架,取出了一盒火柴,將麥稈牢籠點著了火。
「我告訴過保羅,說你是不會去的,也說明了原因,我對他解釋的,跟你現在說的話是一樣的。」
「一起喝杯茶?」「好啊。」在跟一些調查過此案的偵探相識后,我們把與此案相關的一些話題全聊過一遍:當代青年、暴力傾向、審查機制、自由放縱之類的。其中一位偵探,有些社會學家的特質,並且對曼徹斯特的街頭文化和流行文化有些研究,他認為曼徹斯特的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危險的變態氣息。「變態」對曼徹斯特人來說,是一個稀鬆平常的詞。他說曾經看過一個商店打出這樣的廣告——「變態雨衣又推出新系列。」「為什麼會用這樣的宣傳語?他們為什麼不直接昭告天下說他們賣的雨衣都是給變態者穿的,這不就行了么?」他一連問了超過兩遍相同的問題。這可能是一個道德上極拘謹的人的一種過度反應,但無論如何,他的所見所感已成為現實世界的普遍情形。我在想:可能因為這個案件,以後我們在生活中會遇到更多將「變態」視之為常的現象吧。
「三三為奇,必有相爭。如蘭少年,雙雙成伴。華然綠衣,亮光如璧。若無此人,獨居於世,天涯海角,恆其不變。」
「但非常可疑的是,她為什麼會在吵鬧聲停止一段時間之後,才問那是什麼雜訊?」
「如果我付出的代價是我自己的人生,如果我也變得咆哮嗥叫……」
「你決定就好。」她淡淡地說。
「當心!」戴斯蒙德·布爾喊。
得到阿加莎讚賞的這幅作品是一張半抽象作品,色調明快——番茄色的一個有著雙蘋果臉頰形狀,或者說屁股形狀的水果,被一個亮綠色的圓錐管纏繞著,圓錐管的尖端是一個蛇頭。蛇頭洞穿了水果,從一端鑽了出來。
「使者將這隻小巧的玻璃鞋帶到三姐妹的宅邸,鞋還未到,宅邸里一片歡欣。最大的姐姐宣稱那隻鞋是自己的,要搶先試穿;繼母將大姐的腳與精緻的小鞋比量了一番,告訴大女兒說不可能擠得進去。『但是,為了與王子牽手,為了得到近半個王國,付出點代價也是應該的,』繼母對大女兒說,『你鎮定一點,我要用刀在你的腳後跟上削掉一小片,你的腳就能擠進去了。』繼母真的這麼做了。大女兒跑到使者和年輕的王子面前,驕傲地伸出她的肥腿,在閃亮亮的玻璃鞋中展示著她的腳。但使者觀察到鞋裡深色的血如泉涌一般,從鞋緣上溢了出來,他請她脫掉了鞋,她照辦了,她腳跟上的傷口清晰可見,她在眾人面前羞愧難當,顏面掃地。輪到了二女兒,她完全沒有被姐姐的失敗打擊到,她把自己那隻粗腳硬往鞋裡面塞,不管她怎麼掙扎、怎麼猛推,腳就是進不去。她的母親,也就是辛德瑞拉的繼母,取來家裡宰殺母雞所用的斧頭,迅雷不及掩耳地砍掉了二女兒的大腳趾,馬上包紮起來,整隻腳終於塞進去了,二女兒也是一臉驕傲地,蹦蹦跳跳來到王子面前。但是樹上那隻用鮮花裝飾辛德瑞拉亡母墳墓的棕色鳥兒飛過來,叫起來:『鞋裡面有血!鞋裡面有血!』使者湊近審視,看到鞋裡果然淌滿了血,而這第二個女兒已經痛得昏了過去。二女兒也自取其辱,跑到一邊又哭又嘆氣。使者問:『你們家裡還有年輕的女子嗎?』繼母回答道:『沒了。』但辛德瑞拉的父親說:『還有辛德瑞拉,她住在廚房裡的灰燼里。』使者馬上派人去召辛德瑞拉。辛德瑞拉來了,輕輕地伸出腳,她的小腳很秀氣,穿著廉價長襪,沾滿了灰垢。她一下就把鞋穿上了,不費任何力氣。當王子看到她人鞋合一, 一下子認出了她!儘管她一身女僕裝扮,但她正是與王子在舞會上共舞的那位美麗舞伴啊!王子宣布:『我已失而復得,這就是我發誓要娶的那位新娘!』王子與辛德瑞拉一起馭馬而去,他們與那棵垂枝大樹上歡唱的棕色鳥兒作別。」
順頌時祺
她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搞不好也不中意它。但既然我不是你,我還是得說整幅作品是詼諧機智的。希望它得到了很高的分數。」
他還寫道:「對善人來說,惡人的存在是必要的,就像對貞婦而言,淫|婦的出現也是必要的。他們是彼此執迷的,一個施虐狂的橫空出世,必定能給另一個人帶來意識上的安撫、滌盪和舒緩。惡人都是經過徵召的、選定的,他們一出生就是壞的,也不須賦予他們任何改過遷善的希望。」
「繼續唱啊。」利奧唱上了癮。
雙胞胎兄弟兩人頗為得意地看著對方。保羅問約翰:「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還唱過一首歌。」保羅哼唱起來,「任何你能做的事,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任何事情都做得比你好。」
阿加莎似乎在思索裘德「不中意」的原因。
「請讓我看看你現在所穿的高跟鞋。據你所知,這雙高跟鞋內部完全沒有血跡嗎?」
另,這封信若在你讀來是一紙空言,那麼,儘管燒掉這封信,忘記你曾經收過、拆過、讀過,即可。
「沒錯。但我缺乏能力,有時候我想,能幫助我們兄弟倆的人是甘德。」
簡直像掰手腕比賽,是酒吧或小餐廳里必有的餘興節目,玩的時候氣氛融洽,但仍有緊張氣氛。約翰和保羅對視而坐。他們先來第一回,兩人都出了布,再一回,又都出了布。接下來的也像兩人串通好了似的:石頭、石頭、石頭、石頭、石頭、石頭、剪刀、剪刀、布、布、剪刀、剪刀、石頭、石頭、石頭、石頭——絕不可能是慣例或巧合。弗雷德麗卡開始滿懷戒心地看著,尋找著破綻,後來,她看呆了。布爾說:「這已經不能用平均律來解釋了。」西洛問:「你們兩個在伸出手之前,是不是已經讀取了對方的頭腦?」
報道這個案件以來,我從沒做過跟案件相關的任何夢,一次都沒有,什麼也沒有,但偶然間我發現,在下午快結束的時候,我在法庭上會進入一種幻想狀態。幻想的內容基本上是對被告進行復讎,我的幻想連細節都很清晰,而且復讎的手法細膩。我問我自己:「如果我能穿上蝙蝠俠的裝備,俯衝向被告席——這對我來說太易如反掌了,因為我在旁聽席上的座位離被告席很近。好吧,如果我衝到了被告席,《世界新聞報》會願意花多少錢採訪我,讓我講述我的人生故事?」
綠草如茵,日見其盛;
「不知道會有哪個人覺得這一切無聊?」她笑說,「不是無聊,而是嚇人。那麼,你準備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