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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法洛

第七章 法洛

我在隔天早上醒來,繼續我的旅程。夜眼在兩天之前離開我。兩天而已。但是對我來說,好像我已經獨自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也納悶,夜眼會如何估量我們分開的日子?顯然不是用白天和夜晚計算的。它去找一個東西,當它找出來的時候,他遠離我的時間就結束了,然後它就會回到我身邊。但是,它到底去找什麼?身為眾狼的一份子,成為狼群的一員是什麼滋味?如果它們接受了它,接下來會怎樣?它會跟隨它們一天,一周,還是一季?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讓我在它的心中消褪成它無數個昨日中的一環?
即使心中有萬般不願,我所要執行的任務只應由我自己承擔。
「坐下,獵犬!」我曾經開玩笑地告訴它。當時我正極為謹慎地剝下一隻豪豬身上的刺。因為夜眼堅持要追捕它,所以我就用棍子把它打死了。沒過多久,夜眼因為急著吃肉,差點讓我們渾身沾滿刺,接著它就臀部抖了抖坐了下來。
上面有泥土。
它不會算數,而我不會的是一聞到鹿的味道就能分辨出這是公鹿還是母鹿。如果它不能事先為後天的行動計劃,我也無法極度專註地偷襲一隻獵物。我們之間確實有不同之處,卻沒有任何一方地位比另一方要高,也不會對另一方發號施令,或期待對方毫無疑問的服從。我的雙手很適合拔除豪豬刺、壁虱和植物的刺,尤其在幫他搔癢時,對於背部那些它夠不著的位置,更是大有用處。我的身高則讓自己在發現獵物和勘查地形時佔盡優勢。所以,當它因為我那副「牛齒」和微弱的夜視能力,還有我被它形容成兩眼間腫塊的麻木鼻子而可憐我時,卻也絲毫沒有輕視我的意思。我們彼此都知道它高超的狩獵本領使它成為掠取獵物的主力,而它卻從來不吝惜與我分享獵物。如果你可以的話,就在一個人身上找出那樣的特質吧!
你也這麼想嗎?
我們倆都變得更加修長和強壯。我把鞋子穿破了,必須用生的獸皮補鞋。我的褲管也磨損了,只好把褲管卷到小腿上摺起來。我逐漸厭倦經常洗我的襯衫。被冶鍊的人和獵物的血漬讓前襟和袖口留下棕色斑點,就像乞丐的衣服般縫補多處、破爛不堪,不均勻的顏色讓它看起來更糟糕。我有一天終於把它摺起來放進行囊里光著膀子行走,白天的氣溫暖得剛剛好,用不著穿上它。晚上則比較涼爽,但因為我們的持續前進,我的身體自然就產生了熱氣。陽光把我的皮膚晒黑,膚色幾乎和我的狼兒的毛色一樣。我感覺身體狀況好極了,雖然不像我划槳或打鬥時那麼強壯結實,但我卻感覺自己很健康,更敏捷也更修長。我可以整夜在狼兒身旁快步前進而不覺得累,因為我也是一隻靈敏和鬼鬼祟祟的動物,我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自己的求生能力,也重拾曾被帝尊破壞殆盡的大部分自信。並非我的身體已經原諒或忘記帝尊對它的所有摧殘,而是我已經習慣肢體上的刺痛和傷口,也幾乎忘掉那座地牢了。我並未讓自己黑暗的目標遮蓋這些黃金般的日子。夜眼和我一同趕路、狩獵、睡覺,然後再度趕路。一切是如此單純而美好,讓我忘記去珍惜這感受。直到我失去它為止。
我追著它跑。夜眼,求求你!我忽然為它感到恐懼,因為它著迷似的飛奔而去。
我一定要!它重複著,毫無疑問已經下定決心,然後快步跑開。
我擔心看到她睡在另一個男人的臂彎里,也害怕她厭惡地提到我,但我根本找不到她。我三番兩次集中自己的思緒,凝聚自身所有的力量朝她探尋,最後終於用精技看到博瑞屈正在修補小木屋的茅草屋頂的畫面。他赤|裸著上半身,夏日的陽光把他的皮膚晒成古銅色,汗珠也從他的頸背流下來。他低頭一瞥在下方的某個人,臉上露出惱怒的神情:「我知道,夫人。你可以自己來,非常感謝你。我也知道即使不擔心你們倆跌落在這裏,我的煩惱也夠多了。」
起初我想它是一隻受過訓練的鳥,後來才變成野生的,它一看到我就不知咋么地決定回到人類身邊。有一小塊皮革從它的一隻腳垂下來,可能只是殘餘的老鷹腳帶。它坐在我的手臂上眨眼睛,怎麼看都是一隻巨大的鳥。我把手伸直想看清楚它,卻見到它腳上的皮帶系著一個袖珍的羊皮捲軸。「我能看看那個嗎?」我大聲問它,它就朝我聲音的方向轉頭,用一隻閃爍的眼睛凝視我。它是阿霙。
我們睡得很好,肚皮也吃得脹脹的。因為我們不需要狩獵,所以一整夜都在趕路。我們避開道路,也比以往更加小心謹慎,但沒有遇到任何被冶鍊的人。又圓又大的月亮散發出銀白色的光芒,為我們照亮了樹叢里的小徑。我們像只動物般行進,除了將嗅到的氣味和聽到的聲音進行分類,幾乎完全不進行其他思考。控制著我的冰冷的決心也影響到夜眼,雖然我不會大意地對它大肆鼓吹我的意圖,但我們卻無需集中心智就能想到它。這是另一種狩獵衝動,由另一股飢餓感驅使。那天晚上,我們就在圓月的凝視下走了好長一段路。
這令我驚訝,因為我從來沒思索過這個問題。「有些人認為他們比動物要優秀,」我緩慢地說道,「所以他們認為有權隨心所欲地利用或命令它們。」
那就坐好別動,讓我戳。
命令。人類有什麼權利命令一隻狗?他們都不屬於同一群。
我感到一陣恐慌。等等!你不能自己走。它們不是狼群,而且我們是入侵者,它們會傷害你的!最好別去。
有朝一日也只是有朝一日,那天或許會來,也可能不會來。人類總喜歡幹這種事,總是擔心不一定會發生的事情。要知道你得要等到殺了獵物之後才會有肉吃。況且,我並不孤單,因為我們在一起。
它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看到了。那是一群嬌小的鹿,正優雅地沿著小徑走向河邊。它們不比夜眼高大,頭上沒有鹿角,而是像山羊般捲曲的角,在滿月的光芒照耀之下散發著閃亮的黑光。我只從切德的一本古老寓言集里知道這類動物,卻不記得該如何合適地稱呼它們。
為什麼人類這麼說話?當我小心地拉著這多刺的獸皮邊緣拖行時,它如此問我。
不。它告訴我不要這麼做,運用它有權控制自己自由的權力如此告訴我,如同我之前對待它一樣。我轉身遠離它走回河邊,感覺自己的心在胸中扭曲糾結。沒有它在我身旁或在前面小跑步,將它得到的訊息傳給我以彌補我較遲鈍的知覺,讓我感覺自己好像半瞎了一般。此時,我反而感覺到它在遠方因滿懷期待、恐懼和好奇的興奮之情而渾身發抖。當時它太專註于自己的生命,以致於無法與我分享。我忽然很納悶這是否與惟真的感受類似。當我在盧睿史號戰艦上反擊劫匪時,惟真卻只能坐在自己的烽火台上,不論從我身上揀拾到多麼瑣碎的訊息,他都得感到滿足。我當時已經極其詳盡地對他報告,也刻意努力確保將一連串的訊息傳給他。但read.99csw.com是,他一定仍感覺到這股椎心刺骨的、在此刻令我作嘔的排斥感。
不一會兒,大部分的狼兒都站了起來,似乎有決心地一同動身出發狩獵,那匹削瘦的母狼則留下來,在其他狼兒離開時照顧小狼。夜眼遲疑了一下,就跟隨狼群離開,並且謹慎地與它們保持一段距離。狼群中總有一匹會不時回頭看它,帶頭的公狼則經常停下來撒尿,然後用後腿來回摩擦那一小塊地面。
你是我僅有的了。我滿懷愁緒地告訴它。
別管它,會痊癒的。
我終於在夜色席捲河流和平原時醒來,感覺不曾好好休息過,但卻因為醒來而鬆了一口氣。我坐起來看看四周,夜眼還沒回來,我便短暫地朝它探尋。我的兄弟。它對我打招呼,但卻因為我的闖入感到煩擾。它正在看那兩隻扭打翻滾成一團的小狼,於是我疲憊地收回心思,感覺到彼此生活上的差異頓時巨大得難以思索。紅船劫匪、被冶鍊者和帝尊的叛變,甚至我殺害帝尊的計劃突然間都成為醜惡的人類事件,我卻將它們強加在狼兒身上。我有什麼權利讓這樣的醜惡來填補它的生活?它應該待在自己必須待的地方。
我感覺非常寂寞。
在這些漫長行進的夜晚,我再度成為狼兒。我又恢復了原狀,心中卻對此保持警覺,並且告訴自己,只要我還是一匹狼兒,對我就沒什麼害處。事實上,我相信這對我挺好的。如果我和另一個人一同旅行,生活就會變得非常複雜。我們一旦抵達商業灘,就會開始討論路線、補給品和策略,但狼兒和我只是一同夜復一夜地快步前進,而我們的生活猶如生命本身般單純,彼此間相伴的友情也與日俱增。
我在挫敗中醒來,沒有全力趕路,反而用浮木升起小小的營火,燒開水壺中的水煮熟香蒲根,同時把一些切塊的干肉和漿糊狀的根一起煮,再加上我珍藏的鹽和一些野生植物。然而不走運的是,河水白堊般的味道還是佔據著上風。吃飽之後,我就抖開斗蓬卷在身上,好抵擋夜晚蚊蟲的侵擾,然後又睡著了。
食物?夜眼簡潔地提議,我也馬上同意。它們沿著小徑走,接著就會來到離我們僅有一個跳躍之遙的距離。夜眼和我站好位置等待,鹿群也愈來愈接近,一共有十幾隻鹿兒正匆忙且漫不經心地暢飲清涼的河水。我們讓帶頭的那隻鹿通過,等待撲向鹿群最密集的地方,但是正當夜眼抖一抖身子準備起跳時,一陣顫抖的嗥叫劃破夜空。
我在中午時分踏上河岸邊的小徑,下午經過了一些大多種植著瓜類和稻穀的小農莊。成網狀系統的溝渠把河水輸送給內陸的農作物,草皮屋坐落在離河邊較遠的地方,或許是為了避免河水泛濫。狗一看到我就吠叫,一群肥胖的白鵝還對我呱呱叫,但我卻沒看到什麼人可以打招呼。小徑逐漸延展成一條路,地面上也有貨車往來的痕迹。
「怎麼說話?」
我在某處用力地喘氣,再度感覺快要回到自己的身體。我將自己推開繼續朝博瑞屈探尋,至少可以讓他知道我還活著。我勉強找到他,卻只能透過一層霧看到他。「博瑞屈!」我呼喚他,「博瑞屈,我是蜚滋!」然而,他對我緊閉並封鎖自己的心,我連他一點點的思緒都無法捕捉到,只能咒罵自己不穩定的精技能力,繼續朝旋轉的雲層里探尋。
如果狼群接受它的話,那麼它為什麼還要回到我身邊?
他停下來回頭看我,它的雙眼注視著我,對一隻狼來說,那真是個意味深長的凝視。你明白的,你知道自己明白的。現在是你信任我的時候了,如同我之前信任你一樣。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而且一定要獨自完成。
我走到河岸邊,停下來坐在地上等它,它說過會回來的。我獃獃地凝視著黑暗的流水,感覺自己的生命如此渺小。慢慢地,我轉頭看向上游,所有狩獵的意圖都隨著夜眼離我而去。我坐著等了好久,終於起身繼續在夜間行進,不去留意自己的感受和周遭的情況。我靜默地走在河邊的沙岸上,只有微弱的水流聲陪伴我。
它聞了一下,然後細心地舔了一口。沒那麼多。
沒錯,我們在一起。我於是躺在夜眼身旁睡覺。
你從來都不只是看而已,還會動手戳。
沒過多久,我讓自己意識到自己既心酸又有點傷心,好像一位人類朋友為了陪伴他人而冷落了我。我想嗥叫,帶著我的孤獨向外探尋夜眼,卻努力用意志控制自己不要這麼做。它不是一隻吹個口哨就跟過來的寵物狗,而是曾與我同行了一段時間的朋友。我又有什麼權利要求它放棄在真正屬於自己的狼群中尋找伴侶的機會,只因為它可能會回到我身邊?根本沒有,我告訴自己,我根本沒有這個權利。
為什麼?它繼續窮追不捨。
當公鹿堡衛隊開始普遍使用常春藤徽章時,那不過就是承認一件已經存在的事實而已。他們是耐辛夫人的衛隊,她所支付的薪酬也就是他們全部的所得。但對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他們受到她尊重和重用,在受傷時接受她的治療,而且在任何人以貶低的語氣提到他們時,她會用尖銳的言詞保護他們。這些就是她的影響力的基礎,也是她使用權力的基礎。「一座高塔很少會由底部向上瓦解。」她不只對一個人說過這句話,並且宣稱這是駿騎王子所言。
它讓步了,態度卻不怎麼親切。傷口上有一些草屑,我得把它們挑出來,夜眼不只一次抓住我的手腕。最後它對我發出嗚嗚聲,想讓我知道它已經受夠了。我卻仍然不滿意,而它也幾乎無法忍受我在它的傷口塗上博瑞屈的藥膏。
我停下來不再追著它,它也繼續前進。小心點!我在它身後發出請求,用我自己的方式對夜空嗥叫,然後站在那兒看著它跑離我身邊。它的肌肉在深厚的毛皮下輕輕搖晃,並且下定決心似的豎直尾巴。我費盡全身的每一絲力量克制住自己,不讓自己把它叫回來,也不去請求它別丟下我一個人。我獨自站在那兒,因為奔跑而呼吸沉重,然後看著它消失在遠方。它執意的探索令我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也第一次體驗到當我和惟真接觸,或者和莫莉在一起的時候叫它遠離我的思緒時,它心中的那一份怨恨和嫉妒。
我則走在河邊,看著四周的,月亮在夜空中緩慢移動。我從背包中拿出干肉一邊嚼、一邊走,時不時停下來喝白堊般的河水。河水在深沉的河床上朝我涌過來,我只好被迫放棄河岸,走到上方雜草叢生的堤岸邊上。當黎明創造出一條地平線時,我開始尋找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於是就在堤岸上找到一個略微凸起的地方,然後緊縮著身子躺在粗糙的草地上。除非有人一不小心踩到我,否則沒人會發現我,這的確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薄暮低垂時,我爬上河邊的一座小丘,看到前方的河流彎曲處有些許燈光,或許這又是一個貿易據點read•99csw.com或渡輪碼頭,好讓農人和牧人可以比較容易地渡河到對岸。我一邊看著燈火、一邊朝那兒走去,前面就有熱騰騰的食物和人們,還有過夜的地方,如果我願意的話也可以停下來和人們交談。我還有一些可以當作是自己的錢,身後沒有讓人們疑惑的狼兒,夜眼也沒有潛伏在外,希望狗兒不會聞到它的味道。除了自己,我不用擔心任何人。好吧,也許我就應該這樣。也許我會停下來喝一杯和別人聊聊。也許我會了解到自己距離商業灘還有多遠,並且聽聽一些關於那兒的八卦。該是我開始想出一個如何處理帝尊的具體計劃的時候了。
「我應該在吃肉之前先生火的,我得把脂肪烤乾,」我深思熟慮地說道,「否則我會生病的。」
其他人則以幫耐辛出售她的珠寶和土地換取金錢的方式來協助她,而她有一次告知銘亮爵士「她高興這麼做,這也是她的權利」。她向內陸購買稻穀和羊只,她的「志願兵」也依舊負責運送和分發。小型的補給船隻為備戰的戰士帶來希望。她用一點象徵性的酬勞支付給協助重建毀壞村莊的石匠和木匠,也支付酬勞給自願幫助她的那些侍衛,雖然金額不大,卻帶著她誠摯的感謝。
原血者。
夜眼迅速且滿懷歉意地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它急忙跑向山脊,在一陣短暫的震驚之後,我就跳起來跟隨它。此刻它已經離我很遠了,但是當它察覺到我的時候,就放慢步伐轉身看我。
我沒有馬上回答,繼續用刀沿著皮和脂肪之間的線條切割,不斷地拉著獸皮,然後一路切到這動物肩膀附近的部位。當我有一匹馬的時候,我不就會騎在它身上嗎?這是因為我比馬優越,所以使它屈從於我的意志?我利用狗幫我狩獵,有時也用獵鷹,但我有什麼權利命令它們?我坐在那裡,把豪豬的皮拔下來好吃它的肉。我緩慢地開口說道:「我們比這隻即將下肚的豪豬優越嗎?還是只是因為我們今天打敗了它?」
在某個地方,當削瘦的母狼靠近時,夜眼就沒有一點威脅之意地站著不動,當母狼更接近時,它就肚皮貼地,翻轉成側身躺著的姿勢,然後將頭轉向後背露出喉嚨。母狼一步一步地靠近。然後,她忽然停住,坐下,端詳著它。夜眼張嘴輕聲嗥叫。母狼的耳朵突然豎起來,並且露出所有的牙齒,接著一轉身就跑開。過了一會兒,夜眼爬起身,跑去獵捕草地上的老鼠,它似乎挺高興的。
我在公鹿堡時就一向不擅長與鳥類溝通,博瑞屈最後終於叫我饒了它們,因為只要我一出現就會讓它們感到不安。不過,我依然溫和地朝它火焰般明亮的心智探尋。它看起來很安靜,於是我試著鬆開那捲軸,它也在我的手臂上移動,爪子都刺進我的肉里了。然後它毫無預兆地振翅從我的手臂上起飛到空中,盤旋而上並用力拍打翅膀增加高度,再度發出高亢的叫聲,一轉眼就又在空中滑翔了。我的手臂流血了,因為它的爪子刺進了我的肉里,一隻耳朵也因為它振翅起飛的振動而產生耳鳴。我瞥了一眼手臂上的爪痕,然後好奇地看著這袖珍捲軸。我只聽說過飛鴿傳書,不知道老鷹也能傳遞訊息。
而我內心的另一部分則知道自己睡在酒河邊,遠離著那些愈演愈烈的戰事,清爽的風吹動圍繞在我身邊的高大青草。而這似乎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六大公國對抗劫匪的持續不斷的戰爭頓時成為了事實。這個位於畢恩斯的無名小村子或許沒什麼戰略上的重要性,但我卻眼睜睜地看著它淪陷。一旦劫匪掌握了畢恩斯的海岸,六大公國就永遠擺脫不了他們了。此刻他們正按次序攻佔城鎮和村莊,而昔日的國王卻躲在商業灘。我們掙扎著對抗紅船的情況,在我登上盧睿史號戰艦划槳時就已經很急迫了。在過去的幾個月當中,我離戰爭遠遠地,也和戰況隔絕,讓自己忘卻每天身陷戰事中的人民,像帝尊一樣冷血無情。
這是它成年之後第一次和同類接觸。我明白它需要找到它們,看看它們的樣子,即使它們攻擊它、把它趕走也在所不惜。這並沒有錯,但是我因此所產生的恐懼一直敦促我去跟隨它,萬一它遭受攻擊時能夠在它身邊。至少,如果什麼時候它需要我時,我能及時回應。
惟真站在我面前,雙手交叉在胸前搖搖頭。他的聲音比風輕輕掠過的聲響還細柔,而且他在白霧裡一動不動地站著,讓我幾乎看不到他,只感覺到他運用強大的力量向我探尋。「別這麼做,小子,」他輕聲警告我,「這會傷到你。」我突然間來到另一個地方,看見他一臉疲憊地靠在一塊黑色巨石上。他彷彿因為頭痛而揉著太陽穴。「我也不應該這麼做,但我有時真的很渴望……噢,這樣吧,別在意,只要知道就好。但有些事情最好別知道,而且在此刻技傳的風險太大了。如果我能感覺你並找到你,另外一個人也可以。他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攻擊你。所以,不要讓他注意到博瑞屈他們,因為他將毫不遲疑地利用他們來對付你。放棄他們吧!這樣才能保護他們。」他看起來忽然強壯了些,接著就露出苦澀的微笑,「我知道那麼做的意義,放棄他們好保護他們。你的父親就是這麼做的,你也有這個力量做到。都放棄吧,小子,只要過來我這裏,如果你還有心思這麼做的話。過來我這裏,我就會給你看看你還能做些什麼。」
夜眼揚起頭看我為它又是切割、又是用手剝去了皮的肉。我想我大概算是比一隻豪豬聰明吧,但我並沒有優於它。或許因為我們有這個能力,所以殺了它並吃掉它。然後夜眼倦怠地在自己面前伸展前腳掌,好像在說我有一個受過良好訓練的人替我把這些多刺的東西剝皮,讓我可以更愉快地享用。它對我吐吐舌頭,彼此心中都知道這隻是謎題的部分答案。我把刀刺進豪豬的脊椎里,整個獸皮終於脫落了。
夜眼和狼群首領站立著注視彼此,因為站得夠遠而毫無挑戰的意味,夜眼則垂下尾巴。大概因為不一定每天都能吃飽,狼群的首領比夜眼更瘦更高,它披著一身黑色的毛皮,身上還帶著打鬥和狩獵的傷痕。它的舉止充滿自信,夜眼則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過了一會兒狼首領走了一小段路,在一堆草叢裡抬腿撒尿,然後在草地上來回摩擦後腳,頭也不回就走開了。夜眼則坐下不動,深思著。
也是我該開始只靠自己的時候了。
耐辛夫人,也就是人們所稱的公鹿堡夫人,以很特殊的方式躍升為權力階級。她出身於貴族世家,天生就是一位貴族仕女,之後倉促地嫁給駿騎王儲,也因此被提升至更崇高的地位。她從未以自己仕女或王妃的地位,來使用家世及婚姻所帶給她的權力。直到現如今剩下她一個人,變成被遺棄在公鹿堡的性情古怪的耐辛夫人時,她才開始為自己積聚了影響。如同完成她生命中其他的目標一般,她輕鬆利落地做到了,這是其他的女性完全無從效法的。
又一次,當它的影像飄離我時,我又被召喚回畢恩斯,又有一個村莊正在燃燒。
夜眼張開嘴巴發出介於嗥叫和哀嚎之間的聲音,嘴巴也在發抖,好像它正努力回想該如何說話。當它聽到遠方的嗥叫聲時,我就感覺read.99csw•com到一陣抽|動,胸中的心跳聲震耳欲聾。哪怕我自己的母親在夜裡忽然喚我,也不會讓我更震驚。在我們往北方向的那柔和的夜空中,此刻升起了一陣回應似的嗥叫和吠聲,第一匹狼已經加入了它們的陣容。夜眼的頭前後轉動,同時從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咽聲,接著忽然把頭向後仰,發出一聲音調參差不齊的嗥叫。突來的靜止隨著它的宣告而來,然後狼只數量逐漸增加,狼群又開始交談,這並非狩獵的呼聲,而是它們自己的一個宣告。
而當我檢查夜眼肩上的劍傷時,它可沒什麼耐性。它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但當我將傷口邊緣的毛向後撥時,它會突然轉頭用牙齒咬住我的手腕,不粗暴,但卻咬得緊緊的。
我試著放掉它,那道火光卻依然固執地存在。它說過會回到我身邊,我心想如果它真的回來了,那一定是它自己的決定。我不會主動召喚它回來。我起身,繼續前進。我告訴自己如果夜眼決定與我重聚,它很快就能追上我。沒有什麼比全速前進的狼更快的了。這和我獨自迅速趕路有所不同,我極度想念它的夜視能力。這時我來到一個地方,河岸逐漸下降形成了一個類似沼澤的區域。起初我無法決定是應該要跋涉而過還是繞路而行,我也知道繞路的路途能延伸至好幾里長。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決定盡自己所能靠近寬敞的河流,然後我就度過了很悲慘的一夜,一邊走、一邊嗖嗖地揮開蘆葦和香蒲,還被它們糾纏在一起的根莖絆倒,雙腳也比平時更潮濕,更飽受過度興奮的蚊蟲虐待。
其他的字跡就難以辨認了。這幅捲軸破破爛爛,字跡卻很古雅,雖然只有寥寥幾個字。這是來自荷莉的警告,雖然我懷疑是由洛夫執筆的。帝尊國王現在正積極獵捕原血者。那些被他逮到的人,如果能協助他尋找一對狼和人的搭檔,他就提供賞金,而他們懷疑夜眼和我就是他要逮捕的對象。帝尊還以死威脅那些拒絕合作的人。還有另外一些事情,是關於交代我把身上的味道傳給其他原血者,請求他們儘可能地幫助我。捲軸的其餘內容就因過於破損而難以辨認了,於是我就把它塞進皮帶里。明亮的一天現在似乎有了黑暗的邊緣。所以,欲意已經告訴帝尊我還活著,帝尊也實在怕了我,才展開這些行動,或許夜眼和我分開一段時間也好。
我謹守之前對自己的承諾,盡量避免和人類作伴。我們靜悄悄地在道路和河邊移動,遇到城鎮時就繞遠路。在這麼一個開闊的鄉間里,行動可比想象中的還困難。繞過公鹿那些位於河流彎道上且林蔭圍繞的小村莊是一回事,穿越稻田和果樹園而不引起看門狗和其他人的注意,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在某種程度上能對狗兒保證我們絕無惡意,前提是這些狗很容易受騙。大多數的農場狗兒對狼兒的疑心都很重,無論我如何向它們一再保證,都不能讓它們鎮定下來,而比較年長的狗,早就習慣用懷疑的眼光注視和狼同行的旅人。我們不只一次地被追趕,即使原智或許能讓我和一些動物溝通,卻無法保證它們都會聽我的或者相信我,況且狗兒一點兒也不笨。
捲軸上的字跡是一種古老的書寫方式,細小且如蜘蛛網般纏繞。耀眼的陽光讓閱讀更加困難。我坐在路邊用手遮住陽光瀏覽,最前面的幾個字幾乎讓我心跳停止。「原血者問候原血者。」
那幾場戰爭在我內心某處留下刻痕,並且毫不留情地記錄下細節,我也親身體驗了種種氣味、聲音和觸碰。我心裏有個東西時刻注意著我,每當我睡覺時,它就毫不留情地把我拉到戰爭現場,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六大公國人民為了捍衛家園而犧牲。我比真正住在畢恩斯的任何一個人都體驗到更多淪陷和傷亡的情形,每天當我試著進入沉睡時,總是發現自己被喚醒目睹戰況。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或許,對精技的強烈期望沉睡在許多六大公國人民的心中,在面對死亡的痛苦時,他們就用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擁有的聲音大聲呼喚惟真和我。我不只一次感覺到國王也潛伏在遭到夢魘折磨的城鎮,雖然我已不像第一次能那麼清楚地看到他。後來,我就想到自己曾經和黠謀國王共享夢境的那段時間,他當時也同樣被喚醒去目睹泥濘灣的淪陷。從那時起,我就納悶他是否經常因目睹他無力保護城鎮遭到劫掠而備受折磨。
法洛的開闊和公鹿堡的崎嶇多樹同樣聞名。我們在抵達的頭一天清晨,就看到眼前出現一片陌生的森林,比從前見到的更為開闊,落葉也更多。我們來到一座可以俯視開闊草原的平坦山丘,在矮小的樺樹灌木叢中躺下,準備在白天睡覺。自從那場打鬥之後,我第一次脫下襯衫,在日光下檢查肩膀遭棍棒痛擊的部位,看見了一片瘀青,如果把手臂舉到頭上就會痛。小傷而已。換成是三年前的我,可能會認為這是個重傷。然後我會把傷口浸在冷水中,接著敷上藥草好讓它早日愈合。雖然此刻這傷口讓我整個肩膀發紫,活動時還會產生劇痛,但這隻是青腫而已,於是我就放著讓它自行痊癒。我穿上襯衫時,不禁苦笑了一番。
在晴朗的藍天里,熾熱的陽光照在我的背上,我聽到上方高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老鷹鳴叫。我抬頭看著它,只見它的雙翼開展不動,就這麼在空中翱翔。它又叫了一聲,然後收起它的翅膀向我衝來。我毫不懷疑地以為它想捕捉田裡的小老鼠,所以才俯衝而下,直到最後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正是它的目標。就在它展開翅膀的時候我抬起手臂遮住臉,也感覺到它預備剎住時所產生的一陣風。像它這種體型的鳥,卻能輕巧地停在我抬高的手臂上,但它的爪子可抓痛了我。
我們一繞開塗湖和周圍的城鎮就再度朝北來到了酒河。它和公鹿河大相逕庭,如同一隻牛和一匹種馬之間的區別,那寧靜的灰色河水流經一塊塊敞開的稻田,在寬廣深沉的河道中來回奔流。在靠我們這一邊的河岸有一條與河流基本平行的小徑,但往來的大多是山羊和牛群。我們總是聽到趕牛群或趕羊群的聲音,因此都能輕易地避開它們。酒河不像公鹿河一樣利於航行,它比較淺,不過也有移動的河口沙洲,仍有一些水上貿易。在酒河另一邊的提爾司,則有一條人潮洶湧的路,隨處可見村莊,甚至城鎮。我們看到一隊騾子在綿延的河道上,拖著駁船朝上游前進,我猜這些貨物一定會通過淺灘。我們這邊河岸上的建築看來僅限於輪渡登陸,以及作為少許游牧民族的貿易據點。這裏面可能有一間旅店、幾間商店和少許座落在郊區的房舍,除此之外幾乎沒別的了。夜眼和我也盡量避開這些地方。在我們這邊的河岸見到的幾個村莊在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並無人居住。
這種做法是士兵的邏輯,是惟真會贊同的策略。欲意知道我還活著,而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對其他精技小組成員,甚至帝尊透露過此事。我懷疑他亟欲吸干我的精技力量,如同擇固和端寧吸干黠謀國王的精技力量般,而且他也認為如此竊取力量是一種猥褻的狂喜,因此想要獨享這份感受。我很確定他會尋找我,無論我躲在哪裡都會把我揪出來。他也知道我很怕他,所以料想不到我會直接找上門,不但決心除掉他和精技小組,還要除掉帝尊。朝商業灘迅速行進,可能就是https://read.99csw.com我躲開他的最佳策略。
我僅能捕捉到它的這個思緒,但這已經足夠了。
它慵懶地打呵欠。你也只需要我。現在去睡吧!睡覺是很嚴肅的一件事。它嚴肅地告訴我。我露出微笑,在我的狼兒身邊再度伸展四肢,把一隻手擱在它的毛皮上。它流露出填飽肚子的滿足感,那麼單純,就這麼睡在溫暖的陽光下。睡眠的確值得重視,所以我閉上雙眼睡覺,在這天餘下的時間里也沒再做夢。
你太過擔心這些事情了。它煩躁地告訴我。
我在中午醒來,飽滿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令我頭疼,我同時感到有點兒發抖。我升起小小的營火,想要泡些精靈樹皮茶讓自己穩定下來,同時也強迫自己節約用料,只用一小片樹皮,其他則以蕁麻代替。我沒想到會這麼頻繁地用到它。我想我應該好好保存它,在我面對帝尊的精技小組之後,我可能會需要它。此刻,這可是一個樂觀的想法。夜眼睜開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後又睡著了。我坐著一邊啜飲這杯苦澀的茶,一邊凝視遠方的鄉間。這個奇異的夢讓我的思鄉之情油然而生,令我懷念起過往的時空,在那裡有許多關心我的人,而我卻遠離這一切,儘管並不算完全離開。我坐在夜眼身旁將一隻手擱在它的肩上,它因這碰觸而抖了抖它的毛。睡覺去!它帶著怒氣說道。
我們逐漸了解彼此行為的細微差別。有時我們相當熟練地狩獵,在偷襲和獵殺中發現我們最熱衷的樂趣,懷抱著堅定的決心在這個世上冒著危險行動;其他的時刻我們就像小狗一樣互相扭打,把彼此從熙來攘往的小徑上推進灌木叢里,一邊大步前行、一邊互相捏咬對方,在看到獵物之前就足以把它們嚇跑了。有幾天我們在下午打瞌睡,之後才起來狩獵和趕路。陽光溫暖了我們的肚皮和背部,飛蟲也發出彷彿使睡眠本身的嗡嗡聲,然後這匹大狼時而會翻過身,像小狗一樣背貼著地上躺下,要我搔搔他的肚皮,順便檢查它的耳朵里是否有壁虱和跳蚤,或者只是徹底搔搔它喉嚨和頸部周圍的毛。我們在瀰漫著寒冷濃霧的清晨緊縮在彼此身邊取暖睡覺。有時我會因為它用冰冷的鼻子戳我的鼻子而醒過來;當我想要坐起身子時,就會發現它故意站在我的頭髮上,把我的頭按在地上。有些時候我獨自醒來,會看到夜眼坐在離我有段距離之外的地方眺望周圍的鄉間。我記得自己看著它這樣在夕陽下形成的黑色剪影,微弱的夜風輕輕吹拂它身上的毛,它的雙耳向前豎立,雙眼凝視遠方。我感覺到它內心的孤寂,而我卻無法用任何東西來彌補這份孤獨。這使我受挫,於是我就由它去,也不朝它探尋。對它來說,我在某些方面的確不如一匹狼。

我思忖著,什麼樣的笨蛋會在黑暗中試著走過一片陌生的沼澤?如果我陷入泥沼里,那可真是自作自受。我的頭頂上方只有滿天的星星,四周則還是無邊的香蒲所築成的牆。我向右一瞥看到遼闊的黑暗河流,於是沿路向上游移動,直到黎明時分仍然步履艱難地獨行,細小的蔓生單葉植物的根莖覆蓋在我的綁腿和鞋子上,我的胸膛也布滿蚊蟲叮咬的痕迹。我一邊走、一邊吃干肉,卻找不到地方休息,只好繼續走。我決定好好利用這個地方的資源,於是在跋涉途中採集了一些香蒲根。中午過後我才又看到河岸,我強迫自己再多走一個小時好遠離蚊蟲,然後走到河邊把綁腿、鞋子和身上的綠色泥沼洗乾淨,之後才躺下來睡覺。
你拜訪那座小鎮之後就會回來了。那時我也會回到你身邊。繼續沿著河前進,我會找到你的。走吧,現在就走,回去吧!
在這開闊的區域狩獵也不容易。大部分的獵物都是成群住在地洞里的動物,較大型的動物則在寬廣的陸地上就逃離了我們。而如果我們花時間狩獵就不能趕路。有時我會發現無人看守的雞舍,於是偷偷溜進去從沉睡的家禽中偷竊雞蛋,也毫不猶豫地在我們經過的果樹園裡洗劫梅子和櫻桃。我們最偶然的獵殺是一隻年幼無知的野豬,它是一種游牧民族養來以供食用的又瘦又高的豬種。我們不知道它是從何處流浪而來的。我們用牙齒和劍把它打倒,然後讓夜眼在晚上盡情地狼吞虎咽,再把余剩的肉切成一片片,分層晾在微弱的營火上,讓陽光晒乾它們,這可惹惱了夜眼。我在天黑之前才對這些風乾得足以保存一段時間的肥肉感到滿意。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正因為有了它,我們才得以加快腳步。有獵物出現時,我們就把它們殺來吃,見不到獵物時,也可以用熏好的野豬肉來充饑。
我必須自己走,它誠懇地告訴我。在這裏等我。它轉頭要離開。
黑洛夫的話沉入我內心深處,也讓我想了很多。從某些方面來說,我把和夜眼之間的牽繫視為理所當然。它曾是一隻小狼,現在卻和我地位平等,成為我的朋友。有人說「一隻狗」或「一匹馬」,好像它們彼此之間沒多少差別。我曾聽過一個人用「它」來稱呼一匹他養了七年的母馬,好像在講一把椅子似的。對此我從來都不能理解。一個人不需要原智就能理解動物的友誼,也能明白動物的友情就和人類一樣豐富和複雜。大鼻子是我曾擁有過的一隻友善、充滿好奇心和孩子氣的狗,鐵匠則不太好惹,也很具攻擊性,傾向於欺負任何對它讓步的人或動物,它的幽默感也有點兒粗魯。夜眼則和它們都不同,就像它跟博瑞屈或切德完全不同一樣。說我和它最親近,沒有任何一點貶損他們的意思。
讓我看看。
在接下來的幾天幾夜之中,鄉間的景緻變成開放的森林,草地散布其間,城鎮也被果樹園和稻田圍繞。我曾在多年前途經法洛,當時我和一隊人馬同行,而且我們是橫越大陸前進,並非沿著河流走。我那時是一位自信的年輕刺客,正啟程前往執行一項重要的謀殺任務。那趟旅程在我第一次真實地體驗到帝尊的叛變行為中結束。而我也勉強撐了過來。如今我再度穿越法洛,期盼自己的這趟旅程能以謀殺成功作為終點。不過,這次我是獨自往上游前進,我要殺的人是自己的叔叔,而且是為了自己殺人。有時我對此感到十分滿意,但有時卻感到恐懼。
我想起莫莉,隨即又堅決地不去想她,然後試著入睡,但仍然做不到。我不斷翻身,直到夜眼出聲嗥叫悄悄走開,然後又躺下來為止。我起身端坐片刻,凝視下方樹木茂密的山谷。我知道自己即將做出一個愚蠢的決定,卻拒絕考慮這決定有多麼愚蠢和魯莽。我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然後朝莫莉探尋。
「有些是同一群,或者說幾乎是。」我大聲說出來,卻也在心中深思。我拉緊獸皮,握住沒有刺的一撮腹毛,沿著曝露在外的皮膚將它切開。這皮膚在從肥肉上剝開時發出一陣撕裂聲。「有些人認為他們有這個權利。」我稍後繼續說道。
夜眼在某處聞到了其他的狼,氣味清晰而強烈,足以辨別出狼群的數量和性別。它在某個地方出現在它們眼前,並非威脅它們,但也不是加入https://read.99csw.com它們,只是對它們宣告它在那裡。有一會兒它們只是注視它,狼群之中的大公狼上前在一堆草叢裡撒了一泡尿,然後用爪子搔搔後腿的凹陷處,把裏面的泥土摳出來。一匹母狼站著伸展四肢並打著呵欠,然後坐下來用綠色的雙眼仰頭凝視它。兩隻還沒完全長大的小狼互相咬著對方,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端詳它;其中一隻開始走向它,它母親低沉的咕嚕聲卻使得它趕緊跑了回來,然後又重新咬著它的手腳。夜眼臀部著地坐下來表示自己並無惡意,同時讓它們注視它。一隻削瘦的母狼遲疑地嗚咽了半聲,然後打了一個噴嚏。
把我那份給我,你那份就隨你處置。夜眼鄭重其事地告訴我。於是,我在後腿周圍切了幾刀,讓這條後腿鬆脫下來,然後啪的一聲卸下它們。這份肉對我來說已經夠多了。我把後腿有皮的那一面放在地上,夜眼則把它的那一份拖走。在它啃骨頭的時候,我升起微弱的營火,然後把腿肉串起來烤。「我不認為自己比你優越。」我平靜地說道,「我真的不認為自己比任何動物優越。但是如你所言,我比一些動物聰明。」
沒有紀錄顯示出銘亮爵士對耐辛的短暫出訪作何感想,她也從來不以官方的形式宣布這些遠征活動。這隻是她消遣性的騎馬出遊,陪伴她的侍衛都是出於自願的,執行她所指派的支援村莊的任務。有些人獲得了她的信任,於是開始幫她「跑腿」。這些差事可能包括把訊息傳到瑞本、畢恩斯和修克斯的城堡,詢問沿海城鎮的最新近況,以及傳遞公鹿堡的最新訊息。當地的人們則帶領她的使者,穿越重重危機深入佔領區。她的使者經常收到一枝她在房裡經年栽種的常春藤,作為信物呈獻給接收她的訊息和支持她的人。許多關於所謂的常春藤使者的歌謠被編寫出來,敘述他們所展現的勇氣和足智多謀,也提醒我們,就算是最高大的牆壁也終將屈服於攀爬而上的常春藤之下,而最知名的功勛可能就是最年輕的使者三色堇的事迹。年僅十一歲的她一路行進到畢恩斯女公爵所藏身的畢恩斯冰洞,為她捎來補給船隻將在何時何處靠岸的訊息。在那段旅途的部分路程中,三色堇還曾藏匿在一輛劫匪強行徵募的馬車中,躲在一包包稻穀里,從劫匪營區的最中心逃出來。她放火燒了他們首領住的帳篷,替遭冶鍊的雙親報仇之後,才逃出來繼續執行任務。雖然三色堇還沒到十三歲就過世了,但她的功績將長存於人們心中。
我的夢遠離了夜眼。我又斷斷續續地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然而卻沒力氣醒來。有個東西在召喚我,十萬火急地拉扯著我。我回應了召喚,很不情願,卻無法拒絕。我在某處發現了另一個地方的另一天,海洋上的藍天開始瀰漫既噁心又熟悉的煙味和尖叫聲。畢恩斯的另一個城鎮正在作戰,即將淪入劫匪的手裡,我又再度被迫成為目擊者。在那天晚上和接下來的每一個夜晚里,我幾乎都被迫觀看人們對抗紅船的戰爭。
我沒有睡好。我內心的一部分正坐起來注視其他的狼,它們還是離我很遠,也像我對它們提高警覺一樣對我提高警覺。它們雖然不接受我,卻也沒趕我走,我也沒有因為太靠近它們而迫使它們決定該如何對待我。我看著它們殺掉一頭公鹿,卻認不出這是哪一種鹿,看起來體型很小,大概不怎麼能讓它們都吃飽。我很餓,但還沒餓到需要狩獵的地步。我對於這個狼群的好奇心是更迫切的饑渴,當它們伸展四肢睡覺時,我仍坐著看它們。
我痛恨你因為我受傷,這是不對的。一匹狼不該過這樣的生活。你不該獨自四處遊盪,應該和狼群在一起,在自己的地盤上狩獵,或許有朝一日也該找個伴。
如果你沒回來呢?我突然間絕望地問它。
它卻要我別這麼做。
游牧民族在比較炎熱的月份就開始住在帳篷里,他們此時正在中央的平原上放牧羊群,安詳地橫越青草遍布的土地,從一個出水口移居到另一個出水口。村莊的街道上和茅草屋的四周都長滿了青草。這些被遺棄的城鎮十分寧靜,但這空虛仍使我想起一個遭到劫掠的村莊,我們也從來不在這樣的村莊附近逗留。
我們就這樣沿著公鹿河朝西北方前進。當我們接近富裕的商城塗湖時,就改變方向繞了一大圈,有好一陣子只能靠著星光指引方向。但夜眼更喜歡這樣帶領我們倆走過每年一到此時都有干莎草覆蓋的平原。我們經常看到遠方的畜群,有牛、綿羊或山羊,偶爾也可以見到野豬群。我會和跟隨這群動物出沒的游牧民族的接觸,但僅限於瞥一眼騎在馬上的他們,或是看著他們的營火照出圓錐形帳篷的輪廓。當他們停下來過夜時,總喜歡住在這樣的帳篷里。
我們在夜幕低垂時來到河邊,準備在夜間踏上旅途之前喝夠水,但是當我們靠近的時候,夜眼忽然僵住了,腹部貼地並且把耳朵往前傾斜。我照著它的樣子做,就連我遲鈍的嗅覺也聞到了一股陌生的氣味。這是什麼?在哪裡?我問它。
或許比豪豬聰明。它仁慈地說道。但是比起一匹狼呢?我可不覺得。
她不依靠貴族世家的關係,也不憑藉她亡夫的地位運用極具影響力的人脈,反而從最低等級的權力階層,也就是所謂的武裝士兵開始。而這些士兵中的女性也不在少數。少數黠謀國王的貼身侍衛和珂翠肯王后的侍衛,此刻就成為處於奇特境地的無人可守護的衛士。銘亮爵士從法洛帶來的一批私人軍隊取代了公鹿堡侍衛來執行任務,本地的侍衛則被指派去執行像是清潔和維護城堡等次要的工作。這些前任的侍衛收入不穩定,也失去了對彼此和自身的尊重,並且不是經常無所事事就是做些有損尊嚴的差事。耐辛夫人顯然因為他們在其他方面並不繁忙,就請求他們效勞。當她忽然開始騎她的老馴馬絲綢外出時,就要求一名侍衛跟著她。下午的騎馬出遊也逐漸延長為一整天的短暫探訪,然後成了必須在外過夜的出訪,前往遭劫掠或深怕遭劫掠的村莊。在遭劫掠的村落中,她和侍女蕾細盡其所能地照顧受傷的民眾,詳細記錄遇害的或被冶鍊的人的名單,並且憑藉她的衛隊提供堅強的後盾,協助村民清除大街上的斷垣殘壁,還替無家可歸的人搭建臨時收容所。這雖然不是戰士的真正任務,卻明顯地提醒著他們曾受訓為了什麼而戰,以及如果毫無守衛保衛人民會發生什麼事。他們幫助過的人民對他們的感激,重建了他們的自尊和團隊內在的凝聚力。在未遭劫掠的村莊里,衛隊就成了小型的軍力展示,表明公鹿堡瞻遠家族的尊嚴依舊存在。部分村落和城鎮里出現了臨時搭建的防禦柵欄,人民能夠從劫匪那兒撤退至此,把握著渺茫的機會保衛著自己。
夜眼坐起身子,忽然發出一聲憂慮的嗚咽,只見鹿群揚起蹄角一鬨而散,即使我們因為過度分心而無法追上它們,但它們依然逃得飛快。我們的食物頓時成了遠方的一陣閃電雷聲。我氣餒地注視它們,夜眼看來卻一點兒也沒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