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二章 啟程

第二十二章 啟程

「蜚滋?」
她毫不留情。她要我別從自己的死開始說起,反而回溯到數日之前,就是當我們開始預謀讓黠謀國王從公鹿堡和帝尊的掌握中無聲無息地消失時。我不得不在她面前坦承沿海的公爵們建議承認我為王儲,以防止帝尊登上王位。更糟糕的是,我還得告訴她雖然我拒絕了那項提議,卻答應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接管公鹿堡並保障公鹿的沿海。切德曾警告我這和叛國差不了多少,我卻對自己所有的秘密厭煩至極,不想再保密下去了。我不只一次希望椋音沒待在房裡,因為我害怕聽到自己的話被編成譴責我的歌曲,但如果王后認為她值得信賴,那麼以我的身份也沒有質疑的餘地。
「水壺嬸似乎因此而非常苦惱,還逼問切德他到底幫你準備了什麼藥草。當藥草沒有如他所說的讓你醒來時,她就走到角落大聲編織並責難似的瞪著他。當他們終於都離開時,可真是個解脫。」
但惟真本人就不會存在了。
我急忙跟上他,一眨眼的工夫就走到他身邊。「啊,」他對我打招呼,「所以你總算來了,蜚滋。歡迎你。」他仍然繼續走,沒有停下來也沒轉頭,我卻感覺一股溫暖,彷彿他緊握我的手打招呼,而我也不覺得需要回答,反而透過他的雙眼看見誘惑和危險。
拿針的珂翠肯抬頭平靜地跟我們打招呼。她向別人介紹我是湯姆,然後禮貌地問我是否已從傷中康復。我告訴她我的複原狀況挺好,她就吩咐我坐下來稍作休息。弄臣繞著被子走動,同時稱讚喬馮的好手藝,然後接受她的邀請坐在她身邊,拿起針線就縫了起來,在被子的一角綉上自創的蝴蝶圖案,還一邊和喬馮輕聲談論他們所知道的花園。他看起來泰然自若,我卻感覺挺失落,只能獃獃地坐在一整個房間輕聲做事的人中。我等待珂翠肯對我說話,她卻繼續做她的活兒,椋音微笑地看著我的雙眼,笑容卻很僵硬,切德更避開我的眼神彷彿沒看到我似的,好像我們是陌生人。
「我不懂。」我告訴他。
我沒有力量對抗他的決心,但是當我把自己的意願和他的意圖結合,共同對抗這駭人的誘惑力時,力量剛好足夠。他把前臂和雙手從那東西里抽出來,儘管感覺像從石頭裡把它們拔|出|來一樣。那道激流不情願地拋開他,而當他跌跌撞撞地後退時,我短暫地徹底感覺到他所分享的感受。那裡流動著世界的一致性,彷彿純凈地彈奏出的音符。這不是人類的歌曲,而是一首更古老而偉大的歌曲,頌揚浩瀚的平衡和純粹的本質。倘若惟真對它屈服,就能終結他所有的折磨。
稍後我感覺切德將手搭在我肩上。「來吧,小子,這樣對你沒好處。去睡吧!明天你一定得面對王后。」他語氣中的極度耐心讓我覺得擔待不起,我也忽然明白自己是多麼粗暴。
我發現這些話既極端荒謬卻又完全真實。我不發表意見地低頭,同時盯著地板,都快看出一個洞了,試著找出其他的選擇和方式。
我從未想過拿自己的精技力量和惟真的比較,也從來沒料到我們會彼此對抗,但是當我開始連續猛擊他時,感覺很像一個亂踢亂喊的孩子,被父親鎮定地抱到床上就寢。惟真不但忽略我的攻擊,我還感覺到他的意志力和專註都在別的地方。他朝那股黑色水流一意前進,我的意識也隨他而去。自救的意圖為我的搏鬥增添了一股強烈的新力量,我也奮力地想將他推開或拉回來,卻徒勞無功。
切德只是看著我,但在壁爐角落搖晃的水壺嬸卻以蒼老的聲音自信滿足地說道,「白色聖典說,『他渴望弒殺自己的親人,但他的渴望卻無法因此而平息。催化劑徒然企盼家庭和孩子,因為他的孩子會是別人的,別人的孩子才是他的……』」
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在頡昂佩最後那幾天的光景。我的內心變得十分蒼涼,是友誼和白蘭地都無法彌補的,我也找不出精力和意志力來鼓舞自己。「如果命運是一股無論我做何選擇都仍要把我捲起並砸向牆壁的浪潮,那麼我就選擇什麼都不做,讓它隨心所欲地處置我吧!」我有天晚上浮夸地、也微醺似的對弄臣這麼說,他對此卻不發表意見,只是繼續將粗毛撒沙似的布滿狼木偶的表皮,清醒但沉默的夜眼則躺在弄臣腳邊。當我喝酒時,它就屏蔽它的心,用忽略我來表達厭惡。水壺嬸坐在壁爐角落編織著,失望和不滿的神情在她臉上交替;切德則坐在我對面一張直椅背的椅子上,一杯茶就在他面前,而他的雙眼猶如玉一般冰冷。不用說,我獨自借酒澆愁,已經連續第三個晚上了。我正在測試博瑞屈理論的極限,那就是如果喝酒無法解決事情,至少能使難以承受的事情變得可以忍受,但這對我來說似乎不怎麼有效。我喝得越多,自身的情況似乎就變得越糟;對我的朋友而言,我也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
我在迷亂驚恐中猛地後退。我認為沒有一件事情比面對自我毀滅的真實意願還嚇人。儘管我自己也被河流給吸引住,但它卻激起了我的憤怒。惟真這麼做真不值得,我所認識的這個人或王子都不會做出如此膽怯的行為。我看著他彷彿我從未見過他似的。
「如果這能解釋你的失敗,就說吧!」這真令我驚愕。我將眼神移向她的雙眼,但我們雖然四目相對,眼神卻沒有交會。珂翠肯所有姑娘般的氣息早已燃燒殆盡,猶如在鑄造廠把鐵礦石的雜質燃燒並打掉,她對她丈夫的私生侄子所懷有的任何感覺似乎也因此消失。坐在我面前的她好比統治者和法官,並非朋友。我也沒料到會如此強烈地感到失落。
「除了我們本身所帶來的陰謀。」我告訴他,他也苦澀地微笑點點頭。
我仔細凝視珂翠肯,發現眼前的她幾乎已經不是我在公鹿堡所認識的王后了。我痛恨她的說詞,這簡直是在侮辱我,但我依然語氣溫和地問她:「為什麼非要這麼做,殿下?惟真國王還活著。我會找到他,然後盡全力將他帶回您身邊,您們就能一起在公鹿堡執政,您們的孩子也將在您們之後執政。」
我納悶椋音是否有留下來,卻沒有問,甚至不想知道這對我來說為何重要。
但如果說我想刺傷她,我可也失敗了。「你沒有提到你的女兒,蜚滋駿騎。」
「我是說我和您想要的事情是一樣的。我希望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和她共同撫養我們的孩子。」我注視她的雙眼,「告訴我,我可以擁有那樣的生活。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我知道。」我簡短回答。
我小心謹慎地躺下來。我幾乎可以躺著睡了,於是翻身側躺踢掉靴子,然後拉起毛毯蓋住身子。
「蜚滋駿騎。」
我聽到椋音在一個遙遠的世界中恐懼地叫著,「他怎麼了?」切德則生硬地回答,「這隻是病發,他三不五時就會如此。他的頭,弄臣,扶住他的頭,否則他會把自己的腦漿都砸出來。」我隱約感覺到有一雙手抓著並按住我,我也讓他們照顧我,然後陷入黑暗中。我過了一陣子才清醒了些,對先前的事也不怎麼記得了。弄臣扶起我的肩膀並穩住我的頭,好讓我喝下憂心忡忡的切德端到我唇邊的一杯東西,熟悉的精靈樹皮苦味讓我的嘴都皺起來了。我瞥見水壺嬸站在我面前非難似的緊抿雙九-九-藏-書唇,椋音也站得遠遠地,猶如受困的動物般睜大雙眼,根本不屑碰我。「那應該會讓他好一些。」我在進入夢鄉時聽見切德這麼說。
於是他直接前往公鹿留話給一位石匠,石匠又把話傳給另一個人,直到切德前往捕魚碼頭和博瑞屈碰面。他們倆對此都覺得不可置信。「博瑞屈不相信你死了,我也不明白你為何還留在那裡。我留話給我的看守人員,派他們看好所有河流道路,因為我確定你不會逃到繽城,而會直接前往群山。我也深信儘管你已承受萬般苦難,卻仍保有真誠的心。那就是我那天晚上告訴博瑞屈的話:我們一定要讓你單獨靜一靜,讓你自己發現你到底效忠誰。我和博瑞屈打賭,一旦讓你自己想辦法,你就會像從弓上射出的箭般直接朝惟真飛奔而去。我想,當時最讓我們驚訝的是,你居然不是死在尋找國王的途中。」
我用袖子抹掉淚之後勉強抬頭,然後不加反抗地讓他扶我站起來走向角落的床鋪。我在床沿坐下時平靜地說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什麼?」
房裡的交談聲輕柔且斷斷續續,大多是要求傳一捆線來或稱讚彼此的手藝。椋音無言地彈奏熟悉的公鹿老歌,沒有人對我說話或注意我。我等待著。
「嗯,」我以酒鬼煞費苦心的滿足宣稱,「你們倆都錯了。你們都自認為很了解我,也認為你們如此精心打造的工具一定不會違背你們的目標。但我沒死在那裡,也沒去找國王,而是為了我自己去殺帝尊。」我靠回椅背上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接著因傷口帶來的不適和壓力突然坐直身子。「為了我自己!」我重複,「不為國王、公鹿或六大公國的任何一個公國,而是為了我自己。我為了自己去殺他。」
這些說法可不正確。或許她從小所受的教導讓她如此相信,卻有人告訴過我:「一場搏鬥在贏家產生之前是不會結束的。」於是我抬頭環視屋裡所有的人。我不知道他們在我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但他們都面無表情。「我能找到惟真,」我平靜地說道,「我也將去找他。」
「我知道你接下來會說什麼,」珂翠肯殘酷地說道,「如果我承認你的孩子是王位繼承人,你就不會幫我找惟真。我已經花了很多時間仔細思量,也知道這會斷絕你對我的協助。我準備自己去找他。我有地圖,我會設法……」
我和他分享那突如其來的認知,所以我就在那股滾燙的激流吞蝕他手臂的血肉時和他一同尖叫。我發誓自己感受到強酸腐蝕他的手指、手腕和前臂的骨頭,也體會到他的痛苦,但是他五官所洋溢的痴迷微笑卻覆蓋著他的臉,我和他的連結頓時也成了阻擋我全然體會他感受的笨拙玩意兒。我渴望陪在他身邊,讓自己的血肉沉浸在那魔法河流中。他堅信只要讓步和把身體其餘的部分投入激流中,就能了結所有的痛苦,而我也這麼想。這很容易。他只需稍微向前彎腰讓自己墜入河中就好了。他在激流旁跪下,汗水從他的臉上滴下來,落在水流里就消失成為一陣陣細微的蒸汽。他低著頭,肩膀隨著喘氣而上下起伏,接著忽然用細微的聲音請求我:「把我拉回來。」
「沒有人能強迫我實踐這樣的預言!」我用一陣怒吼發誓,「到底是誰寫了這些預言?」
一切卻又靜止無聲。我感覺到人潮的流動、噴泉的搖曳和花園裡含苞待放的芬芳。所有的一切都在,但是當我轉身注視時,就全都消失了。我的心能感覺到橋樑上精細的花飾,眼睛卻看到傾塌的瓦礫化成一片荒蕪,有壁畫的牆壁也被風吹蝕成粗糙砌上的灰泥磚塊。我只要一轉頭,舞動的噴泉就會瞬間變成龜裂水池中的細碎塵土,而市場里匆忙的人群只用沙塵暴般的聲音說話。我在這鬼城裡無形地尋覓,無法解釋自己為何在此和是什麼吸引我來。那兒沒有光也沒有黑暗,不是夏季也不是冬季。我想我處於時間之外,也納悶這到底是弄臣哲理中的終極地獄或是最終的自由。
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處找到抵抗它的力量,或許因為我立刻停下來讓自己專註在惟真身上,也看到了如果惟真終止了他自身的存在,這個世界的損失會有多大。無論我的力量源自何處,我用自己的力量對抗他的力量,將自己拋向他前進的路上,他卻從我身上穿越,我在這裏彷彿不存在似的。「惟真,求求您,停下來,等一等!」我呼喊著,同時撲到他身上,但我卻像風中一片狂舞的羽毛,根本擋不住他,而他也沒停下來。
我跟隨弄臣來到一個外牆由精緻的水鳥繪圖裝飾的房裡。這是一間比較固定的房間,有幾扇刻著鳥類雕飾的木滑門,我聽見椋音的豎琴樂聲和低沉的吟唱歌聲從房裡傳出來。他敲敲門,等待片刻就拉開門好讓我們進去。珂翠肯在房裡,還有弄臣的朋友喬馮和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椋音坐在房間一側的矮凳上,輕柔地彈奏豎琴,珂翠肯和其他人則在幾乎填滿整個房間的一幅框起來的被子上刺繡,被子上頭明亮的花園圖案正在成形。切德就坐在椋音附近,他身穿白襯衫和深色綁腿,襯衫外面還套了一件色澤鮮明的刺繡羊毛長背心,灰發綁成了戰士髮辮,綁在額頭上的皮帶有著公鹿的標誌,看起來比在公鹿堡時要年輕數十歲。他和椋音以比音樂還小的聲音輕聲交談著。
只有龐大的規模讓它看起來像宮殿。宮殿外沒有標示也沒有旗幟,更沒有在門的兩側站崗的皇家侍衛,也沒人阻擋我們入內。弄臣打開側面入口的一扇雕刻木邊門,我們就進去了。我跟隨他穿梭于各個獨立的廳房,其他房間在我們上方的平台上,可以爬梯子上去,大房間則有木樓梯。房裡的牆壁很脆弱,一些臨時的房間是在框架上搭上一些樹皮掛毯隔成的。宮殿里也只比戶外的森林稍微暖和些,所以每個房間在冬季時都得靠獨立式的火盆提供暖氣。
「你說的是我。」我笑了。
這是一座城市,有很多人住在這裏,我卻沒見過這裏的人民和這樣的房舍。建築物盤旋高聳至雲霄,牆上的石頭彷彿流泄成形,還有妝點著精細花飾的橋樑和在房屋兩側瀑布般落下及蔓延而上的花園。有些噴泉在舞動,另一些則是靜止的水池,衣著鮮艷的人們猶如成群的螞蟻般在城市中移動。
它改變了我。我對珂翠肯和切德所醞釀的憤怒已經消失,雖然仍感受到這股情緒,卻無法重新回復成憤怒的力量。我在那一瞥之間不光看到了我的孩子,還從所有可能的觀點看見整個局勢。他們的意圖並不懷有惡意,甚至也不自私。他們相信他們所做的是道德的,我卻不這麼以為。但是我已經無法全然否定他們所尋求之事的道理,那使我感到自己的無情。他們會把孩子從莫莉和我身邊帶走,我也能痛恨他們的所作所為,卻不能將那股憤怒集中在他們身上。
切德·秋星在六大公國的歷史中佔有一席特殊的地位。雖然他從未被承認,但他在外貌上和瞻遠家族酷似的程度,幾乎就確認了他和皇室家族的血緣關係。即便如此,他的身世和他的所作所為卻相形見絀。有人說,早在發生紅船戰爭之前的數十年,他就是黠謀國王的間諜。其他人則將他的名字和百里香夫人聯想在一起,她幾乎可確定是為皇室去下毒和當小偷的人。不過這些看法永遠無法獲得證實。九-九-藏-書
「你昨晚病發了。」弄臣平靜地說道,聽起來不像個問題。
毫無疑問能獲悉的是,他在王位覬覦者帝尊·瞻遠離棄公鹿堡之後就開始公開出現。他為了耐辛夫人的示意或召喚而效勞,她也能利用他早已在六大公國所建立的人際網路,為了防衛海岸線而收集信息和分派資源。許多證據暗示,他原本致力於繼續當一位不公開的神秘人物,但他獨特的外型卻使這事困難重重,所以他最終放棄了所有的嘗試。儘管年事已高,他仍然成為了某種英雄,也可說是一位瀟洒的老人,時時刻刻來往于旅店和小酒館間,巧妙地躲避和痛罵帝尊的侍衛,為了防衛沿海大公國而傳遞訊息和資金。他的英勇行為使他獲得了眾人的欽佩,他也總是囑咐六大公國的人民振作精神,並且對他們預言惟真國王和珂翠肯王后將回來,把他們從稅賦和戰爭的重重枷鎖中解救出來。儘管有許多歌曲以他的功績為基礎編寫,但最精準的卻是由珂翠肯王后的吟遊歌者椋音·鳥囀所寫的一首名為《切德·秋星喚醒眾人》的歌。
我感覺她彷彿已教我詫異得喘不過氣來。她繼續說道:「我要派切德把她帶過來,她在此就可以安全地受教育和成長。」她嘆了一口氣。「我想讓她的母親陪她,但不幸的是,我們必須設法將她說成是我的孩子。我真痛恨這樣的欺騙,切德卻說服了我,我也希望他能說服你女兒的母親。」她彷彿自言自語似的,「我們必須表示,我們之前說我的孩子死產是因為要讓帝尊相信沒有繼承人足以威脅他。我可憐的兒子。他的人民永遠不會知道他曾出世,而我想那就是他成為他們犧牲獻祭的方式。」
沒錯,我沒提到莫莉和孩子。恐懼猶如冰冷的刀鋒般劃過我。「我沒想到她和我的報告有關。」
我微微後退,感覺自己的力量正在衰退。有那麼一刻我害怕自己如果回到熟睡的身軀里,就會失去他,接著就感到一股同樣強烈的恐懼。我和他連結已久,加上自己現在被他拖著走,我可能也將和他一同淹沒在那一脈魔法中。如果我在那個空間有個形體,我或許就會穩穩地抓住某個東西握好。在請求惟真停下來聽我說話的同時,我反而用唯一知道的另一種方法固定自己。我用精技向外探索和抓牢那些觸碰我生命的其他生命:莫莉、我的女兒、切德和弄臣、博瑞屈和珂翠肯。我和他們任何一個人之間都沒有精技連結,所以只能盡全力虛弱地抓住他們,但我的力量也因為恐懼欲意、愒懦甚或博力可能隨時會發現我而減弱。我感覺這似乎讓惟真慢了下來。「請等一等。」我再說了一遍。
「我要我的孩子。」我平靜地說道。
「總得有人這麼做。」他平靜地說道。走了三步之後他又說,「有一陣子我希望那不會是我,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那麼,會是誰呢?』」他轉身用燃燒成灰似的眼神注視著我。「從來沒有其他的答案,那就一定是我了。」
我想他又繼續說了什麼,我卻沒在聽,只因睡眠很快就把我拉進它的一波波浪潮中。

「解釋清楚你的行為。」
「她當然和你的報告有關。」珂翠肯王后怨恨難平地說道。我強迫自己注視她,只見她握緊雙手。她的雙手在發抖嗎?她對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感到痛悔嗎?我無從得知。「她的血緣可不只和這場討論有關。理想的狀況是,她應該在這裏,我們才能保證瞻遠家族王位繼承人的安全。」
「這不是討厭,親愛的蜚滋,對我來說是沒有興趣。不幸的是,她無法理解一個男人能不帶想和她上床的興趣看她,也把我對她單純的駁斥視為侮辱,努力地讓這成為我的疏失甚或我的錯,同時她那把你視為所有物的態度也令我反感。她對蜚滋沒有真實的情感,你知道的,只想讓她自己能說出她認識蜚滋駿騎。」
「珂翠肯。」我平靜地說出她的名字打斷她的話,而不加上她的頭銜。我並不想如此,這可讓她大吃一驚,而我發現自己緩慢地搖搖頭。「您不明白。即使莫莉在這兒帶著我們的女兒站在我面前,我還是得尋找我的國王。無論我遭受什麼或如何受委屈,我還是必須找到惟真。」
澡堂里刺鼻的礦物味來自地上起泡的熱水。群山人民將水裝在大水池裡由導管輸送到其他浴盆中,好讓人們選擇想要的溫度和水量。我在一個浴盆里用力擦洗身體,然後把自己泡在我所能承受的最熱的水裡,試著不去想惟真前臂上的精技燙傷,然後如同煮熟的螃蟹般浮出水面。澡堂清涼的一端牆上有幾面鏡子,我在刮鬍子時儘可能不去看自己的臉,因為它太酷似惟真了。我的面容自上周起已不再那麼憔悴,額頭上的一撮白髮卻在我將頭髮綁成戰士髮辮時更加明顯。如果我在臉上發現惟真的手印、我的疤痕消失或鼻子挺直了,我都不會感到驚訝,因為這些都得歸功於那一個碰觸的力量。然而,帝尊在我臉上留下的傷疤仍蒼白地浮現在我發紅的臉上,我被打斷的鼻子也毫無改善,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我昨晚的際遇。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繞回那一刻最純凈有力的碰觸,胡亂摸索也幾乎要想起來了,但這絕對的體驗猶如痛苦或喜悅般是無法全然喚回的,只留一抹蒼白的記憶。我知道自己已經歷了一件不同凡響的事情。所有精技使用者小心提防的技傳喜悅,和我昨晚親身體驗、感受和置身其中的那座篝火相較,就像一小簇的餘燼。
他在下一刻把自己的雙手和前臂投入魔法中。
「直到弄臣來到公鹿堡之後,我私下發現他對這些文獻很有興趣,這才激起了我本身的好奇心。你自己曾經告訴我他稱呼你為催化劑,所以我就開始納悶……但事實上我不怎麼相信預言。」
我回到弄臣的小屋讓自己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驚訝地發現弄臣已經穿好衣服準備陪我去。衣服就擱在我的床邊,有一件柔軟的白色松袖羊毛襯衫和更厚的黑色毛織綁腿,還有搭配綁腿的黑色短外套。他告訴我這些是切德留下來的,樣式簡單而素雅。
他嚴肅地回答:「所以我更應該讓自己得體些。切德今早有來看你,發現你不見了就很擔心,我想他有些害怕你又和狼兒逃走了,但他還是留話給你,如果你沒走就可收到。除了來過這屋子裡的那些人之外,頡昂佩無人知道你的真名。吟遊歌者如此謹慎,一定讓你感到相當驚訝,就連療者也不知道她在照顧誰。記住,你還是牧羊人湯姆,直到珂翠肯王后覺得她可以更公開地與你交談。明白嗎?」
外面的風都比她的聲音溫暖。我抬頭瞥見她冰冷的藍色雙眼,然後垂下眼吸了口氣。「我應該報告嗎,吾后?」
「惟真,等一等!」我請求他,他卻繼續不疾不徐卻步履艱難地走著,好比一個人估計過他必須走的路之後,擠出最後的力量前進。如果他用走的,他就還有足夠的力量走到那裡。
他咯咯地笑了:「你從前只是短暫造訪。相信我,頡昂佩和公鹿堡一樣繚繞著陰謀,我們這些陌生人最好放聰明些,read.99csw•com盡量避免捲入其中。」
「知道有關催化劑和白色先知的一切。」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擔心他說得沒錯。我們來到頡昂佩的宮殿,我能想象這和公鹿堡的宮殿大不相同。我曾聽說頡昂佩的住所源起於部分游牧民族現今仍使用的圓頂帳篷,較小型的住處仍維持帳篷的形貌,所以不致像宮殿那麼令我吃驚。宮殿中央那棵充當支柱的活樹高聳入雲,其他長年扭曲的較低矮樹木則支撐牆壁。當這富有生命力的結構形成之後,一片片樹皮就優雅地垂在上面形成平滑圓弧的牆基,砌上某種泥土之後再漆上鮮艷的顏色,這些房子總令我想起鬱金香花瓣或香菇的菇帽。儘管體積龐大,這宮殿似乎生機盎然,彷彿從遮蓋它的古老森林中的肥沃土壤里綻放開來。
水壺嬸繼續搖晃,回答我的人則是弄臣。他溫和地開口,卻沒從手邊的活兒中抬起頭來,「是我,我在小時候做夢的日子里寫下來的。在我于任何地方認識你之前,僅在我的夢裡認出你。」
但是我的搏鬥背後也有另一個恐怖的思緒。我渴望他獲勝,也就是說如果他戰勝了我而把我也一起拖下水,這就不是我的責任了。我可以向那股力量之流敞開自己,並讓自己就此滅頂。這將一次了結所有的折磨,一切終於能夠停歇。我對懷疑和罪惡已厭惡至極,對責任和人情也相當疲乏。如果惟真把我一起帶入精技的河流中,我終將毫無愧疚地屈服。
我搖搖頭,把自己帶回這一刻。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納悶珂翠肯將如何看我。她會看到那位對惟真亦步亦趨,和經常在宮廷為她效勞的年輕人?或者,她會在看到我的疤面后認為她不認識我,認為她所知道的那個蜚滋已經消失了?反正她現在知道我是如何得到這些疤痕,我的王后應該不致感到驚訝,我也將讓她判斷那些傷痕是誰造成的。
「這很適合你。」弄臣說道。他自己和平常一樣穿了一件羊毛長袍,但這件是袖子和領口都有刺繡飾邊的深藍色長袍,比較接近我所見到的群山人民穿著,比起白色長袍更凸顯他的蒼白,也更明顯地讓我看見他的皮膚、眼睛和頭髮開始出現黃褐色。他的頭髮和從前一樣細柔,放下來時看起來仍自由地浮在他的臉周圍,今天他卻把頭髮綁在腦後。
「我不知道珂翠肯也召見你。」我說道。
這個早晨似乎拖得太久了,一位年輕人終於坐直伸展身子,然後宣布他的眼睛太疲倦,無法再織下去,接著就問他身旁的女子今天是否願意和他一同打獵,她也很快就同意。這彷彿某種信號般讓其他人開始起身活動筋骨,然後向珂翠肯道別。我因為他們和她之間那份親切感到吃驚,後來才想起這裏的人並不把她視為王后,而是群山最終的犧牲獻祭。她在她自己的同胞間所扮演的角色永遠不是統治者,而是指導者和協調者。她的父親伊尤國王是群山眾所周知的犧牲獻祭,人們也期待他總是能無私地協助他們種種可能的需求。這不像公鹿皇室的地位那樣尊貴,卻更深得人心。我不禁納悶,如果惟真來此擔任珂翠肯的親王,是否會更合適。
他們都沉默了。
精技夢境困擾了我好一陣子。我不知道是身體上的虛弱讓我不再夢見戰爭,還是我對帝尊的精技小組持續的防衛已將它們排除在我心之外。我短暫的休息在那夜停止了,精技夢境的力量將我從身體里拉出來,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伸進我體內,抓住我的心然後把我拖出自己的軀殼,突然間我就身處他處。
這是明亮清新的一天,透過深沉的萬年青樹枝朝頭上一瞥,就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微風在我們身邊吹拂,將風乾的雪結晶吹打在冰凍的雪堤頂端。風乾的雪在我們的靴子底下嘎吱作響,冷空氣輕輕掠過我剛修整過的臉頰。我聽見從遠方村落傳來的孩童嬉叫聲,夜眼豎起了耳朵卻仍繼續偷偷地跟隨我們;遠方細微的聲音使我想起海鳥叫聲,也頓時劇烈地思念起公鹿的海岸。
我斗膽發言:「她只是個嬰孩,吾后,她怎能……」
她直直地盯著我的雙眼:「我無法對你做出那樣的承諾,蜚滋駿騎。她的地位很重要,不能只因你愛她就確立父女關係。」
儘管我另有更好的判斷,卻依然讓冷酷竄進自己的聲音里。「我將服從吾后對那些事情的判斷。」我說道。
「不,我是說那攪局的吟遊歌者。」
我讓自己的語氣鎮定:「殿下,您不該如此稱呼她。她和我都不能合法繼承王位,因為我們都是非婚生子女。」
「您要您的國王。」我告訴珂翠肯,直到我在她臉上看到了同意的神情。
「誰是水壺嬸?」弄臣忽然問我。
「那麼我就不認她,」說出這些話活像燒了我的舌頭,「我不會承認她是我的女兒。」
「你說什麼?」她冷酷地問道。
「我不想讓你懂,時候未到。」我感覺精技猶如高熱的冶鍊火焰般烙印在他身上,但他的體力僅夠行走。他這時能毫不費力地保衛我的心智不被那河流拉下去,但他得費勁體力和意志力才能把身子移迴路上。「蜚滋,請過來我這裏。」這次並非精技指令,甚至也不是王子的要求,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請求。「我沒有精技小組,蜚滋,只有你。如果蓋倫所創的精技小組對我忠誠,我對自己該做的也會更有信心。但他們不但不忠於我,甚至想盡辦法要打敗我,他們啄我猶如鳥兒啄著垂死的公鹿。我認為他們的攻擊無法毀了我,卻害怕他們這麼做會讓我無法成功,或者更糟糕的是,他們將使我分心好取代我的地位。我們不容許那樣,小子。你我就是阻擋他們勝利的唯一屏障,你和我這兩位瞻遠家族的人。」
「我相信我剛才說了那句話。」
「你命中注定要實踐這些預言。」水壺嬸溫和地告訴我。
我用力將杯子砸在桌上。「我才不會!」我吼了出來,也沒有人跳起來或回答。在一陣異常短暫的清晰記憶中,我聽見莫莉父親的聲音從煙囪角落傳來。「你這該死的女孩!」莫莉雖然退縮卻不理他,因為她知道無法和酒鬼講道理。「莫莉。」我迷糊地呻|吟,然後用雙手捧著頭啜泣。
「你們倆為什麼這麼討厭彼此?」我厭煩地問道。
沒有任何人,甚至連博瑞屈也不曾知道那段日子的完整敘述,我在穩住自己之後就開始說了。我的聲音開始顫抖,但仍結結巴巴地說下去,雙眼越過她注視牆壁,吸了一口氣之後繼續說。我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的臉色如冰雪一樣蒼白。我停止思索字句背後的這些事件,聽見自己用無動於衷的聲音敘述所有已發生的事情。當提到在牢房裡和惟真技傳時,我聽見珂翠肯倒抽了一口氣,除此之外房裡沒有其他聲音。有一回我的眼神遊移到切德那裡,只見他死了一般坐著不動,看他的嘴型好像是他自己在承受某種折磨。
「珂翠肯很生你的氣,所以別指望她明天會多有耐心。但是記住她不僅是我們的王后,她還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一年多來都在掛慮她丈夫的命運,被迫離開她所歸化的國家,只有麻煩緊隨著她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她父親的惱恨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他相信惟真還活著,但他對六大公國和帝尊起了敵意,根本沒有時間去擔負尋找他敵人兄長的任務。珂翠read.99csw.com肯孤立無援,比你我想象中更令人悲傷地孤立無援。你要容忍這名女子,並付出對你的王后該有的尊重。」他不安地停頓了一下,「這兩者是你明天需要的,我沒辦法幫你面對她。」
這一天令我更難以承受。切德終於來看我了,還告訴我珂翠肯希望翌日就能見見我。我表示自己會過去,也在切德稍微的刺|激之下答應他我會洗澡、刮鬍子、穿上乾淨的衣服並保持清醒,好讓自己能見人;而當時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符合上述條件。對我而言,當時真的不是和切德鬥智和以言語較量的好時機,但我還是決定一試,於是提出挑釁和責難的問題,他也鎮定地回答。沒錯,他曾懷疑莫莉懷了我的孩子,并力勸博瑞屈成為她的保護者,博瑞屈也已經為她安排好資金和住處。他不願和她共居一室,但切德指出如果有任何人了解實際狀況,她和孩子都將身陷危機,博瑞屈就同意了。不,他沒告訴我。為什麼?因為莫莉要博瑞屈答應她不告訴我她懷孕的事,而他對切德提出保護她的條件,就是切德也將尊重這項承諾。博瑞屈原本希望我能自己想出莫莉為何失蹤。他私下告訴切德,只要孩子一生下來,他認為自己就不再受制於這項承諾,也將知會我,不是告訴我她懷孕了,而是我有孩子了。我能看得出來這差不多是博瑞屈所能做出的最不光明正大的事情。我感激他深摯的友誼,因為他願意為我如此屈從於他的承諾,但是當他前去小木屋要告知我女兒誕生的事時,卻發現我死亡的證據。
「什麼事?」我勉強開口。
「難道你不覺得她有一股氣勢嗎?一股……」他猛烈地搖頭,我可是第一次見到弄臣尋找字句講話。「有時候我感覺她很重要。她似乎註定和我們糾纏在一起。其他的時候,她只是個愛管閑事的老婦人,很不幸地缺乏挑選旅伴的品位。」
我繼續說著自己的故事,不帶判斷地敘述博瑞屈和切德讓我死而復生,還有讓我復活及度過接下來的日子的原智魔法。我訴說我們怒氣沖沖的告別和我旅程的細節,以及我感覺到惟真的時刻和我們之間短暫的連結,還有我嘗試殺害帝尊的事,甚至提到惟真不經意地將要我去找他的命令烙印在我心中。不間斷的敘述讓我逐漸口乾舌燥,聲音也越來越嘶啞,我卻沒停下來,直到我對她說完我最後一段前來頡昂佩的困頓旅途。當我終於對她說完自己的完整遭遇后,我繼續站著,空虛而疲憊。有人說,分享和關注痛苦會是一種解脫,但對我而言卻絲毫沒有凈化作用,只是將腐壞的記憶殘骸全都挖出來,但依然帶著化膿的傷口。在一段沉默之後,我找到了刻薄傷人的言語問道:「我的報告解釋了我的失敗嗎,吾后?」
我鼓起勇氣轉身背對鏡子,然後回頭越過肩膀看鏡子,中央的背傷讓我想到一個陷入我肌肉的紅色海星,周圍的皮膚緊繃而閃亮。我放鬆肩膀看著皮膚包圍著傷口,然後伸展我持劍的手臂感覺那兒細微的阻力。嗯,無需擔心,於是我穿上襯衫。
我抬頭回應珂翠肯的命令,只有她、我、椋音、切德和弄臣留在房裡。我幾乎想要尋求切德的援助,但他的眼神卻早已將我排除在外,而我感覺自己在此孤立無援。珂翠肯的語氣讓這場見面成為正式的會晤,於是我起身站直設法僵硬地鞠躬。「吾后,您召見我。」
我終於看到遠方一個小小身影沉重緩慢地走在其中一條大街上。他因風大而低頭,一邊走,一邊用斗蓬的褶邊遮住口鼻阻擋風沙。他雖然不屬於鬼魂般的人群,卻在瓦礫堆里行走,避開道路下陷或隆起處,我一看到他就知道那是惟真。我因胸中那抽搐的生命而知道,同時明白把我拉到這裏的,就是惟真那彷彿小卵石般深藏在我意識中的精技,也感覺到他面臨極度的危機,卻看不到有什麼威脅著他。他距離我很遠,我則透過傾塌建築物的朦朧陰影,看著他藏身於趕市集的鬼魂人群中。他步履艱難且沉重地獨自行走,完全不受這鬼城的影響,卻也纏繞於此;而我只看見危險如巨大的陰影般朝他逼近。
「水壺嬸是……」對一個和我一同長途跋涉這麼久的人竟一無所知,突然間看來挺奇怪的。「我想她是在公鹿長大的,然後就旅行並研讀捲軸和預言,接著回頭尋找白色先知。」我對自己貧乏的所知聳聳肩。
「你不需要承認,因為我會承認她是我的女兒。她毫無疑問會有瞻遠家族的長相,因為你的血統挺純正的。對於我們的目的來說,這就足以讓我知道這孩子是你的。你已告訴吟遊歌者椋音說,你和來自公鹿堡城的制燭商人莫莉生了一個孩子。在六大公國全境,吟遊歌者的見證為法律所承認,她也已經把手放在公文上,宣誓她知道這孩子是真正的瞻遠族人,蜚滋駿騎,」她用幾近和藹的語氣繼續說下去,儘管我一聽到她的話就耳鳴,差一點兒暈倒在地,「沒有人逃得過命運,你和你的女兒也不例外。退一步審視她為何會來到這個世界,當所有的情況結合起來阻止瞻遠家族擁有繼承人,有一位繼承人卻以某種方式形成。由你而形成,接受,然後忍耐。」
他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略知關於他們的文獻,當年,事情在你父親遜位之前就大致安排妥當了。我那時已經躲進了高塔,而國王經常間隔幾個月才需要我的效勞。所以我有很多時間閱讀,也有許多捲軸的來源,因此曾看到一些關於催化劑和白色先知的外來故事和文獻。」他的聲音更柔和了,彷彿他忘了我問題中的憤怒。
你昨晚去哪裡了?它詰問我,我卻無法回答,它也察覺我不願去想。我現在要去狩獵了。它嚴厲地告知我。我建議你洗完澡后喝水就好。我謙恭地同意,它就把我留在澡堂門口。
惟真停了下來,揚起他的臉之後深呼吸一口氣,精技彷彿霧中的濕氣般充斥于空氣中。我忽然從惟真的喉嚨後方嘗到炙熱濃烈的金屬味,而惟真對它所感到的渴望,突然間成了全然強烈的慾望。他非常渴望它。當他走到它旁邊后,他會撲倒猛喝個夠。他會被這世界所有的意識填滿,他會分享然後融入這個整體。最後,他會了解圓滿。
「他會回來嗎?我們將共同執政嗎?他們會接受嗎?」她搖頭否認,「或許有可能,蜚滋駿騎,但我費了太長的時間相信一切都會有它們該有的結果,我可不會再成為那些期望的犧牲品。有些事情必須在冒更多的險之前確定,瞻遠家族的王位繼承人必須確定。」她鎮定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寫好了聲明,也給了切德一份抄本,另一份抄本則安全地存放在此。你的孩子是王位繼承人,蜚滋駿騎。」
「不,」他平靜地說道,「別嘗試勸阻我,蜚滋,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
「知道什麼?」他疲倦地問我。
稍後,我開始納悶這是否為一種精緻的懲罰形式。我試著保持放鬆狀態,但緊張感卻不斷上升,我得每隔幾分鐘就記得要放鬆緊咬的下巴和繃緊的肩膀。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看到珂翠肯身上有著跟我類似的焦慮。當她初抵公鹿堡時,我曾花許多時間在read.99csw.com宮廷中陪伴她,看過她昏沉沉地做著針線活兒,或是活潑地置身花園裡,此刻她卻極度專註地縫著線,彷彿六大公國的命運仰賴她完成這幅編織品。她比我記憶中還瘦,臉上的細紋和輪廓也更明顯。她的頭髮在距離她為哀悼惟真而剪短已經過了一年了,卻還是太短,讓她無法好好固定住。一撮撮蒼白的短髮經常披散在臉頰兩側。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圍都有細紋,她還經常咬住嘴唇,我過去從未見她這麼做過。
不光是閃亮水流之美,那魔法還充斥在惟真的每一個感官知覺中。它流動的聲音十分悅耳,持續流轉的音符令人期待和傾聽,並且確信這聲音將轉變成一首曲子。風傳來它難以捉摸和多變的芬芳,此刻是檸檬花開的淡香,下一刻則是煙一般盤旋的香氣。我用每一次的呼吸品嘗它,同時渴望縱身一躍,讓它平復我所忍受過的每一個慾望,不單是我身體的那些渴求,還有我靈魂朦朧的渴望。我渴望讓自己的身體也在這裏,如此就能像惟真一樣徹底體驗一切。
我的話讓房裡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切德抬頭注視我,眼神充滿了強烈的驕傲,珂翠肯則別過頭去眨眨淚眼,我想她可能感到些許羞愧。對弄臣來說,我又成了他的催化劑,椋音則因我或許仍可能成為傳奇的希望而容光煥發。
儘管頭痛欲裂,隔天早晨我依然早起前往浴池,靜悄悄地溜出去不驚醒弄臣,夜眼卻起身偷偷摸摸地跟我走出去。
前方有條河流,不是水也不是閃亮的石頭,而是兼具這兩種東西的性質,卻兩者皆非。它彷彿閃耀的刀刃般劃過這座城市,流出我們身後支離破碎的山脈,持續流動直到消失在一條更古老的水流中,猶如潮汐侵蝕過的一層煤礦或有金色脈絡的石英般,毫無遮蔽地暴露在地面上。這是魔法,是人類所無法改變和察覺的最純粹的古老魔法,就在那兒流動。對這魔法,我費勁學習航行的精技河流就像酒香使酒成為酒一般,我透過惟真的雙眼瞥見它和我一樣有具象的形體,也立刻猶如飛蛾撲火般被它吸引住。
有一段時間我們就站在那彩虹般的力量水流邊緣。我透過他的雙眼低頭凝視它。那兒沒有逐漸浮現的河岸,只有刀鋒邊緣般的外圍,堅固的土壤直接和流動的物質相接。我瞪視著它,它就像我們這個世界的外來物質,是我們這世界扭曲變形的本質。惟真笨重地單膝跪下凝視那漆黑的發光體,而我並不知道他是遲遲不向我們的世界告別,還是他停下來想集中意志好毀了他自己,我抵抗的意圖也停了下來。這是通往我無法想象的其他地方的一道門,渴望和好奇心吸引我們更接近其邊緣。
接著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久沒看到他了。
我嘆了口氣:「我從來不知道頡昂佩也會有陰謀存在。」
所以我依序回溯那段漫長的日子。她首次聽見我描述黠謀國王如何死在我的懷裡,和我如何搜尋及在大廳里眾目睽睽之下殺害端寧和擇固。當我提及在帝尊地牢里的日子時,她並不同情我。「他讓我遭毒打和挨餓,如果我沒裝死的話就真的會死在裏面。」這對她來說還不夠好。
接著一切都消失了,我又跌進黑暗的深淵。惟真和我對他的理解都消失了,但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瞥見了那完整的圓滿。現在只有我還在,但我的自我是如此渺小,唯有盡全力抓緊它方可存在,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我長久以來都用一個渺茫的希望讓自己的心靈完整無缺。這麼多個月以來,我總是以當一切都結束完成時,我就能設法回到莫莉身邊再度贏回她的愛,以及可以和自己的女兒相認來引誘我自己。其他的男人或許夢想崇高的榮譽、財富或值得吟遊歌者傳頌的英勇事迹,我卻想在天色漸暗時回到小屋坐在爐火邊的椅子上,背部因工作而發疼,雙手也粗糙而疲憊,然後把一個小女孩抱在自己的腿上,同時愛我的女子會告訴我她的一天。在所有我只因本身的血緣就必須放棄的事情中,這是最難割捨的。那麼我現在非屈服不可嗎?我必須永遠當一個對莫莉撒謊,曾離開她讓她獨自撫養孩子,卻從未回去的男人,然後也導致她的孩子從她身邊被偷走嗎?
他漆黑明亮的雙眼已變得晦暗深沉,他身上被風吹得噼啪響的斗蓬也成了一塊破布,皮靴早已破裂,接縫處也鬆脫裂開。他的步伐不確定也不平穩,就算沒有風猛吹他,我也不覺得他的步伐會更穩。他的嘴唇蒼白龜裂,他的皮膚也彷彿失血般發灰。他曾在夏季時奮力技傳對抗紅船,力道之強讓他的血肉都萎縮了,徒留枯瘦且無身材體魄的骨架。如今他正是僅余筋骨的人,只見繩索般的肌肉在骨架上伸展,幾乎沒有多餘的肉來遮蓋。他是疲倦的化身,只有他的意志讓他挺直和前進,邁向魔法水流。
「她是一個象徵。人們此刻只需要她存在,以後她就是他們真正的女王。」
珂翠肯搖搖頭:「我們不考慮你和她母親之間的是非,只考慮她的血統。無論你稱她為什麼,她的血緣都能證明她的身世。我沒有孩子。」直到我聽見她大聲說出那句話,我才體會她的痛苦有多深。我在片刻前還認為她冷酷無情,此刻我納悶她的頭腦是否完全清楚。這就是一個詞所能表達的哀痛和絕望。她強迫自己繼續說道:「瞻遠的王位一定得有個繼承人。切德曾提出建議,我無法獨自把人民團結起來保護他們自己,我在他們的眼中仍過於陌生。但無論他們如何看待我,我還是他們的王后。我有個非進行不可的任務,那就是我得設法統一六大公國,將入侵者從我們的沿海地區擊退,他們也必須有個領袖才能那麼做。我想過讓你帶領他們,他卻說他們也不會接受你,因為你被信以為真的死亡和運用野獸魔法都是過大的阻礙。既然如此,就只剩你那位有瞻遠血統的女兒。帝尊已被證明不忠於自己的血親,那麼她就必須成為我們人民的犧牲獻祭。他們將為了她而團結起來。」
「誰是水壺嬸?」我驚訝地反問。
我心中卻有著一股對絕對的事物無法抵擋的渴望。惟真已用它最純粹的具體形式顯現給我看了。我會回應國王的精技命令,依我曾發過的誓為他效勞,但另一個呼喚此刻也正召喚著我,那就是精技。
他卻步履蹣跚地遠離它,掌心向上將前臂伸到自己的面前,彷彿乞討什麼似的把手指彎曲成碗狀。手臂和手指的形狀沒變,但卻閃耀著帶著力量的銀光,那光穿透並溶入他的血肉中。當他開始帶著和先前接近河流時同樣沉思默想式的果決遠離水流時,我感覺他的手臂和雙手彷彿長了凍瘡般燒焦了。
「告訴我,你有沒有發現她挺……自命不凡?」
我不想大聲說話,直到王后回答之後我才知道自己這麼做了:「那就是犧牲獻祭的意義,蜚滋駿騎。沒有什麼是保留給自己的。沒有什麼。」
雖然我在那兒不具形體,他卻對我微笑,然後舉起一隻閃亮的手捧住我的臉。他真的想那麼做嗎?我不知道。這觸動如同戰士將盾牌朝我臉上砸一樣強而有力,卻不疼痛,而是察覺,彷彿破雲而出的日光照耀森林中的空地,一切忽然都清晰了。我看見我們所做之事的所有隱藏原因和目的,而我帶著痛苦的覺悟明白自己為何必須跟隨眼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