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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城市

第二十七章 城市

有一條穿越群山王國的古老貿易通道,現已不供群山王國現今的城鎮所使用。這條古道的一部分向南邊及東邊延伸至遙遠的藍湖沿岸。這是一條無名的道路,也無人記得是誰開拓了這條路,更鮮少人使用至今仍完好無缺的路段。有些地方逐漸遭群山常見的冰凍土塊所破壞,其他地方則因洪水和山崩侵襲而變成瓦礫。偶有冒險精神的群山青年沿著這條路走到它的源頭。那些歸來的人總會述說些被誇大的故事,像是城市廢墟和冒蒸汽的山谷里飄散著硫磺味的池塘。此外,他們還提到途經地區險惡的天然環境。他們說既沒有獵物也很難打獵,並且沒有任何記錄顯示任何人有興趣再重返路的盡頭。
我把手從牆上舉起來,在閃耀雪光的黑暗中駐足片刻,好調整我的視線。船隻、碼頭和河邊的人們都不見了,平靜的黑河卻依然在寒冷的夜空中流動。我朝它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感覺路面越來越顛簸。這條河的河水在街道上起起落落,誰也無法阻擋它帶來的損害。當我轉身背對河流端詳這城市建築物的空中輪廓時,看見尖塔掉落和牆壁倒塌的模糊剪影,於是我再度向周遭探索,仍舊沒發現有任何生命體存在。
我跌跪在積雪的街道上。我緩慢地站起來,嘗試尋回自己的記憶。我喝醉了嗎?這噁心和暈眩像極了那樣的狀況。這黑暗的閃光和寂靜的城市卻不是。我四下觀望,看到自己正身處某座城市的廣場,站在某個若隱若現的石碑陰影處。我眨眨眼睛,先是將它們緊閉起來,然後再睜開,但霧一般的光線仍令我的視線模糊不清。我徒勞地等待眼睛適應微弱的星光,很快就開始發抖,因此我寂靜無聲地穿越空蕩蕩的街道。我先感到一股預料中的疲憊,接著是對於我的同伴、帳篷和岔路的模糊記憶,但在那朦朧的記憶和我所站的這條街之間,什麼也沒有。
「那對帝尊來說有何價值?他想攻佔它嗎?」
我轉向河流。這裏的地形結構讓我想起了什麼,雖然我知道自己想到的不盡然是此處,但我確定這就是我看見惟真把雙手和手臂伸進去,然後又伸出來之後閃耀著魔法之光的那條河。我謹慎地走過支離破碎的鋪路石徑直來到河邊,這河流看起來像水,聞起來也像水。我在河邊蹲下、思索。我曾聽過傳說中一灘灘柏油似的泥巴覆蓋在水上,也清楚地知道油浮在水面上是什麼樣子。或許黑水之下有另一條帶著銀光般力量的河水流動,也許在遙遠的上游或下游就是我曾見過的精技河流。
巨大的木門關上了也鎖起來了,但殘破不堪的門面輕輕一推就讓鎖鬆脫了。木門的一扇搖晃著敞開來,另一扇倒塌在地。我在進門前先朝裏面張望了一下,冬季的日光透過條紋和灰塵滿布的厚玻璃窗戶照進來,塵埃從移動的門上飄到空中飛舞著。我原以為會看到蝙蝠、鴿子或一兩隻匆匆跑走的老鼠,卻什麼也沒見到,連一絲動物居住的氣息都沒有,可見野獸如同迴避那條路般迴避這座城。我走進去,腳上的靴子在滿是塵埃的地板上輕輕地來回摩擦。
我們前方頓時隱約出現毀損整齊市容的那一道毀滅性的裂縫。我跟隨這幽靈般的隊伍來到洞口邊緣,只見每位男男女女和古靈都毫不介意地邁向這個空間,頃刻間全都消失了。我不一會兒就獨自站在那道裂縫邊緣,只聽見風輕輕吹拂深水的聲音,黑色的水面映出幾許從陰暗的天空透出的微弱星光。無論我從前知道了哪些關於古靈的秘密,都早已遭這場劇烈的地殼變動所吞沒。
過了許久之後,我來到一條在星光下緩緩流動的黑河,有幾座幽靈般的碼頭延伸至河裡,河面上也停泊了兩艘大船,甲板上透出光芒。一桶桶和一捆捆的貨物在甲板旁等著裝載,還有一群人在玩某種賭博遊戲,只聽見他們大聲爭論其中一人的誠實度。他們的衣著和語言與來到公鹿的河盜不同,但我從其他方面看出他們屬同一個人種。正當我觀看時,一場打鬥開始演變成群架。打鬥迅速在夜巡的哨聲中消散,打鬥者也在城市衛隊來臨之前四散逃離。

「不,那裡根本沒軍隊出現。」
我脫下連指手套露出手臂,然後把手放在水流上,感覺它冰冷地輕拂我裸|露的手掌。我竭力展開感官去感覺水流之下是否蘊含精技,卻毫無所獲,不過如果我將手臂和雙手伸進去,伸出來之後手上也許就會閃耀著力量。我壯起膽子把手伸進去親自體驗一番。
我發現一間熟悉的小屋,也認識這儉樸的房間、粗糙的桌子、乾淨的壁爐和整潔的窄床。身穿睡衣的莫莉坐在壁爐邊搖著蕁麻,同時輕柔地唱著一首關於星星和海星的歌。我雖然記不起什麼搖籃曲,卻和蕁麻一樣被深深吸引著,只見這嬰孩睜大雙眼看著莫莉唱歌,用小小的拳頭抓住莫莉的一根食指。莫莉持續不斷地重複這首歌,我卻不覺得無聊。此情此景我可以看上一個月甚至一年都不會厭倦。不過小嬰兒的眼皮合了一下,然後迅速張開,又緩慢地合了起來,接著就睡著了。她嘟起來的小嘴動了動,彷彿在睡夢中吸奶,頭上的黑髮也開始卷了。莫莉低頭輕輕地親了一下蕁麻的前額。
破窗的重要性頓時顯而易見。惟真打破那塊窗玻璃好看清楚窗外的景緻,然後生火用那條粗枝複製某件東西,可能複製在他從公鹿堡一路隨身攜帶的地圖上,但複製些什麼呢?我走到破窗前仔細端詳兩旁的嵌板,一隻手已把左邊那一片玻璃上的灰塵擦掉,於是我把自己的手放在灰塵中惟真的掌印上。他把這片嵌板擦乾淨之後就凝視著窗外,接著就複製某件東西。我不懷疑這就是他的目的地,同時納悶嵌板上的標示是否和他隨身攜帶的地圖相吻合。我徒勞地希望身上有珂翠肯的地圖抄本,好讓我能比較兩者間的差異。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切德表示贊同,接著他的聲音忽然透出一陣疲憊,「我的靴子呢?」
我轉身緩慢走遠,同時納悶古靈將去向何處,和為了什麼而前往該處。當我想到它如何喝下那銀光閃閃的力量時,不禁再度渾身發抖。
我在火焰餘燼旁坐下試著思考。當我把背靠在石牆上時,圍著桌子爭論的鬼魂就更清晰可見。有個人對另一個人吼了幾句,然後用手中的指示物在傾塌的桌上畫了一條假想的線,一名女子則固執地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另一位則一邊冷酷地微笑,一邊用自己的棒子點著桌九*九*藏*書子。我責罵自己可真是個白痴,然後就跳起來站好俯視這古老桌子的殘骸。
「它從希鞋之後就逐漸消失,」她又指了指地圖的另一處,「但它能將那假想的兵團帶往群山領土的深處,遠離所有在邊境駐守協防的軍隊,一路走到頡昂佩西方而不被發現。」
未等切德沒回答,她就用手指了指地圖上的另一處。「那些攻擊一點兒也不出乎意料。曾聚集在此的群山部隊分散到這兩個村落,從這個地點聚集的第二波的軍力則前往第三個村落。瞧,看到群山部隊沒去的地方了嗎?」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一道充滿水汽的陽光從沒關緊的窗戶外透進來打在我身上。我的爐火僅剩些煤炭,我卻感覺沒那麼冷。我所在的房間在白天看起來頗為陰暗,於是我走到第二個房間門前朝裏面看,想找階梯上樓好更清楚地看看這個城市,卻只見下陷的木階殘骸,我連冒個小險爬上去都不敢。這兒比較潮濕,陰濕的冰冷石牆和地板讓我想起公鹿堡的地牢。我離開這個商店,走出去迎向似乎挺溫暖的一天,昨夜的雪退成了一灘灘水窪,於是我脫下帽子讓溫和的風輕拂我的發梢。春天來了,我心中如此輕聲喚著,空氣中飄浮著些許春的氣息。
樓梯由每一層階梯平台上寬敞的窗戶透進來的光線照明。我只在第一層平台看見下一棟建築物的上半部,然後在第二層平台看到一些屋頂。要上三樓得走到對面去爬另一道樓梯。從牆上大量的破布條判斷,這裏從前一定相當豪華。我開始看見幽靈般的傢具和人們出現,彷彿這裏的魔法更為強大。我沿著走道邊緣前進,卻無法觸及在周遭走動的人們,這可真令我感到不悅。室內有許多鋪有坐墊的椅子讓人坐著等候,又是另一個明顯的官僚主義象徵,還有很多小文書坐于桌邊在呈給他們的捲軸上記錄信息。
這名女子丟開被褥起身,彷彿伺機狙擊的貓一般輕手輕腳地走到桌邊,她的赤|裸不是脆弱,而是防護。她已將原本綁起來的戰士髮辮解開,讓長長的棕發垂在肩上。她並不年輕,肋骨上也有多年前留下的一道劍傷,卻仍有一種令人屏息的、女性的可畏。她在他身旁俯視地圖,然後指著某處。「看看這裏,這裏和這裏。如果你是帝尊的話,為何會讓無力攻陷這些地方的部隊同時發動攻勢?」
切德忽然臉色發白。「已經一個禮拜了,他們即將各就各位進行實施陰謀計劃。」他搖搖頭,「我該怎麼做?」
「過來這裏,我就給你看。」
我的眼光飄移到東南方,然後就睜大眼睛,也許那兒正有部分問題的解答。這城的一整塊區域就這麼不見了,完全消失。沒有傾塌的廢墟,也沒有火燒過的瓦礫堆,只有地表上一道突兀的大裂縫,彷彿被巨人用力踩了一腳把地給踩裂了。河流填滿了裂縫,一道閃亮的水流也侵入城裡。建築物的斷垣殘壁仍傾倒在河邊,街道在水邊忽然中止。我雙眼追蹤著這地層的大裂痕,即便在如此遙遠的距離,我也看得出這道大裂痕延伸到遙遠的河岸,猶如長矛般深深刺進城市中心。沉靜的水流在冬季的天空下閃耀銀光,此刻我不禁納悶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是否就是毀了這城市的元兇。我搖搖頭,城裡有太多處建築物仍直挺挺地矗立著。毫無疑問這裏曾發生一場巨大的災變,它卻仍無法對我解釋這城市的消逝。
我在天黑時離開高塔,我的鬼魂同伴們早就回家在壁爐邊取暖吃晚餐了。我走在回家或在晚上外出找樂子的人群之中,經過看來燈火通明的旅店和小酒館,還聽到裏面傳來愉悅的聲音。對我來說,認清這些是空蕩蕩的街道和廢棄的建築物實在是越來越困難。飢腸轆轆且口乾舌燥地經過這些旅店可真是特別不幸,因為裏面的鬼魂正愉快地大喊著呼朋喚友。
我又爬上另一道階梯,一扇巨大的彩繪玻璃窗卻擋住能觀看市容的清晰視野,真令我感到泄氣。窗上的圖像是一名女子和一條龍,看起來並不相互對立,反而像站著彼此交談。這窗上的女子有烏黑的秀髮和雙眼,額頭上系著一條亮紅色的飾帶,左手拿著某樣東西,我卻不知道那是武器還是官職的權杖。這條巨大的龍戴著鑲滿珠寶的項圈,但它的姿勢或舉止都顯示其未經馴化。我盯著窗子,看見光線透過灰塵覆蓋的色彩透進來,過了許久我才能再度前進。我感覺它有某種難以理解的重要性,接著便轉身檢視這位於樓上的廳堂。
「是沒有,」她同意,「不過一旦有條貿易路徑穿越次要的通道,就在這裏,就可通往群山的中心。它繞過頡昂佩,也因此沒什麼人在使用這條路。多數商人會走上能讓他們在頡昂佩和其他小鎮做買賣的路。」
我毅然決然地回頭邁向來時的路。一路上能見度很低,濕黏黏的落雪迅速填滿了我的足跡。我不情願地將手指放在牆壁的石頭上,用這種方式沿路回去可容易多了,因為生機盎然的城市總比化成冰冷餘燼的死城有更多地標。但當我匆忙穿越積雪的街道時,不禁納悶所有的這些人是何時來到此地。我看見的是一個百年前的夜裡所發生的事嗎?倘若我在另一夜來到此地的,我會同樣看到這些歷歷在目的事,或者會看到這城市的另一夜?或者,這些陰影般的人們認為他們自己還活著,而我只不過是穿梭於他們生命之間那詭異冰冷的陰影?我強迫自己不再想沒有答案的問題,因為我必須沿途回到我前來此地的道路上。
「沿途沒有值得佔領的東西。」
屋裡有古老懸挂物的碎片和一張倒塌的木凳。我抬頭仰望頭頂上高佻的天花板,光是這廳堂就可容納整個公鹿堡的跑馬場,讓我感覺自己的渺小。在我對面橫越廳堂有道階梯通往上方的一片黑暗。當我朝階梯走去時,就聽到像是在談生意的喃喃說話聲,階梯也頓時充滿了來來往往身穿長袍的高大人群,大部分的人都握著捲軸或抓著紙張,語氣彷彿談論著重大事件。他們和我曾置身其間的人群有些不同,眼睛的顏色過於明亮,骨架也極其瘦長,除此之外都還挺正常的。我判斷這廳堂一定曾是立法或行政廳,也只有這類事情才能讓這麼多張臉皺起眉頭並吼叫。有一群身穿黃袍和黑色綁腿的人肩上配戴某種徽章,我想這些人是官員。當我爬完第一道階梯,然後步上二樓的另一道階梯時,穿黃袍的人就越來越多。
「接下來的方向呢?」
我花了些時間才順原路返回河邊,到了那兒之read.99csw.com後就集中注意力回想當天稍早在地圖室里所看見的一切。我的渴求此刻已成為肋骨中低沉的咯咯作響,我卻毅然地忽略它,穿梭于街道上。我的意志力把我帶到一團正在打架的影子前,我的決心卻在城市衛隊騎著駿馬沖向街道時消失殆盡。我跳到一旁讓他們通過,在聽見他們用棍子擊打的聲音時畏縮。儘管這一切如此虛幻,我仍很高興遠離這一陣喧鬧,然後右轉走上一條比較窄的街道,接著又行經三個十字路口。
我忽略那群鬼魂,在桌邊俯身追溯自己的路途,很快就找到地圖上的高塔,儘管地圖的那個部分損毀十分嚴重,我卻很有把握找出自己的路線,同時把手指擱在前晚走到之處。我再度讚歎筆直的路和精確的十字路口,雖然不確定自己昨夜到底在何處首度「清醒」,但還是能選出城裡的一小區確認應該就在那範圍內。我將視線移到塔上,然後謹慎地記下我必須經過多少十字路口和轉多少彎才能回到起點,也許到了那兒之後四處張望一下,就能找到某個景物以喚起我過去幾天迷失的記憶。我忽然很想用些紙和鵝毛筆畫出周邊地區,而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這團火的意義立刻清晰了。
「如果是我的話,就會派一位輕裝迅捷的使者去見伊尤國王,一位騎在馬上的小姑娘,警告他可能有間諜藏在他背後。」
我的勇氣僅止於此。我不是惟真。我知道他的技傳力量,更親眼目睹他沉浸在魔法中如何提煉他的意志,我比不上他。當他獨自在精技之路向前邁進時,我卻……我的心又回到了那個謎團中。我何時離開精技之路和我的同伴的?或許我從未離開,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舉起手將冰冷的水拍在臉上,感覺卻沒有什麼不同,於是用手指甲猛抓臉上的皮膚直到感覺痛為止,卻沒因此證實什麼,到頭來只讓我納悶自己是否可夢見疼痛。我沒在這怪異死寂的城市裡找到答案,反而產生了更多疑問。
「但他們的目標是什麼?」
「放輕鬆。昨天就派出使者了。此刻伊尤國王的追蹤者都已經在小徑上活動了。他擁有一批優秀的追蹤者,我可以保證。」
切德深思熟慮地注視她,那眼神跟她的赤|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知道他的追蹤者都很優秀,卻讓自己的一位小姑娘帶著你親筆寫的長信去他的門前警告他。」
這整個城市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個謎。穿梭其間的大量鬼魂和這極度的荒涼形成強烈對比。我沒看到戰爭的跡象,唯一可見的城市動亂僅止於地殼劇烈變動的結果。我在此經過更多上了鎖的門,我真懷疑艾達神是否知道這些門後到底是什麼。一個人除非還會返家,否則是不會鎖門的。我很納悶這城市裡遊魂般的人們都到哪兒去了。這河流城市為何會遭到遺棄?又在何時遭到遺棄?這有可能是古靈的家鄉嗎?他們是我在建築物和彩繪玻璃上看到的龍嗎?有些人對謎題會很感興趣,但它為我帶來劇烈的頭疼,正好搭配自破曉就已在我心滋長的那叨擾不休的渴求。
我要不是來到記憶所及之處的盡頭,那就是轉錯彎了,因為結果都一樣。我發現自己肯定走上了一條不熟悉的道路。我用手指摸索著一排店面的前方,所有的店家在夜間都大門深鎖。我經過一對在門口相擁的情侶,一隻狗魂從我身邊輕輕走過,只是好奇地嗅了嗅我。
「你是說現在嗎?僅可通往一些零散的村落,但腳程快的小型部隊走起來就很輕鬆。」
我回頭看來時路,黑暗已將我身後的道路吞沒,緩慢飄落的潮濕雪花也覆蓋了我的腳印。我眨掉睫毛上的雪,然後四處張望。我看見街道兩旁閃著水光的石造建築物,卻看不出這光線來自何處,因為它既無光源,亮度也不足。這兒沒有若隱若現的陰影或特別黑暗的巷弄。儘管如此,我仍不知自己將去向何方,建築物的高度和造型以及街道所達之地仍是個謎。
我在河邊跪下,一手按在鋪路石上,一手捧著冰冷的水喝時,那頭龍出現了。前一刻我頭頂的天空還空無一物,接著一道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所有的景物,並有巨大翅膀拍擊的聲響,彷彿雉鳥的翅膀在飛行中所發出的呼呼聲。我身邊的人們叫了出來,有些人很吃驚,另一些人則挺欣喜。這隻動物朝我們俯衝並且在低空盤旋,所振起的風讓船隻搖晃,河面也被激起了漣漪。它在另一回合的盤旋之後毫無預警地徹底沒入河中消失。它所綻放的金色光芒也消逝了,相形之下這夜色就更加黑暗了。
在我明白只要我用手摸一面有水晶紋理的牆就會出現這一切之前,我已兩度喚醒這座城市。即使這需要極大的勇氣,我卻開始用手指撫著建築的側邊向前行走。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整個城市又在我行走的同時恢復生機。這仍是個飛雪飄落的夜晚。沿途的馬車不留下任何軌跡。我聽見用力關上早已腐朽的門的聲音,只見人們輕盈地走過一條街上經大雨侵蝕的深沉溝渠上。很難將他們視為鬼魂,因為他們正向彼此大聲招呼。當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時,是唯一遭忽略的隱形人。
我在找可以在上頭書寫的東西。支離破碎的織錦掛毯是一碰就碎裂的潮濕破布,那兒的老舊木頭也毀損得很嚴重。我把門推倒進入一間內室,希望裏面的東西還保存得好好的。我在裏面發現牆壁上排列著有小間隔的木架,每一格都放著捲軸,看起來非常真實,房間中央桌上的書寫用具亦然,我伸出探索的手指卻只摸到如灰燼般酥脆易碎的紙魂。我看到角落的一個架子上有一疊新放上去的羊皮紙,我伸出探索的手指將腐壞的碎片推開,然後終於發現一塊不比我兩隻手大但仍能用的碎片。它已經硬掉也發黃了,卻有可能幫得上忙。一個沉重且用塞子塞住的玻璃瓶里裝著結成硬塊的墨水,書寫工具的木柄也不見了,金屬尖端卻還在,長度也夠讓我用手穩穩地握住,於是我拿著這些用具回到地圖室。
「我原本期待等我回來之後情況會好轉,但這情況好得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這層樓比其他樓層還明亮。這是一整間龐大寬敞的廳堂,不過顯然比一樓的規模來得小,高大細長的清澈玻璃窗戶和一片片戰爭和農地場景的橫飾及壁飾交織著。我被這些藝術品深深吸引,但仍毅然走向另一道階梯。這不是寬敞的樓梯,而是螺旋形的階梯,我也希望能沿著這階梯走到我從外頭看到的那座高塔。城市裡的遊魂在此似乎少多了。九九藏書
這名女子若無其事地聳聳肩,面帶微笑看著切德的視線離開地圖:「或許是暗殺伊尤國王的攻擊計劃?還是重新捕獲應該還躲在群山的那名私生子?你告訴我吧!你可比我更精通此道,難道他們想在頡昂佩的井裡下毒?」
我想在睡前豎起自己的精技心防,但這卻彷彿站在河裡晾乾自己的腳般無濟於事。我越接近睡夢的邊緣,就越想不起來那些防線在哪裡。在我的世界里有多少部分是我,又有多少是我關心的人?我首先夢到珂翠肯、椋音、水壺嬸和弄臣手持火把四處走著,然後是不斷來回奔跑哀鳴的夜眼。這不是個令人舒服的夢,我也就拋開它更深陷進自己的內心,或者我以為是如此。
我因喜悅和驚嘆而怔住不動。這動物不理會我就直接浮出河面,如果這是真的話,我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可能早就被它伸展開來的巨翼上的滴水浸得全身濕透了。每一滴落回河裡的水都明顯帶著閃亮的純凈魔法。這條龍在河岸停了下來,四隻有爪的大腳深深陷進潮濕的土壤中,同時小心翼翼地收起翅膀,用嘴整理分岔的長尾巴。金色的光芒照耀著我和聚集的人群,我於是從龍這裏轉身過去注視他們,只見他們臉上閃耀著歡迎和敬意。這頭龍有著矛隼般明亮的雙眼,並且以種馬般的活力大步走向他們。人群讓開一條路讓它通過,同時喃喃說著恭敬的招呼語。
我原以為日光會讓這些鬼魂般的居民消失,但相反地,他們卻變得更加清晰可見。有石英紋理的黑石是這個城市的常用建材,我只需摸任何一塊石頭就能讓這個城市在我周圍蘇醒。但即使我什麼都沒碰,我仍能見到人跡和他們呢喃的交談聲,以及他們熙來攘往的喧嘩。我走了一段時間,一直尋找能讓我俯視市容的高大完好的建築。在光天化日下的這個城市比我想象中還要殘破,整個圓屋頂都向內倒塌,有些建築物牆壁上的龐大裂縫還長出了綠色苔蘚,其他的建築物外牆則完全傾塌,不但露出裏面的房間,還在街上遍布我之前必定爬過的瓦礫堆。只有少數高聳的建築依然完好無缺,有些則東倒西歪地彼此倚靠。我終於看見一棟高大的尖頂建築鶴立雞群般地矗立,我就朝它走過去。
我在城裡遊盪了一段時間。在每個十字路口,我都選擇沿最寬敞的路走,很快就看出道路總是緩和的下坡路,河流的氣味也更濃了。我在一座巨大的環形水池邊停下來休息,這水池從前應該環繞著一個噴泉或浴池。這城市頓時又在我周圍重現生機。一位旅人走過來讓他的馬兒在乾涸的池中飲水,我和他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沒注意到我,我卻注意到他奇特的服飾和馬背上形狀怪異的馬鞍。有一群女子輕聲談笑著經過我身邊。她們所穿的直長袍從肩膀柔軟地垂下來,裙擺在行進中拍打著她們的小腿。所有的人都留著及臀的長發,靴子踩在地上的聲音響徹石板街道。當我起身對她們說話時,她們卻和光線一同消逝。
「古靈。」我大聲告訴自己。我跟隨著它,同時用手指尾隨建築物的臨街處,那兒正聚集著著迷的人群,全都看著它緩慢地在街上行進,從小酒館里湧出的人潮也對它打招呼,讓原本的大量人潮更為擁擠,這顯然是不尋常的事件。我不知道跟隨它將發現什麼,也覺得我當時其實沒想什麼,只想跟隨著這巨大而有魅力的動物。如今我明白了這個城市的主要街道為何都建得如此寬敞,因為這不是給馬車走的路,而是為了不阻礙這些巨大的訪客行進。
當河流吸收龍所帶來的衝擊時,我反射性地從拍打河岸的夢境波浪中抽身蘇醒。我周圍所有的人都期待地凝視水面,我跟隨他們的眼神觀看。起初我什麼也沒看到,接著,有個巨大的頭破水而出,水滴閃亮地滑落在接下來出現的如蛇般的金色脖子上。我聽過的所有傳說都把龍暗示為蟲、蜥蜴或蛇,但是當這條龍從河中冒出展開滴水的雙翼時,我發現自己想到了鳥。當這隻動物出現時,我聯想到在俯衝進海里吃魚之後優雅地從海面飛出來的鸕鶿,或是全身羽毛鮮艷的雉。它的體積就像船隻一樣巨大,一展翅就讓風帆相形失色。它在河岸停了下來,仔細地用嘴清除長鱗雙翼上的水滴,儘管「鱗」無法正確描述覆蓋在在它翅膀上的華麗金屬亮片,「羽毛」卻是過於虛幻的形容詞。要是羽毛可由精心錘鍊的金子製成,或許就很接近龍全身上下的鱗片。
惟真用一條粗枝繪製了地圖,但畫在什麼上面呢?我環視整個房間,這些牆上沒有吊飾,窗戶之間的牆面倒有白色的石片,雕刻著……我站起來看得更清楚些,不禁大吃一驚。我把一隻手放在冰冷的白石上,然後透過一旁骯髒的窗戶向外看,同時用手指勾勒出我所看到在遠方的那條河,接著就發現那條小徑與河流的交會處。每扇窗外的景色都用一旁的嵌板代表,細小的象形符號和記號可能曾是城鎮或領地的名稱。我用力擦拭窗戶,但灰塵大多在外側。
她伸展四肢動一動肩膀,然後走過去面對他,神色自若地將雙手擱在他的臀部。他們的身高差不多。「或許你已經說服我來支持你那一邊。」
這次的攀登比我預料中的還要陡峭、漫長。我在登頂之前就鬆開了外套和襯衫,蜿蜒曲折的台階被由窗戶狹窄的縫隙透進來光線照亮。有位年輕女子在一扇窗前眺望城市,她淡紫色的雙眼有一股絕望的氣息。她看起來如此真實,我發現自己竟然在經過她身邊時請她讓一讓,她當然沒理我,讓我再度毛骨悚然,感覺自己才是這裏的鬼魂。這道階梯有幾座平台,還有幾扇通往房間的門,卻都鎖上了,歲月在這裏留下的痕迹也不那麼明顯。樓上乾燥的空氣保護了木頭和金屬,我也納悶這未經碰觸且沒褪色的表面之下藏了些什麼。是閃亮的寶藏?各個時期的知識?還是腐爛的骨頭?我不知哪個猜測是正確的,於是繼續上樓,希望不會在塔頂看見一扇上了鎖的門。
我停了下來。這是我前一晚跪在雪地中的那個廣場,那根柱子就矗立在廣場中央,我同時想起有座紀念碑或雕像隱約出現在我面前,於是朝它走過去。它也由遍布城裡的閃亮水晶紋理黑石打造而成,散發出和其他建築物一樣的黯淡謎光,在我疲憊的視線中卻似乎更加閃亮。閃耀在側面象形符號上的微亮輪廓深入其表面,於是我繞著它走。我確定有些象形符號和我當天稍早時臨摹的那些很類似,九-九-藏-書甚至相同,難道這是某種依照羅盤的指標標示出目的地的路牌嗎?我伸出一隻手撫觸一道熟悉的象形符號。
在我周遭的夜色已深沉,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於是抓住圓柱好支撐自己,卻不知怎麼沒抓好,向前摔了一跤。我伸出去的雙手沒握到任何東西,臉朝地面跌在硬邦邦的冰雪地上。我一度只是躺在那裡,臉頰貼在結冰的道路上,對著夜裡的黑暗眨一眨無用的雙眼,然後就有一股溫暖結實的重量碰撞著我。我的兄弟!夜眼歡喜地對我打招呼,然後用它冰冷的鼻子用力碰我的臉,還把腳爪放在我的頭上叫醒我。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就知道!
我抵達之後浪費了一些時間站著仰望它,納悶這是否曾是座宮殿。巨大的石獅護衛著入口處的樓梯,外牆也是由我所看到這城裡常用的閃亮黑石建材所築成,卻有由某種閃亮的白石切割而成的人群和動物剪影點綴。強烈的黑白對比和這些巨幅影像讓它們看起來幾乎勢不可擋。一位女巨人在一群怪異的牛身後緊握一把犁,還有個或許是龍的有翅動物佔滿了整片牆。我緩慢地爬上寬敞的石階來到入口通道,好像我一邊走著,城裡的呢喃就越來越大聲,也變得越來越真實。一個咧嘴笑著的年輕人匆忙地走下樓梯,一隻手握著一幅捲軸,我就側跨一步免得和他相撞,卻在他匆匆走過時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我轉身瞪著他的背影。他有著黃如琥珀的眼睛。
「這條小徑通往何處?」
低矮擋牆的邊緣有道木製欄杆,我卻不認為它很牢固,緩慢地繞著圈走上塔,既驚訝又怕掉下去。在南側有個寬敞的河谷在我眼前展開,遠方深藍山丘的邊緣阻隔了黯淡的冬季天空。河流彷彿肥大慵懶的蛇般蜿蜒,我也能看見遠方河流上的另一個城鎮。河流的後方是個寬闊且遍布樹林的綠色山谷,裏面還有井然有序的農莊,當我搖搖頭甩開視線里的鬼魂時,它們就在眨眼間忽現忽隱。我看到一座寬敞的黑橋橫越河面,以及越過橋後繼續延伸的道路,不禁納悶它究竟通向何處。我短暫地看見幾座明亮的塔在遠方閃爍。我推開心中的鬼魂,看見一個遙遠的湖在帶水汽的日光中升起蒸汽。惟真就在那兒的某處嗎?
我見到窗外在我北邊的群山。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細看這景色,試著和我身旁嵌板上的刻痕相聯繫,但忽隱忽現的鬼魂可一點兒都幫不上忙。我眺望一片林木茂密的鄉間片刻,然後看著葡萄園和麥田,這兩個景緻唯一的相同點是那條猶如黑緞帶、像箭一般筆直通往群山的道路。我的手指在嵌板上追蹤這條路,它在遠方通抵群山。有些象形符號標示出道路的分叉處,還有一塊袖珍閃亮的水晶嵌在嵌板上。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我到底是怎麼了?我穩住自己之後,下定決心向前走,儘可能地探尋這個奇怪的城市。我等到另一輛滿載酒桶的馬車駛過我所在的巷口之後,才從牆邊邁開腳步。
切德將視線從捲軸上移開,既饒有興味又煩擾地抬頭:「我有個嚴肅的問題需要思考,可不會在你的床上找到這個答案。」
我緩慢地繞著塔的北面行走,只見這城市在我的腳下向四面八方展開,也看見後方的葡萄園和麥田。在它們之後是一片林地,那條道路穿過其間,從那裡騎馬走上幾天就可抵達群山。我自顧自地搖搖頭,從我途經的方向看來,我一定是從那兒過來的,卻一點兒也不記得途中發生的事情,於是我靠在牆上想著該怎麼辦。如果惟真在城裡的某處,我可一點都感覺不出他的存在,也希望自己想起為何以及何時離開的同伴。過來我這裏,過來我這裏,惟真的呼喚穿透我的骨子耳語著。我忽然感覺一股勢不可擋的凄涼湧上,讓我只渴望在原地躺下之後死去。我試著告訴自己這是精靈樹皮惹的禍。我回到位於中央的房裡躲避寒冷的冬風。
它在一座龐大的水池前停了一下,人們也沖向前爭先恐後地以操作某種絞盤裝置為榮,只見一個接著一個的水桶由環狀鏈條中升起,每一桶都將裏面的液態魔法倒入水池裡。當水池充滿了這亮晶晶的東西時,古靈就優雅地低頭喝著。這或許是幽靈般的精技,這景象卻喚起了潛伏在我心中的渴求。水池又滿了兩次,古靈也再喝了兩回,之後就繼續前進,我一邊跟隨就一邊對眼前所見感到驚訝。
我稍微吃驚且不安地動了動。我對偷窺切德感到羞愧,卻也挺嫉妒他。我略微撩撥爐火之後又躺了下來,提醒自己莫莉獨自入睡,只有我們女兒身上的小小暖意陪伴著她,卻不怎麼感到心安,接下來的一整夜也沒睡好。
他的綠色雙眼彷彿獵貓的雙眼般閃亮。「我有嗎?」他若有所思地把她拉近。
我極力克制心生的恐慌感,這感覺讓我清晰地憶及我是如何在帝尊的莊園里遭精技矇騙的。我太驚恐,不敢運用精技向外探尋,唯恐在這城市裡遭到欲意的毒害,但如果我盲目地前進並且相信自己不會遭矇騙,或許正好就落入陷阱里。我在一堵牆的遮蔽處停下來,強迫自己鎮靜,再度嘗試回想我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我離開我的同伴多久了,以及為何離開。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我運用自己的原智知覺向外探索,試著找到夜眼,卻探索不到任何生命。我納悶附近是否真的沒有活著的動物,還是我的原智知覺又不靈光了,可是卻找不出答案。當我凝神傾聽時,我只能聽見風的聲音,也只聞到潮濕的石頭、剛落下的雪和某處的河水。我的心中再度浮現恐慌感,於是向後靠著牆。
我的計劃很簡單。我會走到河邊喝水,然後儘力走回城裡我所記得的第一個地方,在那附近找個地方落腳,天一亮就回頭朝群山的方向走。我希望當我沿著可能是我走來此地的路線折返時,會遇到能刺|激我記憶的東西。
「我認為延遲送達這些訊息可沒好處。」
我用唾沫把硬掉的墨水弄濕,然後在地上磨著金屬尖端,直到它又閃亮乾淨了為止。我重新點燃惟真留下的火焰餘燼,因為下午天色就變陰了,透過滿布塵埃的窗戶照進來的光線也暗了。我跪在惟真用手清理過的嵌板前,儘可能在硬掉的皮塊上臨摹道路、群山和其他地理特徵,煞費苦心地眯著眼睛看著細小的象形符號,儘可能把它們都謄在羊皮紙上,或許珂翠肯看得懂。也許當我把這粗製濫造的地圖和她帶在身上的那幅地圖做個比較后,一些https://read.99csw.com共同點就有意義了。它就是所有我該繼續的了。太陽快下山了,我點起來的火焰也在我畫完之後化成灰燼。我悲傷地俯視自己潦草的塗寫,惟真和費德倫都不會對我這塗鴉多看兩眼的,但它會派上用場。當我確定墨水幹了不會沾到衣服之後,就把羊皮紙放進襯衫裡帶走。我可不會冒險讓雨雪將我畫好的標示給弄模糊。
我把臉靠近嵌板試著細看上面的象形符號。它們和惟真地圖上的標示相吻合嗎?珂翠肯認得出這些記號嗎?我離開塔中的房間趕緊下樓,通過越來越清晰可見的鬼魂。我此刻可清楚聽到他們的談話,也瞥見曾讓牆壁生輝的織錦掛毯,上面描繪了許多條龍。「是古靈嗎?」我對發出回聲的石牆發問,然後聽見自己說的話在樓梯間上下迴響。
火焰燃燒起來之後,我站在它前面暖暖身子,一道閃光讓我看到這房間的另一面。屋裡只有光禿禿的牆壁和滿布殘骸的地面,陶器和玻璃器皿亦不復見,僅余倒塌已久的架子上的木屑。我感謝自己的好運,還好這些架子是由上好的橡木製成,否則早就腐爛成碎片了。我決定把斗蓬鋪在地上以阻隔地板的冰冷,靠爐火讓身子暖起來,然後就躺下來閉上眼睛,試著不去想貓魂和睡在床鋪上的幽靈人們。
這是切德的聲音。他在一間黑暗房間的桌邊俯身研讀一幅捲軸,一整個燭台的燭火照亮了他的臉和在他面前攤開的地圖。他雖然看起來已經累了,卻還挺有興緻的,他一頭灰發散亂不整,白襯衫也半敞開來垂在大腿上,看起來好像一條裙子。這位老人從前很瘦,如今卻精瘦且結實。他拿起熱氣騰騰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後為了某件事情搖搖頭:「帝尊似乎沒從對抗群山的戰役中佔到半點兒領土。在每一次襲擊邊境城鎮的攻擊中,優瑟普的軍隊只是虛擊一陣就撤退,沒有協調一致地侵佔他們所劫掠的領土,也沒有大批兵團逼近頡昂佩。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當下一切又再度靜止,只見閃閃的黑光。小酒館里的歌聲和笑聲蕩然無存,也沒有人在街上走。我踏出巷口小心翼翼地盯著左右兩側,沒看到什麼東西,只有緩慢飄落的濕雪。我告訴自己這兒的天氣至少比上頭的道路來得溫暖,就算我整夜都待在戶外,也不會太受折磨。
當我穿越破裂的窗戶走回室內,一根棒子在我腳下滾動,讓我差點跌倒。我站穩後向下一瞥,納悶自己之前怎麼沒注意到在破窗底下有團小火的餘燼,煤灰熏黑了窗框旁部分剩餘的玻璃吊飾。我彎腰小心翼翼地觸摸,手指也變得漆黑。這不是剛熄滅的火,卻也不會超過幾個月,否則強烈的冬季暴風早就風化了更大的一部分。這是由木頭生起的火,包含了樹木及矮林的枝條,顯然有人刻意把小細枝拿到這上面來點燃這團火。為什麼?為何不用桌子殘留的碎木?為何爬這麼高來生火?為了看風景嗎?
當我一看到擺在桌上的是一張地圖時,就確定這是惟真生的火。我的臉上洋溢著一陣傻笑,這太明顯了。一座有窗戶的高塔俯視著整個城市和周圍的鄉間,房間中央的一張大桌子上則放著我所見過最奇特的地圖。這地圖可不是畫在紙上的,而是用黏土捏成的,好模擬起起伏伏的鄉間。它在桌子的倒塌處有道裂縫,我卻仍看得出來河流是如何蜿蜒在閃亮的黑玻璃片之間。在箭一般筆直的路邊則是袖珍的城市建築模型,精巧的噴水池則由藍色玻璃片填滿,就連城裡的大樹也用綠毛線纏繞的細枝代表,在遍布城市的空隙中則有小小的水晶石固定在地圖上,我懷疑它們代表定位點。所有的一切歷歷在目,甚至有小小的方格代表市場中的攤位,儘管已經損毀,巨細靡遺的細節卻很令人賞心悅目。我露出了微笑,十分確定在惟真回到公鹿堡的幾個月之內,他的精技高塔里就會有一張類似的桌子和地圖。
儘管氣候遠比之前溫和,我卻感覺越來越冷且全身疲憊。我抬頭一瞥天空,清晨即將來臨,到時候我或許能在日光中爬到其中一棟建築物上觀察地勢。也許當我醒來的時候,就能想起自己如何來到此地。我傻乎乎地四處張望,尋找有屋檐或遮蔭的樓房好讓我待著,然後才想到自己沒有理由不走進其中一棟建築物。即便如此,我在選擇穿越一扇門時仍感覺怪怪的。當我觸摸一道牆時,看到陰暗室內的桌面和架子上擺滿了精緻的陶器和玻璃器皿,還有一隻貓睡在堆高的壁爐前。當我把手從牆上抬起來時,一切都變得冰冷且漆黑。所以我又把手指放在牆上走著,還差點被其中一張桌子的殘片絆倒。我彎腰撿拾這些碎片放進壁爐里,努力在鬼火燃燒之處升起真實的火焰。
莫莉疲憊地起身將寶寶抱到床上,掀起毛毯把孩子舒適地安頓下來,然後回到桌邊吹熄一支蠟燭。我就著爐火微弱的光芒看到她在孩子身邊小心地躺下來,把毛毯拉上來蓋住她們倆,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之後就沒動靜了。我看見她沉重地睡著,明白她已筋疲力盡,感到非常內疚。我從未想過她會如此貧困度日,而且連我們的孩子都得一同受苦,若非博瑞屈的照顧,她們的日子將更不好過。我逃離現場,不願看到她們如此困苦,同時也對自己承諾一切都將好轉,我也將在回到她們身邊之後設法改善她們的生活。
切德撫平嘴邊的短須:「當我開口請你幫忙時,你告訴我你只為錢而不為愛國心辦事,還告訴我對一位馬賊來說,國界的一邊和另一邊同樣好。」
我終於走到樓上高塔的廳堂。它敞開在我四周,是一個圓形的廳堂,有著圓拱頂天花板。這廳的牆壁由十六片嵌板組成,其中八片是污穢的條紋厚玻璃,它們緩和了透進房裡的冬季日光,讓室內的光線頓時陰暗下來。有一扇窗戶破了,窗玻璃的碎片散落在房間的里裡外外,塔外則有道蜿蜒而上的低矮擋牆。房間中央有一張部分傾毀的桌子,有兩男三女手持指揮棒在桌子原來的位置指指點點地討論事情,其中一位男士似乎挺生氣。我繞過幽靈般的桌子和政府官員,見到一扇窄門朝外面的陽台敞開。
這座城市突然在我周圍重現生機。我看見自己靠在一家旅店的外牆上,聽到裏面傳來尖銳的笛聲和唱著陌生歌謠的歌聲。一輛馬車轆轆地駛過街道,接著有一對年輕的情侶手牽手笑著衝過巷口。這奇異的城市此刻已是夜晚,卻尚未沉睡。我抬頭望著奇高無比的怪異的尖頂建築,看見上方的樓層透出燈光,一個人在遠處對某人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