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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1、父死子繼

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英宗朝短短四年,以皇位交接始,以皇位交接終,仁宗—英宗的皇位交接一波三折,委曲迴環,佔據了太多的篇幅,以至於英宗朝的歷史已很難容納其他。那是一場暗傷不斷、摧折無數的大戲,情感與理智、道義與權勢、死者與生者、皇帝與太后、宰相與台諫,你來我往,激烈爭鋒。看似簡單的皇位傳遞,開啟了一段曲折的擾攘紛爭,現實權勢挑戰禮法秩序,重建何如打破易?國有憂兮君有疾,鷸蚌相爭誰之利?

1、父死子繼

新皇帝趙曙,史稱英宗。新皇帝的作風如何?開封政壇翹首以待。開封人都聽說,這位皇帝陛下,從小喜歡讀書,受過良好的儒學教育,衣著簡樸,為人謙和有禮,看上去就像是個讀書人。況且,他即位的時候已經三十二歲,有足夠的社會經驗了。所謂「國賴長君」,看起來,大宋王朝也算是所託得人。
這一天,天還沒亮,宰相大臣們正在待漏院等待上朝,忽然接到宮中消息:皇帝突染重病,朝會取消,先皇的治喪活動暫由宰相代理主持。皇帝究竟怎麼了呢?宰相們得到的密報是,皇帝頭天晚上忽然發了狂症,不認識人了,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前一日在朝堂上好端端的皇帝,怎麼進宮去睡一覺就變成了這般模樣?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皇帝受到了怎樣的刺|激?還有,更重要的是,皇帝的病還要持續多久?
自古以來,如果嫡系長房沒有兒子,那麼就從旁支過繼男性後裔作為繼承人,這一原則,儒家禮典里記載得清清楚楚,對於國家怎麼會有損害?!如果契丹人問起,實話實說,又有什麼不對的?倘若契丹人問起,而使者回答說「不知道」,那又有什麼好處呢?!陛下剛剛成為皇子的時候,詔書已經布告天下,契丹人那邊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現在編造一套謊話來搪塞契丹人,那麼不但騙不了他們,反而會讓契丹人看了我們的笑話。
《遺制》就是皇帝的遺囑,它的主要功能和核心內容當然是交代後事。儘管如此,仁宗《遺制》的一頭一尾還是流露出強烈的個人情感。《遺制》的開頭簡單地回顧了仁宗的帝業:「我繼承大統四十二年來,一度擔心自己資質淺薄,不足以擔當祖宗留下的宏圖大業。幸而戰亂平息,百姓安居樂業,我何德何能,得以致此?!……」在結尾處,仁宗感嘆:「當死亡與生命交界,只有聖人才能參透它的奧秘,幸好我大宋天命不墮,後繼有人,更要仰賴各位文武大臣悉心輔佐,補充新皇帝的不足。我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奏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解釋英宗即位的合法性以及實話實說的必要性:
一個沒有兒子的皇帝,必須把皇位傳給別人的兒子。仁宗死不瞑目!

濮王府「老十三」的奇遇

要麼當皇帝,要麼掉腦袋。宗實的神經長期處於高度緊張、高度分裂的狀態。嘉祐七年(1062),當仁宗終於下定決心給他皇子的名分時,宗實的表現就已經有一點兒失常。

新皇帝瘋了

這個故事在老十三成為皇帝之後傳為美談,成了老十三天生奇相的標誌。其實,一個四虛歲的娃娃能有多奇呢?事情的真相大概是,宮裡想找的是個不大不小、養著好玩兒的小男孩,而濮王府推薦的都是些年齡更大的小人兒精。
仁宗的不甘心簡直是明擺著的。嘉祐六年六月,宰相富弼(1004~1083)因母親去世,丁憂離職。他臨去告白,推心置腹,對仁宗殷切相囑,表達了三點希望。第一,富弼說,陛下臨朝四十年,刑法寬平,仁慈愛民,是這樣難得的好皇帝,上天應當會垂憐,聖嗣早晚會來的,陛下且放寬心;第二,請陛下節制娛樂、飲食,「動風發氣之物」不要吃—陛下曾經中風,一定要保養;第三,請陛下愛惜身體,節制性生活,「聖嗣既系天命,自有天時,不可以人力強致」。富弼說這話的時候,董貴人的肚子還是鼓的,仁宗的希望也是滿的。到了七月間,董貴人誕下仁宗最小的孩子,皇十三女。而這個小女孩只活了六十一天。從此之後,仁宗的後宮就再也沒聽到過新生兒的啼哭。九-九-藏-書
仁宗就這樣努力著、祈禱著、盼望著。根據《續資治通鑒長編》和《宋史》的記載,在生命的最後時光,仁宗迎來了又一次後宮生育高峰。從嘉祐四年(1059)到嘉祐六年(1061),短短三年時間里,後宮一共誕育了五個孩子,只可惜,這五個都是公主。伴隨那些肚子不斷鼓起來又癟下去的,還有「誕育皇嗣」的希望。
整個外朝都在打探,在猜測。就這樣,從初五挨到了初八。按照禮官選定的日子,初八是仁宗大殮,遺體正式移入棺木的日子,這是作為兒子的新皇帝必須親自主持的儀式。皇帝病情是否能夠好轉,到時自見分曉。
這一進宮,濮王府老十三頓時高貴起來,四年之後,仁宗的親生兒子出世,八歲的宗實「招弟」成功,又回到了濮王府。宗實給仁宗招來的那個兒子只活了三歲,這個兒子之後,仁宗又生過一個兒子,可惜也只活了三歲。自從慶曆三年(1043)正月之後,仁宗的後宮里就再也沒有男孩出生。於是,曾經養在宮裡的宗實的地位就變得越發醒目。仁宗對他「問勞賞賜不絕,諸宗室莫得比」。如果皇帝要過繼一個兒子,那再也沒有誰比宗實更合適的了。
英宗不是先帝的親生兒子,儘管先帝過繼了他,可是他跟先帝之間終歸沒有直接的血緣聯繫。這就是一切猶疑的根源!
英宗是四月初一即的大位。初二日,他頒布詔令,大赦天下,百官普加一級,厚賞三軍。初四日,他任命首相韓琦擔任仁宗的山陵使,負責先皇的喪葬事務。一應政務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新皇帝顯得謙虛老到,他尊重先帝留下來的各位宰相大臣,從不直呼其名,宰相報告任何事情,他都要詳細詢問來龍去脈,然後再做決定,而對於他所做的決定,大臣們私底下都表示讚賞。其間發生的一件事情甚至讓宰相們感到了一絲惶恐。按照慣例,那些在最後關頭為先皇治療的倒霉的御醫要受到處分。其中的兩位,是在三月初二才從外地調過來的,奉御日淺,有人便為他們求情說:「先帝最初服用這兩位的葯,還是有療效的。不幸到了這個地步,這是天命,不是醫官能決定的。」沒想到年輕的皇帝頓時變了臉色,問道:「聽說這兩位是各位大臣推薦的,對嗎?」宰相們說「是」。新皇帝又說:「那我就不敢說什麼了,還是請諸公親自裁決吧。」最終,在十二名受到處分的御醫中,只有這兩位被貶到了偏遠地區。這件小事讓宰相們心下悚然,再不敢小瞧剛剛上任的皇帝—他知道他的權力是什麼、有多大、在哪裡。皇帝雖然是新的,但是並不嫩,所作所為符合他的年齡。
仁宗太不甘心了。作為個人,仁宗的生命之中充滿了無奈。首先,作為人子,他自從剪斷了臍帶就被從母親身邊抱走、被當作劉皇后的兒子撫養,從未享受過親生母親的愛撫—這是他的終生之憾。其次,作為丈夫,仁宗的感情生活並不如意,他廢黜了養母劉太後為他選擇的郭皇后卻又與她藕斷絲連,最終導致了郭氏不明不白地死亡;他寵愛張貴妃,甚至願意為她暫時墮落成一個昏君,違反制度和原則,可惜,這個美麗可愛的女人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一歲。最後,作為父親,他竟然沒有兒子。仁宗一生一共生過十六個孩子,其中,三個兒子,一個都沒有活下來;十三個女兒,活到成年的只有四個,這四個當中,還有三個是老來得女。所以,真正陪伴在仁宗生命中的,其實只有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的婚姻,在仁宗的包辦之下,卻是萬分的不幸—她嫁了一個相貌醜陋、舉止粗俗的駙馬,離過一次婚,後來勉強復婚,也過得極為慘淡,而這位可憐的公主也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三歲。read.99csw.com
嘉祐七年(1062)八月,宗實入宮。這時候他已經有了三兒三女,一妻一妾,全家九口再加上僕人,不滿三十口,「行李蕭然,無異寒士,有書數櫥而已」,簡樸之中,透著無法言說的寒酸與壓抑。
父死子繼,天經地義,這還需要解釋嗎?難道說英宗的即位在合法性上存在爭論?司馬光當然認為沒有,然而,他卻不能不擔心別有用心的人會拿著此事做文章。
就這樣,皇子趙曙的心情與命運在仁宗的不甘心裏顛沛流離,在極度希望與極度失望之間搖擺動蕩。嘉祐八年仁宗去世,備胎皇子終登大寶,總算塵埃落定,可是長期當「備胎」積累下來的委屈卻使得新皇帝疲倦而脆弱。英宗的瘋病,多半由此而起。而司馬光的奏札直指英宗心結,說出了英宗無法自己表達的心意。英宗怎麼能不感激?那麼,英宗的瘋病可就此好了嗎?遠遠沒有。
太后的態度的確可疑。新皇帝已經即位九天了,可是告哀使者還沒有出發。
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1063年4月30日)的半夜,仁宗皇帝突然駕崩。第二天,四月初一,宰相韓琦(1008~1075)宣讀大行皇帝《遺制》,命皇子趙曙(1032~1067)即位,尊皇后曹氏(1016~1079)為皇太后。
這篇《遺制》當然不是仁宗的親筆,而是仁宗去世之後翰林學士王珪(1019~1085)的代筆之作。然而,如果仁宗在天有靈,應當也會同意《遺制》中所表達的不捨得與不甘心。作為一個皇帝,仁宗十三歲即位,在位四十二年,撇開劉太后攝政的十年,仁宗親掌大政三十二年,他和宰相大臣們一起,領導宋朝擺脫了西北邊疆的危機,保衛了國家安全,重建了宋—遼—西夏間的國家關係平衡;對於宋朝建國以來在官僚特權、行政體制等方面積累下來的弊端,仁宗有著清醒的認識和強烈的改革意願,經過慶曆新政的演練磨合,仁宗與改革派之間最終達成了更深刻的信任與默契,在仁宗晚年,改革派重返朝廷,各項改革措施穩健推行;對於列祖列宗以來所形成的寬容的政治風氣,仁宗身體力行,他尊重士大夫,容忍並鼓勵批評,在仁宗的朝堂上,始終存在著不同的政見和爭論的聲音,對於國家的各項政策措施,官員們各抒己見,激烈討論,最終得到更加符合國家利益的決定。仁宗不是一個英明果斷、雄才大略的君主,但是,在他的治下,宋朝也稱得上國泰民安、百姓富足。嘉祐(1056~1063)作為仁宗最後一個年號,在宋朝人的歷史記憶中,將會散發出越來越迷人的光彩。
最初的四天,一切安好。
英宗的生父名叫允讓,封濮王,四年前過世read.99csw.com。英宗的祖父名叫元份,封商王。元份和仁宗的父親真宗是親兄弟,都是太宗的兒子,真宗行三,元份行四。也就是說,英宗的父親濮王和仁宗是堂兄弟,英宗是仁宗的再堂侄,他們的共同血緣要向上數四代追溯到太宗—而這已經是仁宗所能找到的血緣關係最近的男性繼承人了。
誠如司馬光所言,「如果嫡系長房沒有兒子,那麼就從旁支過繼男性後裔作為繼承人,這一原則,儒家禮典里記載得清清楚楚,對於國家怎麼會有損害?」宗法制度的核心就是維護大宗的綿延不絕,小宗可以無後,大宗則必須保證傳承,皇帝更沒有「絕戶」的道理,過繼兒子,合情合理,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是,仁宗對英宗的過繼,卻是一波三折,這中間,纏夾著仁宗太多的無奈、太多的不甘心,而英宗也因此蓄積了滿懷的委屈和壓抑。
這一年,仁宗因為沒有兒子,就派了內夫人(宮中女官)到濮王府來,想要挑一個孩子養在宮裡「招弟」。這種做法在趙宋王室已經不是第一次。濮王允讓也曾因此入宮,後來仁宗出生,允讓「招弟」成功,真宗用「簫韶部樂」把允讓禮送回家,此後也一直另眼相待。到宮裡去住,這是多大的榮耀啊!濮王府里誰也沒拿這老十三當回事兒,這樣的好事兒,根本就沒有推薦他。可是,內夫人在濮王府的「推薦人選」中挑來挑去,一個都沒看上。眼看著天色已晚,內夫人準備上車回宮了。就在此時,老十三從屏風後邊爬出來,自顧自地玩兒上了。內夫人一看,就笑了,拍手說道:「獨此兒可耳!」據說,此言一出,圍觀的人都覺得好笑—這樣的好事兒,怎麼可能輪得到老十三呢?!沒想到那位內夫人抱起老十三就上了車,進了宮。
仁宗認兒子的詔書是八月初五頒布的。在此之後,仁宗首先召集宗室開會宣布決定,而後又命人給新兒子安排住房,又是賞衣服又是賞錢,還鄭重其事地向天地和祖宗報告此事,態度誠懇。可是宗實呢,一直拖到二十七日才肯進宮。足足耗了二十二天。為什麼要拖?難道是擺姿態嗎?宗實對親信、王府記事(秘書)周孟陽說:「非敢徼福,以避禍也!」那麼為什麼最終又肯了呢?因為周孟陽反問他:「皇帝陛下為了江山社稷立您為皇子。您堅持不肯,如果皇帝准了,許您回去接著當一個普通宗室,您覺得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聞聽此言,宗實「撫榻而起」,立刻就騎上馬乖乖地進宮了。
1056年仁宗中風的時候,二十五歲的趙宗實曾經被推到前台。當時仁宗命懸一線,後繼無人,宰相文彥博、富弼、劉沆在第一時間想到的皇位繼承人選便是宗實。為了防止仁宗突然駕崩可能造成的恐慌,他們私下草擬了讓宗實即位所必須的奏議和詔書,仁宗一旦撒手塵寰,便一手奏議、一手詔書,讓宗實順理成章地以仁宗的遺願接掌大位。這其實已經接近「陰謀」,只不過,它是一個有利於江山社稷穩定的好陰謀。此事絕密,參与策劃的只有文彥博、富弼、劉沆三位宰相、副宰相王堯臣等少數幾個人,沒有任何史料表明宗實也參与了策劃,但是,作為這個「陰謀」的最關鍵因素,他怎麼可能毫不知情?!至少,他是「被參与」了。這項擁立計劃,由於仁宗病情好轉,並未實施,直到仁宗去世、英宗即位,這才披露出來,並最終傳為美談。而在此之前,它卻像是頭髮絲上弔著的一把利劍,高懸在文彥博、富弼、劉沆、王堯臣以及趙宗實的頭上,萬一走漏一點風聲,那就不只是掉腦袋那麼簡單的事情了。read.99csw•com
諫官們坐不住了。四月九日,司馬光(1019~1086)代表諫官上疏,提出兩點主張:第一,告哀使必須立即上路,「晝夜兼數程進發」;第二,至於「使者對答繼嗣之辭」,則應「盡以實對」,坦誠相告。萬萬不能推說「不知道」,更不能編造謊言,自取其辱。
從此之後,趙宗實獲得了皇子地位,改名趙曙,但仍然是一個「備胎」皇子。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的野心不可能不增長,他已經在觀察、在學習怎樣做一個皇帝了。可是,萬一後宮里「哇」的一聲有了新生男嬰,他還是會被打回原形,回去做個賢德的宗室。而且,萬一發生了這種事情,他能不能再全身而退、他的生命安全能否得到保障,恐怕都難說。由於仁宗的態度,宮中管事對待宗實一家十分刻薄,甚至一度「飲食悉皆缺供」。很多人,包括從前的老朋友老部下,為了自身安全,也跟宗實拉開了距離。

憂懼抑鬱終成疾

活了三十二歲都好端端的趙曙,怎麼做了皇帝反倒發起瘋來?難道是壓力太大,不勝負荷?還是別有隱衷?還是說曹太后對於英宗的即位心存保留,所以她有意逼瘋英宗,以便自己掌權?一時之間,疑雲籠罩宮城,英宗的皇位乃至開封的穩定都成了變數。
英宗趙曙,本名趙宗實,宗是他的排行字。跟仁宗生不齣兒子來正好相反,英宗的生父濮王允讓大約可以算得上是最高產的天潢貴胄,如果《宋史》沒有記錯的話,他一共生了二十八個兒子。宗實排行第十三,不前不後,這是個很容易被忽略的位置。宗實的生母任氏是濮王一個不起眼兒的妾。所以,這個孩子本來應該過的是富貴閑人的平淡生活。誰都沒有料到,到四歲上,這濮王府的老十三突然交了好運。
什麼是告哀使者?自從景德二年(1005)宋遼簽訂澶淵之盟、結為兄弟之國以來,每逢老皇帝去世、最高權力易主,雙方都要互派使者通報消息,這就叫「告哀」。仁宗的告哀使者,早在四月初二就已經任命,然而,直到初九,七天過去了,卻還沒有出發。原因卻也簡單—「上面」尚未明確訓示「使者對答繼嗣之辭」,即向契丹方面通報新皇帝的即位消息的外交辭令。難道說,「上面」有意滯留告哀使者,想要改弦易轍,另立新人嗎?而在皇帝「上面」,只有太后。遭此大喪,理當及時遣使告哀。況且契丹在宋朝有的是眼線,如今天下縞素,契丹焉能不知?而政府的告哀使臣卻遲遲不能送去正式的訃告,那麼,契丹方面會怎麼想,怎麼可能不心生猜疑,以為宋朝發生了特別的變故?!「國有大故,正是鄰敵窺伺之時」,萬一處置不當,豈不白白造成兩國猜疑,自找麻煩?!
仁宗正式過繼英宗為皇子,是在嘉祐七年(1062)八月,也就是他去世七個月之前。而早在嘉祐元年(1056),仁宗的繼承人問題就已經成為朝野內外關注的焦點。這一年的大年初一,四十七歲、還沒有兒子的仁宗突然中風,一度宣告病危,後來雖然死亡的警報解除,但是仍然長時間—連續幾個月—無法正常處理政務。大宋王朝後繼無人的危機暴露無遺,一時之間,各種猜測、謠言滿天飛,皇室大家族內部有人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眼見得是黑雲壓城、山雨欲來。而仁宗卻是諱疾忌醫,竭力迴避繼承人問題。
如今,新皇帝上台,開封的宮闕換了主人,大宋王朝的歷史即將翻開新的一頁。
皇帝的恩寵、眾人的期待,宗實怎麼可能不知道?既九九藏書然知道,就必然有壓力。化壓力為動力,宗實對自己採取了高標準、嚴要求。他喜歡讀書,穿著打扮就像是個普通讀書人,每次去見老師,總是穿著正式的朝服,以示尊重。這在當時的宗室子弟當中是很不一般的。
當此之時,司馬光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并州通判,正在遙遠而寒冷的邊城太原。然而,「人臣不以疏遠忘忠愛」,身處僻遠江湖,心憂社稷君主,司馬光從并州連上三狀,「手書緘封而進之」,引經據典,剖陳利害,勸說仁宗直面現實,及時選定繼承人。并州三狀石沉大海之後,司馬光又把自己的奏稿謄抄了一份寄給老同年、諫官范鎮(1007~1088),希望范鎮「因進見之際,為明主開陳」。其實,同樣心憂社稷的范鎮又何待老友催促?他「凡章十九上,待罪百余日,鬚髮為白」,為了勸說仁宗立儲,一共上了十九道奏章,看到仁宗不聽,乾脆在家中閉門待罪,愁得頭髮、鬍子都白了。到最後,范鎮面見皇帝,「至泣以請」,哭著請求仁宗撇開個人私利,為江山社稷著想。范鎮哭,仁宗也哭,仁宗說:「朕知卿忠,卿言是也,當更俟三二年!」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你說得很對,可是,你讓我再等個三兩年,行嗎?!等什麼呢?五年之後,宰相韓琦再度提起立嗣的事情,仁宗回答說:「後宮一二將就館,卿且待之!」「就館」,意思是分娩。宮裡邊又有女人懷孕了,萬一生出來的是兒子呢?仁宗等的就是自己萬一生出來的兒子!
從嘉祐元年第一次中風到嘉祐七年八月立皇子,這中間的曲曲折折,對於仁宗來講,是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摺磨。對於他所最終選定的皇子、未來的英宗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場更殘酷的心理折磨?
就這樣,從嘉祐元年中風算起,在跟老天僵持了六年零八個月之後,嘉祐七年八月,仁宗宣布立再堂侄趙宗實為皇子,併為他改名趙曙。但是,直到嘉祐八年三月突然去世為止,仁宗也沒有再進一步,正式立趙曙為皇太子。也許,在仁宗的內心深處,一直到死都是心存僥倖的,他還是希望能生出自己的兒子來。
結果又怎樣呢?更糟了!英宗皇帝病情加劇,當著眾臣的面,「號呼狂走,不能成禮」。情急之下,宰相韓琦丟掉手裡的哭喪棒,拉起帘子,衝上前去,牢牢抱住皇帝,這才穩住了局面。接下來,韓琦叫來宮人,讓她們把皇帝扶進宮去,小心看護。安頓了皇帝,韓琦又率領著兩府大臣覲見太后,經過一番緊張的商量之後,最終商定,以英宗的名義下詔請求太后「權同處分」政事。根據太常禮院擬定的規矩,屆時太後會和皇帝一起出現在內東門小殿,垂簾聽政。
權力交接平穩,新皇帝政務實習及格,一切平順,諸事大吉。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種狀態只持續了四天。到了四月五日,事情忽然發生了大逆轉—新皇帝瘋了!

仁宗的不甘心

可以說,儘管仁宗還是正式過繼了英宗,但是在內心的最深處,他從頭到尾、一直到死都排斥、拒絕這個不是親生的兒子。或者更準確地說,仁宗排斥、拒絕的並不是英宗這個人,而是自己生不齣兒子的命運。
時隔四十一年,大宋王朝再一次出現了太后垂簾聽政的局面,只不過,上一次皇帝十三歲,而這一次皇帝三十二歲;上一次是奉了先皇的遺制,而這一次卻是皇帝病狂,太后不得已出來主持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