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3、強撤簾

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3、強撤簾

權力已經讓出,皇宮真的已經換了主人,曹太后所能做的,只能是繼續隱忍,就像她在仁宗朝做皇后時一樣。當然,按照禮法制度,曹太后仍然是皇帝的母親,是皇帝孝順的對象,是全天下最有福氣的老太太。曹太后徹夜難眠,睜眼望向層層帷幕外雪白窗紙上透進來的微光,心裏會想起誰?想到什麼?!
內東門小殿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只有風吹動帘子的聲音。
論個人經歷,曹太后是經過真磨礪的。她十八歲入宮,十九歲被仁宗以盛大典禮冊封為皇后。這是宋朝開國以來第一次舉行皇后冊典,多年以後,宮中老人還在津津樂道它的無限風光。可是,這風光的皇後日子並不如意,她跟仁宗做了二十九年夫妻,卻沒有一次生育記錄,而仁宗身邊一直是內寵不斷。仁宗最寵愛的張貴妃甚至曾經當面向曹皇后借華蓋,要打著皇后的華蓋出去玩。華蓋是什麼?那是皇后的儀仗,是皇後身份地位的標誌!而張貴妃竟然敢開口來借。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曹皇后竟然就大大方方地同意了。到最後,還是仁宗覺得不妥,攔住了張貴妃。曹皇后的心胸,曹皇后的克制,可以想見。
可是這件事情,卻由不得曹太后。士大夫集團的方向是明確的,皇帝不能動搖,太后必須撤簾,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須尋找合適的契機。當務之急,是確立皇帝的領導地位—皇帝必須表現得更像一個皇帝。

強撤簾韓琦逞擔當

可是,讓曹太后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的話音還沒有落地,韓琦立刻穩穩地接住話茬,頌揚太后不貪戀權勢,比歷史上那些著名的賢后都要賢德。例行的頌歌唱完,韓琦話鋒一轉,說道:「其實早有台諫官上疏請求皇太后還政給皇帝了,所以太后此心也是順應眾意。只是不知道太后打算哪天撤掉帘子呢?」
這當然是後來的粉飾。史書當中多的是這樣的謊話,有時候甚至一篇之內都不能自圓其說,比如,《宋史·曹皇後傳》在「她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的後面,緊接著就說「曹太后對於經書和史籍涉獵頗多,常常引經據典來決策。朝廷內外每天奏上來的報告有幾十篇,她每一篇都能記得大概」。這哪裡是「從不拿主意」的樣子?!
然而,按照正常的政治倫理,撤簾的話絕不能由英宗來說,也不能由宰相大臣來說。最體面的方式,是要老太太親自開口,主動求退。只是,怎麼樣才能讓老太太主動說出「撤簾」的話來?
就在帘子落下來的那一刻,太后還沒有完全繞過屏風,韓琦還有在旁邊侍奉的官員、宦官都能看見她的裙角。
在韓蟲兒詐孕案之後,英宗與曹太后之間的矛盾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而士大夫集團的態度明顯傾向於皇帝一邊,韓琦和歐陽修早已向太后明示,皇帝是絕不能換的。英宗皇帝的病,在獲得士大夫集團的明確支持之後,也漸漸好轉,從嘉祐八年(1063)秋天起,他已經可以做到隔天辦公,早起在前殿跟宰相大臣處理大事,吃完飯之後在後殿處理其他事務。
話雖這麼說,他們還是痛快地答應韓琦,以請求退休的名義,給他一個和皇太后單獨談話的機會。
拿到了英宗漂亮的答卷,韓琦對另一位宰相曾公亮(999~1078)和兩位副宰相歐陽修、趙概(996~1083)說:「仁宗皇帝入土為安之日,我本來就應當請求退居的,可是當時皇帝的身體欠佳,所以才拖到了現在。如今皇帝能夠這樣孜孜不倦地應對處理軍國大事,實在是天下的福澤。我也可以放心求退了。等一會兒到了太后簾前,我要先稟明太后,請求回河北老家去當個地方官。此事,還要請各位大人贊助成全。」
這一幕該怎麼解讀?「遽」的意思可以是「急,倉促」,還可以是「慌張」。太后突然站起來的本意,是打算接受韓琦的建議撤簾呢,還是對韓琦的冒犯感到緊張憤怒?不管怎麼說,太後站起來了。而韓琦則在太後起身的那一瞬間九*九*藏*書對於「太后遽起」這個動作做出了「太后決定撤簾」的解釋,然後立即厲聲下令撤簾。
聽到韓琦的報告,曹太后在帘子後頭沉吟了一會兒,說:「皇帝的病剛剛好一點,恐怕不方便出去吧。」這擺明是不願意皇帝出去的意思。
家傳的低調務實,加上二十九年宮中磨礪所養成的隱忍頑強,造就了曹太后。出來垂簾聽政也許只是偶然,只是出來之後,則難免戀棧。尤其是當母子、婆媳關係都變得高度緊張之後,曹太后當然不願意輕易放棄權力。
曹太后很不願意英宗出去,可是,又實在不能直接反對,只好下令有關部門挑幾個好日子來選看。於是乎,英宗的出巡計劃就懸在那裡,三天不出,五天、六天,還未出來。有人覺得這事兒恐怕是要泡湯了,畢竟,太后的態度是不願意的。
首先,在司馬光看來,韓琦的做法,固然果斷而有效,卻始終不夠厚道。對於皇太后,有失尊重,有失公正。畢竟,皇太后是先帝的皇后、是今上的母親!作為臣子,韓琦未免霸道了!宰相位高權重而行霸道,絕非大宋之福。而在這場政治變故當中,英宗又何嘗沒有損失?皇太后以這種方式被撤簾,怎麼會甘心?縱然皇太后無力也無心反抗,可是母子關係繼續惡化,對於皇帝的孝子身份終歸有損。而拋卻英宗是皇太后的孝子這一身份,皇帝有什麼資格統治?
可是,替罪羊抓出來,英宗、高皇後跟曹太后之間就能夠冰釋前嫌、和好如初了嗎?難!最易傷的是人心,最難愈的是心傷。英宗、高皇後去看望曹太后,幾句場面話說完,老太太就要「送客」了。那麼多的前塵往事、齟齬過節橫在中間,兩下里其實都已經很難捧出真心和熱情。老太太其實是有理由埋怨的,英宗對待仁宗留下來的五位公主—他名義上的妹妹並不好,甚至讓她們把房子騰出來,「易其所居,以安己女」,給自己的女兒住!
太后突然站了起來,而就在太後起身的一剎那,韓琦厲聲命令儀鸞司撤簾。帘子落下去之後,還能從屏風後面看見太后的裙角!

曹太后的權力欲

嘉祐八年(1063)十二月,在司馬光的勸說下,皇帝的御用讀書會—經筵正式開講,他在跟最優秀的儒家學者學習、討論儒家經典和歷史經驗。同月,皇長子仲針(已經改名「頊」)正式出閣,搬出宮城單住,這是建立太子的預備步驟。其目的,是明確英宗一系的正統地位,「以固根本,旁絕窺覦」。就這樣,在士大夫的擁護庇佑之下,到了治平元年(1064)四月,英宗平穩度過了即位周年。皇帝已經履新滿周歲,按照常規在殿上接見朝臣、處理政務了,而皇太后卻仍然坐在帘子後面,重要決定仍然需要宰相大臣們到簾前稟告。雖然皇太后通常並不干預決策,但是這道手續對於皇帝的最高領導人形象,畢竟是一種損害。如何才能進一步確立皇帝的領導人形象呢?
《宋史·曹皇後傳》所描述的曹太后,權力欲是非常淡泊的。她雖然迫不得已出面主持大局,但是非常尊重大臣,每當大臣奏事遇到意見不能統一、有疑義的,曹太后就會說「你們幾位再商量商量」,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後來,英宗的病好起來,她立刻下令撤簾還政,倒是英宗皇帝捨不得她,「持書久不下」,從夏天一直拖到秋天,才實行撤簾。九*九*藏*書
就在韓琦逼迫曹太後撤簾的第二天,治平元年(1064)五月十三日,宮中傳出太後手書,宣布還政于帝。從這天起,曹太后不再與聞軍國事務,退居後宮,頤養天年。然而,仁宗皇帝傳下來的皇帝符寶,太后卻遲遲不肯交出。「符寶之重,與神器相須」,是皇權的象徵。「久而未還,招惹議論,臣等私心為太后感到惋惜。太后應當告誡管事太監,儘速歸還御用之寶,不可緩也!」御史們對皇太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符寶未歸於皇帝,這定然不是皇太後殿下的本意。何以見得?太後於國政尚且不願久掌,又哪裡會眷戀淹留符寶呢?!」還政手書頒布二十多天後,在御史們的咄咄追逼下,太后這才交出了符寶。

司馬光的隱憂

接下來,司馬光為英宗的出巡提供了一個具體的目標—求雨。「何況今春少雨,麥田枯旱,播種困難,倉儲空虛,百姓飢愁。陛下為民父母,應當憂百姓之憂,苦百姓之苦,向眾神祈禱,求天降甘霖,怎麼可以安然漠視百姓的飢愁,而不感到愧疚呢?!」祈雨,是天子的責任。皇帝不得不出,皇太后不得不放!
大宋王朝的兩位元老重臣,富弼與韓琦,從此心生芥蒂。
失去了權力,曹太後到底意難平;得到了權力,英宗的心底又何曾得片時安穩?!司馬光彈劾任守忠的第三札,總結了「任守忠十大罪狀」。其第七、第八兩罪,英宗默記於心,後宮無人之際,喃喃自語,反覆吟誦,以至淚落沾襟。其第七罪雲,「陛下既為皇子」,守忠每日于先帝之前離間百端,「使先帝為陛下之父,不得施為父之恩;陛下為先帝之子,不得展為子之親」。其第八罪曰,陛下即位之後、皇太后聽政之時,守忠「交構兩宮,遂成深隙」,使皇太后雖有大慈之心,卻不免對陛下心生疑慮;陛下雖懷大孝之意,卻遭受了忘恩負義的毀謗。英宗追思往事,從「備胎皇子」的冷落凄涼,到即位一年以來所遭受的種種危險冷遇屈辱,一幕幕,縈繞腦際,揮之不去。區區守忠何能為?說到底,還是先帝心懷猶疑;說到底,還是太后信任不堅。對於仁宗和曹太后,英宗的心是冷到底了,死灰不能復燃。
其次,司馬光注意到,韓琦的做法在元老重臣之間看法並不一致。樞密使富弼初聞此事的第一反應是大驚失色。他對親近的人抱怨說:「我也是皇帝的輔佐之臣。中書和樞密院各有分工,中書其他的事情,我不敢打聽。這樣的大事,韓公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嗎?」
最後,司馬光乾脆利落地捅破了「擇日出行」這層窗戶紙:「皇帝只是短暫出行,而且近在京城之內,又何必死守瞎子術士的話,非要挑個好日子,卻忘了萬民朝夕之急,這恐怕不符合古代聖王的遺意。我願陛下從聖心出發,做出判斷,就在這一兩天之內,及時出巡,為民祈雨,以順應天下萬民的敬仰期待!」
開封的老百姓最是消息靈通,任店的羊羔美酒一時銷量大增;南城的清風樓賓客盈門,青杏和酒都供不應求了;鞭炮聲一宿都沒有停歇,吵得人無法入睡;武成王廟前海州張家胡餅鋪的夥計們早起幹活的時候,一個個都是哈欠連天,而又滿臉興奮。
首相求退,慰留是必須的,次相曾公亮與兩位參政歐陽修、趙概交換了一個眼色,曾公亮代表大家說:「朝廷怎麼可以沒有韓相公呢?您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先帝託孤顧命之臣,您可萬萬不能退啊。」
太后當然明白韓琦的用意,她說:「相公安可求退?老身合居深宮,卻每日在此,甚非得已,且容老身先退。」在此之前,類似「且容老身先退」的話,太后也是說過的,但是每次,只要皇帝、宰相客氣兩句,太后也就收回成命,「勉為其難」地繼續垂簾了。九-九-藏-書照道理,就算是太后親筆詔書求退,皇帝、宰相也是要適當挽留的。太后求退、皇帝慰留,這就是政治的禮文,是必須的虛文。
三位宰執都隱隱地感到了興奮和不安,韓琦怕是要有所行動了。

問積弊英宗展抱負

太后又沉默了一會,說:「現在那些素色的儀仗都不齊全,還是再等等吧。」
為了幫助英宗調整與曹太后之間的關係,司馬光連上三札,彈劾大宦官任守忠,其中最具體的罪名是「擅取奉宸庫金珠數萬兩」賄賂英宗皇后,「教中宮為不順,陷陛下於不義」;而更關鍵性的罪名是「交構兩宮」—離間太后與英宗。最終,任守忠被英宗趕出了京城,蘄州安置。任守忠絕非良善之輩,但是,這個時候把他揪出來,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尋找替罪羊的味道。
宰相專權,一人獨大,士大夫內部分裂,絕非國家之福。這一點,不僅司馬光,當時的很多台諫官都有所警覺。他們睜大了警惕的眼睛,密切關注韓琦、歐陽修的動向。台諫與韓琦、歐陽修之間,必將有一場正面交鋒。當然,這是后話。對於司馬光來說,當務之急,還是要促使皇帝改善與皇太后之間的關係。
韓琦說:「這是小事,不難辦的。」
就在英宗發出「積弊甚眾,何以裁救」之問、眾人歡欣鼓舞要迎接新氣象的當口,司馬光卻對新皇帝的修身治國之道表達了隱憂。五月十八日,司馬光上書,提醒皇帝「治身莫先於孝,治國莫先於公」,修身當以孝道為先,治國當以公正為先。所謂孝道為先,說的是皇帝、皇后對待皇太后的態度—皇太后把權力交出來,心中已難免有失落感,太監宮女最是小人勢利,萬一有人望風承旨,對皇太后侍奉懈怠、供給有缺,那麼天下之人必然會誤以為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以皇帝陛下為不孝。因此,司馬光建議:「陛下不如將管理宮中的權力交給皇太后,禁廷之內,取捨賜予,不管大事小事,都稟報過皇太后再辦,陛下與皇后絕不自作主張。」
論家世背景、論個人經歷,曹太后都應該懂一點政治。這位曹皇后是仁宗的第二任皇后,開國元勛曹彬(931~999)的親孫女。曹彬何許人也?宋朝最成功的武官之一,職位最高做到樞密使,還獲得了節度使兼名譽宰相的頭銜。此公為人,謙虛低調,懂得藏鋒。宋朝消滅南唐小朝廷—就是著名的「春花秋月何時了」李煜的政權—戰役的總指揮就是曹彬。他滅了南唐回開封來向太祖皇帝復命,那麼大的功勞,報告書上的署銜卻只寫七個大字「奉敕江南幹事回」! —奉皇帝的命令到江南出差回來了!低調務實,謹慎到極致,這就是曹氏家風。
英宗出巡,接受開封士庶的歡呼擁戴,以具體而形象的方式表現了「君臨天下」的能力和氣度。曹太后的帘子沒有理由不撤了。
皇帝已經表現得像是一個能力完整的皇帝,可是,皇太后的帘子還在內東門小殿的御座前掛著。兩府大臣退朝之後,還要到內東門read.99csw•com小殿去,隔著那道半透明的帘子,向太后彙報情況。太后對於具體政務,其實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干預。只是,這一道手續—哪怕只是一道手續的存在,卻分明讓皇帝不像個囫圇皇帝。英宗的不耐煩是顯而易見的;多數大臣也感到氣悶。那麼,太后的帘子何時能撤?又如何撤法?
韓琦自有妙計。在慶曆一代的政治家中,韓琦的政治執行力絕對是第一流的。他先考了英宗一場,一口氣拿了十多件事情來請英宗裁斷,英宗「裁決如流,悉皆允當」。

士大夫的選擇

所謂公正為先,是要英宗撇開個人恩怨,超越舊日擾攘,做一個公正的皇帝。司馬光說:「陛下發跡于宗室,入繼大統,從潛龍躍起,到飛龍在天,這中間歷經艱辛,飽受磨難,舊恩宿怨,豈能完全沒有?然而陛下如今已是皇帝了,就不能再把這些恩怨放在心裡,以免有損思慮的純正。」皇帝必須公正,才能依憑理智作出相對正確的判斷,這是皇位對皇帝個人的要求。然而,眼前的這位皇帝,卻是受盡了委屈壓抑,從暗夜的塵灰泥淖中爬出來的,他能否仍然保有一顆公正豁達之心?司馬光心懷隱憂。
四月十一日上朝的時候,權御史中丞王疇(1007~1065)提出建議,讓皇帝出宮,在開封城裡公開露面。這個主意讓英宗感到十分興奮,他立刻下令太常禮院制定相關服裝、儀仗—畢竟,仁宗的三年喪期未滿,還是要謹慎從事的。禮院的建議很快出台,隨駕人等不得穿錦繡、紅色,一應器物都用淺淡顏色。一時之間,整個朝廷都迷上了這個想法,宰相大臣、還有司馬光等幾位諫官紛紛附議。就在這個時候,英宗突然想起來:「這事應當跟太后商量商量。」
這話傳回來,富弼心中的憤怒簡直無以復加。什麼叫「眾人」呢?富弼對韓琦,那是樞密使對宰相,大臣對大臣,論資歷論交誼,怎麼就泯然于「眾」了?仁宗晚年,富弼是首相,韓琦為次相,共掌國政。宋朝制度,是宰相府與樞密院分掌民政與軍事,彼此互不相知,各自對皇帝負責。但在當時,遇有大事,富弼、韓琦還是會私下裡與樞密院溝通商量。後來富弼丁憂離職,韓琦升任首相。仁宗過世之後,富弼服滿還朝,出掌樞密院。韓琦卻是大事小事,從來都不與他商量,讓富弼很不舒服。如今韓琦獨斷專行,以如此手段逼太後撤簾,萬一有不測,將使富弼何以應對?
這口氣,富弼咽不下,他追思往事,甚至對韓琦的人品產生了質疑。韓琦的首相位置,是富弼丁憂之後騰出來的。宰相丁憂,如果國事需要,是可以奉皇帝的命令移孝為忠,奪情起複的。可是韓琦早早地揚言「此(起複)非朝廷盛典也」,適用於戰時,不適用於承平,這道理,富弼也同意。所以,儘管仁宗再三下令奪情,富弼還是堅持為母親服喪三年。富弼去職之後,皇帝要升韓琦做首相。有人提醒韓琦,應當儘力推辭、虛位以待富弼服闋還朝。韓琦回答說:「此位安可長保?等到富公服喪結束,誰知道我韓琦在哪裡啊?若是辭了這首相的位子來等待富公,那才是想要長保此位呢!況且,你讓我用什麼理由來說服皇帝呢?」這個話,聽到的人都覺得在理。富弼當時也覺得可以接受,可是看看韓琦現在的表現,富弼忽然發現,他還是認錯了人!看起來,韓琦不止是性格果斷,不拘小節,他是步步為營,處處為自己打算啊!
事實證明,司馬光的擔憂絕非無根之水。新頒布的皇太后待遇詔書竟然明確規定:皇太后如需調用任何物資,都要經過皇帝批准,有關部門必須看到皇帝的御寶,才能供應。也就說,萬一管事的懈怠,有關部門辦事不靈活,那麼只怕皇太后情急之下,想要些藥品果餌、日用器皿之類不值錢的小東西,都不能及時獲得。如此一來,必然讓太后傷心,損害陛下以天下奉養太后的情義。在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倫理秩序當中,「修身」是起點、是基礎,「治身莫先於孝」。英宗已經遭遇「疏母棄妹」的批評,實在不能再犯此類錯誤了。見此詔書,司馬光再上一札,懇請皇帝給予皇太后最高級別的物資調用自由,「皇太后要取用什麼,就讓太後宮里管事的直接行文給有關部門,讓他們限時辦理,不得延誤;就像陛下本人取用物資一樣」。然而,司馬光的這項請求,卻並未得到英宗的有效回應。read.99csw.com
按照李燾(1115~1184)的記載,聞聽此言,「太后遽起,琦厲聲命儀鸞司撤簾,簾既落,猶于御屏微見太后衣也」。儀鸞司是負責宮廷陳設布置的機構。
七天之後,四月十八日,司馬光上疏,打破了沉默。他首先重申了英宗出巡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陛下即位已過周年,京城百姓還沒聽到過皇帝的聲音,之前聖體不安,遠方之人無知妄說,謠言未息。倘若聽說皇帝出巡,所有的疑惑都會釋然冰消,天下必然歡欣鼓舞。」
到了約定的時辰,中書的四位領導人集體來到太后簾前。見禮已畢,韓琦隔著帘子呈上了英宗批示的文件,又隔著帘子解釋,英宗的處理是如何的妥當。太后也是一邊看一邊連連說好,聽起來心情似乎不錯。時辰已到,按照事先的約定,曾公亮、歐陽修、趙概退出,韓琦單獨留下來,向太后請求退休。
說起來,這也怪王疇的建議太模糊,他並沒有明確建議究竟以何種名義出去。
韓琦大大方方地回答說:「皇帝自己覺得出去沒問題了。」
司馬光上疏十天之後,四月二十八日,英宗終於出得宮來,到相國天清寺和醴泉觀祈雨,開封「士庶歡呼相慶」。
只是這樣大度、樸素、懂道理的女人,仁宗卻未必喜歡。仁宗晚年,和曹皇后之間的關係是非常緊張的。嘉祐元年(1056)正月中風之後,仁宗曾經有一次突然跑出來,大叫「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張茂則是個宦官,跟曹皇后關係很好,而仁宗則一向不喜歡他。聞聽此言,張茂則立刻找了根繩子往房樑上一拴,要上吊自殺,還好被人及時發現,沒有死成。宰相文彥博(1006~1097)聞知此事,咬著牙根兒對張茂則說了一句話:「你要是死了,讓皇后還怎麼活?!」聽到這個話,不單是張茂則,所有在場的人都嚇出了一身冷汗。自此之後,一直到嘉祐八年(1063)初仁宗去世,在超過八年的時光里,曹皇后再也不敢隨隨便便到仁宗跟前去了,她只是名義上是後宮之主。
這最後的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槌敲在鼓面上,曹太后只覺得心慌耳震,頭暈目眩。
對於已經過世的仁宗和仍然在世的太后,英宗的心裏已經積怨成毒,怨毒攻心,難以紓解。太後撤簾,英宗從此不管在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享有了完全的皇帝權力,國家秩序恢復正常。這是好事。可是,這整件事情的進行方式,卻讓司馬光感到了深刻的不安。
帝位、決策權和符寶合為一體,英宗終於實現了對皇權的全面掌握,而這時,距離他即位已經過去了一年零兩個月。
看到儀鸞司的官員真的動手拆帘子了,太后驚呆了,或者說嚇傻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韓琦竟敢如此,當真是無禮之極。可是,沒有了帘子的遮擋,皇太后一個女子,怎好在男人面前拋頭露面?羞愧讓皇太后本能地逃向了屏風,尋求安全的遮擋。
太后還政三天之後,五月十六日,英宗問宰相大臣:「積弊甚眾,何以裁救?」這是英宗皇帝的第一問,這一問中蘊含的政治信息是豐富的。它讓很多人立刻想到了慶曆新政未完成的改革事業,以及嘉祐時期富弼、韓琦等人的積極努力。看起來,長期壓抑、謹言慎行的「備胎皇子」終於獲得自信,就要大幹一場,清除積弊,革新政治了!天下宋人翹首以待。
有人傳話過去,韓琦隔空回應說:「此事當時出太后意,安可顯言于眾!」撤簾是太后臨時起意,怎麼可能對眾人明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