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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7、沒有贏家的戰爭

第一部 父子君臣,1063~1067

7、沒有贏家的戰爭

從這個角度攻擊韓琦,的確是非常有力的。韓琦于嘉祐六年(1061)接替富弼擔任首相,至今已經五年。仁宗晚年中風,不能親理朝政。一應朝廷大事,皆由韓琦主張。英宗的即位本就得益於韓琦力挺,即位之後旋即發病,諸事不理,其皇位又曾遭遇質疑和危機,若非韓琦掌舵,英宗只怕自身都未必能夠保全。逼迫皇太後撤簾,扶植英宗重掌大寶,韓琦的功勞是第一位的。然而,正因如此,韓琦的權勢和作風也越來越遭到質疑。韓琦逼迫太後撤簾的霸道做法,讓司馬光齒冷。他曾經上疏提醒英宗,要防止大臣專權,要保護本朝以台諫監督朝政的優良傳統。儘管如此,對於呂誨的做法,司馬光還是感到了一絲擔憂。
呂誨的滿腔怒火燒向了宰相,他把矛頭對準了首相韓琦,彈劾他專權擅政,「在重要崗位上安插自己的黨羽,破壞、紊亂朝廷法度」。呂誨說:「朝廷每提拔一個官員,人們都說這人必是韓琦的親朋故舊,朝廷每罷免一個官員,人們都說這人肯定是韓琦的冤家仇敵。」長此以往,「天下只知琦之恩仇,而不知陛下之威福也。」陛下如此信任韓琦,殊不知韓琦卻在偷偷盜竊、轉移陛下的權柄!至於濮王尊崇事件,呂誨認為,是韓琦把皇帝引導上了一條越禮非法的路,「仁宗永昭陵土未乾,玉幾遺音猶在,而韓琦的忠心已改,以為上天是可以欺騙的,搞得皇帝、皇太后兩宮嫌隙日生,引惹天下人怨怒,讓皇帝遭受不仁不義的指責……我們還能說韓琦忠誠嗎?」結黨營私、專權不忠,這是對一個宰相最致命的攻擊。呂誨在啟發、誘導英宗對韓琦的憤怒。
在所有的應詔上疏之中,司馬光最是直言不諱,他批評英宗在萬眾歡呼中登上帝位,即位之後的所作所為卻不斷地喪失人心,「不意數月之後,道途之議,稍異於前,頗有謗言,不專稱美。逮乎周歲之外,則頌者益寡,謗者益多」。司馬光說,英宗有三件事令天下人大失所望:第一,身為過繼之子,對先帝留下的皇太后和幾位長公主失於照顧,「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嘆」,「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第二,置國家大事于不顧,凡事不肯拿主意,「凡百奏請,不肯與奪」,導致「大臣專權」,「此天下所以重失望也」。第三,聽不進不同意見,把台諫官的批評意見完全交給大臣去處置,使天下忠誠之士喪氣結舌,失去了批評的動力,「此天下所以又失望也」。司馬光還建議取消原定於十一月舉行的南郊典禮,改為皇帝在宮內恭謝天地,以節約開支,昭示畏天之志,安撫大災之後動蕩的人心。
問題是,誰來打破僵局?
想到這裏,司馬光坐不住了,他雖然已經不是諫官,但還是皇帝侍從,此事關係綱常倫理,是國家的「大得失」,他無法保持沉默。司馬光上疏,質問英宗:「我實在不明白陛下的心意,這麼固執地堅持尊崇濮王,究竟是為了榮譽呢,還是為了利益?又或者是認為這樣對濮王有益處?」接下來,他正告英宗,以旁支入繼而尊生父為皇帝,是漢代昏君的做法,實在談不上榮譽;仁宗的恩澤深入人心,百姓之所以愛戴英宗,是因為他是仁宗的兒子、繼承仁宗的大統,過分地尊崇濮王,只會傷害百姓的感情,實在無利可圖;而把非禮的「皇帝」虛名強加到濮王頭上,對濮王又有什麼好處?!無榮、無利又無益於濮王,可是陛下卻偏偏要這麼做,為什麼?無非是宰相大臣們文過飾非,一意孤行。對於中書的行徑,司馬光表示了強烈的憤怒。他說,就算他們搬出皇太後來,縱然百般巧飾,卻終歸辜負了先帝深恩,陷陛下於不義,違背禮制,喪失民心。「政府之臣,只能自欺,安得欺皇天上帝與天下之人乎?」九-九-藏-書
不管觸因如何,司馬光的好朋友、老同年,「皇伯派」的一員大將范鎮被趕出了開封。皇伯派出師不利。這是治平三年(1066)正月初的事情。
一切看起來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即位四年,英宗先是被生理和心理的病痛糾纏,而後被尊崇生父的心結所佔據,現在,他終於可以集中精力做一個好皇帝了,一個新時代即將開始。
司馬光感到振奮,他仍然是專任經筵侍講,英宗沒有委派他任何重要職務,卻給了他一項具體工作,編修「歷代君臣事迹」,也就是接著他那八卷《通志》往下繼續修通史。皇帝特批,允許司馬光自選助手,朝廷開支俸祿,司馬光的修史事業得到了皇帝支持,正式立項了!

「皇伯派」與「皇考派」的較量

宰相府當然是毫不相讓。台諫與宰相,「皇伯派」與「皇考派」劍拔弩張,雙方已經擺出了勢不兩立的態勢,雙方都等待著英宗的最後決定。
到了三月,三位出使契丹的台諫官同知諫院傅堯俞和侍御史趙鼎、趙瞻(1019~1090)回到開封,立即採取了與呂誨共進退的立場,居家待罪。最終,這三個人也遭到了罷職出京的處分。
進入八月,開封遭遇了罕見的水災。大雨從八月三日開始下,四日早朝,連宰相在內才來了十幾個人。宮裡邊積滿了水,只好打開西華門放水,大水奔涌而出,瞬間吞沒了西華門前的殿前侍衛營房。根據官方統計,水災導致萬余間軍營和民房倒塌,「死而可知者,凡千五百八十八人」。而這場水災只是離皇帝最近的,卻不是最慘的。去年夏秋,開封東南的十幾個州已經被大水淹了一次,「妻兒之價,賤于犬豕」,冬季氣溫異常偏高,又颳起了黑風。到得今夏,瘟疫大起,數千里之間,家家有垂死之人,送葬的隊伍在道路上哭得有氣無力。幸好地里的莊稼長勢還不錯,人人都以為秋天應當來一場大豐收,以補償人們所受到的折磨。卻沒想到,八月的這一場大雨最終衝垮了房屋,淹沒了田地,也破滅了人們的希望。
呂誨率領著他只剩了三個人的可憐的御史台,首先站出來高聲質疑,皇太后的行為前後矛盾:想當初,濮王的尊崇問題剛剛提出來的時候,中書想要擴大影響,提出要舉行中央官大討論,皇太后都不願意,親下手書斥責宰相,如今才過了半年,卻忽然提出這樣的建議來,「與初衷如此背離,實在讓人感到震驚駭怕,疑惑重重」。
這樣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是,宰相與台諫兩敗俱傷之後,皇帝真的能成為贏家嗎?宋朝政治中最寶貴的傳統,就是台諫對宰相、對皇帝的監督批評糾錯機制,這種機制的存在可以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避免社會矛盾激化,從而保證宋朝統治的長治久安。這種機制其實是相當脆弱的:台諫與皇帝有君臣之分,不可逾越;台諫跟宰相相比,是小官且無實權;台諫敢於抗衡皇帝、宰相的力量完全是精神性的,他們的武器是社會正義。正常情況下,皇帝對台諫必須儘力扶植,才能維持這個脆弱的糾錯機制。而濮王名義一戰,英宗默許、宰相赤膊上陣,破壞社會正義,驅趕台諫,台諫機構為之一空,糾錯機制暫時癱瘓,縱然重建,又如何能恢復元氣?沒有了台諫的監督批評,宋朝的統治很容易陷入一邊倒的危險境地。這對於皇帝來說,又有何好處可言?!
這樣的建議,英宗當然不會聽從。十一月初四,英宗舉行了即位以來的第一次南郊大典。南郊祭天,每三年舉行一次,是最高規格的常規祭祀。南郊之後,例行大赦,普天同慶,官民人等,雨露均沾。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南郊赦書長長的恩賜名單上,唯獨漏了英宗的生父濮王。難道說英宗已經幡然悔悟,決心謙抑自持,要以仁宗的皇統為重,放棄過度尊崇濮王了嗎?聽到這樣的猜測,司馬光只是苦笑。如果英宗決定謙抑,那就應該遵從禮義,接受侍從禮官的提議,大大方方地給濮王「皇伯」的稱呼和大國的封號。如今南郊赦典竟然避濮王而不談,顯然英宗還是要打破禮義,過度尊崇濮王。「皇伯派」和「皇考派」必將有一場決戰。九九藏書
這樣的「好主意」,究竟是誰想出來呢?韓琦,還是歐陽修?曹太後會配合嗎?不配合又能怎樣?英宗的皇位已經穩固,大權在握的宰相們支持他。而曹太后,撤簾之後,退居深宮,無權無勢,真就成了「無夫孤孀婦人」了,還能怎樣?再說,以韓琦逼迫曹太後撤簾的絕決、霸道,他必然有辦法逼迫老太太配合行動。這簡直是欺人太甚!這般行為,將置英宗與曹太后的母子恩義於何地?仁宗皇帝的在天之靈又怎能安生?這是陷英宗于大不義!
「皇伯派」決定主動出擊。南郊大典之後,御史台的副長官知雜侍御史呂誨上疏,「乞早正濮安懿王崇奉之禮」。也就是說,按照侍從禮官議定、司馬光起草的意見:第一,尊濮王為皇伯,以明確英宗作為仁宗過繼之子與濮王之間的宗法關係;第二,給濮王贈高官封大國,以表達英宗對濮王生育之恩的感激之情。相同訴求的奏疏,呂誨前前後後一共上了七道,而這七道奏章,全如泥牛入海。英宗方面,毫無反應。沒奈何,呂誨祭出了言官的殺手鐧—辭職,然而他的四道辭職奏章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宰相犯了嚴重錯誤,台諫官也不是沒有問題的。他們太極端,太容易激動。在濮王名義的問題上無法說服宰相,便轉而攻擊宰相,對韓琦,對歐陽修,台諫官的攻擊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這樣的攻擊,已經偏離了討論的初衷,嚴重跑偏。對於這場濮王名義爭奪戰,南宋學者呂中的看法值得重視。他說,這本來是一場「不為苟同」的「君子之爭」,「然台諫爭之不得,氣激詞憤,遂詆為小人;而歐陽修不堪其忿,亦以群邪詆之。即一時之禮議,而遂誣其終身之大節」。台諫據理力爭而不得,就把宰相詆毀為小人;宰相不勝其憤,就辱罵台諫官是姦邪。為了一時的禮義之爭,就污衊對方的終身名節!呂中認為,宰相與台諫之間相互攻擊的惡習,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它直接影響了後來王安石變法時期的政治生態。
司馬光把奏狀送到閤門的時候,正當正午時分,太陽高掛在天頂,卻並不讓人覺得暖和。就在同一時間,太后的使者抵達中書,奉上密函一封。兩名參政,歐陽修看看趙概,趙概看看歐陽修,二人相視而笑—太后終歸是女中俊傑,識時務!
所有這些彈劾、批評宰相的奏章,英宗閱后,都轉給了中書。別的奏章倒也罷了,范純仁的這封卻讓韓琦感到了無比的心寒。范純仁是誰?范仲淹(989~1052)的兒子!韓琦又是誰?范仲淹的同僚、戰友加兄弟。他們曾經一起在陝西抗擊党項人的侵擾,又曾經一起主持慶曆新政。韓琦拿著范純仁的奏章,對曾公亮、歐陽修、趙概說:「我跟希文,恩如兄弟,我一向把純仁當自己的親侄子,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惡毒地攻擊我!沒想到啊!」
除此之外,侍御史范純仁還單獨上了一奏。這一奏與司馬光諫書風格相類,語言平實、態度冷靜,然而卻鞭辟入裡、直指要害。范純仁說什麼?「皇太后自從撤簾之後,深居九重,不再干預外廷事務,又怎麼會再度降下詔令?而權臣想要做不同尋常的事情,往往會假稱https://read•99csw.com母后的詔令,威逼脅迫,用母後來掩飾自己的私慾。陛下是成年君主,應當自行處理政務。對皇太后孝順就可以了,不必再煩勞皇太后操心外朝事務。今天濮王的事情由皇太后出面解決了。這個口子一開,麻煩就大了。以後萬一有權臣假託皇太后的命令行其非常之事,恐怕會對皇帝不利。」這分明是在暗指宰相操弄權柄,威脅皇權了。
數日之後,呂誨集結了在京的所有台諫官員,再度上疏,言辭犀利,對中書全體宰相、副宰相提出彈劾。彈章的措辭可以說是刀光劍影、殺氣騰騰,對於宰相府的總體狀況,用了「豺狼當路」「姦邪在朝」八個字。四名宰相、副宰相,每一個都罪責難逃:參知政事歐陽修,「首開邪議」,「欲累濮王以不正之號,將陷陛下於過舉之譏」,罪在「不赦」,人神共棄。首相韓琦,明知故犯,文過飾非。次相曾公亮、參政趙概,苟且依違,不負責任。彈章的最後放出了狠話:「議論既然不能統一,照理難以同朝並立。我們和歐陽修,怎麼可以都留在朝堂之上呢?!」

皇太后成了棋子

這篇氣勢洶洶的彈章,背後的力量其實很弱小。所謂的全體台諫官員,一共多少人?只有三個:知雜侍御史呂誨、侍御史范純仁(1027~1101)、監察御史里行呂大防(1027~1097)。這就是當時在京的台諫官員總數。宋朝諫院定額六員,御史台官的人數最高曾達到二十人,一般情況下也要維持在十人以上。而當時的諫院實任諫官二員,「司馬光遷領他職,傅堯俞出使敵廷」,只剩了一間空房子。御史台長官御史中丞出缺數月,空置不補;連同副長官知雜侍御史呂誨在內,在任御史共計六員,三員奉旨外出公幹,在台供職的只有三員。不由得呂誨不感嘆:「言論官只差沒有徹底取消了,自古以來,言路的壅塞,沒有像今天這樣嚴重的!」而這種情況,正是皇帝和宰相喜聞樂見,一手造成的。他們想要的是幫助皇帝實現尊崇生父的意願,至於言路是否堵塞,在他們眼裡,都是不重要的,或者說是可以暫時放下的。
在宰相和台諫官的對立中,英宗做出了選擇,站在了宰相一邊,宰相的態度更趨強硬。按照制度,御史台副長官解職,在詔書之外,還應當有正式的官誥,這封解職文書應由知制誥起草。而值班的知制誥韓維(1017~1098)與呂誨政見相同,宰相們擔心韓維會拒絕起草呂誨的罷官文書,乾脆違反制度,取消了解職文書這一環節,直接讓人把罷官外任的敕書送到了呂誨家裡。韓維強烈抗議,而宰相不予理睬。
按照當時流行的政治思想,災害是上天示警,其根源是人間統治不當。英宗慌忙下詔,罪己求言。「皇伯派」以此為契機,指責英宗過度尊崇生父、背棄禮義,喪失民心人望;宰相專權惑主,堵塞言路。大災當前,皇帝和宰相只好偃旗息鼓,將濮王的尊崇議題暫時押后。
濮王名義之戰,宰相與台諫官兩敗俱傷,宋朝政治風氣嚴重受損。那麼,這場戰鬥究竟有沒有贏家呢?
當年一起上疏反對濮王稱親的七位台諫官員,六位罷官離京,唯一沒有受到處分的就剩下了司馬光一個。司馬光奮起營救傅堯俞等人,連上四狀,英宗均不予理會。這讓司馬光感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孤單與憤懣。九年之前,屈野河西地事件爆發,恩師龐籍以藏匿文書為代價保全了司馬光,讓他成為所有當事人中唯一沒有受到處分的幸運兒。而司馬光卻覺得自己背棄了恩師和同僚,獨自苟活,那種無以名狀的道德恥辱感曾經折磨了司馬光很久。如今九年過去,司馬光更加成熟,而且這一次,他沒有遭受處分只是因為偶然—英宗提前免去了他的諫官職位。所以,對司馬來說,孤單與憤懣都不難克服。
除此之外,濮王名義之爭還導致了英宗的自我膨脹,他看透了宰相大臣的真實面貌,漸漸生出輕視之心來。英宗說:「我從前沒當皇帝的時候,望著侍從大臣們,覺得他們都是天下之選,百里挑一。現在才知道不是這樣的。」一個皇帝能自立當然是好事,但是如果這個皇帝在骨子裡輕視他賴以統治的宰相大臣,那絕不是社稷之福。read.99csw.com
不管怎麼說,英宗心情不錯,他決心徹底結束濮王名義之爭所帶來的紛擾,「洗心自新」,從新開始,做一個負責任的好皇帝。三月,英宗發布詔書,「四海之內,獄訟冤煩,調役頻冗,與夫鰥寡孤獨死亡貧苦,甚可傷也。轉運使、提點刑獄分行省察而矜恤之,利病大者悉以聞」。英宗的注意力終於從家事轉向了國事。此時,距離他的親政第一問「積弊甚眾,何以裁救?」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年。近兩年的寶貴時光都浪費在了濮王名義這樣的事情上。但是不管怎麼說,英宗畢竟還是要「洗心自新」,裁救積弊了。進入五月,一系列的改革措施開始推行:五月十五日,英宗下令中書將那些有章可循的常規瑣細政務交由相關部門處理,只保留審批權,中書從此成為更加純粹的議政兼決策機構,集中力量抓大事。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講,此舉也可以理解為皇帝在削弱中書事權。十七日,英宗再下詔旨,規定每月初一、十五,中書、樞密院在南廳合署辦公。六月十一日,宋朝出現了第一例因為績效考評劣等降職的官員,論資排輩混年頭升級的制度雖然沒有取消,但考核變得更加嚴格。
遭到呂誨的彈劾后,韓琦立即上表,請求罷相離京。英宗當然不答應,於是命令翰林學士范鎮代筆批示。范鎮寫了一句話:「周公不之魯,欲天下之一乎周。」據說,這句話讓英宗很不高興。周公的封地在魯,可是周公沒有到魯地去,而是留在王都輔佐成王,維護大周天下的一統。把韓琦比作周公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他老人家走了,天下人的讚美謳歌、國家的司法行政也要跟著走嗎?你的眼裡還有沒有朕?!英宗一時著惱,范鎮因此罷職。也有人說英宗本來沒那麼敏銳,是歐陽修挑撥離間,過度闡釋,撥動了英宗敏感的神經。歐陽修說:「范鎮用周公來比擬韓琦,那麼就是用小孩子成王來比擬陛下呀!」
司馬光上疏英宗,為呂誨、范純仁、呂大防申辯,祈求英宗收回成命,同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以司馬光對英宗的認識,他絲毫不懷疑英宗會站在宰相府一邊。但問題是,皇帝將怎樣突破禮義的束縛、破解眼前的僵局?
韓琦覺得匪夷所思的,從范純仁的角度看來卻很正常。范純仁比司馬光小八歲,正當四十,血氣方剛,敢於堅持原則。想當年,他做知縣的時候,境內有一塊屬於軍方的牧地,士兵放馬常常踐踏老百姓的田地。宋朝軍民分治,縣太爺不敢惹當兵的,此類事件,之前時有發生,而知縣大人通常都撒手閉眼,聽之任之。范純仁可不管這一套,立刻抓來為首的士兵按律懲處,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棍子。事情鬧到中央,范純仁據理力爭,提出「募兵必須依靠農民來養活,體恤軍人應當首先體恤農民」。最終,范純仁贏了,這塊牧地也劃歸地方政府管理。作為范仲淹的兒子,范https://read.99csw.com純仁在乎的是正義和真理。所以,當他上疏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跟父親的朋友韓琦作對,在他看來,自己只是在糾正皇帝的過失、提醒皇帝警惕權臣亂政,儘管他所說的這個權臣的的確確指向了父親的朋友韓琦。
我的同行冀小斌先生認為,英宗還是有所收穫的。首先,他成功地為自己的父親取得了「父親」的稱號,滿足了私人感情的需要。第二,他在這場政爭中練習了做皇帝的權術。本來,爭論的標的是他父親的稱呼問題,但是,英宗卻自始至終立於「仲裁人」的不敗之地。他高高在上,看著宰相欺壓台諫,台諫攻擊宰相;他順著宰相的意思,尊崇了父親、罷免了台諫,又把台諫攻擊宰相的奏札批轉給宰相,警告他們切勿專權營私。最終,台諫被轟了出去,宰相雖然還在位,但是聲望大損,變得容易控制。英宗的皇位便愈加牢靠。而司馬光在英宗的帝王養成術中起到了引導教練的作用。
到這個時候,濮王的父親名義爭奪戰已經演變成了台諫官與宰相之間、或者說兩代政治人之間的對峙。台諫官彈劾宰相姦邪,要求罷免宰相,呂誨、范純仁、呂大防交出了御史台官的任命狀,居家待罪,表示「甘與罪人同誅,恥與奸臣並進」。宰相則針鋒相對,毫不退讓,歐陽修說:「如果陛下認為我們有罪,那就應當挽留御史;如果認為我們無罪,那麼,請陛下自行決定。」最終,英宗做出決定,免去呂誨、范純仁、呂大防的御史職務,呂誨出知蘄州,范純仁出知安州,呂大防出知休寧縣。
這天上午,剛剛散朝,一個消息就傳到了司馬光的耳朵里。據說,宰相們要請皇太后親自出面來化解僵局。首先,皇太後會親筆寫一封信來表達善意,提出尊濮王為皇,濮王夫人為後,建議皇帝稱呼濮王為父親。然後,皇帝會表示謙讓,拒絕給濮王及其夫人皇、后的尊號,但接受稱濮王為父親的建議。如此一來,英宗稱生父濮王為父親,則是奉了皇太后的慈命,不但不是越禮非法,反而是孝道行為了!真真的兩全其美!

鷸蚌相爭誰之利

第二天,兩道敕書幾乎同時降下。第一道敕書的主要內容是宣布皇太后的親筆手書:「我聽說群臣建議皇帝尊崇封贈濮王,至今還沒有結論。我再次翻閱前代史書,才知道這本來是有前例可循的。濮王和三位夫人,可令皇帝稱『親』。另請尊濮王為『皇』,三位夫人為『后』。」第二道敕書,則是皇帝在接獲皇太後手書之後的手詔批示:「朕剛剛繼承(仁宗的)大統,唯恐德行與地位不能相稱。稱『親』之禮,謹遵皇太后慈訓。至於尊濮王為『皇』、夫人為『后』的禮典,就難以從命了。」
兩道敕書一經頒布,宰相們自以為圓滿地解決了濮王稱呼的難題,可以舒一口氣了。然而,在「皇伯派」看來,這兩道敕書雖然看上去十分美滿,卻無法自圓其說。正如司馬光所說,這就是欺騙,赤|裸裸的欺詐!上欺天,下欺人!
果然,呂誨的重炮不僅沒有擊落韓琦,反而傷到了同屬「皇伯派」的翰林學士范鎮。范鎮被免去了翰林學士之職,外放陳州知州。皇伯派又少了一員大將。為什麼會這樣呢?
最讓司馬光感到難過的,是朝廷風氣、制度的隳壞。宰相用詐計逼迫太后出面促成濮王稱親,權勢用卑鄙的手段戰勝了正義。老一輩政治家在濮王名義問題上表現出極端的固執、蠻橫與破壞性,他們親手破壞了自己參与建立的台諫制度和諫諍傳統:所有敢於唱反調的台諫統統被趕出了首都,而台諫的作用本來就是挑毛病、找問題,「唱反調」是台諫的本分。呂誨、傅堯俞他們被趕出去之後,在濮王名義上有過「正確」表態的人進入了台諫,而這樣只會跟風的台諫官,你怎麼能指望他們發現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