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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8、新皇帝二十歲

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三十六歲的英宗齎志而歿,二十歲的神宗即位。青春的血液在年輕皇帝的身體里奔涌,他要開疆拓土、制禮作樂,做一個像堯舜一樣偉大的君主,以此來為父親和血統正名。聰明的皇帝當然知道時機未到—首先,他必須學習操控這無邊的權力;而祖宗法度和財政困難這兩條繩索,一虛一實,一軟一硬,也在束縛著他的手腳。王安石的理財方針贏得了神宗的傾心相許,也遭到了主流輿論的強烈反對。除了財政,司馬光與王安石還在司法領域發生了激烈交鋒。這場交鋒展示了神宗初年北宋朝廷的包容大度、士大夫思想的自由活躍,以及傳統中國司法解釋的進步,活力無限,彷彿回到了仁宗中期。

8、新皇帝二十歲

治平四年(1067)正月初八,英宗撒手塵寰,得年三十六歲,在位三年零九個月,刨除曹太后垂簾的一年零一個月,親政時間兩年零八個月,而在這兩年零八個月當中,有關濮王尊崇問題的大討論就佔據了近兩年的寶貴時光。在私人感情與倫|理|大義之間,英宗終歸還是做不到司馬光所要求的純粹的克己復禮,他想要做的是先利己、后復禮—「就這一次」,先滿足私人感情,以後一定認認真真地做一個遵守禮制的好皇帝。「就這一次」,這樣的念頭、這樣的做法,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有過。只不過,皇帝「就這一次」的社會成本太高、太高了。
盛怒之下,神宗把吳奎的奏疏轉給了王陶。王陶隨即上章,彈劾吳奎依附宰相欺罔天子,有六大罪狀;又舊事重提,指責韓琦當年違背正義、打擊台諫、極力尊崇濮王是為了保全自己的位子,韓琦是自私的,而英宗是無辜的,「後來追悔不已,可是因為韓琦掣肘,不敢改變,以至憂鬱成疾,抱憾而死」。這實在是極其惡毒的攻擊。
新皇帝趙頊手上有三樣東西:通常只屬於二十歲的雄心壯志,與二十歲年紀不相稱的無邊權力,以及父親留下爛攤子。「古者二十而冠」,二十歲行成年禮,正式成為完全的社會人。進入社會之前的雄心壯志,幾乎人人有過。它在二十歲以前得到培植,不斷壯大,在二十歲時抵達峰值,入社會之後,雄心壯志在與現實的碰撞中不斷調整、衰減,我們認識不足、看到差距、探測邊界,長大、成熟。趙頊的二十歲是一樣的,更是不一樣的—他是皇帝,有著天下最大的權力。權力最大,責任也最大。而神宗接手的大宋朝廷,情況實在不容樂觀。英宗留下的這個爛攤子,首當其衝的是兩個問題:第一是中央財政狀況的繼續惡化,第二是人心亂了,把人心攪亂的,正是濮王的尊崇問題。二十歲的年紀,無邊的權力,積弊叢生的天下,神宗將如何處置?

開鎖見是非

病中的英宗充滿了緊迫感:他頒布法令,把科舉考試的時間間隔從兩年一次改成了每三年一次,從此之後,中國的科舉就都以三年一次的頻率舉行,這是一個很合適的頻率,「士得休息,官以不煩」。他跟歐陽修討論人才問題,提出要重新充實館閣,選拔儒學修養較高者,以改善人才的能力結構。對於西夏,他採納韓琦的建議,採取了有原則而不姑息的態度。國事之外,英宗的家事也有大進展。十一月,他的長女徐國公主出嫁了—儘管是庶出公主,但畢竟是英宗夫婦頭一次嫁女兒,高皇后和皇長子頊(即後來的神宗)親自送公主過門,皇后第二天才回宮,好生的繁華熱鬧。只可惜,權力榮譽、責任理想和富貴繁華,都無法挽留生命。英宗的生命一點一滴,無可挽回地走向了衰亡。在經歷了濮王府老十三、「備胎皇子」、病狂皇帝、濮王孝子的種種起落、糾結、顛沛之後,英宗的生命之船即將告別此岸,抵達永恆之港。

故物新枝

新時代終將到來,只是,這新時代卻註定與英宗無關。
這就是典型的司馬光態度,他主張君主至上,強調皇帝的權威,但希望通過溫和理性的方式來樹立皇帝的權威。通過各方的妥協達成高層的和諧共治,這才是司馬光理想的政治狀態。自從「濮議」以來,宰相府與台諫官屢有衝突,而司馬光一直是台諫官的領袖。儘管如此,司馬光卻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台諫官這個小集團的代言人,當他開口說話、下筆寫作的時候,他考慮的是皇帝—國家,是大宋王朝的整體利益。
而這樣惡毒的文字,作為受攻擊一方的韓琦竟然目睹了。把王陶的彈章轉給韓琦的,正是神宗本人。這也是中國皇帝常用的做法,給你看,看你怎麼辦?韓琦的回答非常簡潔:「我不是跋扈的人,陛下派一個小宦官來,就可以把我綁了去。」韓琦所言確是實情,神宗為之動容。退一步想想,英宗能上台,他自己能當上皇帝,又多虧了誰呢?又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跟宰相們鬧到這般劍拔弩張、烏煙瘴氣。九_九_藏_書
四月間,新任御史中丞王陶(1020~1080)對宰相府發起了攻擊。王陶攻擊宰相的起因,是一個冠冕堂皇而又無關緊要的問題:宰相「常朝」是否「押班」?常朝就是我們普通人想象當中的早朝,皇帝在正衙殿—文德殿上正襟危坐,文武百官在下邊行禮如儀、山呼萬歲。所謂正衙殿,相當於大禮堂。照制度,宰相應當出席常朝,率領文武百官向皇帝行禮,這就叫「押班」。常朝的架勢很大,但是沒什麼實際意義,早就變成了一個空架子,皇帝很少出席,宰相也基本上不露面。皇帝和宰相、近臣另有一套會面機制,在正衙殿以外的其他地方,通常是垂拱殿舉行。可是,常朝也沒有取消。每天一大早,應當參加常朝的官員,通常都是些沒什麼太要緊事的閑官兒,就到文德殿外邊候著,皇帝則在垂拱殿接見宰相及其他重要官員、處理政務。通常情況下,政務商量完,時候也不早了,皇帝就會派個人到正衙殿去宣布「今日常朝取消」,然後,那幫閑官兒就散了。如今,王陶卻提出來,宰相應當恢復常朝押班。王陶的報告是直接打給中書的,中書未予理會,於是,王陶再上一狀,指出皇帝剛剛即位,不應廢弛朝廷禮儀—禮儀問題開始具有政治意味了。中書還是不理。王陶於是第三次上疏,指責韓琦、曾公亮兩位宰相有不臣之心—到此為至,無關緊要的禮義爭論變成了對宰相的攻擊。兩位宰相上表待罪,以示抗議。而王陶則加大了攻擊的力度,並且以辭職為籌碼逼迫神宗做出選擇。與此同時,韓琦開始請病假,以示抗議。
歐陽修是神宗親政之後離開中央的第一位老臣。他于嘉祐五年(1060)出任樞密副使,六年升任參知政事,在中央領導崗位上共計八年。歐陽修才高志大、心胸豁達、光明磊落,「性直不避眾怨」,他是勇於任事的,敢於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一切東西,包括在「濮議」中支持英宗稱呼濮王為父親。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逼迫他離開中央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卑鄙齷齪、且讓人無從辯白的誣告。「敢辭一身勞,豈塞天下責?風波卒然起,禍患藏不測。」人事已盡,天命如此。歐陽修開始認真作歸田之計,他為自己選擇的歸老之所,不是故鄉吉州,而是潁州。知亳州是他主動申請的,原因就是亳州「去潁最近,便於營私」,他獲得神宗的批准,在上任之前,先繞道回潁州,「修葺故居」。
此事非同小可,它關係到皇帝的威望、宰相的面子以及高層的團結。司馬光當時沒有作答,而是回家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他書面向神宗建議「還(王)陶未作御史中丞時舊職」,也就是樞密直學士。司馬光說:「翰林侍讀學士跟翰林學士級別基本相同,給王陶這個頭銜,恐怕吳奎未必肯結束抗議,起來上班。陛下剛剛即位,歐陽修就外放了,很多大臣都感到不安。吳奎一向有質樸直率的名聲,萬一因為這件事鬧起來,出現更過分的舉動,到時候陛下的處境會更困難:如果陛下立即罷免吳奎,則會讓士大夫深失所望;而如果陛下反覆勸諭吳奎都不肯罷休,則會進一步損害陛下的威嚴。」
以如此卑劣的手法攻擊、驅逐大臣,是司馬光一貫反對的,但是,他卻沒有上章替歐陽修說話。歐陽修知開封府時,他是開封府推官,歐陽修賞識他,推薦他,認為他是可以做宰輔的人。那麼,為什麼司馬光在歐陽修的問題上採取了沉默態度?也許他是想說卻不便說—司馬光已經不是諫官,沒有言責,而他出貢院的時候,兩名向歐陽修潑髒水的台官已經九_九_藏_書受到處分,歐陽修是以身體原因自請退休體面下台的,再翻舊案,等於把歐陽修剛剛愈合的傷疤再度撕裂,所以,他不便說。當然,也許司馬光根本就不想說,在濮王的尊崇問題上,他和歐陽修是兩大對立陣營的議論領袖,就算激烈的爭論不傷感情,但是宰相們挾權勢放逐反對派—七名台諫六人遭處分外放,卻是實質性的傷害,司馬光焉能不感痛心?!如今歐陽修被他自己提拔的台官攻擊誣衊,正是自作自受!司馬光惟有報以一聲長嘆!
大宋王朝也將再度面臨皇位交替的風險—幸好,英宗是有兒子的。然而,就像我們在太宗晚年曾經看到的那樣,每一個皇帝都是重度的「權力依戀症」患者,即使是對親兒子,交權也如割肉般不舍。十二月二十一,韓琦在御榻之前建議早立太子,以安人心。英宗已經喪失語言能力,只得點頭表示同意,又在韓琦的請求下顫巍巍親手寫下了「立大王為皇太子」七個字。「大王」當然應該指皇長子潁王趙頊。只是這樣的大事,又豈能憑著「想當然」含糊了事?韓琦再次請求英宗御筆明示,於是,可憐的垂死之人又吃力地拿起筆,補寫了「潁王頊」三個字。第二天,朝堂上當眾宣讀了立潁王頊為皇太子的詔令。御榻之前,潁王連連叩頭,按禮義表達應有的謙讓之意;御榻之上,英宗神色泫然,眼角流下了兩行濁淚,流露出內心真實的不舍之情。
司馬光的建議,讓神宗感到非常不愉快。但是,不止司馬光一個人主張神宗挽留吳奎,向老臣示好。最終,年輕的皇帝極不情願地收回了吳奎罷政外放的文書,甚至還接受建議,給吳奎提了一級。然而,誰若以為神宗從此就甘心和他父親英宗一樣,繼續讓老臣們主導政局,那就太不了解這個二十歲的青年了。
第二件是神宗廢除了「駙馬升行」制度。駙馬爺升一輩兒,做自己爺爺的兒子、父親的兄弟,這就叫「駙馬升行」。「駙馬升行」可以避免公主殿下紆尊降貴向公公婆婆行大禮。這種用現實權勢扭曲人倫秩序的做法,儘管匪夷所思,倒也事出有因—本朝的第一個皇帝太祖跟第二個皇帝太宗是親兄弟,兄弟倆相差十二歲,他們的女兒輩分相同而年齡差距極大,能夠嫁到的丈夫根本就不是一輩人。因此,為了保證太宗公主與太祖公主倫理地位的平等,就只好改變駙馬爺的輩分。「駙馬升行」,極盡荒唐,然而此事卻從未見禮官台諫批評過。按照神宗的詔書,廢除駙馬升行,是英宗的遺願。詔書說,英宗曾經提起這件事,覺得憤憤不平,認為「怎麼可以因為富貴的緣故,扭曲人倫長幼之序」呢?這番話神宗代父立言、以英宗的口吻說出來,簡直有一石三鳥的功效。第一,替英宗挽回了面子,表達了英宗對倫理秩序的原則性尊重;第二,順帶批評、諷刺了包括司馬光在內的侍從禮官—皇帝要叫生父一聲爹,你們反對;可是公主把公公婆婆當哥哥嫂子,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實情,司馬光只有感到慚愧。第三,更重要的是,表明了神宗撥亂反正、維護倫理秩序的態度。這讓司馬光感到欣慰。
讓神宗沒有想到的是,宰相府對他的處置並不買賬。王陶的翰林學士任命被宰相府攔截了。王陶做御史中丞之前是樞密直學士,現在改成翰林學士,這哪裡是懲罰,分明是獎賞!參知政事吳奎上疏,批評王陶仗著是皇帝的東宮舊臣,羅織罪名,處心積慮,陷害大臣,吳奎甚至還言辭激烈地提醒神宗不要做昏君,以免取笑於後世。吳奎說:「不處分王陶,陛下就沒有資格要求內外大臣為國盡忠!」這樣一篇奏疏遞上去,會有什麼樣的效果,吳奎當然知道,他在提交奏疏之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稱病不出,請求罷政,以實際行動繼續向神宗示威。
說到底,歐陽修下台,還是因為「濮議」。歐陽修下台之後,神宗新任命的參知政事是前任樞密使吳奎(1011~1068)。在有關濮王尊崇問題的大討論過程中,樞密院一直置身事外。吳奎履新之後,神宗跟他談的第一件事就是仁宗與英宗的關係,吳奎心領神會,當即表示「先帝(英宗)入繼大統,天下欣然擁戴……實在是由於仁宗親自選立先帝,過繼為皇子……這是天大地大的恩德,絕不可忘,追尊濮王,其實牽涉私人恩德」。神宗表示完全同意,又說:「這都是讓歐陽修誤導的。」吳奎介面說:「在這件事情上,韓琦的做法也不得人心。韓琦多次推薦過我,對我有私恩。可是,天下公論如此,在陛下面前我不敢隱瞞。」https://read.99csw.com
神宗想到了退卻,可是怎樣退,才是體面的退法?退兩步,把王陶降到他就任御史中丞之前的級別樞密直學士?還是退一步,把王陶從翰林學士改成翰林侍讀學士,調到經筵給皇帝當家教?退兩步,宰相府肯定更容易接受,可是神宗又明明捨不得王陶。神宗在權衡,在猶豫。他找來商量的人,正是司馬光。
那麼,皇帝就能夠為所欲為、心想事成嗎?當上皇帝並不等於具備了掌控一切的能力,國家機器如此龐大,皇帝必須依靠宰相大臣來治理天下,由於歷史原因形成的各種政治勢力盤根錯節,即使手握皇權,也須謹慎行事。皇帝有玉璽,老臣有勢力、威望、經驗和手腕。皇帝也是要在與各種勢力的周旋中求發展的。想要在短時間內擺脫韓琦等一干老臣的影響,談何容易?
年輕的神宗感到了壓力。為了平息老臣的憤怒,他打算把王陶從御史中丞調任翰林學士,讓閏三月底剛剛就任翰林學士的司馬光接任御史中丞。在離開諫院一年零六個月之後,司馬光再度進入台諫官群體,並且成為御史台的領導者。在這種激烈對抗的形勢之下接任御史中丞,一般人會畏縮,而司馬光則以為義不容辭,只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等宰相押班然後正式接受任命。這是對禮義的尊重,而尊重禮義就是尊重皇帝。

閉門聽風雨

就在神宗即位十七天之後,正月二十五日,司馬光被任命為本屆科舉主考官。按照宋朝制度,科舉考試的考官班底並無固定人選,每榜臨時任命,而一旦任命公布,考官隨即進入貢院封閉居住,直至發榜,以避免作弊。司馬光被「關起來」了,這一關就關了將近兩個月。神宗初政的很多事迹,司馬光都是在貢院里聽說的。
貢院得閑,三位考官常常聊的,便是新皇帝。韓維、邵亢(1011~1071)都是神宗的東宮舊僚,廢除駙馬升行是邵亢的建議,韓維跟神宗的關係尤其近密,他最了解神宗的心思。神宗親身經歷了父親與祖母(曹太后)的冷戰,感受過宮中充滿猜疑、危機重重的高壓氛圍。不管是從個人情感的角度,還是從朝廷政治的角度,神宗對於「濮議」、對於父親的做法,都有所保留。即位之前,他無法改變父親,只有努力做好自己,做曹太后的孝順孫子。神宗的努力沒有白費—老太太跟孫子的關係相當不錯。現如今,神宗剛剛正式聽政,就廢除了「駙馬升行」的陋習,可謂出手不凡。三人私底下猜測,接下來,對於「濮議」,神宗恐怕還會有大動作。當然,神宗不會推翻父親的決定,但是,對於推動「濮議」、攪亂人心的宰執們,神宗恐怕就不會那麼客氣了。九九藏書
按照計劃,皇太子的冊封典禮應當在正月十九舉行。只是英宗根本就沒有等到那個時候,而趙頊,則跳過皇太子冊封大典,直接做了皇帝。治平四年正月初八(1067年1月25日),二十歲的趙頊繼承皇位,史稱宋神宗。
神宗接受了司馬光的建議,但是,吳奎卻不肯讓步。神宗一怒之下,決定把王陶和吳奎兩個人同時外放,王陶以樞密直學士知陳州,吳奎以資政殿學士知青州。命令頒布下去,神宗心裏鬱積的惡氣出來,舒坦了。可是,開封城的大小衙門裡卻炸了鍋。輿論一邊倒地感慨或者說指責新皇帝偏袒東宮舊人,對老臣刻薄寡恩。輿論不能減少皇帝的權力,卻會貶損皇帝的威望;更糟糕的是,皇帝可能會因此喪失宰相府的支持,造成政局的動蕩。神宗終歸還是缺乏經驗,他太年輕了!
很多人私底下猜測,王陶是想把韓琦趕走,為自己進入中央領導崗位做鋪墊。但是,這種分析,韓琦方面至少是不能完全接受的。僅憑一個王陶哪有這個膽量?讓王陶如此「敢說話」的,只怕正是神宗本人。這兩個人的關係實在非同一般,王陶是神宗非常信任的東宮舊臣。神宗剛上台,由於擔心英宗陵墓預算超標,曾經想把王陶派到洛陽去替自己盯守,後來又擔心身邊力量不足,臨時變卦把王陶留在了開封。王陶就是新皇帝的劍,新發於硎,鋒芒畢露。這樣想來,宰相大臣們是不能不感到寒心的。
果然,三月二十四日,中央領導層出現了大變故—參知政事歐陽修罷政,出知亳州。而在兩天之前科舉發榜,司馬光才出得貢院,重獲「自由」。對於歐陽修的罷政,司馬光並不感到太過驚訝,卻在心裏萌生出一層深刻的不安。早在鎖院期間,他就聽聞御史彭思永(1000~1071)、蔣之奇(1031~1104)對歐陽修的瘋狂攻擊—他們誣衊歐陽修與長媳吳氏私通,以如此禽獸不如的惡行來詆毀大臣,卻拿不出一點確實的證據,逼得極了,就說御史可以「風聞言事」、沒有義務提供信息來源,到最後,實在無法抵賴了,竟然轉而攻擊大臣朋黨專政!在司馬光看來,用這樣難以言說、無法辯白的隱私之事攻擊大臣,是台諫官的大忌。尤其讓司馬光感到不齒的,是蔣之奇。此人在「濮議」的問題上違反公論、附和歐陽修,這才得到歐陽修的推薦,當上御史。神宗上台之後,他聽風辨色,立刻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對歐陽修反戈一擊。小人之行,唯利是從,反覆無常,令人齒冷。而這就是英宗、韓琦、歐陽修他們在「濮議」之後提拔上來的台諫官!因為誣衊大臣,彭思永和蔣之奇都受到了降職外放的處分。只是,人言可畏,經此一事,歐陽修在朝里也待不下去了。神宗對歐陽修的罷政處理得很客氣,對外宣稱的理由,是歐陽修因病主動請辭,去意堅決,神宗一再挽留不得,這才惜別老臣。歐陽修的級別也被提高到刑部尚書。
見此情景,司馬光建議神宗主動收回成命,把吳奎留在宰相府。這樣做,雖然有朝令夕改的嫌疑,但總比將錯就錯要強。而且,藉著對吳奎的一放一收,還可以展示皇帝的獨斷之權:貶斥吳奎,是因為他違反詔令,冒犯皇帝的威嚴;最終決定把吳奎留在政府,則是嘉許他的質樸直率。read.99csw•com
英宗的辭世並不突然。他的身體狀況,從治平三年十月就開始急劇惡化,只不過在當時仍然處於高度保密狀態,「近臣多不知也」。司馬光就是不知道的。因此,他在十一月的時候還在勸說英宗不要接受群臣上尊號。尊號就是一串讚頌的詞語,英宗的這一串是「體乾應歷文武聖孝」。司馬光說尊號不過是虛名,而眼下的形勢實在應當檢討悔過,而不是歌功頌德。司馬光的建議,英宗並未接受。
司馬光還聽到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傳言。據說,神宗想要獎勵蔣之奇,就是那個誣衊歐陽修的御史。為什麼要獎勵這個小人呢?神宗對吳奎說:「蔣之奇敢言,而所言曖昧,既罪其妄,欲賞其敢。」也就是說「蔣之奇這個人敢說話—當然,他說的事情的確曖昧不清,他的造謠誣衊行為已經受到了懲罰—我還是想獎勵他的敢說話。」神宗想要獎勵的,就是蔣之奇這種敢於攻擊大臣的精神。這跟唐朝武則天鼓勵告密有什麼區別?此風一開,必定是秩序大亂。吳奎還算清醒,及時制止了神宗。然而這個話能傳出來,已足以表明神宗的態度—他要清除「濮議」的負面影響,必然要整肅高層。歐陽修已去,韓琦也離去不遠了。
有兩件事很讓司馬光感慨。第一件是年輕皇帝對待財政問題的務實態度。國家財政本就吃緊,「四年之內,兩遭大故」,連續為仁宗和英宗兩個皇帝操辦喪事,如何能夠不拮据!財政部門給神宗的建議很實在,「不以小嗇為無益而弗為,不以小費為無傷而不節」—不要因為小節約省不下多少錢就不幹,不要因為小開支花不了多少錢就不省。宰相韓琦提出,英宗皇帝給近臣的遺愛賞賜,「才足將意便可」,心意到了就好。而神宗,則沒有一點扭捏就承認了「公私困竭」的現狀,削減了英宗的皇陵預算規模和遺愛賞賜額度。他還為父親當年在仁宗喪事上的大手大腳做了解釋,說:「仁宗的喪事,先帝是過繼之子,要避嫌疑,所以不敢裁減,那麼,現在就沒那些顧慮了—該裁的裁,該省的省。」神宗的表現,讓司馬光感到踏實。
「上馬即知無返日,不須出塞始堪愁」,歐陽修心知,他的政治生命結束了。既然如此,他盼望獲得自由,越早越好。在給老下屬新知道州張器的贈別詩中,歐陽修預言說:「(閣下)三年解組來歸日,吾已先耕潁水頭。」到達亳州之後,歐陽修先後六次上表請求退休,而這一年,他剛剛六十一歲,距離正常退休年齡還有九年。然而神宗還需要他,四年之後(熙寧四年,1071),神宗終於批准了歐陽修的退休申請。歐陽修在潁州只享受了一年田園生活,便溘然長逝,享年六十六歲。

新皇帝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