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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11、話題人物王安石

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11、話題人物王安石

「嘉祐四友」的傳說

司馬光說張方平貪婪猥瑣,朱熹也說張方平人品「不好」,一個人品不好、貪婪猥瑣的人會拒絕高官厚祿、甘心守孝,遊離于政治中心之外二十七個月嗎?我表示懷疑。在劉保衡的案子上,張方平的確有以權謀私的問題,這是事實;他為父親服滿了三年的喪期,這也是事實。而且,就像司馬光所說的,張方平的這些問題都發生在大赦以前。一個犯過錯誤的人,也是可以悔改的,對嗎?出於「道德潔癖」,司馬光抓住八年以前的錯誤不放,對張方平的能力視而不見,自己也因此損失了神宗的信任,實在得不償失。然而,司馬光的脾性卻恰恰是不計得失的,他所關心的只是是非—他所認定的是非。
嘉祐四年,司馬光四十一歲,王安石三十九歲,呂公著四十二歲,韓維四十三歲,都正在盛年,年富力強,是中生代政治家中的傑出代表。歐陽修曾經在同一封札子中推薦司馬光、王安石和呂公著,說這三個人是國家棟樑,都是可以做宰相的。其實不止這三個,後來這四個人都走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做到了宰相,王安石與司馬光更非尋常宰相,他們水火不容的政治主張先後主導了宋朝政治的走向,宋朝的官僚群也因此出現了大分裂和黨派惡鬥。在嘉祐四年,他們已經接近政治中心、尚處外圍,還是其樂融融的好同事、好朋友。
當然,真正讓王安石蜚聲政壇的,卻是他做官的態度。傳統中國衡量個人道德水準的重要標準,是對待權力和地位的態度—「君子難進而易退,小人反是」。用這個標準衡量,王安石一直都是高水準的君子。
一貫辭讓的王安石忽然不辭了,人人都說,王安石急著陞官,步幅太大,動作變形,姿態不好看了。然而,我以為,在當時的開封,還是有一個人能夠正確理解王安石之不辭的。
這兩條,哪一條跟「恬退」都沒有關係。「恬退」只是別人眼中的王安石,或者說是時代有意在王安石身上凸顯的品質。不管怎麼說,「恬退」成了王安石的標誌性作風。因此,當王安石不「恬退」的時候,圍觀的人們便淡定不起來了。而王安石在神宗即位之後的表現卻是一而再地不「恬退」。
王元澤口中的「司馬十二丈」便是司馬光。
司馬光調任翰林學士之後,御史中丞出缺,王安石曾經是熱門人選,終因張方平反對作罷。張方平對王安石的「差評」源自他們早年間的一次共事經歷。慶曆六年(1046),張方平擔任科舉考官,有人向他推薦說王安石文學出眾,張方平於是請王安石參与閱卷。可是,王安石進入貢院之後,看見什麼都覺得不順眼,都想改,一副橫衝直撞的架勢,讓張方平很不痛快。到最後,張方平實在忍無可忍,乾脆「檄以出」,把王安石趕出了貢院。這一年王安石二十六歲,進士及第四年,剛剛做滿一任地方小官,正在京里閑著,等候下一個任命。這是張方平和王安石第一次打交道,九九藏書二人從此再無私交。
根據徐度的描述,「嘉祐四友」是一個具有排他性的組合。他們可以交談終日,而別的人卻很難參与進去。這種描述恐怕與事實不符。的確,司馬光與王安石、呂公著、韓維都有著良好的關係。可是,從司馬光的交遊圈子看,至少他本人是不可能對其他人封閉起來的。這一時期跟他詩歌唱和最密的,是他在開封府工作時的同事錢公輔(1021~1072);而他最相知最親近的還是老同年翰林學士范鎮。事實上,從嘉祐四年王安石抵京與司馬光同事,到嘉祐八年王安石丁憂離京,司馬光真正能夠在閑暇時間隨意與朋友交往的日子並不多—嘉祐六年七月,司馬光被任命為諫官,有了「謁禁」,就連同在開封的恩師龐籍,以及比鄰而居的老友范鎮都不能隨意拜訪,煞是感覺不便,又怎麼可能繼續參与「嘉祐四友」的小團體活動?
王安石的第一次不「恬退」發生在治平四年(1067)閏三月。嘉祐八年(1063)八月,王安石護送母親的靈柩歸葬江寧(今南京),丁憂守孝。治平二年十月,王安石喪服期剛滿,英宗就曾召他回京復職。詔書屢下而王安石屢拒。就這樣,在英宗統治的四年裡,王安石一直都在江寧,收徒講學、從事著述,過著恬淡的隱居生活。治平四年正月,神宗即位。閏三月間,神宗下詔,命王安石出知江寧府,「人人都說王安石一定會推辭」。這一任命,出自韓維的大力推薦。就連韓維本人都預計王安石一定不會接受,因此,他在得知任命發出之後即向神宗上疏表示:「我今天聽說任命王安石知江寧府……私心以為這不是招置王安石應有的安排。為什麼?……王安石長期抱病,不能回朝,如今若才得了大州長官,就起來辦公,那就是王安石傲視皇帝命令,以圖自己方便。我就知道安石絕不肯這樣做。」照韓維的想法,神宗應當拿出更重要的職位、更大的誠意來招徠王安石。可是誰都沒有想到,詔書一到江寧,王安石就到府衙里辦公去了。王安石的表現,簡直看傻了開封政壇。韓維再去看自己那封奏札的草稿,覺得簡直就是自打嘴巴。南宋歷史學家李燾發現了韓維的奏札,鄭重其事地抄錄在《續資治通鑒長編》里,並且發表議論說,韓維這麼說,足以表明王安石「進退失據」。我們可以在這後面再補上一句,李燾之所以留下這筆記載,足以表明以他為代表的宋朝的人們是多麼在乎王安石的不推辭。王安石辭都不辭就知了江寧府,這條「新聞」讓開封城裡的觀察家們熱熱鬧鬧地過足了嚼舌癮。
南宋初年,史學青年徐度在他的筆記《卻掃編》中提出了「嘉祐四友」的說法:「在仁宗朝,王荊公(王安石)、司馬溫公(司馬光)、呂申公(呂公著)、黃門韓公維(韓維)都是皇帝侍從官,他們關係特別好,有空的時候常常在寺院禪房聚會,一談就是一整天,別的人很少能夠參加進去。當時的人管他們叫做『嘉祐四友』。」
到了九月,神宗宣召王安石進京來做翰林學士,王安石同樣沒有推辭。這讓開封城裡的嚼舌者又有了新話題。第二年年初,王安石的長子、二十五歲的王元澤(名雱,1044~1076)奉命到開封來為父親打前站,就碰到了一群好事者。這幫人正聚集在相國寺的燒朱院吃烤豬肉喝酒,得知來人是王安石的公子,登時興奮值爆表,兩眼放光問王元澤:「舍人不堅辭否?」王元澤淡淡一笑,答曰:「大人亦不敢不來。」當天晚上各家的餐桌上,不知有多少人在捏著酒杯嗤笑:「什麼叫『不敢不來』,分明是巴不得,恬退?呵呵。」九_九_藏_書
至和元年(1054),群牧判官出缺,想做的人很多,而朝廷把這個職位給了王安石。當時王安石還沒有帶上館職。有人不服,跑去跟宰相陳執中(990~1059)當面抗議說:「我帶上館職已經很久了,多次請求擔任群牧判官都沒能得償所願。王安石不帶館職,資歷又比我淺,憑什麼用他?!」陳執中回答說:「王安石之所以不帶館職,不是因為他不行,而是因為他多次拒絕了朝廷的招考。正因如此,朝廷才要在職位上給他特別優待,哪裡還需要斤斤計較什麼資格級別呢?朝廷設置館職,本來就是用來收攏天下人才的,從來論的也不是資歷官位。您好歹是學問之士,竟然好意思來爭權奪位,您的臉皮,實在比王安石厚太多。」聽到這話,來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旁人哭著喊著都搶不到的職位,竟然會自動落到王安石的頭上。為什麼?物以稀為貴!宰相文彥博就覺得這個年輕人「恬退」,淡泊名利,應當破格提拔,來刺|激那些一天到晚想陞官的傢伙,端正官場風氣。
「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不自知」,王安石不辭知江寧府、不辭翰林學士,坦然入京,必定是已經悟透治國之道,預備輔助新君,大有作為了。

做司馬光的鄰居

「嘉祐四友」可能出於想象,而司馬光與王安石的交往和互相欣賞卻是曾經有過的事實。比如,就在這期間,王安石以王昭君和親為題材,寫成兩首膾炙人口的《明妃曲》,中有名句「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當時名家歐陽修、梅堯臣(1002~1060)、司馬光都有詩相和。司馬光和詩警句有雲「妾身生死知不歸,妾意終期寤人主。目前美醜良易知,咫尺掖庭猶可欺」。便是對王安石原詩「意態由來畫不成,當年枉殺毛延壽」的引申和升華。王安石強調跨越地域的忠誠,司馬光則藉機規諫皇帝要明察。https://read.99csw.com
熙寧三年(1070)正月,張方平服喪期滿恢復工作,出任陳州知州,此後直至元豐二年(1079)退休為止,始終未能再度回到中央工作。張方平于元祐六年(1091)去世,享年八十五歲。關於張方平服滿之後未能重回中央的原因,張方平的女婿王鞏、得意門生蘇軾都認為是王安石從中作梗。

人算不如天算

王安石的進與退

這個人就是司馬光。因為他和王安石一樣,從來都沒有把辭讓當作表演,當他們辭的時候,是因為他們覺得那個職位不適合自己;而當他們認為那個職位與自己的能力和理想相稱的時候,他們是不辭的。比如,司馬光辭知制誥,先後上了九個報告,跟朝廷僵持了兩個月,最終還是辭掉了。他為什麼辭?因為知制誥的職責是為朝廷起草高級公文,需要的是才思敏捷、文采飛揚、善於引經據典的文章快手,而這恰恰是司馬光的短板,所以他必須要辭,不辭對不起朝廷,還白白地自曝其短。而當朝廷委派他做諫官的時候,司馬光是不辭的,「無一言飾讓」,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任命。為什麼?因為「諫官得行其言」,可以直接匡正朝政缺失,通過批評參与國家的管理;而司馬光的理論修養、政治洞察力與社會責任感都讓他自信自己是諫官的不二人選,當仁不讓,此之謂也!出於同樣的道理,神宗請司馬光做御史中丞,他也是不辭的。君子坦蕩蕩,為行道而做官,得到新任命,首先要考慮自己是否合適,不合則辭,合則安然受命,不做無謂的辭讓表演,這就是司馬光的作風,也是王安石的作風。所以,司馬光才能理解王安石的不辭。
若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嘉祐四友」的說法,其實充滿了悲愴的意味。
在韓琦、張方平的眼裡,王安石不是好下屬,他不善於主動跟上級溝通,不夠聽話,喜歡生事。然而,即使是不喜歡他的人也不能否認王安石的工作能力。跟司馬光正相反,王安石官僚生涯早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地方工作,他做過鄞縣(今寧波)知縣、舒州通判、常州知州和江東路的提點刑獄,所到之處,敢想敢幹、頗有政績。
宋朝官場有兩樁美事,第一是入館閣,第二是進京做官。對這兩樁美事,人人趨之若鶩,王安石只作尋常,看得極淡。館閣是宋朝中央的文官高級人才庫,得入館閣為館職,就等於上了升遷高速路。士大夫們哪個不嚮往?慶曆八年(1048)司馬光初入館閣,便激動得「涕泗橫集」。王安石是慶曆二年(1042)的進士第四名,屬於高科及第,按照制度,做滿一任地方官回來就可以申請參加館職考試,可是王安石既不主動申請,也不接受別人的推薦。帝制時代,中央集權,皇帝和中央之所在聚集著權力和財富,是功名利祿的源泉,人潮洶湧奔向首都、奔向中央,王安石卻是逆潮流而動。他熱衷於在地方工作,以近乎排斥的態度對待進京入中央。1042年中進士之後,王安石在地方上工作了十二年才不情不願地奉召入京,在首都工作兩年之後又主動要求外任,1059年,他再度入京工作,直到1063年因母親去世才離開。不愛館職、樂做地方官,單憑這兩點,就足以使王安石成為道德標兵、時代楷模。九九藏書
王安石與上司、前輩的關係似乎是不好的居多。前任宰相韓琦也不喜歡他。王安石第一次做官就是做韓琦的下屬。韓琦當時是以卸任樞密副使的身份知揚州,地位崇重,非尋常知州可比。跟著這樣的長官,一般人都會努力搞好關係,力圖留下好印象,以便獲得提攜。可是王安石的腦子裡卻似乎沒有這根弦。他忙於讀書寫作,天天熬通宵,熬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有時間打個盹兒,等他睜開眼睛,太陽都老高了,只好匆匆忙忙趕去上班,常常來不及洗漱,樣子煞是狼狽。韓琦疑心這下屬昨夜喝酒鬼混,好心提醒「年輕人別荒廢了讀書,千萬不要自暴自棄」。王安石當面並不解釋,只在背後感嘆「韓公不是我的知己」。
接到任命不再推辭而是直接接受,這便是不「恬退」也便不正確了。那麼,正確的「恬退」的做法又該怎樣呢?反覆推辭,實在辭不得了,才「勉為其難」地接受。在當時,辭讓已經成為官員就任重要職務之前的「規定動作」。這是一種讓人看不懂的政治文化。儒家鼓勵進取,圓滿人生以修身為起點,以治國平天下為終極目標,而做官是通向這一終極目標的重要途徑,孔子不也說「學而優則仕」嗎?一個有抱負有能力的官員得到了可以實現理想大展宏圖的職位,不正應該欣然接受嗎?又為什麼要辭呢?除非他們認為官位所代表的,主要不是責任而是特權待遇—當然,這隻是我出於「小人之心」的猜度。
王安石本人對於自己甘心做地方官的解釋很簡單也很直白:于私,他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而地方官工資較高;于公,他希望「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學」,用轄區做試驗田,將自己治國安邦的想法付諸實施。這種念頭,放在高官成群的開封城,是想都不要想的。
治平四年(1067)九月二十三日,神宗發出了徵召王安石入京擔任翰林學士的詔書,王安石此時尚在江寧府(今南京),要到第二年(熙寧元年,1068)四月才正式到京履職。儘管人還未到,王安石卻已經成了開封政壇的話題焦點。
就在司馬光妥協就任翰林學士兩天之後,治平四年(1067)十月初四,張方平丁憂離職—他的父親去世了。神宗是極其不舍的,可是人子為父母服喪天經地義,便是皇帝也無法阻攔。https://read.99csw.com張方平去后,神宗下令為他保留「參知政事」一職,虛位以待。大臣遭喪丁憂,若國事所需,是可以奉皇帝詔令提前結束哀悼,移孝為忠的,這叫做「奪情起複」。三個月之後,熙寧元年(1068)正月,神宗下詔張方平起複,遭到了拒絕。神宗又下令張方平在守孝期間可以享受較高的工資待遇,張方平也沒有接受。
「嘉祐四友」的記載,最早見於徐度筆下,後來的人都是轉抄徐度。所以,我猜,它極有可能是徐度根據後來歷史的發展想象出來的。徐度落筆之時,距離嘉祐年間已經過去七八十年,偏安已成定局,杭州暖風熏人醉。開封城早已被金人佔領,嘉祐年間的故都風流失去了聲音和色彩,就像是一座廢棄的舞台。而徐度的想象則像是追光燈掃過舞台,最後聚焦在這四個人身上。一瞬之間,「嘉祐四友」復活了,從徐度開始,他們成了很多南宋人心中當年開封的標誌。
司馬光和王安石的交往始於嘉祐四年(1059)。那一年的春夏之交,王安石到京就任三司度支判官,而司馬光此前已經在三司工作,擔任判度支勾院。他們的頂頭上司三司使是包拯—後來民間記憶中的「包青天」。彼時的開封政壇,端的是星光璀璨,人物風流!
作為一個有「道德潔癖」的理想主義者,司馬光欣賞王安石的才華與操守。他理解王安石的不辭官,然而,若說這兩個人之間曾經存在過具有排他性的友誼,我則持保留態度。他們的人生經歷、學術傾向乃至思想觀念都有著太大的差別,而有些差別是不能調和的,比如觀念。它並不影響兩個高尚人士的日常交往,但是一旦觸及原則問題,則有所必爭,為了心中真理,戰鬥是唯一出路—道德越是高尚,信仰越是堅定,便越是如此。
熙寧元年(1068)初,王元澤到開封來為父親打前站,一個重要的具體工作就是找房子。當時官員一般都是租房住。在燒朱院,王元澤同那幫吃燒烤的朝士見了禮,重新分賓主坐定,便說明來意,請他們幫忙留意房源。立刻就有人大大咧咧地回應說:「房子還不好找嗎?王舍人要來,誰不願意租呢!何必這麼早動手?!」王元澤說:「這恐怕不容易。家父的意思是想跟司馬十二丈做鄰居,家父在家常說,司馬十二丈修身、齊家,事事都可以做年輕人的榜樣。」
人算不如天算,神宗用張方平來解決財政困境的想法還是落了空。
毫無疑問,張方平才是神宗最初選定的政府首腦,神宗對張方平寄予了厚望。若論財政管理的經驗和能力,張方平堪稱首屈一指、獨步天下。如果張方平能繼續執政,還會有王安石變法以及後來的故事嗎?張方平會給神宗和宋朝國家帶來什麼呢?歷史沒有「如果」,可是對於這個問題,我還是充滿了好奇。
一身喪服的張方平悄然離去,王安石閃亮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