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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12、四月談話

第二部 舊邦新命,1067~1069

12、四月談話

按照李燾的記述,在四月第二場談話即將進入尾聲之際,神宗明確表示「朕須以政事煩卿」,而王安石答曰「固願助陛下有所為」。這段文字,現代人讀來,很容易「腦補」成一幅戲劇衝突強烈的電影畫面—激動人心的音樂響起,神宗與王安石激動地對視甚至四手交握。接下來是空鏡頭,雄鷹在風雨中翱翔,大海上波濤起伏。再接下來,便是轟轟烈烈的變法場面了。北宋歷史後半程的走向由此定調,而司馬光也便作為王安石的對立面被定格在後代的歷史記憶當中。自后觀之,事勢的確如此。然而,為什麼會如此?為什麼事情是朝著這一個,而不是另外的方向發展的?關於四月這兩場歷史性的談話,以及王安石的《百年無事札子》,都還有著太多的問題尚待釐清,甚至這些問題都還沒有人問過。
司馬光曾經曆數東周以來的天下大勢,指出自從平王東遷「王政不行」以來直至本朝,「上下一千七百年間,天下一統者,五百余年而已」。而這五百余年間,又有著數不清的小禍亂,並不太平。只有本朝,自從979年太宗平定北漢,完成統一大業之後,基本上做到了「內外無事」。把本朝的「內外無事」,放到一千七百年的歷史長河中去看,是非常了不起的,「三代以來,治平之世,未有若今之盛也」。換句話說,本朝的和平安定簡直可與「王政」流行的黃金時代相媲美!司馬光的「本朝無事說」,最早是在仁宗末年提出的,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了《資治通鑒》的寫作。
四月談話之後,王安石立刻成為神宗「邇英閣」學士大夫中最重要的人物。七月間,呂公著上疏提醒神宗,「君臨天下者應當去除偏聽獨任的毛病,不因先入為主而存成見,才能夠不為邪說所迷惑擾亂」。這份提醒恐怕與神宗對王安石的信任不無關係。王安石成了邇英閣學士中最紅的一個,但絕對算不上靈魂人物。或者說,邇英閣學士群,本來就各有各的思想,司馬光與王安石便分歧不斷。

四月談話

神宗本來就有雄心壯志,與王安石交談之後,更堅定了做一個「大有為之君」的理想。他向王安石問「施設之方」,要求王安石以書面形式陳述改革方案,姿態是迫不及待、躍躍欲試的。而王安石的反應卻是出奇的淡定,他簡直是拒絕了神宗,他告訴神宗「施設之方」不是急事、難事。這種欲擒故縱的態度,撩撥得神宗心癢難耐,對王安石的學問和主張更是充滿了景仰和嚮往。
本朝百年無事,成績驕人,九_九_藏_書何道以致之?這是神宗的問題,但又顯然不是神宗問題的全部。神宗之問,在字面問題之下,還有一個隱含問題,而這個問題才是真正困擾他的。這個問題就隱藏在王安石的答案之中。《百年無事札子》的前半部分重在論述「本朝百年無事」的成因,調子是高昂的、正面的;而後半部分的調子則完全是批評性的,重在論述本朝百年以來的積弊及其成因。逆推回去,神宗的隱含問題應當是:如此偉大的本朝,能夠取得百年無事的成就,卻為何又產生了如此多的問題。即位以來,甚至即位以前、還是繼承人的時候,神宗聽到、看到的有關本朝政治的議論,大半是負面的,比如說財政困難,官僚隊伍和軍隊的冗濫低效。這個有理想的年輕人一直在思考探究解決之道。他向王安石提出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希望得到答案,倒不如說是渴望驗證自己的思考是否正確。
司馬光主張高官全員減半,王安石等人主張不減不免。宋朝高級官員待遇之優厚,在中國歷史上罕有其匹。清朝史學家趙翼回望之際,曾經感嘆宋朝「恩賞能夠給予百官的,唯恐不足」。當此之時,長期困窘的國家財政遭遇黃河決口和地震,正是雪上加霜。高級官員少一點賞賜,于各家生計無損,於國家百姓有益,又何樂不為呢?圍繞著郊祀賞賜問題,司馬光與王安石展開了一場激烈爭論,二人思想分歧的冰山一角浮出水面。那麼神宗又會接受誰的方案呢?
那麼,王安石認為什麼才是當務之急?「講學」「擇術」,確定指導思想。「願陛下專心講學,講學明白之後,施設之方是不言而喻的。」「在陛下沒有明確選定指導思想之前,我實在不敢具體報告施設之方。」在開始行動之前,必須獲得皇帝毫無保留的支持;而要想獲得皇帝毫無保留的支持,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皇帝從思想上跟自己完全保持一致—這就是王安石強調「講學」「擇術」的目的所在。不得不說,王安石才是第一流的政治人物,他洞察人心,而且善用其術,政治手腕高明。這一點,司馬光根本不能望其項背,作為政治人物,司馬光太「單純」了,簡直像一個孩子。不止是司馬光,王安石的政治手腕超過了之前任何一位政治家。與二十五年前的改革者范仲淹相比,王安石從容不迫,雍容大度。范仲淹的改革是被皇帝逼著匆忙上馬的,而皇帝卻自始至終都不曾給予他百分百的支持。王安石卻能引得皇帝像學生一九_九_藏_書樣來請教他乃至請求他。

宰相辭恩賞

神宗絕不同於仁宗,他是一個有理想的皇帝。對外,他主張採取積極的進取性(或者叫做擴張性)戰略。經過二十多年的和平之後,邊防將領當中也早有人摩拳擦掌,預備一試身手,建功立業。事實上,去年十月,陝西已經有將領擅自對西夏採取了軍事行動。神宗的進取性戰略讓許多人感到不安,司馬光就曾經提出嚴肅批評。就在與王安石初次會面之前三天,四月初一,神宗接見老臣富弼,「問北邊事,條目甚悉」。富弼當即告誡神宗不要生事,「二十年未可言兵」。司馬光、富弼的不同意見,神宗可以置之度外,然而,捉襟見肘的財政窘境卻著實捆住了神宗的手腳,讓他的擴張性戰略舉步維艱。沒錢是打不了仗的。神宗如此渴望得到王安石的輔佐,得理財之道,解決財政危機,以便大展治國宏圖,實現皇帝偉業。不知不覺中,神宗在內心深處、在思想上向王安石仰起了頭,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這八點,中間第三至七點指向具體的問題,可能並不新鮮。對於神宗來說,王安石《百年無事札子》最有價值的應當是以下三點:第一點,王安石說「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的皇帝才是「大有為之君」,在神宗聽來,就是承認、讚賞和鼓勵。這一點,神宗已經做起來了!神宗的經筵(邇英閣)侍講、侍讀官已經囊括了當世最優秀的「學士大夫」,比如司馬光、王珪、范鎮、呂公著、吳申、周孟陽,他幾乎每天都花費大量時間,聽這些學士大夫們講書,跟他們一起研習經史,討論政務。如今,又來了一個王安石,神宗怎麼能不感到興奮呢?!第二點,王安石說朝廷思想應當統一,這其實隱含著破壞寬容的危險。這一點,我們後面再說。更讓神宗興奮的應當是第八點,關於財政。國家所面臨的財政困難,是神宗即位以來的第一難題。如今,王安石卻告訴他,皇帝的個人生活和工作作風與財政困難之間沒有直接關係,財政困難只是因為「理財無法」,而只要理財得法,皇帝是可以「大有為」的。這個消息讓神宗如何能夠不振奮?!

神宗之問

神宗之問,李燾的記載是「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粗致太平,以何道也?」王安石《百年無事札子》的開頭也這樣說:「臣前蒙陛下問及本朝所以享國百年、天下無事之故。」自建隆元年(960)正月太祖建國至神宗熙寧元年(1068)四月,享國一百零八年,中間沒有出現大的變故,天下基本保持安定—「本朝百年無事」就等於是說「我們的朝代是一個偉大的朝代」。這個判斷的基礎是對過往歷史的認識https://read.99csw•com。而最初提出這個論斷的正是最終以史學家名世的司馬光。
《百年無事札子》里沒有具體的改革方案,神宗當然知道,所以,他在第二場談話中滿懷渴望對王安石說:「你肯定已經考慮過問題的解決之道了,請為朕詳細地談談你的『施設之方(實施方案)』吧!」王安石就簡單地談了談。神宗聞言大喜,說:「這都是朕從未聽到過的,別人的學問實在到不了這個水平。您能一條一條地為朕寫出來嗎?」王安石不應。神宗又退而求其次,請求王安石把當天談話的內容記錄下來交給自己。王安石「唯唯而退,訖不復錄所對以進」,嗯嗯啊啊地答應著退下去了,可是最終也沒有把當天的談話記錄交上來。王安石的「施設之方」究竟是什麼,其實從後來的變法措施不難逆推。從1042年進士及第到此時(1068),王安石在職服務國家二十年,兼具中央與地方的工作經驗,對於國家弊病,有著深刻的了解;他復出之前,在金陵沉潛六年,思考著述,對於「施設之方」,也早已思考成熟,胸有成竹。而要想把想法變成現實,就必須獲得皇帝的支持。皇帝如此迫切想知道,這不正是大好機會?王安石卻不肯細說,甚至最終也不願意寫下來,他的打算是什麼?究竟在下怎樣的一盤棋?
王安石何德何能,竟有如此魅力?用司馬光的話來說,他「才高八斗,學問宏富,為官難進易退,不貪圖富貴」,三十余年來聲名赫赫,道德文章,天下獨步。人人都說,「王安石不出來也就罷了,他只要肯出來,立刻就會建成太平盛世,天下蒼生都會得到恩澤」。他的好朋友韓維兄弟又在神宗耳邊極力鼓吹。韓維是神宗的東宮舊臣,神宗即位之後頗得信任,而每當神宗誇獎韓維的想法好、主意妙的時候,韓維卻總是說:「這是我的朋友王安石的想法。」初相見之前,神宗心目中的王安石已經是頭頂光環,「神一般的存在」了。這樣的心理預期,是好事也是壞事,怕就怕所見非所想。然而,呈現在神宗面前的王安石卻是侃侃而談,意態昂揚,論國事深刻生動,說未來積極正面。真人比傳說更精彩,神宗如何能夠不傾心?!
王安石給出的答案是:第一,皇帝的主觀努力不夠,對當世智慧的吸收不夠,「未嘗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天下也」。第二,朝廷思想不統一,「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第三,文官選拔制度,有科舉無學校,只管考試,不管培養,考試主要考吟詩作賦、死記硬背,導致所選非所用。第四,官僚人事管理太講究出身資歷,對政績反而無所考評,導致整體的不作為。第五,農民飽受差役之苦,政府失職,農田水利不修。第六,軍隊無戰鬥力。第七,宗室規模太大,享受著優厚待遇,而又對國家毫無用處。第八,理財無法,所以才會「(皇帝)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九*九*藏*書

王安石的價值與手腕

王安石的這道札子,神宗是欣賞備至的。他就像當初把玩王陶的文章一樣,反覆誦讀「至數遍」,並且當面稱讚這篇文章「精畫計治,道無以出此」。後來的學者也把這篇札子當作變法綱領看待。可是,這篇《百年無事札子》與慶曆新政初期范仲淹所作的《答手詔條陳十事疏》是完全不同性質的東西。范仲淹的《答手詔條陳十事疏》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概括性地指陳國家存在的問題,其主體部分是相當具體的改革方案,慶曆新政的改革措施大半都來自這篇「十事疏」。而王安石這篇《百年無事札子》所做的工作只是概括性地指出問題。並且,恕我眼拙,就本人的閱讀經驗所及,王安石在《百年無事札子》里指出來的問題,很多都不是首次揭露,司馬光和其他很多人都有類似的論述。縱然王安石筆力雄勁,有他人不可及之處,但神宗讚賞的不是文字,而是「精畫計治」之道,為什麼?
熙寧元年春天,開封人念了又念的話題人物王安石「真身」終於抵達開封。四月初四,也就是1068年5月7日,神宗下詔翰林學士王安石「越次入對」,君臣二人第一次對面長談。之後,王安石奏上《本朝百年無事札子》,鼓勵神宗振作精神,「挺身做一個大有為之君」。神宗讀罷此札,激賞有加,再度約談王安石。在四月的這兩場談話之後,神宗與王安石二人「心志遂完全得到契合」。
司馬光提出「本朝無事說」的目的,只是提醒皇帝珍惜難得的大好局面,不要破壞,所以,他並沒有論證過「本朝無事」的成因。而王安石在《百年無事札子》中則對此做了簡潔而準確的論證:太祖愛民,一切政令「以安利元元為事」,太宗「承之」,真宗「守之」。仁宗統治時間最長,距離當時最近,王安石又親歷其中,有著最為真切的觀察,所以,他對仁宗朝政治的概括也最具體。按照王安石的敘述,仁宗政治的成功之道是:皇帝保持了對天道人心的敬畏,克制了一己之私慾。對百姓,他不濫用民力,珍惜人的生命,上行九-九-藏-書下效,因而整個國家的統治都比較寬鬆。對周邊政權—遼和西夏,他堅持和平第一原則,寧可屈己棄財,以經濟利益換取和平。在統治集團內部,他維護言路暢通,不偏聽偏信,保持了諫官、御史制度的有效性。王安石的回答,相當準確地揭示了宋朝百年無事的奧秘。那麼,在王安石主持政局之後,他又是否能夠輔助神宗堅持固守這些原則呢?我們拭目以待。
「本朝百年無事」,是三代以來空前的太平盛世,這種說法是很能激發宋朝人的朝代自豪感的。而神宗問的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本朝在思想、文化、制度諸層面都有哪些具體成就?列祖列宗的說法、做法當中有哪些值得珍惜、效法、保守的東西?
提問是思考的開始。綜上所述,關於四月談話,我們的問題有三個:一、「神宗之問」的含義;二、王安石《百年無事札子》的價值;三、王安石處理與神宗關係的策略是什麼。問題已經提出,該從哪裡入手作答?通常而言,歷史學要求「白紙黑字」直言其事的證據。然而,並非所有信息都能夠通過文字記錄、流傳下來。文字缺席的地方,是留給想象的空間。只是想象如何展開,才合乎情理?而合乎情理的,是否就等同於真實?……還是讓我們回到熙寧元年四月,且從文字出發來看神宗與王安石的歷史性談話。
當然,政治運作還是要顧及傳統和制度的。按照本朝提拔二府大臣的傳統,王安石的資歷顯然還不夠。四個通向二府的職位—御史中丞、三司使、知開封府和翰林學士,他才剛剛做上翰林學士,想要進入宰相府,無論如何還是要等上一等的。
熙寧元年(1068)正逢每三年一次的南郊大禮,祭祀天地,大禮之後必有大恩澤、大賞賜,普天同慶,方顯天恩浩蕩。通常於十一月舉行。八月初,宰相曾公亮等人提出國家財政困難,二府大臣待遇本來豐厚,又常得賞賜,本次大禮之後,請不必再賞。這一年夏秋之際,天災不斷。黃河決口,開封地震,影響波及河南、河北的廣大地區,官府民居,房倒屋塌。地震之後,又逢淫雨,糧倉灌水,軍隊的糧食供應發生困難,老百姓就更不用說了。為了賑災,政府不得不出賣度牒(出家名額)和空名誥敕(賣官)。二府辭恩賞,旨在體恤朝廷,共紓時難,體國之意可嘉。皇帝頒賞賜,以示恩出自上,是禮儀制度的一部分,關係朝廷體面。宰相之辭,是否恩准?神宗需要智囊意見,他將曾公亮的報告轉給了學士院,命翰林學士們討論。
比如說,王安石的《百年無事札子》其實是個「命題作文」,神宗是出題人。就在第一場談話接近尾聲的時候,神宗問王安石:「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粗致太平,以何道也?」由於時間已經來不及,王安石決定以書面形式回答這個問題,這才有了這道札子。那麼,神宗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他的題中之意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