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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7、王安石的勝利

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7、王安石的勝利

皇帝與王安石達成了共識,一場台諫官的大換血迫在眉睫。繼四月八日御史中丞呂公著罷官之後,十九日,監察御史里行程顥(1032~1085)罷為京西路同提點刑獄。二十二日,右正言李常貶通判滑州,同時遭貶的還有監察御史里行張戩、王子韶。二十三日,侍御史知雜事陳襄罷為同修起居注,程顥再貶簽書鎮寧軍節度判官公事。同日,前秀州軍事判官李定(1028~1087)被任命為監察御史里行—這是一個公認的劣跡斑斑的壞蛋。
神宗為什麼最終會選擇王安石和他飽受詬病的激進改革路線,或者說,神宗為什麼沒能站在司馬光與王安石之上,採取折中路線呢?非不欲也,是不能也。何以不能?神宗自己沒有表述。帝制國家最高領導人的意圖反而是最模糊最隱秘的,皇帝不像官僚,可以在各種文章體裁中表述真心、訴說理想,皇帝留給我們的,除了既成事實,便多半是些別人代筆的官樣文章。所以,皇帝怎麼想,我們只能猜。
我猜,神宗之所以選擇王安石,是因為他個人有著不同尋常的理想,他想要改變宋朝建國以來在對外關係上的被動局面,開疆拓土,成就一番偉業—簡單地說,神宗有領土野心,他想要通過領土擴張建立超越列祖列宗的豐功偉業,從而成為一個偉大的皇帝。
這篇經過司馬光與范鎮討論,由司馬光執筆的作文題目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王安石在清障,掃除前進道路上的攔路虎、絆腳石,他要大踏步前進。
所以,在司馬光與王安石之間,神宗只會也只能選擇王安石。他仍然還是會動搖,對王安石也會有不滿,然而,動搖歸動搖,不滿歸不滿,最終,神宗還是會回到王安石的路線上來。
這篇戰書的傳播方式特別值得一提—它可能是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第一份雕版印刷的論戰文章,由掌管中央與地方之間公文傳輸的進奏院負責雕版印製,然後向全國頒行。王安石的確是具有創新思想的政治家,他非常懂得怎樣利用新技術來為政治服務。這封戰書的印刷傳播只是個開端,後來神宗和王安石把科舉考試的標準教材統一到王安石思想之下,靠的也是政府所掌握的印刷傳播資源。
神宗最終選擇了王安石。就在司馬光的第四篇辭職報告遞上去的同一天,二月二十一日,王安石結束休假,復出視事。王安石能出來,當然是因為神宗屈服了。二十三日,王安石下令將韓琦批評青苗法的報告發付條例司,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大批判即將展開。
神宗之所以不甘心做一個平庸的守成之主,一定要謀求超越,內心的推動力究竟是什麼?這動力,我以為,是極簡單也極質樸的,那便是:證明他和他父親都是當之無愧的大宋天子!神宗要為父正名!
司馬光所提出的,其實是帝國政治中的三大原則:第一畏天,用天來約束皇帝,防止專權。這是一個軟性的約束,但是在皇帝與群臣雙方都接受的前提下,就是有效的。第二法祖,尊重傳統,並不是拒絕變化,而是說具體政策可以變,但是本朝政治傳統中的基本原則必須堅守。宋朝政治傳統中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是那些糾錯機制,是允許不同意見的寬容,這些東西不能丟!而畏天、法祖怎麼體現?就要靠第三原則,讓人說話,聽取批評意見!這道題雖然簡短,卻擊中了王安石政治作風的要害。
聽從司馬光或者聽從王安石,都不是神宗的初衷,可是以神宗的能力,顯然無法做到居高臨下、調和二者之矛盾、兼而用之,最終,神宗還是倒向了王安石。這是神宗的宿命,也是宋王朝的宿命。
司馬光決定反擊。三月二十八日,他得到了一個反擊的機會—考試出題。什麼考試?館職考試,宋朝國家最高級別的文官選拔賽。考試規模不大,可是參賽選手個個都文采出眾、學識淵博,是大宋王朝最有前途的官員,未來的台諫官、翰林學士甚至宰相,多半都從這裏出。館職考試最重要的內容是「策」,一篇大作文,通常以政治現實為題,要求考生結合儒家經典與歷史經驗,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司馬光決定就以王安石的「三不足」為題,他希望利用人們對於考試的關注,來引發一場有關宋朝政治走向的大討論。
王安石的第一戰劍指韓琦,為青苗法辯護。青苗法是到目前為止遭受批評最多、最嚴厲的新法。而韓琦是批評青苗法最用力的老臣,也是唯一曾經打動神宗的批評者。王安石對神宗說:在所有批評青苗法的章疏中,「惟韓琦有可辨,餘人絕不近理,不可辨也!」擒「賊」先擒王,壓倒韓琦將會讓反對派士氣大喪。王安石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勝券在握。首先,他從神宗那裡拿到了「尚方寶劍」。「群臣言常平(青苗法又稱常平新法)章疏,上悉以付安石。」神宗答應,所有批評青苗法的奏疏,一概交由王安石處置。其次,二月二十三日,王安石把韓琦批評青苗法的奏疏下發到變法指導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由條例司官員組織研究、批判。最終,三月四日,兩份文件同時出台,一份是神宗的最高指示「青苗法沒有問題」—「目前人們所提出的有關青苗法的弊病……都是地方官吏鬆弛懈怠、營私舞弊造成的,不能歸咎於青苗法本身。」另一份是一篇由條例司冠名下發、王安石親自捉刀的檄文—《駁韓琦疏》。這份《駁韓琦疏》既是對反對派所下的戰書,也是一份統一思想的綱領性文件,它開宗明義:「群臣多次批評常平新法不便,現統一申明如下,請陛下敕令各路安撫使司、轉運使司、提點刑獄司、提舉常平倉司傳達到下屬州縣官吏,讓各級官員都了解新法的立意。」結尾重申,法是利民之法,若有害民之事,一定是官員在推行過程中出了問題,「自是州縣官吏鬆弛怠慢,因緣為奸,不可歸咎於法」。對於在青苗法推行過程中推行不力的州縣官員,要嚴厲懲罰,路級官員失察的,也要追究責任。https://read.99csw.com

一石三鳥貶李常

其餘所有人都喜歡拿「祖宗」來約束年輕的皇帝,可是王安石卻明確告訴神宗:「你就是祖宗!」那是在討論削減宗室待遇的會上。宰相曾公亮提出,要以神宗本人為標準裁定宗室的親疏。神宗嚇了一跳,趕緊表示:「當以祖宗為限斷!」這時候,王安石說:「以上身即是以祖宗為限斷也!」在位的皇帝本人就是祖宗—神宗被這個新鮮而大胆的說法迷住了。從他記事以來,「祖宗」就是太廟裡的牌位,是《寶訓》《聖政》里的祖先故事,「祖宗」是神聖的教條,是偉大的真理,是臣子們拿來抽打他的鞭子。王安石卻告訴他:「你就是祖宗!你不必追隨,你可以創造,你可以為所欲為!」這怎能讓神宗不興奮喜悅,躍躍欲試?!
這第二仗,王安石仍然是完勝!
而能夠幫助神宗實現領土野心、解開心結的,只有王安石一個人。其餘所有的人,包括韓琦、歐陽修、張方平、司馬光,都在絮絮叨叨地告訴神宗:國家財政困難,要節流,不可輕舉妄動,隨便動兵。只有王安石和神宗一樣胸懷大志;更重要的是,王安石給了神宗解決財政困難、充實國庫,富國而後強兵的具體辦法。王安石是神宗實現理想、為父正名的堅強後盾!
王安石與神宗之間的小摩擦,外人是看不見的。開封高層人人都看在眼裡的,是皇帝與王安石團結如一人。曾公亮說,這是天意!天意如何違得?!
熙寧三年四月八日,呂公著罷御史中丞,出知潁州,韓維出任御史中丞。韓維的任命,與他的前任呂公著一樣,出自王安石的推薦。在此之前,韓維的哥哥韓絳已經擔任樞密副使、同制置三司條例司。按照宋朝的傳統,負有批評時政、監督二府責任的台諫官員,不得使用二府親戚。韓維的任命顯然違背了這一傳統。韓維堅辭,九天之後,朝廷只得遵從韓維的意願,讓他和開封知府馮京換了崗。
這是神宗的宿命,也是大宋王朝的宿命。
李常對青苗法的批評中有這樣的話:「做得最過分的,甚至讓安善良民假稱借貸,拿不到實錢,反而要交二分利息。」倘若此言屬實,那麼這種做法簡直等於明搶,實在是太過分了!皇帝與宰相會議,神宗拿著李常的奏疏,徵求各位宰相的處理意見。王安石就抓住了這句話,要讓李常交代究竟哪一州哪一縣有他所批評的那些極端做法,條分縷析講明白,這叫「分析」。宋朝制度,諫官可以「風聞言事」,只管糾錯,話可以說得相對模糊,而不必交代批評信息的來源。諫官「分析」,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王安石話音未落,兩位宰相曾公亮、陳升之異口同聲,表示反對:「諫官有風聞言事的權力,怎麼可以讓諫官分析呢?!」然而,神宗還是按照王安石的意見,下詔令李常分析。按照制度,詔書要經過通進銀台司,而在當時扼守通進銀台司的,正是翰林學士范鎮。范鎮堅決反對,封還了神宗命令李常分析的詔書,「詔五下,公執如初」。這絕不是范鎮第一次通過封還詔旨來抵制王安石了—他曾經封還了下令制置三司條例司駁斥韓琦奏疏的詔書,以及神宗接受司馬光樞密副使辭呈的詔書。范鎮封駁的本意,是希望神宗收回成命,而神宗卻一次又一次地繞過通進銀台司,直接把旨意貫徹了下去。就像當年的呂公著一樣,范鎮感到了憤怒,這樣的通進銀台司還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嗎?他主動提出請辭知通進銀台司,神宗照準。https://read•99csw•com
王安石第三戰的打擊對象是御史中丞呂公著。呂公著接任中丞還不滿一年,他的前任呂誨因為反對王安石,去年六月被貶出京。而呂公著則是王安石親自推薦的御史中丞,他被貶的原因同樣是因為反對王安石。當然,這個原因是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的。拿到檯面上的原因很有意思,說呂公著誣衊韓琦意欲謀反。呂公著、韓琦都反對青苗法,呂公著竟然要誣衊韓琦,這又從何說起呢?據說,呂公著是這樣說的:「韓琦是方面大員,為國家守衛河北邊境。他如此激烈地批評青苗法,皇上不聽,可曾想過後果嗎?這事兒要是擱在晚唐五代那些節度使身上,恐怕早就帶著軍隊進京來清君側了!」
一位敏銳的政治觀察家、御史陳襄這樣寫道:
(按照儒家經典的記載和之前大儒們的解釋,古代的聖王之所以能夠天下大治,是因為他們一舉一動都對上天懷著敬畏之心,遵守先王的法度、本朝的傳統,與眾人同心同德。)而現在卻有人說:「天地和人,了不相關,日食月食地震這些,都有規律,不值得畏懼。祖宗留下來的傳統和制度,不一定都好,能改就改,不值得遵循守護。平庸的人喜歡墨守成規、畏懼改變,跟他們只能分享成果,不能共同謀划創造。他們的議論紛紛,不足採納。」照這種說法,古今有別,儒家經典中的陳舊記載,難道全部不能採信了嗎?還是說,上古聖人的言語,深刻微妙高明遠見,非常人可以探知;古代大儒的解釋,我們還沒能悟到其中深意?請各位提出自己的看法。
神宗是英宗的兒子,英宗繼承的是仁宗的皇位,但英宗不是仁宗的親生兒子。假定仁宗有兒子,那麼皇位根本輪不到英宗。縱然仁宗沒有兒子,有資格繼承大統的也不止英宗一位,為什麼偏偏是他?運氣好?當然是運氣好!對於英宗的好運氣,不服氣的宗室多了。比如濮王諸子之中最年長的宗諤,就從不掩飾他對英宗的妒忌。宗諤府上有個廚子,羊膾做得最好,英宗讓他幫忙做了兩盤。宗諤知道后,勃然大怒,把肉倒了,把盤子摔得粉碎,又狠狠地打了這廚子一頓。既然不是天生的皇子,既然只是因為運氣好才得到了這樣的大位,那麼,唯有在繼承皇位之後表現得像一個真命天子,才能讓那些曾經同樣可能繼承皇位的宗室心服口服。而英宗繼承皇位之後的那一通折騰,卻實實在在不像話!他不斷地鬧病,甭管真病還是假病,卻因病不能正常履行一個皇帝和孝子應盡的責任;好不容易能正常臨朝聽政了,卻又為了尊崇自己的生父把朝廷搞得四分五裂。作為皇帝,英宗的表現是不合格的。作為人子,神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私底下把拳頭都捏https://read.99csw.com碎了,卻也使不上力氣。如今,神宗登上了皇位,當然要想辦法證明「我們這一支」繼承大統是絕對正確的。如何證明?當然是要成就一番帝王偉業。何為帝王偉業?開疆拓土,興緻太平。本朝比漢唐最不如者何?領土!本朝開國二帝最大的心結是什麼?領土!為了父親,為了「我們這一支」,必須開疆拓土致太平!
這第三仗,王安石又大獲全勝。
台諫官是朝廷喉舌,可是現在卻與朝廷路線集體對抗,是時候做出清理了。在一次單獨接見中,王安石單刀直入,反問神宗:「陛下知道今天議論紛紛的原因是什麼嗎?」神宗有些沮喪,但還是老老實實做了檢討:「這都是因為我選擇的台諫官不對。」王安石立即抓住機會,往前邁了一步,對神宗說:「陛下駕馭群臣沒有手段,多次丟失撤換台諫官的機會。就像今天這樣,議論紛紛在所難免!」王安石語帶責備,神宗毫無怨言。
反對派紛紛被貶,批評的聲音漸漸遠去,許人說話的空間正在壓縮。司馬光感到窒息。本來,熙寧三年是一個多好的年頭啊,這一年是大比之年,三月二十一日,科舉發榜。司馬光的獨子、二十一歲的司馬康榜上有名,明經及第。明經考試內容比較簡單,地位前程都不如進士,司馬康應當不是絕頂聰明的孩子。但是,不管怎麼說,考中了就是喜事。同時登科的還有王珪、范鎮、宋敏求之子。同年之子今又同年,實在是佳話一樁。四家擺酒相慶,兩代聯席作詩,著實歡樂了幾日。可是個人的歡樂卻無法抵消對國家命運的擔憂。皇帝的心意無法扭轉,政治走向已然確定,剩下來能做主的,便只有個人的去向了。司馬光在躊躇,在思考,他將做出人生中一個重要決定,他與神宗、與王安石的畢生糾葛也將在這裏發生轉折。
范鎮為什麼要辭職?他哪裡是要辭職,他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捍衛宋朝制度。宋朝制度才是李常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一顆石頭打下來的第三隻鳥。在李常、范鎮被貶的過程中,有兩項制度被破壞掉了,而這兩項制度都是防止皇帝或者宰相專權的關鍵。第一項制度是諫官的「風聞言事」權力。李常「分析」,台諫官員超然獨立的監督特權正在逐漸喪失,而這是宋王朝政治機體中寶貴的糾錯機制。第二項遭到破壞的制度同樣涉及糾錯,這便是通進銀台司的封駁。重要政令文書,必經通進銀台司審核無誤方可下發。這就好比是一個工廠的質檢部門,產品不合格可以退回生產車間返工。李常的處分命令,范鎮認為不合理,退給皇帝請他重審,可是皇帝卻直接繞過質檢部門,把不合格產品推向了市場。如果最終的產品比作一輛車,倘若不合格產品只是一個座位,那麼無關緊要,可是,如果這不合格產品是發動機呢?設置質檢部門的作用就是糾錯。繞開質檢,掩耳盜鈴,搞不好就會「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自取滅亡!范鎮以辭職表達抗議,而神宗竟然順勢接受了他的辭呈,解僱了最負責任的質檢員!
今天,當我們回看歷史時,是先看到結果,然後逆溯其源起,最終在細節的堆壘中,看到最高統治者的個體生命如何影響乃至決定了王朝歷史的走向。而司馬光卻是在時間的順序里,隨著事件的推進,水滴石穿般地慢慢體悟到了命運的不可逆轉。
對李常的打擊具有「一石三鳥」的效果。李常貶官只是其中最無足輕重的,因為維護李常,司馬光的老同年、翰林學士范鎮也被貶成了閑官!
熙寧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王安石獲得神宗的支持,結束病假,以勝利者的姿態重回宰相府,開始對反對派進行嚴厲打擊。

欲加之罪逐中丞

可是,神宗既然已經答應了所有青苗法爭議歸王安石處置,又怎麼會聽韓琦的申訴?這第一仗,王安石完勝,韓琦完敗。然而,神宗心中的忐忑卻並未消失。
呂公著的貶官詔書里說:「這些話實在是駭人聽聞,而且完全不符合事實。」說得很對,如果呂公著這樣說過,那的確是荒唐可笑、駭人聽聞的,一個高級官員竟然說出這麼沒水平的話來,哪怕是假設,也不能容忍,應當遭到貶斥!但問題是,呂公著真的會這麼沒水平嗎?呂公著的政治水平那是第一流的,歐陽修認為他才能堪任宰相,王安石對呂公著也一向是期許甚高。況且,呂公著有兩個侄女嫁給了韓琦的兩個兒子,韓呂聯姻,呂公著惡毒攻擊韓琦,自家又如何逃得了干係?然而,在王安石的堅持下,這樣的罪名卻真真切切、白紙黑字出現在了呂公著的貶官詔書里。https://read.99csw.com
四月十九日,參知政事趙抃罷政,出知杭州。起因是反對青苗法,反對神宗接受司馬光的樞密副使辭呈,「不罷財利而輕失民心,不罷青苗使者而輕棄禁近耳目,恐天下自此不安」。取代趙抃的,是與王安石政見更為接近的韓絳。
王安石有皇帝、有官營印刷廠和遍布全國的郵政網路,他的戰書可以在短時間之內化身千萬,抵達帝國的每一個州城,送到所有夠級別的官員手上。韓琦有什麼?韓琦只有一支筆、一張紙。技術與權力結合在一起,大大加劇了論戰雙方的不平等。在河北大名府,韓琦手捧《駁韓琦疏》,氣得渾身發抖。在韓琦看來,駁斥沒有一句是公平的,它斷章取義,其目的「就是要欺騙皇帝,愚弄天下之人;就是要堵住所有人的嘴,讓人們再也不敢說一個『不』字」。痛苦憤怒之下,韓琦決定再度上疏皇帝請求取消青苗法,他要為自己的名譽而戰,為天下蒼生而戰。他請求皇帝一定要親自看看自己的辯白書,然後把它公之於眾,讓中書、樞密院、御史台以及開封全體官員參加討論,公是公非,由大家說了算。韓琦發下了重誓:「若臣所言不當,即甘從竄殛,流放還是誅殺,聽憑陛下處置;如果是制置三司條例司的措施有悖常理,天下百姓必定會受其荼毒,那就請陛下按照我先前提出來的,取消青苗法,召回青苗使者。」
王安石的勝利,在司馬光看來,卻是制度的崩塌、秩序的瓦解。司馬光聽說,王安石為了打消神宗的顧慮,說「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天命是什麼?民意上達,就是天命。王安石說沒關係,沒什麼可怕的。大宋王朝的百年無事哪裡來的?全憑祖宗留下的制度傳統,可是王安石說,那些舊東西都不用守了。滿天下的人都反對青苗法,對王安石專橫的作風議論紛紛,可是王安石說,那都是流俗,都是庸人胡說,不值得認真對待。這三個「不足」,每一個都是司馬光最珍惜的。他痛心疾首。
又據說,那些駭人聽聞的荒唐話,是神宗當面親耳聽呂公著說的。多年以後,神宗已經去世,呂公著出任宰相,負責編修《神宗實錄》,恐怕經自己的手把這件事情記錄下來,就再也不可能翻案,特地向皇帝打報告請求查閱當年的檔案核實此事。最終的調查結果是查無此事,呂公著被冤枉了—那些荒唐話,的確有人說過,而說話的那人跟呂公著一樣,留著一副漂亮的大鬍子,於是神宗就張冠李戴了。
因為跟王安石爭論青苗法不勝,曾公亮、陳升之兩位宰相早在三月一日就不約而同地告了病假。蘇轍曾經當面責備曾公亮身為宰相,卻無所作為,放任王安石專權。曾公亮苦笑著,說出了一句無可奈何的大實話:「上與安石如一人,此乃天也。」九_九_藏_書
范鎮是王安石反對派陣營中頗具話語權的一位老臣。同韓琦一樣,范鎮也是對英宗即位立下了關鍵性功勞的。想當年,仁宗年老、中風、無子,又諱疾忌醫,不願意人們談論繼承人問題,最早站出來打破沉默僵局的,便是范鎮。為了勸仁宗早立太子,他高官厚祿都可以不要,奏疏上了十九道,居家待罪百余日,甚至於和仁宗在殿上相對哭泣!范鎮的忠誠、范鎮的堅定、范鎮的資歷,都讓王安石感到頭痛。而現在,范鎮主動提出辭職,神宗照準,王安石一下子去了一個勁敵!

雕版檄文戰韓琦

當然,神宗也不是完全不為所動的,私底下,他向王安石表達了猶豫,他問過王安石「這樣做是不是會喪失人心」,他甚至請求王安石對青苗法加以調整,「以合眾論」。可是,王安石斬釘截鐵地告訴神宗:「所謂得人心,是因為合乎天理公義……所以,只要我們的做法合乎天理公義,就算是招致了四國叛亂,那也不能叫作喪失人心;相反,那些不符合天理公義的做法,哪怕有全天下的人歌功頌德,也不能算是得人心。」一句話,只要我們做的是對的,哪怕全世界都反對,又有何妨?!在青苗法的問題上,王安石斷然拒絕了任何讓步,他說:「陛下方以道勝流俗,與戰無異,今稍自卻,即坐為流俗所勝矣!」道,就是真理、正義、正確的路線。流俗,指反對派。真理與流俗的鬥爭,就像是打仗一樣,你死我活,豈容退縮?一步也退不得!

這是天意

王安石的第二戰對準了諫官李常(1027~1090),殺雞儆猴,壓制輿論。三月五日,有五位台諫官對王安石打壓韓琦的做法提出抗議,而王安石選擇的打擊對象是諫官李常。為什麼單單拿李常說事兒?因為這個人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來的,卻對青苗法「怪話」最多。在此之前,王安石曾經派親信私下裡遞話要李常閉嘴,可是李常置之不理,反而變本加厲地抨擊青苗法,惹得王安石勃然大怒。在王安石大怒之後,李常「偶遇」了呂惠卿,呂惠卿微笑著把李常拉到沒人的地方,輕聲細語地對他說:「君何得負介甫?我能使君終身不如人。」終身不如人,無非是不能升官發財,又如何?!李常轉身不顧而去。最終,不肯低頭的李常被免除諫官,貶到滑州去做了通判!

神宗的宿命

陛下任命司馬光做樞密副使,全國上下一致,都認為陛下知道司馬光的主張是對的,已經醒悟到設置條例司就是個錯誤。可是現在陛下忽然又罷免了司馬光,難道又認為司馬光說錯了嗎?如果只是因為司馬光推辭不肯接受才罷免他,那陛下知不知道,司馬光之所以不接受樞密副使的任命,是因為陛下不肯踐行他的主張。如果陛下想要大用司馬光,那就應當踐行他的主張。這道理如此簡單,陛下為什麼要吝惜而不肯做呢?
司馬光想要在開封政壇掀起一場思想風暴。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考試的結果卻是「這裏的黎明靜悄悄」。神宗根本就沒有允許這個題目出現在考場上,他讓人在試卷上貼紙,蓋住了司馬光出的作文題,臨場換了題目! 這樣具有顛覆性的試題,神宗怎麼會容許它出現在館職考試當中呢?!
這分明是欲加之罪,打著皇帝的旗號,誰敢分辯,誰能分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