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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8、皇帝愛韓非

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8、皇帝愛韓非

司馬光答道:「我自知對朝廷之事無能為力,故而不敢承受,因為抗命之罪小,尸祿之罪大。」在其位而不謀其政,尸位素餐,是為「尸祿」。
房子壞了,就要修,不是壞到一定程度不能推倒重來;一定要推倒重來,必須要有良匠、美材,二者缺一不可—這就是司馬光的改革原則。他不反對改革,他反對的只是輕易地推倒重來。
「陛下果能行臣之言,臣不敢不受;不能行臣之言,臣以死守之,必不敢受。」如果陛下能推行我的主張,我不敢不接受你的任命;如果不能,我願意用生命來守護我的主張,絕不敢接受陛下的高官厚祿!
果然,司馬光立即著了道兒,心生慚愧,漲紅了臉,對神宗躬身說道:「是臣之罪也。」而在一旁的呂惠卿則是滿臉得意。這一幕,連神宗都看不下去了,說:「相與論是非,何至是?!」
具體地說,司馬光反對王安石拋開原有的國家機構,設置「制置三司條例司」「制置中書條例司」,另起爐灶來應對國家所面臨的問題。司馬光反將了呂惠卿一軍,請他解釋為什麼非得這樣做。按照蘇軾的記載,「惠卿不能對」,被司馬光問住了。
王安石不知道這些人有問題嗎?他知道。王安石登上參政大位沒多久,他的學生和忠實追隨者王無咎(1024~1069)去世。王安石為他所作的墓志銘,敘事簡而用情深,其中有這樣一句話,足見當時心境:「當熙寧初,所謂質直好義不為利疚于回而學不厭者,予獨知君而已。」王安石清醒地知道,他的狂熱的追隨者當中有很多人是有問題的。只是他所追求的,是不由分說地高效推行新法,只有這些放下了獨立判斷的人才最高效—他們只追隨權勢,而不論是非。如果必須在才能和品德之間二選一的話,王安石選才能。
正是這句「祖宗之法不可變」,讓司馬光在歷史教科書上成了頑固守舊的代名詞。其實,司馬光並不反對具體的政策調整和制度改革,他堅持「不可變」的,是祖宗所留下來的那些抽象的政治原則,比如幾乎每一個朝代初期都曾經有過的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比如幾乎所有值得頌揚的統治者都共有的寬容異見的精神。然而可惜的是,放眼歷史,卻沒有一個朝代能夠將這些「祖宗之法」堅持到底,祖宗的法度終歸還是在後世帝王不斷膨脹的貪慾中敗壞了,隨之而來的,是民不聊生,土崩瓦解,王朝走向末路。在這個意義上,「祖宗之法不可變」的確是長治久安的秘籍,司馬光沒有說錯。當然,也僅僅是在這個意義上,「祖宗之法不可變」才是對的,具體的政策措施則是在永遠變化之中的。
神宗先嘆了一口氣,說:「你的樞密副使任命還沒有撤銷,朕特頒此命,你為什麼要抗命不受?」
自從治平四年(1067)卸下御史中丞的重任之後,司馬光的工作重心就轉向了編修《資治通鑒》,同時在經筵給神宗充當歷史老師。《資治通鑒》是神宗為這部正在編纂的大書欽賜的書名,「《詩》雲:『商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故賜其書名曰《資治通鑒》,以著朕之志焉耳。」神宗的「朕之志」,就是這篇《御制資治通鑒序》的開頭所說的:「朕惟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剛健篤實,輝光日新。」通過對歷史經驗教訓的學習,積累德行,提高認識,成為一個偉大的皇帝。九_九_藏_書
初登帝位的神宗皇帝是把經筵當作「智庫」甚至「影子內閣」來使用的。他年富力強,雄心勃勃,想要大幹一場。而宰相府還沒有完成新舊交替,仍然是「老人」掌舵。這種局面,隨著治平四年九月韓琦罷相開始改變,並在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參政之後基本扭轉。「老人」穩如磐石,可以依靠,卻也讓年輕的皇帝有所忌憚,不能隨心所欲,舒展拳腳。所以,在一段時間之內,神宗把他有意大用的新人安排在經筵之中,以便經常見面,交流信息,探討國策。比如擔任副宰相之前的王安石、差一點當上樞密副使的司馬光,都當過經筵講讀官。
先王之法有一年而變者,「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也;有五年一變者,「巡狩考制度」是也;有三十年一變者,「刑罰世輕世重」是也;有百年不變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也。前日光言非是。其意以諷朝廷,且譏臣為條例司官耳。
經筵也因此成為大宋思想交鋒的重要陣地。司馬光被後世批得灰頭土臉的「祖宗之法不可變」就來自一次經筵講讀。
既然呂惠卿不能提出更多的反證,就學術而言,「祖宗之法不可變」的討論到此可以算基本結束。但是,既然呂惠卿說司馬光的意圖是「諷朝廷」,嘲笑他是制置三司條例司的屬官,已經把戰火燒到了當下,司馬光正好趁機申明自己的改革原則:

「祖宗之法不可變」

司馬光如此執拗。神宗卻始終放不下,說了一會兒別的之後,又問道:「你的樞密副使誥敕還在宮裡呢,朕打算再公布一次,你就接受,別再推辭了,行嗎?」
神宗喜歡《韓非子》,孫永為什麼如此緊張,神宗又為何矢口否認?因為那是法家的書。一個儒家的皇帝喜歡法家的書,是錯誤的也是危險的。法家和儒家區別在哪裡?法家是皇帝朝廷至上的,以政府利益囊括甚至取代百姓利益,為了富國強兵,與鄰國爭勝,不惜犧牲人民福祉。儒家則試圖在朝廷利益與百姓福祉之間尋求平衡,反對擴張性戰爭,反對橫徵暴斂。法家是霸道的,為了達到光明盛大的目的,不惜動用無恥下作的手段。儒家追求王道,認為只有通過正義的手段才能達到正義的目的。法家講究法制,講究像軍隊一樣整齊劃一,不承認老百姓的能動性,主張以嚴刑峻法壓迫老百姓服從。儒家主九九藏書張每個人通過學習成為賢人,改造社會。法家便捷實用,在短時間內就能產生高效率。儒家迂遠,從人心到社會,那得是一條多麼漫長的路!
皇帝已經矮下了身段兒,司馬光受也不受?

司馬光的預言

神宗親錄《韓非子》

司馬光搖頭,「如今朝廷所推行的政策,和我的想法都是相反的,我怎麼可能免為尸祿之人?!」
令人遺憾的是,司馬光的論述方式是非常弱的,他沒有像我們這樣將「祖宗之法」區分為抽象的政治原則和具體的政策措施,而是簡單地從過去歷史當中抽取了一些正面和反面的例子,然後下了一個籠統而模糊的結論—「祖宗之法不可變也」。這種論述方式,簡單而粗暴,從表面上看是歷史的,實質上卻是反歷史的。他所舉的例子,脫離了原始的歷史情境,成了一塊一塊單擺浮擱的積木,而他的論證就是用積木搭起來的建築,積木與積木之間缺乏有機的聯繫,一推就倒。去找一些相反的例子吧,同樣是一抓一大把!
這辦法,司馬光這樣絕頂聰明的「敵人」又怎麼會想不到?!王安石參政離開經筵之後,安排呂惠卿進入經筵,後來呂惠卿因父親去世不得不離職,王安石又把曾布(1036~1107)安排進經筵。在當時,站在旁邊盯著司馬光的便是呂惠卿。司馬光用「蕭規曹隨」來教育神宗「祖宗之法不可變」,過了幾天,輪到呂惠卿上課,他立即給神宗舉了三個祖宗之法可以變的例子,說:

殊途是否同歸

不得不說,呂惠卿的說法比司馬光更高一籌,他區分了「不變」和「變」。所舉的三個「變」的例子,「正月始和,布法象魏」出自《周禮》,「巡狩考制度」「刑罰世輕世重」皆出自《尚書》。呂惠卿舉儒家經典為例,可能跟他在經筵中的分工有關—他正好負責講授《周禮》,也可能與他的歷史知識不足有關。從表面上看,這些來自經典的例子顯示了不容置疑的權威性,實際上卻遠不如歷史事實好用。儒家經典的文字過於簡單,因而留下了廣闊的解釋空間,而呂惠卿的儒學修養顯然不及司馬光。所以,當神宗以呂惠卿所言加以質詢時,司馬光輕輕鬆鬆地就駁了回去。司馬光說:「『布法象魏』布的是舊法;『巡狩考制度』就是要往來巡視,誅殺那些改變禮樂制度的諸侯;『刑罰世輕世重』是針對不同的形勢採取不同的治理方式,不是要改變治理原則。」
神宗問:「你說的『相反的』都是些什麼事呢?」
神宗頓時就惱了:「卿何必如此,專徇虛名?!」徇者,謀求也。看起來,在神宗的眼裡,接受不接受樞密副使的位子,只是一個虛名與實利之間的差別而已!不接受,就是圖一個反對派的虛名兒;接受,就是高官厚祿的實際好處。換句話說,神宗給司馬光樞密副使,也不過是要收買他,要用高官厚祿堵他的嘴。他以為司馬光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圖的是反對派領袖的虛名!這實在是輕看了司馬光。
被問住的呂惠卿乾脆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司馬光本人,說:「光為侍從,何不言?言而不從,何不去?」侍從官也有勸諫皇帝的責任,既然你司馬光知道如今的做法有問題,可是你提出來了皇帝卻不接受,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掛冠離去呢?呂惠卿這是在用《孟子》的典故戲弄司馬光。《孟子》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他吃准了司馬光是個方方正正的讀書人,追求的是言行一致。https://read.99csw.com
這分明就是明知故問了。司馬光的六道辭官報告,有三道都是在講他反對什麼。但是皇帝既然有問,正好當面重申:「我說不應當設置條例司,不該派那麼多工作組去干擾地方工作,又說發放青苗錢是害民之政,這哪一條不是跟政策相反的呢?」說出這些話來,司馬光心裡頭敞亮多了,他願意跟皇帝深入討論。可是神宗接下來的話卻讓司馬光感到了錯愕。
不肯死心的神宗皇帝「敦諭再三」,而司馬光「再拜固辭」,直到司馬光告退,神宗仍然勸他「當更思之」。崇政殿對談不歡而散,司馬光出任樞密副使的事情到此徹底結束。跟看得見、摸得著、可以光宗耀祖的高官厚祿相比,司馬光所圖的確是太虛,那是他的政治理念,是他認為正確的、利國利民的政策主張。這一點,神宗恐怕是永遠都無法理解的。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反倒是王安石。為了理念,可以犧牲高官厚祿。這一點,司馬光做得到,王安石也做到了,只不過,他們想法不同、道路各異。就像司馬光在給王安石的信里寫的:「光與介甫趣向雖殊,大歸則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澤天下之民;光方欲辭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謂和而不同者也。」殊途可以同歸,問題是,司馬光與王安石的殊途真的可以通向同一目標嗎?
司馬光回答說:「何止是漢朝啊,假定夏朝能遵守大禹的法度,商朝能遵守商湯的法度,周朝能遵守周文王、周武王的法度,恐怕會一直延續到今天。周武王征服了商朝之後,說『乃反商政,政由舊』,所以說,即使是周用的也是商代的法度。《尚書》有雲『無作聰明,亂舊章』。漢武帝採用了張湯的建議,對高祖的法度進行了大肆改造,結果盜賊半天下。漢元帝改變了宣帝的做法,漢朝由此走向衰弱。因此說來,祖宗之法不可變也。」
司馬光當然不高興。呂惠卿在司馬光的心裏從此被牢牢地打上了小人的標籤。他跟王安石跟得太緊了,簡直比王安石還急進—完全放棄了是非判斷的追隨,其中必然裹挾了太多的名利追求。在給王安石的信里,司馬光告誡王安石:「孔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那些忠信之士,在你掌權之時,頂撞冒犯,讓你討厭,可是你一旦失勢,卻會慢慢得到他們的幫助;那些諂媚之士,在你掌權之時,阿諛承順,讓你舒坦,你一旦失勢,卻肯定會出賣你來為自己撈取好處。」司馬光的矛頭所向,主要就是呂惠卿。後來,被他不幸言中。九-九-藏-書
神宗說:「現在士大夫議論洶洶,說的都是這些。你是朕的侍從之臣,聽到這些話,是不得不告訴朕的呀!」這是什麼話呢?神宗為什麼要這樣說?他難道還在希望司馬光緩和立場?如果司馬光接下來回答「是,我也只是轉達群眾的議論」;或者如果司馬光只是沉默,什麼都不說。那麼,神宗就可以把它解釋成司馬光立場緩和了。
英宗皇帝的時候,有一天,神宗忽然拿出來一本自己新抄錄的《韓非子》,讓王府僚屬去校對。諸王府侍讀官孫永(1019~1086)知道了,很不以為然,說:「《韓非》險薄刻核,違背儒家經典中的帝王之旨,願大王不要在這上頭花心思。」聽了孫永的話,神宗辯解說:「我抄這個,只是為了充實王府的藏書啊,我不喜歡它。」
治平四年十月初四,神宗「初開經筵」,即命司馬光講《資治通鑒》。九日,司馬光正式開講,神宗隨即當面賜下御制親書的序文。這讓司馬光一度以為,可以通過歷史教育潛移默化地轉移皇帝的心思。唐太宗說「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把歷史這面鏡子磨亮,也許它就能照亮皇帝的心。所以他越來越重視《資治通鑒》的編纂,一些在別人看來極有實權的差使,比如「看詳裁減國用」,也就是「財政減支調研員」,司馬光都推掉了,理由就是「更何況我所編纂的《資治通鑒》,委實文字浩大,日夜忙碌,很少得閑」。
當此之時,司馬光究竟如何作答?
神宗問:「倘若漢朝一直固守蕭何的法度不變,行得通嗎?」
司馬光穩穩地站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回答說:「不是這樣的read•99csw.com。青苗法還在醞釀之中的時候,我就和呂惠卿在經筵爭論過,我當時就說如果真的推行了青苗法,必然會導致天下洶洶,一片反對之聲。在那個時候,一般官員還基本上都不知道青苗法,老百姓就更不用提了。我反對青苗法,不是迫於輿論壓力才說的。」
在那堂課上,司馬光給神宗講的是漢初典故—「蕭規曹隨」。漢朝的開國宰相蕭何定下的規矩制度,繼任宰相曹參全盤接受,不做一點更改。司馬光講完故事,總結說:「曹參不改變蕭何的法度,深得守成的精髓。所以孝惠帝、呂太后的時候,天下太平,百姓衣食充足。」
這一天,下課之後,神宗先是請各位老師到花園裡小坐,而後又把眾人請進了書房,屏退了宦官宮女繼續密談,討論新政得失。司馬光臨走,神宗又單獨留下他,問道:「您是不是還在為呂惠卿的話不高興啊?」
司馬光說:「不敢。」
司馬光坦然對答:「大凡群臣能升任宰相、樞密使,簡直就是從地上升到了天堂!我與其圖虛名,哪兒比得上享受實實在在的高官厚祿?我只是不敢無功而受祿罷了!」
熙寧三年(1070)三月十八日,從未上任就已經解職的樞密副使司馬光恢復翰林學士工作,到崇政殿拜見神宗。這是二月十一日以來君臣二人第一次對談,之前都是文字往還或者由宦官在中間傳話。
司馬光理想中的改革,是保守主義的改革。他所用的居室「弊則修之」的比喻,常常讓我想起二十世紀末在日本東京所見的一幕:一個油漆匠在重新粉刷鐵門,他把原有的油漆和銹跡磨掉,上膩子找平,再刷上油漆。我看見油漆匠拿出一面小鏡子放在門框下方的地上,去查看門框底下的油漆是否覆蓋均勻。那一幕讓我明白為什麼日本人的鐵門、房屋可以使用更長的時間,甚至幾個世代。從某種意義上說,推倒重建是最簡單的工作,而耐心地維護、改造一棟基礎牢固的老房子,讓它保持良好的狀態,卻是一項需要耐心的更為複雜的工作。在二十世紀末,很多中國人都和我一樣,對於這種工作,是相當陌生的。
對於神宗,司馬光沒有辦法不感到失望。這個年輕人有膽識,也有手腕,可是太過急功近利了。這一點,跟王安石如出一轍。關於神宗,有一個小故事,在開封的士大夫中流傳甚廣。
神宗表示不解了:「你接受任命,做一個稱職的樞密副使,就不是『尸祿』了呀!」
且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大壞而更造,非得良匠、美材不成。今二者皆無有,臣恐風雨之不庇也。
而那樣漫長的路,神宗是不耐煩去走的!
司馬光獨坐書齋,想想皇上跟他說的虛名與實利的話,想想這段有關韓非子的軼事,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司馬光和神宗的直接接觸還是很多的,他因此了解神宗,並因了解而嘆息。
呂惠卿的擠兌,司馬光的確是入了心了。「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朝廷大勢已然如此,反對派在朝堂上已無置喙餘地,他還留在中央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