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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9、去意決絕

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19、去意決絕

陛下不要以為孔文仲一個卑賤的讀書人,讓他落榜有什麼關係!我只擔心陛下黜退一個孔文仲,會讓賢才俊士離心離德,忠臣良士結舌失語,而那些阿諛苟合的人會乘機竄上來。那危害就不是一點一滴的了,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這場考試的初試成績,孔文仲本來是第一名。宋朝制科沒有第一第二等,最高就是第三等。兩位初考官宋敏求(1019~1079)、蒲宗孟(1022~1088)給孔文仲打的是「第三等上」的好成績。覆考官王珪、陳睦往下拉了一點,放在第四等。而詳定官韓維則主張維持「第三等上」的初考成績。按道理說,經過了初考、覆考、詳定,這就應該是最後成績了。可是誰也沒想到,王安石看到了孔文仲的文章,「大惡之」。按照正常程序,宰相不能干預制科考試。宰相不能,皇帝卻能—皇帝無所不能,只要他願意。於是,在王安石的授意下,神宗給考試組發來了手詔:「制科『調』字型大小卷,仔細考察其對策之意,大致傾向是崇尚流俗,缺乏是非觀,又輕視詆毀時政,且援引先王之經典不合義理。……以此人之學識,恐怕不足以錄取,免得擾亂了天下人的視聽,請重行斟酌,拿出一個新的成績排名。」這「調」字型大小卷就是孔文仲的對策。
神宗的意見遭到了考試組的抵制。韓維連上五道奏章,大聲疾呼:
司馬光提到的因為得罪王安石被毀了聲譽的,一個是與司馬光、王安石同輩的政治家呂公著,他被栽上「惡意污衊韓琦」的罪名,罷御史中丞出知潁州;還有一個是蘇軾,這是比司馬光、王安石晚一輩的政壇新銳。呂公著的事情,前面已經說過,那麼,蘇軾又是怎麼一回事?
神宗問:「何故?」

調查蘇軾的玄機

司馬光在心裏嘆了口氣,說:「我翰林學士都不要做,更何況是陞官呢?」
說到這裏,司馬光的情緒已經相當激動。他在心裏對神宗大喊「陛下,該醒醒了!」可是,神宗全然不為所動。關於王安石與呂公著的關係,神宗有自己的解讀方式:「王安石與呂公著的關係如膠似漆,可是一旦(發現)呂公著有罪,王安石也不敢隱瞞,這正是王安石最公正無私的地方!」
武舉就是選拔軍事人才的考試。論錄取規模、授官高低、武舉進士與軍官隊伍的結合度、社會影響力,武舉的重要性都遠遠不如文科舉。儘管如此,縱觀人類的軍事人才選拔史,宋朝的武舉卻是具有開創性的:第一,它試圖解決一項重大難題,在和平時期怎樣甄選將帥之才。第二,它引入了兵書策略的考試,提高了文化水平和軍事理論在軍事人才選拔中的分量。當然,不可否認,宋朝武舉問題重重。武舉考試分為兩大部分:第一弓馬,射箭和騎馬射箭,這是體能和武術技能的考試;第二策論,這是軍事理論的考試。按照當時的規定,舉人先考武藝,合格之後才能參加軍事理論考試。通過研究,司馬光發現,射箭考試的要求過分強調力量和形式,弓本來已經是硬弓—軍隊常規用弓的弓力是從八斗到一石,武舉用一石一斗、一石兩種,又要求拉到弓如滿月,弓馬不合格就直接被刷下。武舉選的是軍事指揮人才,要張飛、趙雲,也要諸葛亮,對力量應當有所要求,但是,過度強調力量,意義不大。因此,司馬光提出一個武舉優化方案:降低射箭考試的力量要求,提高軍事理論考試在錄取中的權重,允許弓馬稍弱而理論特強的舉人進入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
司馬光的心痛徹了。
司馬光也干夠了,他希望離開。對於現代讀者來說,有一個問題可能需要解釋—司馬光為什麼用離京而不是直接辭職來表達不滿?
蘇軾犯了什麼錯?無非是他沒有跟王安石站在一邊!去年五月,神宗下詔命令群臣討論學校科舉狀況,拿到蘇軾的奏議,神宗喜出望外,說:「吾固疑此,得蘇軾議,釋然矣。」而蘇軾所反對的,正是王安石急功近利的改革。神宗本來想讓蘇軾進位置三司條例司,王安石說:「蘇軾與臣,所學及議論皆異,不如另外安排一個崗位來歷練他吧!」王安石用來歷練蘇軾的崗位,是開封府推官。這個位子司馬光也坐過,主管司法,事務繁雜。很顯然,王安石這是想要「以多事困之」。然而,王安石無疑嚴重低估了蘇軾。蘇軾是誰?幾百年一出的大器,才氣縱橫不說,更難得的是通達世事,區區一個開封府推官哪能難得倒他?!於是,就有了這麼一樁旨在搞臭蘇軾的調查!read.99csw.com
聽司馬光說完,神宗說:「你怎麼能離開首都呢?我還要重申你的樞密副使任命,你就接受了吧!」

武舉改革受挫

如果陳襄有機會看到王安石的札子,一定會反駁說:「這有什麼不合適的呢?這是《孟子》的原話呀!你王安石不也多次引用《孟子》嗎?!」只可惜,陳襄沒有這個機會為自己辯解。王安石對陳襄的指責,已經隱隱約約地透露出斷章取義、羅織罪名的苗頭,散發出令人不安的氣息。司馬光也無緣看到王安石的這封札子,但是,那種令人不安的氣息,他們都感覺到了。
得到了王安石的開解,神宗頓覺理直氣壯。孔文仲制科落榜,發回原單位供職,只留下一篇慷慨激昂批評時政的文字,在開封的朝堂上迴響。
熙寧三年(1070)八月八日,垂拱殿上,司馬光第一次當面向神宗正式提出離京請求,他希望去許州做知州或者去西京洛陽當一個閑官。西京作為陪都,設有國子監、御史台,都是與政務基本沒有關係的閑官。司馬光去意已決,他要遠離首都,遠離皇帝,遠離王安石把持下的中央。神宗仍然極力挽留,可是他挽留的方式,卻讓司馬光的心涼徹了底。神宗拿什麼來挽留司馬光呢?仍然是高官厚祿!
給武舉人一個機會,就是給宋朝國家一個機會。司馬光提出的武舉改革方案,可以說是切中弊端的。它也符合文官群體對於武舉的總體考慮,武舉選的不是一勇之夫,而是「方略智勇之士」。然而,這個改革方案一報到宰相府即遭否決。神宗批示「再相度」,可是最終還是按照宰相府的思路執行了。
高官厚祿是用來做什麼的?神宗用它收買司馬光,認為那是巨大的榮耀和恩典。而司馬光卻堅信,做官是為了行道,如果心中的主張不得實現,那麼,他情願「辭尊居卑」,離開首都,離開皇帝,離開讓他回天無力的朝廷政治。熙寧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在司馬光的強烈請求下,他獲得了知永興軍(今西安)的職位。
皇帝竟然還要問「何故」!之前那麼多推心置腹的告白、剖肝瀝膽的諫諍,難道都白說了嗎?司馬光慘然一笑,不再解釋,用五個字再次申明態度:「臣必不敢留。」
調查蘇軾的時間選擇透著別有用心。蘇洵去世、蘇軾扶柩還川,是四年前的事情。為什麼早不查晚不查,偏偏現在查?因為司馬光、范鎮在推薦蘇軾做諫官。諫官是做什麼的?諫諍之官,批評之官,代表輿論監督皇帝和宰相的官!讓蘇軾這樣一個與王安石「所學及議論皆異」的人佔據這樣的關鍵位置,這分明是給新法設置障礙!王安石要大踏步向前,又豈容蘇軾多言?!可是神宗對蘇軾又是欣賞的。如何阻止蘇軾入主諫院?御史台的副長官謝景溫(1021~1097)建議,所有受到推薦的諫官人選都必須經過御史台考核,一旦查出所舉非人,推薦人與被推薦人同受處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謝景溫是誰?王安石的好朋友,他弟弟王安禮的大舅哥。王安石大喜。一項新的制度就這樣華麗麗、赤|裸裸地出台了。法度本來是天下的法度,當與天下人共同遵守,即使是天子都不能視之為私器、任意破壞,可是現在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大權在握的王安石改變了!九-九-藏-書
偌大的東京城,軒敞的朝堂,其實已經沒有了司馬光的立足之地。
帝制中國的士大夫,學而優則仕,生命之中原本沒有太多的選擇。當朝廷的政策走向背離了自己心中的大道,當主政者已經不能容納不同的聲音,司馬光和他的同道們也就只剩下了「辭尊居卑」或者徹底退休這一條路。
就在司馬光主持武舉考試的同時,制科考試也在進行之中。制科又稱制舉,以選拔高級人才為目的,不定期舉行,科目視國家需要而定。這一場制科的科目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顧名思義,要選拔正直勇敢有見識、敢說真話的人才。然而,考試的結果卻是,「指陳時病,語最切直」,最敢說話的那個人—孔文仲(1038~1088)因為批評王安石落榜了!孔文仲的落榜經歷了激烈的鬥爭。鬥爭的雙方,一方是王安石、神宗,另一方是王安石的反對派,打頭的是曾經極力推薦王安石的韓維。

孔文仲制科風波

韓維是神宗的潛邸舊人,也是極力推薦王安石復出的人。然而,政見分歧卻已經讓王安石把韓維視作了「流俗」「群邪」「朋黨因循」的代表,擺到了對立面。對於韓維,王安石和神宗早已達成共識:論才幹,論人望,韓維進入中央領導層,都是「最為可者」。可惜,韓維卻從不願意幫助陛下振興大道,「然其志未嘗欲助興至理也」。這「至理」大道是什麼?當然就是王安石的新法、神宗的拓邊。
有關蘇軾的調查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從開封到蘇軾的老家眉州,這一路之上,凡舟車經行之州縣,都接到了御史台的公函,責令配合調查,不少艄公、篙手被抓起來拷打逼問。調查什麼,又拷問什麼?四年前,蘇洵去世,蘇軾扶柩還鄉,這一路之上有沒有公器私用,差借士兵、民夫和船工?有沒有偷販私鹽入川取利?如果有,則不但是違反制度,而且是有悖孝道!一個名滿天下的讀書人竟然在熱孝期間做此違法犯禁、蠅營狗苟之事,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有沒有呢?「窮治,卒無所得」,一道公函下去,六個路都驚動了,雞飛狗跳,可是最終卻是查無實據!雖說是查無實據,可是從開封到地方這麼一通狂查,疑似之間,流言漫天,蘇軾的名聲也被打上了問號。雖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誰的生命經得起國家機器的磨損?!想當年,司馬光還在蘇軾這個年紀的時候,就曾目睹恩師龐籍是如何被誣告拉下了宰相高位九-九-藏-書,政治生命從此一蹶不振的。蘇軾剛剛三十五歲,見識高遠,器量廓大,憂心體國,是未來的國家棟樑,看他遭此橫議,委屈沮喪的樣子,司馬光於心何忍?!
陛下看韓維輩出死力維護孔文仲感到為難,我卻早就料到了韓維他們一定會這樣做。孔文仲以不實言論污衊陛下,迎合考官。如果不按照陛下的指示施行(淘汰孔文仲),而採用考官的意見錄取提拔孔文仲,那麼,天下有識之士必然會嘲笑朝廷糊塗,而那些疏遠無知的人則會覺得陛下就像孔文仲所說的那樣,至於那些互相勾結意欲不逞的人會自以為得計,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敢不奉行陛下聖明的詔旨啊!如今韓維想要拚死為孔文仲一爭,如果陛下姑息他們、聽從他們,那麼君主的權力反倒被這群邪惡的人奪去了,流俗再加以煽動,未來必將寸步難行。現在那些流俗之人,一心想「朋黨因循」,互相勾結墨守成規,而陛下想要「考功責實」,干一番實事,「考功責實」最怕的就是「朋黨因循」,所以他們要阻撓陛下揮動權柄,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如果陛下能夠深思熟慮,以靜制動,等他們做得太過火,再用制度、刑法處置,那麼,小人們就會感到害怕,風氣也會逐漸發生改變。
司馬光在武舉中降低力量要求,提高軍事理論成績權重的想法到了南宋才得以實現。相較於文科舉,宋朝的武舉是很不重要的。南宋人方大琮(1183~1247)曾經毫不留情地批評說:本朝名臣宿將勛業赫赫,有出身武將世家的,有出身行伍的,「其自武舉中出者幾人」?! 基本上一個都沒有。原因很複雜,不是司馬光這一項改革措施就可以徹底改變的。但是,司馬光所提出的畢竟是一項合理的改革措施,而且成本很低,有利無弊。然而,它卻被否定了。只因為,它是司馬光的提議。
司馬光無語。違背了人性與常識的所謂無私,正是法家的嚴酷。

臣必不敢留

調查的結果是蘇軾真的感到了恐懼,「緣此懼禍,乞出」,請求到地方上去鍛煉。第二年六月,蘇軾調任杭州通判。按照資歷,蘇軾已經到了州長的級別。神宗也特地批示,要給蘇軾知州差遣。可是,宰相府卻頂了回來,任命蘇軾做潁州通判。神宗再度親自干預,這才改為杭州通判。杭州通判雖然是副州長,卻是州長級的。對於王安石的這番「苦心」,蘇軾心知肚明,他在給堂兄的信中說:「杭州通判也是知州級別的了,他們只是唯恐我拒不奉行新法,所以不願意讓我掌管一州之政……餘杭風物之美冠天下,只是通判事兒多,勞神費心罷了。」
「辭尊居卑」語出《孟子·萬章下》。孟子認為,做官是為了行道,踐行理想,治國平天下。「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為發財而做官,是孟子所不齒的。但是,孟子也同意,在某些情形下,比如家道衰敗、父母年邁需要贍養,縱然無法行道,也是可以做官的。只是,在這種情形下做官,「亦不可以苟祿」,不能謀求高位,要「辭尊居九九藏書卑,辭富居貧」,比如做個「抱關擊柝」的小官,看看門、打打更,俸祿足以贍養父母,就可以了。
司馬光與孔文仲事件沒有直接聯繫,他的同年摯友范鎮卻是孔文仲參加制科考試的推薦人。司馬光與范鎮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九年前蘇軾、蘇轍兄弟參加的那一場制科考試。同樣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蘇轍言辭激烈,直把當時的皇上比作了誤國昏君,而且,蘇轍還答非所問、文不對題,犯有硬傷。然而,仁宗卻說:「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最終,蘇轍還是以「第四等次」的名次被錄取了!錄取之後,知制誥王安石卻又橫生枝節,懷疑蘇轍依附宰相、攻擊皇帝,拒絕為他起草制書。若不是有宰相韓琦大度開解,換了知制誥沈遘來撰辭,那麼,蘇轍還要遭受更多的挫折。如今,輪到王安石當政了,孔文仲不過是在批評宰相、批評政策,有這麼多人為他據理力爭,卻也改變不了落榜的命運。韓維是對的,落榜的不是孔文仲,而是宋朝政治的寬容之風!
然而,即便是這樣「退而求其次」的「辭尊居卑」,在王安石眼裡,也已經變成了罪過。陳襄的辭知制誥奏表,引用了《孟子》「辭尊居卑」「抱關擊柝」的原話。王安石看了,給神宗上札子說:「陳襄姦邪,附下罔上,暗地裡與奸黨配合,造謠誹謗試圖擾亂時政。(這些情況)陛下應當早已明知,可還是每每想要重用陳襄,我真不知道為什麼。……(陳襄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辭尊居卑,因此想要辭掉知制誥,只做一個修起居注的史官。那麼陛下認為可以把記錄皇帝言行的史官比作抱關擊柝的賤吏嗎?做臣子的辭官,按照禮義,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嗎?!」陳襄經術、文辭、政事俱佳,深得神宗欣賞。陳襄辭知制誥、侍講,並請求外任。神宗允許他辭知制誥,但仍然為他保留了侍講一職,並手詔慰留說:「『朕素慕卿經術行己,深惜遠去』……把你留在經筵,希望常在左右,用道義來磨礪朕,讓朕常聞為政之道。」這種欣賞,正是王安石所忌憚的。這一天,宰相的御前辦公會之後,王安石又請求「留身」,留下來單獨與神宗面談,探問神宗對陳襄一事的態度。終於,他聽到了神宗的口頭批示:「你討論陳襄的文字,我看了,甚善。」
王安石當時正好奉命外出祭祀,不在朝中。神宗獨自面對強大的輿論壓力,難以招架,趕忙派人送手詔問計于王安石。王安石回信說:
就這麼簡單。
范鎮還是蘇軾做諫官的推薦人。一年之內,他推薦的諫官人選遭到了莫名的調查,推薦的制科考生也黯然落榜,都是因為與王安石不同道。范鎮憤然上疏,請求提前退休,「以贖(蘇)軾販鹽誣妄之罪,及(孔)文仲對策切直之過」。這當然是氣話。范鎮只有六十三歲,距離法定退休年齡還有七年。但是,他真的干夠了—這緊張的空氣、肅殺的氛圍,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開封政壇。
在這篇討論陳襄的奏札中,王安石還教導神宗說:「崇高的官位,是皇帝賜予天下人才的榮耀,陛下卻非要拿來塞給那些擾亂時局的奸佞之人,結果是遭到拒絕,讓這幫人用來擴大自己在流俗中的聲譽,讓朝廷的官爵命令被世人輕視。我私下裡為陛下感到不齒。」九*九*藏*書
第一,他才剛剛五十二歲,還太年輕,退休顯然不合適。第二,他還有治國平天下的心愿未了,他還願意為天下蒼生做一點事情。第三,我想引用當時另一位官員陳襄的話。陳襄的政治主張與司馬光接近,四月份,因為反對青苗法被從御史台副長官的位置拉下來,去做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史官。到了九月,神宗想要任陳襄知制誥兼經筵侍講。知制誥,皇帝的高級秘書,負責起草文書,一共才四個編製。可是陳襄拒絕了,情願繼續做一個小小的史官。陳襄在辭知制誥的報告里說:「古代做官的人,不得志可以去齊國、去楚國、去宋國,現在天下一君,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辭尊居卑。」「天下一君」,別無選擇;當一個做官的人對朝廷政治走向不滿而又無力改變的時候,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辭尊居卑」,這是陳襄的想法,也是司馬光的想法。
崇政殿上這一場談話,兩人不歡而散。神宗對司馬光失望極了,他不能明白,司馬光何以如此執拗,不能變通。司馬光對神宗同樣是失望之極,他深深地明白,神宗已經在王安石所引領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這個判斷是相當準確的。七天之後,在一次單獨會談中,神宗向王安石轉達了司馬光對他的不滿,說:「司馬光甚怨卿。」王安石當然要問為什麼,神宗就把崇政殿上的談話複述了一遍。一個皇帝竟然充當了兩種政治力量之間的傳聲筒,神宗顯然忘記了自己的角色定位—皇帝應當是超越派別,超越利益的,而他卻表現得像是王安石的學生。當然,這學生也並非沒有自己的打算,密切的師生關係就像是父與子,早晚會迎來兒子長大、另立門戶的那一天。只是在此刻,神宗還是王安石的好學生。果然,王安石給了神宗如下教導:「有才能的人膽敢作姦犯科,才最難防範。但陛下只要用心思考,遵循道理,賞罰嚴明,那麼,即使是有才的人想要玩什麼陰謀詭計,也不敢萌生歹心。如司馬光輩,又安能惑陛下也?」這一番話,顯然沒把司馬光放在「有才能」的行列,而這比刀尖還鋒利的最後一句,生生給司馬光貼上了包藏禍心的標籤!
司馬光放棄了解釋,這倒讓神宗不得不嚴肅對待了。神宗沉吟半晌,說:「王安石一向跟你關係很好,你又何必自己起疑心?」
但是,在調任新職之前,司馬光並未停止翰林學士的工作。八月二十四日,他奉命主持武舉省試,在認真思考之後,提出了改革方案。
這又是什麼話!一個大臣能否在朝廷上立足,竟然要取決於王安石的態度!而這個話竟然是從皇帝的嘴裏親口說出來的。一時之間,司馬光的心中五味雜陳,有憤怒、有悲傷、有失望。大道理不用講了,只說眼前吧。既然皇帝說私交,那咱們就說私交。司馬光說:「我跟王安石的關係的確一向不錯,可是自從他當上宰相,我得罪他也太多了。而如今,像蘇軾他們,只要得罪了王安石,都會被毀壞清白,惡意中傷,羅織罪名。我不怕降職丟官,只想保全自己的清名令譽!我跟王安石關係好,能好過呂公著嗎?王安石當初薦舉呂公著時說的是什麼,後來詆毀他時又說的是什麼?呂公著只有一個,為什麼從前樣樣好,後來卻全都錯?肯定有人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