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6、病榻上的宰相

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6、病榻上的宰相

居家拜相第一人

太皇太后之所以堅持要把權力交給一個病榻之上的老人,是因為這老人是她本人和萬千官員百姓心中的「司馬相公」。司馬光的個體生命,已經和政策調整,甚至大宋安危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他的健康成了政治風向標。追隨者擔心,「萬一事有不幸,司馬光撐不下去了,那麼,太皇太后陛下的仁政便難以為繼,老百姓的疾苦便無法解除,陛下所提拔的善人君子也將遭人陷害!」反對派慶幸司馬光年老病重,「望望然幸光之死」,期待他早日去逝,政策調整趕緊結束。
每個人所能看見的,都是他心裏的世界。像蔡京、蔡朦這樣的人,不可能明白,司馬光想要的,不是跟王安石對著干,而是要改掉王安石政策的弊端,讓新政策更加符合國家與百姓雙贏的原則!
神宗朝十八年,「風俗頹弊」,士大夫的精神氣質徹底敗壞了。在績效第一的政策之下,官員們習慣了欺上瞞下,來博取上級的歡心。一味追隨的人被視為智者,獨立思考、敢於批評的人被視為瘋子。君主厭惡逆耳忠言,臣子只為自己考慮。這條路,再這麼走下去,絕對是死路一條,亡國就在眼前了。司馬光憂心如焚。他遙想自己的青年時代,范仲淹、韓琦、富弼、文彥博和恩師龐籍掌政的時候,那是多麼美好的年代啊!那個時候的士大夫是神清氣朗、氣宇軒昂的,人們心中有理想,有獨立的是非判斷,不論官職高卑,都自認為是頂天立地的儒者,為了江山社稷,敢於頂撞皇帝和上級。風氣的頹敗是很難扭轉的,縱然是貴為首相—他們自有一套辦法來對付你,讓你昏昏然墮入算計而不自知。這一點,司馬光從蔡京的身上已經領得教訓。然而,今日不努力振作,明日更當墮入下流。既然占定了這個位置,也只有拚命努力,做得多少是多少了。
據說王安石還把儒家「六經」之一《春秋》斥之為「斷爛朝報」,並趕出了科舉的考場。《春秋》固然簡單,但《春秋》的學習一向是配合著「三傳」的,而其中的《左傳》是充滿了政治智慧的史書。不考《春秋》,專用《新義》,一千年的政治智慧就這樣被王安石和神宗扔到了一邊。這一點,必須改變。元祐元年(1086)四月三日,經蘇轍建議,朝廷下令,來年科場,考試科目等一切如舊,「然而有關儒家經典的解釋,可以兼取前人註疏,以及諸家議論,或者獨出新見,不專用王氏之學」。
神宗—王安石時代,對學校和科舉進行了三項重要改革,司馬光的糾偏工作也圍繞這三項展開。第一項,改革科舉考試的內容,把考察重點從唐代以來的詩賦,轉移到經義(儒家經典的閱讀)和策論(對時務的觀察理解應對)上。這一點,司馬光是贊成的,考這些,比吟詩作賦更有價值,更貼近現實。但是,「只考校文學,不勉勵德行九九藏書」,司馬光是不滿意的。他和慶曆年間的范仲淹一樣,希望通過改革把道德水準引入人才的培養和考察。范仲淹的解題思路是通過學校,司馬光的思路是通過薦舉制—讓現任官員推薦新進士,如果被推薦人後來有貪瀆不法,推薦人連坐。
對於禮儀秩序的尊重是司馬光生命的底色,縱然事急從權,然而,不能行禮如儀,還是讓司馬光感到萬分不安。對於有些人來說,制度只是用來約束別人的把戲—他們服從制度,只是因為暫居人下;一旦大權在握,便會恣意妄為,把制度踩在腳下。司馬光則不然,他對秩序的尊重是發自內心的。按照宋朝制度,告假百日停發俸祿。到了四月,司馬光告假滿一百天,隨即停止領取俸祿。司馬光雖然名義上在休病假,可是他哪有一天停止工作?太皇太后聽說,無限感慨,親自下旨,指示有關部門「宰臣司馬光特旨給假養病,俸祿正常發放」,並且特地讓人把這份文件抄錄了一份送到司馬光家裡,以慰其心。太皇太后的好意,司馬光只願心領,他對太皇太后說,「百日停俸,著在舊章」,他身為首相,「當表率百僚,豈敢廢格不行?」這就是司馬光,這才是司馬光,在道德上,他是真正的凜凜松柏,寒溫不能改其節!
神宗—王安石時代的第三項教育改革是關於學校的,學校的規模得到了空前的發展。科舉興而學校衰,這是唐宋之間的一個有趣現象。神宗以前,國子監招收200人,太學100人。學校不僅規模小,而且教育功能弱,學生很少在學讀書,學校只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和錄取優待。神宗把太學的規模提高到了2400人,並且讓太學成為名副其實的宋朝第一學府。但是,太學的管理卻走向了教育的背面—由於太學多次被卷到政治漩渦中,有關部門制定了簡直比司法審判還要煩苛的制度,最終把學生管「死」了。各種千奇百怪的禁令,防範學生和老師就像防範盜賊一樣。除上課外,老師不得隨意接見學生,雙方唯一的接觸就是老師每月巡察所管的宿舍。宿舍的巡察制度就更奇怪了。宿舍是按照專業分配的,但老師負責巡察的卻又不是本專業的宿舍。於是乎,《易經》老師巡察《禮經》宿舍,《詩經》老師巡察《尚書》宿舍,師生雙方見面,客客氣氣地行禮、問好,甚至一句話都不說就可以解散了。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防止私人請託,杜絕賄賂發生。在這樣的學校之中,「上上下下,互相猜疑,各懷心事,以求苟且免於責罰」。
第一個給司馬光當頭棒喝的,正是蔡京。司馬光要改雇役為差役,蔡京竟然就能夠在五天之內給他想要的結果。當時,司馬光還口頭表揚過蔡京。可是後來揭露出來的事實卻證明蔡京在中間玩了多少貓膩!范純仁說的是對的,「如今這些官員執行起上級命令來,根本就不理會老百姓的利害疾苦,他們甚至會公開揚言『我只知道執行命令,哪裡管得了其他!』」只要上級滿意,這就是他們的原則—這「原則」實在是太可怕了。像蔡京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很多。成都府路的綿、漢兩州從來都沒有過「鄉戶衙前」這個役種,可是,成都府路的轉運判官蔡朦在接到中央役法改革命令之後的兩個月內,竟然就「創造性地」把「鄉戶衙前」役種在綿、漢兩州攤派開來。上面要差役,我就給你差役。多麼有效率啊!九*九*藏*書
這哪裡是學校應有的樣子?這樣的學校缺乏對人的基本尊重,因此絕不可能培養出真正的謙謙君子、忠厚長者。劉摯批評說:「學校培育人才,為首善之地,教化由此產生。即便是因為人多了要建立秩序,不能沒了規矩,可是這規矩也要包含禮義。……必須要改革,取消這些惡毒的制度。」改造學校,也在司馬光的計劃之中,然而他的改造計劃尚未全面展開,太學就出事了。這件事情的起因,是王安石之死。
文字的衰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衰弊的源頭,毫無疑問出自王安石。王安石的文字,未必不好。他的毛病在於喜歡讓別人跟自己一樣。孔子都不能讓別人跟自己一樣,孔門弟子之中,顏回仁,子路勇,都不曾改變。王安石卻夢想用他自己的學問統一天下。肥沃土地的共同點,是都適於莊稼生長,但是上面長什麼,是不一樣的。只有荒瘠的鹽鹼灘,才滿眼望去一片黃茅白葦—這就是王安石所追求的統一。
神宗—王安石時代的第二項教育改革,是把王安石學派的著作當作科舉考試的標準教材,壟斷思想,排斥不同觀點。用王安石的學術來統一思想,是神宗的主張。北宋建國以來,政治寬容,思想自由,儒學逐漸恢復成長,積累以至於神宗朝,優秀的士大夫普遍具有較高的儒學修養,他們好學深思,不迷信權威,敢於挑戰傳統註疏,新見迭出。王安石、程顥、程頤、張載便是其中的傑出代表。對於這種狀況,神宗非常不滿。他對王安石說:「如今的經學理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怎麼統一道德?我們可以把您的經學著作頒行於世,把學者統一在一套理論之下。」
眼下宋朝的政壇風氣已經遠遠地背離中庸之道。重返開封之前,司馬光就明白,這朝廷早已不是教育他成長、鍛煉他成熟的那個朝廷;如今九個月過去,現實更讓他深刻地領教了過去十八年給大宋政壇帶來的改變。
害民無所謂,欺罔無所謂,得到「實利」最重要,迎合上意最重要,這是多麼可恥的想法!而王安石引經據典,https://read.99csw.com振振有詞。王安石所說的那個專職傳播君主好惡的官職,叫作「掌交」,是戰國時期人們想象中的周代官職,出自《周禮·秋官》:「掌交,手持使節,帶著禮物去循行各諸侯國,宣揚周王的德行、心意、理想和關注,讓他們都知道周王的好惡,在行動上避開王之所惡。」王安石直接把這段話解釋成了「迎合有理」,從字面上看,並沒有錯。然而,以王安石之博學,他不應該不知道《禮記·緇衣篇》對於「掌交」的職責還有進一步的解釋,那便是「章好以示民俗,慎惡以御民之淫,則民不惑矣」,提倡王之所好來引領民風民俗,宣揚王之所惡來防止人民放蕩,人民就不會感到困惑了。程顥向司馬光說起這一段時,二人都是義憤填膺,不住地搖頭嘆息。王安石是博學的,可惜,他的博學沒有用對地方!
風氣是怎樣敗壞起來的呢?
不斷揭露出來的蔡京、蔡朦之流,讓司馬光感到憤怒、悲哀而乏力。他越來越悲哀地認識到,這些人才是當今官場的一般狀況。大宋官場早已不是司馬光青壯年時期所熟知的大宋官場,風氣壞了。
一直到五月十二日,司馬光才在兒子司馬康的扶持之下,出席了延和殿的簾前辦公會。此後,經太皇太后特許,每三天一次,司馬光乘轎到宰相府集合中央領導集體議事,開始正式主持朝政。

爾惟鄉校

王安石的水平,司馬光並不否認,但以王學來壟斷學術,鉗制思想,排斥異己,則是司馬光深惡痛絕的。這一點,蘇軾深有同感,他痛心疾首地控訴:

「若作和羹」

元祐元年(1086)閏二月的開封政壇經歷了一場溫和的大換血:二日,蔡確罷相出知陳州,司馬光出任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為首相;四日,呂公著出任門下侍郎,成為第一副宰相;十八日,呂大防出任尚書右丞;二十三日,章惇罷知樞密院事;二十七日,范純仁被任命為同知樞密院事,成為樞密院的二把手,正式進入中央領導集體。神宗舊相中戰鬥力最強的兩個—蔡確和章惇都被趕出了中央,力量大為削弱。司馬光、呂公著的提升,范純仁、呂大防的入閣,再加上二月底新成立的「詳定役法局」中的韓維、孫永兩位,主張改革王安石—神宗弊政的力量得到了空前加強,中央的新舊力量對比出現了明顯的轉折。當然,台諫官顯然並不滿足於此,他們乘勝追擊,窮追猛打,向仍然在位的次相韓縝等人發起了密集攻擊。到了四月初二,韓縝也下台了。
一個國家的命運竟然維繫在一個病弱的老人身上,恐怕很難說是幸運。這份沉重,又豈是司馬光承受得起的?!一人身死不足惜,國運興衰豈可忽?!在得知太皇太后欲任命自己為首相的第一時間,司馬光向太皇太后建議,請老臣文彥博(1006~1097)回朝來穩定局面。文彥博八十一歲,健康狀況良好。司馬光所看重的,除了他豐富的政治經驗,更重要的是其平衡能力。「自古為人臣者,或得於君而失於民,或得於民而失於君」,很難做到兩全。比如司馬光自己,在神宗朝便是「得於民而失於君」,只能賦閑養志。而文彥博卻能做到「上得於君,下得於民」,「君賴之如股肱,民依之如父母」。有文彥博坐鎮護航,呂公著與范純仁掌舵,那麼,即便司馬光離世,大宋這艘大船也應當可以順利地走過路線調整的險灘!這封札子關係重大,司馬光親筆書寫,甚至對司馬康都沒有透露,司馬光請求太皇太后:「如果能接受我的請求,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是我的建議。如果我的首相任命已經進入程序,難以無故換人,那麼,我可以公開上表保舉文彥博,然後陛下只要把我的上表批示下發即可。」這個建議,太皇太后並未接納。沒有誰可以取代司馬光!九_九_藏_書
中央的「役法改革詔」中明明寫著,「若有妨礙,即具利害擘畫」,允許地方官根據本地的實際情況提出適合本地的實施細則。既然綿、漢兩州本來就沒有過衙前攤派,那麼就直接上報中央不好嗎?蔡朦為什麼不報?作為一名在王安石時代成長起來的官員,他已經習慣了不折不扣、甚至變本加厲地完成「上面」交下來的任務;而他對中央政策的理解也很簡單—司馬光上來了,就是要反對王安石。至於中央文件里說的什麼「因地制宜」,在蔡朦看來,都不過是套路而已!
讓司馬光至今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一件是熙寧三年(1070)的王廣淵事件,這是去年過世的程顥對他講的。早在青苗法推行之前,熙寧二年初,京東轉運使王廣淵向本路富戶強制攤派貸款,收取百分之五十的高利,引發巨大民憤。當時,程顥是御史台官,他和諫官李常一起彈劾了王廣淵。神宗基本上已經被說服。然而最終,在王安石的勸解下,神宗還是決定對王廣淵免於追究。王安石是如何打動神宗的?王安石說:「王廣淵的為人,我不是很了解。但是,他見陛下想要追求功利實績,便能努力跟上,來迎合聖意之所向,這種行為便值得嘉許。古代曾設有專職官員,向四方傳布有關君主好惡的信息,讓老百姓在行動上盡量避免惹惱君主,王廣淵迎合上意,恐怕不應該怪罪。」司馬光想到的第二件事,是熙寧七年的程昉事件。程昉在河北淤田,大水淹了老百姓的莊稼、墳地和田園;又謊稱是當地百姓主動請求淤田的,犯有欺罔之罪。可是,王安石和神宗就因為程昉淤田為朝廷帶來了「實利」,便不予追究。
司馬光的宰相任命儀式非常特別—太皇太后直接派人把告身和敕書送到了司馬府上,拜相於私邸之中,這在宋朝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司馬光的身體狀況,自元豐五年(1082)正月中風以來,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元豐八年三月,神宗突然駕崩之後,他接受太皇太后的囑託,重返政壇,出任副宰相,夙興夜寐,日夜操勞,一直支撐到元祐元年正月二十,終於病倒,「以疾謁告」;二月下旬,病情略有好轉,胃口也比之前好些,只是身體虛弱,容易疲乏,足部腫脹生瘡,步履艱難,只能拄著拐杖在房間里走幾步,無法正常出席朝會活動,只好在病榻之上通過書信參与國事的討論與籌謀。閏二月初二,是司馬光病休的第四十二天。任命發布的當天,太皇太後派禮賓司的官員先行前往司馬府上通報,請司馬光出來接受任命。讓太皇太后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簡單的禮儀,司馬光病弱的身軀竟也無法完成。司馬光上表請辭。六日,太皇太後派出更高級別的禮賓官將任命文書送到了司馬府上。司馬光深感不安,第三次上表懇辭。第二天,太皇太后又派親信宦官攜帶親筆書信前往,敦促就職。最終,司馬光只得含淚接受。read.99csw.com
神宗下令國子監雕版印刷王安石的《三經新義》,頒行全國,作為官學教材和科舉考試的標準讀本。名義上古人的註疏還能用,可是有皇帝的指示在上,哪個考官不心領神會,哪個考生不想金榜題名?自此以後,「考生只要寫一句話,也要引用《新義》。有的人甚至連經書都不讀了,只讀王安石的書,照樣考得上,讀得滾瓜爛熟的還能名列前茅」。就這樣,在神宗「一道德、定於一」的方針指導下,依託先進的印刷技術和強大的國家機器,王安石的學術通過學校教育和科舉考試以大水漫灌之勢傳播流布,整整十年,一代讀書人都成了王安石思想的產物。
神宗要打仗,王安石要「理財」,「富國」為「強兵」之後盾,兩者都追求高效。怎麼才能高效?下對上唯命是從。為了做到惟命是從,當然必須鼓勵「迎合」。朝廷樹立的標杆是吳居厚這樣不顧百姓死活的理財能臣,只要能夠立竿見影、不折不扣地執行中央命令,增加朝廷國家的收入,便會得到褒獎提拔;是否會損害百姓利益,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上行下效,風氣焉能不壞?!
商王武丁是著名的賢君,他的王后是女將軍婦好,他的宰相傅說則是賢相的代表。傅說做宰相的基本原則,來自武丁的教誨。武丁說,做宰相,「若作酒醴,爾惟曲糵。若作和羮,爾惟鹽梅」。這也是司馬光所信奉的為相之道,他對武丁的話做了進一步的解釋:「釀酒需要酒麴和酒米,曲子過多會太苦,酒米過多會太甜。製作和羹需要用鹽、梅調味,鹽放多了會太咸,梅子放多了會太酸。調和適宜,最為難得。好宰相為政,無論大事小事,都要努力在寬鬆與緊張之間尋找平衡,做到平和允恰,讓方方面面都合適,這才是好。」酒麴與酒米、鹽與梅這些不同的東西以合適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才能釀出美酒、熬成和羹;朝堂之上多元共存,異論相攪,和衷共濟,才能產生美好的政治。這其實就是儒家的「中庸之道」。
今日之官僚積習已成,難以頓改,司馬光把振作風氣的希望放在了學校和科舉,這是未來人才的養成之地和選拔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