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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8、人間最是寬容難

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8、人間最是寬容難

這是一則信號明確的「和解詔書」,它相當於一次專門針對官員的大赦,目的就是要營造團結的氛圍,把官僚集團從舊日恩怨、恐懼和焦慮中解脫出來,共同應對當下的治理任務。
六月二十八日,「和解詔書」草成。與此同時,和解的信息像春風一樣迅速傳遍了開封政壇—這是宰相大臣們不約而同的「有意為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則「和解詔書」一直拖到七月十一日才得頒降;並且,最終的詔書中刪掉了至關重要的一條,那便是「言官不得再行彈劾」八個字。沒有了這八個字,整個詔書就成了一紙空文。那麼,究竟是什麼力量讓太皇太后改變了心意?
後來這案子從開封府移送大理寺,大理寺丞賈種民在訊問的時候故意誘導李氏,試圖把呂公著拖下水。呂公著的女婿都被叫去問了話。呂公著則一度主動停職謝罪,直到神宗親自出面澄清,這才重新出來工作。大約正是因為意圖誣陷呂公著,讓神宗對賈種民產生了結黨營私的懷疑,最終,賈種民被貶出京,降級擔任副州長。
陳世儒是前任宰相陳執中的兒子。陳執中家風著實不堪,仁宗朝就出過陳執中愛妾張氏凌蔑正妻、打死婢女的醜聞。嘉祐四年(1059)四月,陳執中過世之後五日,正妻謝夫人獲得仁宗皇帝允准,在陳執中柩前剃髮出家,與陳家一刀兩斷,京城之人,「莫不稱快」。這位性情殘暴的張氏如夫人,就是陳世儒的生母。陳世儒「頗承母教」,同樣喜歡虐待婢女。終於,在元豐元年(1078),有婢女不堪忍受,逃離陳家到開封府上告,揭發陳世儒夫婦謀殺張氏。殺母悖逆人倫,大傷風化,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神宗立即指示開封府嚴查。陳世儒夫人李氏的母親呂氏,是呂公著的侄女。呂公著當時是樞密院的二把手。呂氏回到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懇求呂公著給開封知府蘇頌遞個條子為女兒說情。呂公著深知神宗脾性,知道請託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牽連無辜,咬緊牙關一口回絕,眼睜睜看著老侄女抽抽噎噎地走了。
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和制度可以硬性約束皇帝,而皇帝卻掌握著每個人生殺予奪的大權。這便是秦始皇建立帝制以來華夏政治的最大秘密。本朝以仁厚立國,「與士大夫共天下」,不殺大臣,不殺言事官,這才有了一百二十年的清明政治。台諫官與大臣同在「不殺」之列,同樣是被「祖宗之法」的寬容滋養著的。而如今這群台諫官卻殺聲震天,這樣下去,本朝的仁和之氣必將消失殆盡。必須尋找機會,重提和解議題,恢複本朝和氣。這是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的共識。
重申和解的機會被呂公著找到了,這就是「賈種民任命案」。神宗朝的大理寺一度專治刑獄,特別是官員犯罪,而大理寺丞是法官。賈種民在擔任大理寺丞期間,與時任御史中丞蔡確遙相呼應,「專門中傷善良」,後來被貶到地方擔任副州長。如今賈種民副州長任滿回朝,正在等待新的任命。賈種民的到來引起了殿九*九*藏*書中侍御史林旦的注意,林旦舊事重提,彈劾賈種民「舞文深酷之罪」,請求予以嚴懲。林旦所舉的例子,恰好是賈種民借「陳世儒殺母案」陷害呂公著一事。
太皇太后被台諫官所描述的陰謀嚇住了,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上朝,她隔著帘子看諸位宰相大臣,怎麼看都覺得面目模糊,態度可疑。「和解詔書」被再度提交到簾前辦公會,太皇太后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堅決,「『言官不得再行彈劾』八個字必須拿掉」。
台諫官!御史中丞劉摯、殿中侍御史林旦、監察御史上官均、左司諫王岩叟、右正言王覿聞風而動,紛紛上疏猛烈攻擊「和解詔書」,說它是「戒言之詔」,「名義上是安慰罪人,其實卻是要約束台諫官,不讓人說話!」「懲處一兩個奸臣就擔心他們的同類會恐懼,因此感到疑惑,要說好話來慰勞他們,這分明是姑息之政!」「這樣一則詔書頒降之後,老奸巨猾倒是安心了,可是忠臣義士呢?陛下讓他們如何安心?如何自處?」
宰執之中,司馬光病情惡化,自六月十二日起再度病休,缺席討論。在場眾臣,乍聞此語,都有一種被打了一記悶棍的感覺,隨即低頭噤聲,范純仁爭而不得,呂公著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集體「領旨」退下了。
呂惠卿請領宮觀的報告打到開封,台諫官就像獵人忽然發現了獵物一樣,興奮得鼻翼抽|動、目光灼灼。第一個發現目標的,仍然是蘇轍。蘇轍對呂惠卿的定性是非常駭人的,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像這種小人,天生邪惡,安於不義,性本陰賊,尤喜害人。若不死亡,終必為患。」可是,蘇轍的彈劾似乎並未打動太皇太后—五月十九日,蘇轍發起彈劾,而太皇太后直到六月中旬才有所反應。
六月二日,右正言王覿首言「呂惠卿違赦出兵事」。八日,御史中丞劉摯、左司諫王岩叟各自上疏彈劾呂惠卿,攻擊的目標卻一致集中在「違赦出兵事」上。如果說他們事先不曾有所溝通,那實在也太過巧合了。右司諫蘇轍暫時保持了獨立的姿態,沒有加入到聲討「違赦出兵」的行列中去。他於八日再上彈疏,提醒太皇太后「近歲姦邪,惠卿稱首」,必須誅殺。透過太皇太后,來自台諫官的輿論壓力不斷傳遞到宰相府,十八日,朝廷發布命令,褫奪呂惠卿文臣榮譽職銜,連降四級,發往蘇州,監視居住。對於這一處理結果,台諫官十分不滿。二十日,四名諫官全員出動,採取了集體行動。左司諫王岩叟、左正言朱光庭、右司諫蘇轍、右正言王覿在太平興國寺戒壇集會,聯名上疏,重申呂惠卿罪在不赦,要求太皇太后「特賜裁斷」,「為國去凶」。接獲奏札之後,太皇太后當即批示:「呂惠卿罪惡貫盈,目前的處分太輕,諫官意見極大。要流放到更偏遠荒涼的地方,以平息公論。」諫官的集體奏札、太皇太后的批示與十八日的「呂惠卿蘇州監視居住令」一起,被送到了宰相府。就在司馬光、呂公著等人還在商討之際,二十二日,御史台全台出動,聲討呂惠卿違赦出兵,無父無君之罪,請求太皇太后「要毫不遲疑地清除姦邪,賜呂惠卿一死,以安天下!」喊殺之聲,甚囂塵上。read.99csw.com

「和解詔書」遭閹割

太皇太后的批示,呂公著在宰相辦公會上反反覆復讀了三遍,最後總結說,太皇太后的意思,只是要把呂惠卿貶到更偏遠的地方,以示警戒。二十三日,經宰相府集體討論,上報太皇太后和小皇帝批准,朝廷公布了對呂惠卿的新處分—貶往條件更差的建州監視居住,官階降為建寧軍節度副使,不得簽書公事,這與蘇軾被貶黃州的情形差相彷彿。
台諫官沉浸在他們用文字所構築的「忠奸對立」當中,把任何一點有關和解的信號都看作是對「姦邪」的妥協,對「忠賢」的背棄。而太皇太后此時顯然缺乏作為一個最高統治者應有的格局、襟懷和定見,她在兩種政治勢力之間搖擺,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是她所信任的,台諫官也是她所信任的。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拚命想把她往上拉,拉到一個超越派別、超越個人得失的立場上去,從江山社稷的長遠利益出發來看問題,把大宋看作是一個整體,要給大宋體面,拋棄前嫌,領導朝廷團結一致向前走。而台諫官則拚命想把她往下拽,拽回到更為現實的利益得失中來,「陛下以為呂惠卿違赦出兵是這麼簡單的嗎?呂惠卿一個地方官哪有這樣的能力?陛下試想,當時如果沒有蔡確、韓縝、章惇這些人的支持,區區一個呂惠卿又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大事?陛下,陛下!」「必定是宰相大臣與邊帥內外勾結,才會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這樣的事情也要放棄追究嗎?倘若如此,太皇太后與皇帝陛下的權威何在?若陛下之權威都不能保全,那還有什麼『朝廷大體』可言?」
原因其實是不難想見的。蘇轍所指稱的呂惠卿罪名,比如助成青苗等惡法、排擠忠良引用邪黨、主動對西夏發起挑釁、背叛陷害王安石等等,都是前朝舊賬,因此很難觸發太皇太后的警覺。真正觸動了太皇太后的是「呂惠卿違赦出兵事」。其大致情節如下:元豐八年(1085)三月六日,哲宗發布登極赦書,嚴令緣邊守將不得侵擾外界,保持邊境和平。三月中旬,登極赦書已經抵達太原,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旨意,呂惠卿不容不知。然而,就在四月十七日,呂惠卿卻發動幾萬大軍入侵西夏,挑起戰端。五月,夏人發起反攻,宋朝損兵折將。「違赦出兵」性質惡劣,是對皇帝和太皇太后權威的悍然挑釁,「勞師動眾,謊報功勛,挑起邊境爭端,這些都還無所謂。公然違反詔令擅自發兵,內心深處已經毫無人臣之禮,如此罪行是不可以不懲處的!」「像這樣的強臣,廢詔出兵都敢做,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的?!」「正當先帝駕崩之際,臣子理應哀悼,呂惠卿卻猖狂發兵,這是大不孝!正當陛下登極之時,大臣應當禮敬,呂惠卿卻傲慢違令,這是大不忠!」如此不忠不孝的「強臣」,竟然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還夢想著請領宮觀,悠遊山野,頤養天年,君臣之大義何在?!本朝之綱紀何在?https://read.99csw.com
呂惠卿固然有罪,然罪不至死,眼下尤其不是窮追猛打的時候。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晁仲約的故事。那還是在仁宗朝,范仲淹與富弼主持新政,晁仲約為高郵知軍,賊來無兵可擋,為保一方平安,竟然以地方長官的身份親自出面號召富戶出錢來犒勞土匪,土匪拿了錢物,果然就繞道他往了。晁仲約的荒唐事迹報到開封,富弼勃然大怒,誓必殺之,以為不殺不足以明朝廷之尊嚴、正官場之風氣。范仲淹卻堅持認為事出有因,二人在仁宗面前發生了激烈爭論,富弼乃至面紅耳赤、怒髮衝冠。終於,在范仲淹的堅持下,晁仲約的腦袋保住了。富弼當時極度不服。范仲淹說:「本朝不殺大臣,這是非常仁厚的好傳統。你今天攛掇皇帝殺死一個晁仲約不要緊,萬一他殺得手滑了,早晚有一天會殺到你我頭上啊!」
「和解詔書」遭遇宮刑。台諫官開始了對「呂惠卿違赦出兵」一事的窮追猛打,最終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答案。八月十四日,王岩叟、朱光庭在延和殿奏對,與太皇太后當面「復盤」此事。
朕追思先帝在位,講求法度,目的就是要行寬厚之政,惠澤天下百姓。而某些官員,不能推原朝廷本意,或揣測聖旨肆行掊克,或膽大妄為騷擾邊境,或接連興起大獄牽連無辜。弊端積累,久而彌甚。這就是為什麼批評不能停歇,朝廷必須懲奸處惡,革除弊端。端正風俗,振作綱紀,是出於公心,不得已而為之。如今罪行昭彰者已正法度,作惡為巨者已遭貶斥。其餘的錯誤問題則可以寬大處理,不再追究,以免破壞天地間的和諧。孔子不為已甚,舜帝崇尚寬容,為國之道,務必要保全大體。凡今日以前有相關問題錯誤的,一概不問,言官不得再行彈劾,有關部門不得再加懲處,讓他們自我反省,共同營造美好的風俗。謹此布告,中外臣僚,深體朕意。
呂惠卿的貶官制書同樣出自蘇軾的手筆。這一次,蘇軾絲毫沒有掩飾復讎的快|感,他以小皇帝哲宗的口吻,這樣寫道:「凶人在位,民不安居。懲罰不當,士有異論。滔天罪惡,必須嚴加懲處,才能垂范後世。……我即位之初,首先發布的就是安邊詔令,而呂惠卿假稱號令,肆行奸謀。王者發令,譬如出汗,汗出不返,令行禁止,卻沒想到會被奸賊利用。如此禍國無道的行為,自古罕聞。孔子治魯七日即殺亂臣少正卯;舜帝英明仁武,對奸臣賊子流放的流放,殺戮的殺戮。朕初即位,心懷寬宥,對呂惠卿只薄示懲戒。」換句話說,論罪行,有三個呂惠卿也不夠殺;不殺他,只是因為太皇太后和皇帝的仁義。
呂公著說:「太皇太后明鑒,這個人的確害過我,但是他已經得到了懲罰。如今我正在相位,倘若賈種民因為過去的錯誤而獲罪,那麼,這會向天下傳遞怎樣的信息呢?懲罰賈種民是小事,朝廷因此喪失寬容的大體,這才是大事啊。」
這句話,顯然並非只針對「賈種民任命案」而發,太皇太后陷入了沉思。「朝廷大體」是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反覆陳說、極力維護的。惡要除,但是除惡不能傷了和氣。王安石的路線統治宋朝十五年,幾乎眼下所有的官員都是在王安石路線下成長起來的,政策調整和高層的人事變動已經讓他們感到了不安,再繼續擴大打擊面,只會讓不安的情緒持續發酵。想當初朝廷罷黜吳居厚的時候,開封城裡的鞭炮聲噼噼啪啪響了一宿,那種喜悅,太皇太后是感受得到的。而如今,蔡確、章惇已經下台,可是朝廷的各項政策、措施仍然推行不利,似乎各地的官員都在猶豫觀望。那九九藏書種不斷蔓延的疲沓情緒,太皇太后在帘子後面也能感受得到。呂惠卿的處分案,甚至在宰相大臣中都得不到共鳴。這樣下去,實在不是朝廷之福。唉,恐怕是時候告別先朝舊怨,卸下包袱,勉力向前了。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太皇太后怎麼可能想到發布和解詔書?
林旦的彈章,勾起了太皇太后的回憶,她忽然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想要看看呂公著會怎樣處理這舊仇人。在第二天的簾前辦公會上,太皇太後主動拋出了林旦的奏札。讓太皇太后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呂公著卻要求任命賈種民為州長,這分明是提拔了。太皇太后大惑不解。

台諫復讎理舊賬

呂公著召來了中書舍人范百祿,當面叮嚀,要他務必仔細體會太皇太后的美意,斟酌成文。太皇太后的這封手詔,最核心的內容是什麼?第一是要對神宗朝做一個總結,結束爭論,穩定人心—先帝的政策,出發點絕對是好的,問題都出在了執行層面上。保住先帝這面旗幟,才能避免思想的混亂,維護大局的穩定。第二是要肯定太皇太后攝政以來懲處貪官惡吏,整肅政風、調整政策的做法,罪大惡極者必須懲處,此事大快人心。第三是要宣布整肅的結束—整肅是必須的,但絕不能擴大化,擴大化就亂了。第四是要給那些在神宗—王安石時代成長起來的官員吃一顆定心丸,讓他們能與朝廷同心同德—這便是「朝廷大體」。范百祿草成之後,呂公著反覆斟酌。兩天之後,六月二十八日,一封洋溢著和解精神,維護朝廷大體的詔書呈送到了太皇太後面前。范百祿完美地傳遞了太皇太後手詔和呂公著口頭指示的精神。詔書以哲宗皇帝的口吻宣布:
先帝變法,目的是要行寬厚之政,讓老百姓得到好處。而某些官員不能體會朝廷本意,一味追求立功受賞,導致先帝法令在推行中出現重大偏差。政策制定不當者有之,搜刮聚斂毫無節制者有之,姦邪附勢者有之,掩蓋錯誤者有之,結交權貴者有之,開邊生事者有之。上述種種,對民生造成了極大傷害,時間越久,弊端越突出,導致輿論一片批評之聲。倘若不加肅清,必定擾亂綱紀。朝廷因此對其中的罪大惡極者進行了貶謫驅逐。但這也造成了其餘相干人等日夜恐懼,焦灼不安。朕則以為,當此新政初開之際,一定要存恤朝廷大體,昭示寬容之恩。對於上述人等,一概不再追究彈劾,令其改過自新,安心本職。請照此意,擬作詔書,布告中外。
呂惠卿(1032~1111)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來的幹將,對新法「投入的心計和力量最多」。熙寧七年(1074)四月,王安石第一次罷相離朝前,為保新法推行不輟,力薦呂惠卿為參知政事,號稱「護法善神」。呂惠卿長於吏干,精於算計,然而格局褊小,人品低劣,掌政之後,野心膨脹,以權謀私,失去了神宗的信任,熙寧八年十月,罷政外放,從此徘徊地方,至今已十年有餘。哲宗即位時,他正擔任太原知府兼任河東路軍政長官,負責整個河東戰區的邊境防禦。呂惠卿是姦邪小人,這一點,好像從王安石變法一開始就已經成為定論—司馬光就曾經預言「顛覆王安石的,一定是呂惠卿」。可是,這姦邪小人外放已久,遠在河東,而且遭到王安石和司馬光兩大陣營的九*九*藏*書唾棄,對中央政治已經毫無影響力。按道理講,不應該再有人去找他的麻煩,呂惠卿是安全的。可是,呂惠卿的舊賬還是被翻了出來。
認真說起來,暴露了目標的,倒是呂惠卿自己。
這種猜測並非空穴來風—就在范純仁力圖謀求和解的同時,台諫官正在積極清理舊賬。
「沒錯!」王岩叟接著說,「第二份命令的發出時間是先帝的二七之日,太皇太后陛下正在哀痛悲傷之際,哪有精力仔細審察每一份文件?!肯定是蔡確、章惇他們把這份文件混雜在常規政務當中,蒙蔽陛下,騙取了簽字!」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宮中傳旨,今日視朝,著三省與樞密院共同進對。見禮已畢,帘子後頭遞出了一封太皇太后的親筆手詔。呂公著奉命宣讀,展開捧定,未及開口,一眼掃去,頓時淚盈于睫。諸大臣聽罷,也是異口同聲讚美太皇太后聖明。手詔內容如下:
太原春晚,三月桃花始開。在乾冷的空氣中,呂惠卿一遍又一遍讀著從開封來的邸報,認真咂摸著中央人事變動的消息,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和強烈的危機。思來想去,呂惠卿決定靠邊站,主動上疏朝廷,請領宮觀閑職—這是宋朝官員特有的福利,掛一個「主管某某宮或者某某觀」的虛銜,有工資可領,「官齡」也可以連續計算,卻不必管事。比如,司馬光在洛陽就掛過「主管嵩山崇福宮」。
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太皇太后相信,台諫官才是最忠誠的臣子,宰相大臣們都是有私心的,權力越大私心越重。
太皇太后一宿沒合眼。

范呂決意示寬仁

首先遭到清算的是神宗的親信張誠一和王安石的幹將李定。這兩位,按照當時的道德規範,的確都夠得上是混蛋。張誠一的父親張耆,從真宗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服侍左右,真宗最心愛的女人—後來的劉皇后、劉太后被太宗嫌棄的時候,就藏嬌在張耆府上。這樣的靠山,奠定了張耆一生的榮華富貴。作為張耆的小兒子,張誠一靠恩蔭起家,做到神宗的樞密都承旨—樞密院的第三把手,深得信任。可這個張誠一,卻是個徹頭徹尾的不孝子—生母過世,他明明有條件,卻不肯及時營葬。這還不算,更離譜的是,張耆的墓遭盜掘未遂,張誠一趕去安撫亡魂,發現老爹的犀角腰帶漂亮,竟然就取出來修整一番,洋洋得意地扎在自己腰上到處顯擺;又是這廝,還趁機把嫡母身上的陪葬首飾洗劫一空,拿回家來「子孫永保用」了。李定也是個不孝子。他是王安石當政之初破格提拔的御史,後來一直做到御史中丞,蘇軾「烏台詩案」就是他的「傑作」。跟張誠一相比,李定的劣跡略輕一些—他只是拒絕承認自己的生身庶母,以此來避免服喪。但是,李定是科舉出身的文官士大夫,在宋朝的政治文化中,理應遵循更高的道德標準。想當初,王安石提拔李定的時候,就遭到了台諫等一眾官員的強烈抵制,而王安石力排眾議,誰反對就拿掉誰,硬是把李定推了上去。張誠一、李定都是混蛋。但是,他們的混蛋事迹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此時翻出來重加處分,還是讓人覺得有政治報復的味道,很多人感到了強烈的不安,前任參知政事呂惠卿就是其中之一。
王岩叟、朱光庭正說得義憤填膺,忽聽得簾后一聲怒喝:「恁時那裡理會得,只做熟事來謾過!」
對於「陳世儒殺母案」,太皇太後印象深刻—那可是當年轟動朝野的惡性案件,審理過程長達三年,從開封府轉到大理寺,又從大理寺轉到御史台,最終,包括陳世儒在內的十七名案犯被處斬,因此案遭受處分的官員多達數十人。
朱光庭先發言,他說:「呂惠卿擅自發兵一事,無疑是蔡確、章惇有意欺罔陛下。不錯,呂惠卿確實拿到了兩份中央命令,那兩份中央命令上也確實有『三省、樞密院同奉聖旨』的字樣。但是,請陛下務必留意時間,那兩份命令,第一份是在先帝彌留之際。以先帝那個時候的健康狀況,怎麼可能有力氣簽字批示?無非是蔡確他們要應付呂惠卿,故意作假!」
這是真的要拋棄前嫌,協力向前了。何天下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