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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表情,彷彿想把本傑明生吞活剝,彷彿他是殺人如麻、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即將面臨法律制裁。
本傑明躺在他旁邊,沒說話。
他的口氣聽來沮喪,卻冷淡得彷彿事不關己。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現在我想要你,我就是想要碰你……」
他已經準備向父母認錯,他一路墮落,幾乎就要傾覆,但現在總算在最後一刻懸崖勒馬。
這種感覺好像執行任務時,站在別人家的大門前內心翻騰的煎熬與掙扎。
接著,她平心靜氣地坐在兒子身旁,憐愛地撫摸著兒子的手,柔聲說:「本傑明,我和爸爸願意幫你。我們願意幫助你。你向上帝告解過了嗎?」
兩人無言以對,緘默著,又過了好幾分鐘。
聲音彷彿來自不知名的遠處。
然後,自顧自地走回電爐前煮飯,不願再多說什麼。
有那麼一剎那,母親停止攪拌湯鍋里的食物,瞪著自己的兒子,不敢相信。
「從這裏掉下去,會不會死掉啊?」
其實拉斯穆斯比誰都害怕,但他還是開口了。他不想分手,但他卻先說出口了。
「好的,寶貝。」
本傑明一頭霧水:「你坐在這裏幹什麼?」
總有人必須開口,只是雙方都在遲疑、觀望、等待。
「對,我不知道!」他學母親噘起小嘴。老媽每次生氣時,必定噘嘴。
他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就是不願和解。他就像被人從井口拋下一樣,水滴聲清晰可聞,四周牆壁迎面而來,舉目所見凈是一片黑暗。
他在橋面最高處停下腳步,環視城內:市政廳、梅拉倫湖北岸、梅拉倫湖南岸、騎士島、水閘門。他靠著欄杆,凝視著下方深暗的湖水。
她轉身面向兒子。
但本傑明早已逃之夭夭。
他在餐桌前坐定。
「要不然,我們分手好了?」
「拉斯穆斯?」他又聽見本傑明在喊他。
「你不是說我什麼都不是?」
本傑明選擇說出她最不樂見的事實,徹底粉碎她的希望。
真理只有一個。
然後,打開信封,開始讀信。
母親惱怒地攪拌著湯鍋。
他們一直緊緊擁著彼此,但本傑明突然從對方懷抱里抽離,坐起身來,憤怒地哼了一聲。
本傑明緊跟在後。

他想按下門鈴,read.99csw•com卻還在遲疑。
「『敬啟者(1986/284420):您於今年5月5日于本中心接受HIV帶原檢驗。很遺憾,我們必須通知您,檢驗結果呈陽性反應,您已被感染。我們誠摯地希望您儘快與本中心聯繫,或親自前來本中心,我們將與您進行深入懇談,併為您提供一切可能的協助。您的面談時間為:5月20日(周二)上午8點30分,將由專業醫療顧問珊德拉·琳德羅絲與主治醫生亞恩·哈特與您進行訪談。』吧啦吧啦……『祝好,內科助理醫生佛雷德瑞克·尼爾森』。」
本傑明搖頭低語:「耶和華……我在墜落……」
門后突然傳來妹妹的聲音。
母親竟然哭起來。
早晨,本傑明醒著,側躺在床上,背對著房門。
「哦?那就這樣吧。對,那就這樣吧。」
「要不然……我們分手好了?」
不要停,一秒鐘都別停。他在跟時間賽跑,這攸關他的人生。
「上帝啊……」他喊道,「耶和華啊……」
「我是說我自己什麼都不是!現在,給我說清楚,你的手到底是怎麼搞的?你的手在流血!」
父親站在對面。
拉斯穆斯縮在浴室地板上,就像母親子宮內的胎兒,絕望地將醫院的通知書抱在懷裡,整個人越縮越小。
他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妹妹即將出門。不知怎的,他竟拔腿就跑。
鏡前的拉斯穆斯轉身一看,那封信靜靜地躺在地板上,白色的信封閃閃發亮。
拉斯穆斯的口氣生硬而沉重:「你現在別碰我,你會被我傳染的。我死定了,你千萬別碰我。」
隨後,他輕柔而堅決地摟住自己的愛人。
本傑明下床,迅速穿好衣服,一語不發離開公寓。
最後,還是拉斯穆斯先開口。他耳語道:「所以……現在要怎麼辦?」
這世界上,已經沒有本傑明,也沒有其他人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存在了。
信上除了收件人地址,沒有其他信息。他不勝驚訝地瞧著信封,還將它倒過來翻過去好好瞧了個仔細。
「這總是可以控制的,」她非常氣惱,「很多人也曾經有同性戀傾向,他們最後還不是走過來了?」
「這樣啊?你確定?」
拉斯穆斯彎九*九*藏*書下腰,撿起信封。檢驗結果終於寄來了。
「我是同性戀。」
「我從小時候起就知道了。」
鑰匙在鎖頭裡轉動,門開了,拉斯穆斯回來了。
「你不是跟我們教會裡一位姐妹相處得很愉快嗎?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
拉斯穆斯輕柔的維姆蘭省口音,含情脈脈。
拉斯穆斯也強硬起來,臉面向牆壁,從本傑明身旁挪開。
他以為本傑明在睡覺,不敢吵到他,躡手躡腳地開始卸裝更衣。他渾身散發著濃厚的煙味,滿身酒臭。
他兩眼獃滯地望著牆壁,枯等著。
拉斯穆斯聽見門開了,聽見本傑明在叫他。
這時,一封信從門板的送信口投入,悄然無息地掉在地板上。
他像吵架吵輸了的小孩,聳了聳肩。對著玻璃呼氣,在鏡面霧氣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是,」拉斯穆斯簡短地說,「我跟他完事了。」
「媽,我要出門了。」
當他來到熟悉的家門前,卻停下腳步。
你別以為可以淺嘗即止。你躲不掉的。給我全部吞下!
7歲的他站在那名俯視湖水並看起來絕望不已的成年男子身旁。

「本傑明,我想我們不必知道這個。」
「自由?難道你不要我了?」
尖叫。
叫喊著本傑明的名字,喊著愛人的名字……
布麗塔前來開門,手中還拿著一個小湯鍋在攪拌著。
他佇立鏡前,一如往常,審視自己在鏡中的身影。整個人貼在鏡前,將整個世界封閉起來。
真理只有一個,而且是無價的。
「不,媽,你不懂,」本傑明插嘴,「這是我自己選擇的。」
片刻后,她繼續攪拌手中的湯鍋。
他選擇不回答。距離太遠,他怎麼喊,對方都聽不到的。
面對如此柔情,唯有鐵石心腸才能不為所動。
拉斯穆斯提高音量,將信又讀了一遍:
他把手搭在母親肩膀上。「媽,不要再哭了!」
母親不情願地發出悲慘的號叫,像是手被炙熱的火燙到一樣,猛然站起身,椅子整個被掀翻過來。
本傑明不動聲色,假裝沒發現拉斯穆斯。房間里一片昏暗。百葉窗的縫隙透進一線晨曦,在牆上留下一處亮點。他緊盯著這個亮點。
「我把你的名字寫在手上。」
九-九-藏-書把湯鍋里的所有食物倒進水槽,然後哐當一聲將湯鍋扔在水槽里。
本傑明冷淡以對。
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自由?什麼樣的自由?」本傑明不假思索地反問。
拉斯穆斯感覺到本傑明包紮著毛巾的手不住地顫抖。他用手肘抵著床面,坐起來,不安地喊道:「老天,你的手怎麼了?」
布麗塔看到纏在兒子右手掌上血跡斑斑的毛巾,不由得驚叫一聲。
「不!」她絕望地尖叫,開始感到無來由的恐懼,「不!胡說!你胡說!」

他看見拉斯穆斯手中的信。
本傑明又經過西橋,步伐遲疑,非常躊躇。
一切全亂了套,正在離他遠去!是的,一切!
拉斯穆斯緊盯著這個亮點。
他整晚保持這個姿勢,徹夜未眠。他草率地用毛巾包住受傷的手掌,滲出的血很快又將毛巾染紅。傷口持續隱隱作痛。
「你不會單身一輩子的……」她固執地重複著。
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只想趕緊逃離那個地方,不想被妹妹看見。
「我也不知道。」本傑明老實地說,輕輕搖搖頭。
對,又捶又撞!
總算回來了。
又來了。又跟別的男人「完事」了。這回的對象是在「五彩碎花」遇見的陌生男子。
鏡中的他面目猙獰,全無血色。
「那個男的呢?你跟他完事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現在把我甩了吧,就這樣啦!」
「你醒了嗎?」
總得有人開口。最後是拉斯穆斯打破沉默。
母親彷彿沒聽到他的話,看著鍋里的食物,氣急敗壞地喊:「哎呀,燒焦了,不能吃了!」
「我知道自己有兩條路可走。我可以留在教會,一輩子單身,膝下無子……」
她打開櫥櫃,取出胡椒粉,氣憤不已地灑著,然後再次轉身,口氣開始軟化。
他沒命地跑著,彷彿這場賽跑攸關生死。
那封來自南區醫院同性戀醫療中心的檢驗結果。
母親陰沉地抬起頭來,鄙夷地罵道:「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我應該笑嗎?」
他實在拿不定主意,覺得自己現在簡直怎麼做,怎麼錯。不管他怎麼做,總是無法保持平衡,難逃被撕裂的命運。
其實,他比誰都懊悔昨晚的一切,懊悔昨晚把男友晾在一邊,只顧著和別九_九_藏_書人調情。他多麼想道歉,歉意彷彿就要脫口而出:對不起,我好難過,我真的錯了。對不起……
「別走!」
「也許吧。但我對你感到失望,非常失望。」
只要他誠心誠意道歉,爸媽沒有理由不重新接納他。《聖經》里浪子回頭的故事,不就是這樣?只要願意回頭,誠心改過,家門永遠為他敞開。
他每吸一口煙,火光就閃動一次。
本傑明回家時,拉斯穆斯已經在床上躺平,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直視前方。百葉窗縫隙透進一縷陽光,在對面的牆壁上留下一個亮點。
他正在與時間、空間,與自己的生命賽跑;跑過每一扇敲過的大門,以及漫長追尋過程中的每一刻。
「本傑明?你的手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鼻息、霧氣里的名字,一切都只是鏡像,就像以前一樣,終究會慢慢消失。
「你說,怎麼會有人姓帽子啊?」他絕望地吼道,「不可能有這種名字的!不可能!」
現在,他知道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的。

拉斯穆斯驚慌大叫。
本傑明終於開口:「不,不要。」他聽起來非常震驚。
他想,本傑明一定覺得被騙了,搞不好會以為拉斯穆斯也離家出走了?整棟房子一定是空空如也?
拉斯穆斯全身感到刺骨的涼意,立即縮進棉被,貼近本傑明,從後方用雙手環抱住他,一把將他攬進懷裡。
拉斯穆斯試圖入睡,但就是睡不著。男友的身體緊繃,冷硬如鐵。他不堪疲倦地嘆了一口氣。這種事,發生過太多次了。
「你不會單身一輩子的!」
本傑明向後踉蹌一步,退出浴室,雙手不住地顫抖,努力想抓住什麼東西。眼前的地面彷彿裂開一道萬丈深淵,他直墜而下。
香煙在陰暗中閃動著微光,好似風中殘燭,猶如愁眉不展、奄奄一息的燈塔。
這次本傑明終於下定決心:回家。
「媽,我已經找到我愛的人了。」
一片死寂。
「你知道,我希望自由戀愛……」
他不想分手。也許,這隻是為了測試本傑明的忠誠度。但read.99csw.com此刻他累得要命,頭隱隱作痛,完全無法仔細思考,只想倒頭就睡。
「媽,我已經和人通姦了。可是我沒有感到自己犯了罪,我沒有感到罪孽,也不覺得需要懺悔。」
「媽,我沒有胡說,」本傑明不勝悲戚地回答,不過,他的神志現在清楚多了。事情變成今天這樣,他感到很難過,不過他已經下了決心。
拉斯穆斯也下了床,直接抓起香煙,點著。
瑪格麗特和媽媽正在交談。
兩人靜默無語,躺了好一會兒。本傑明默默咀嚼著拉斯穆斯的話。
兩人均勻規律的呼吸竟顯得如此協調,但腦袋裡想的,只有如何找台階下。
本傑明上氣不接下氣,直接衝進門,也沒問候母親一聲。
母親越來越絕望,幾乎走投無路。
本傑明很清楚,自己原本帥氣的臉,早因為痛苦憤怒而扭曲變形。這畢竟不符合他開朗的天性。他將隱隱作痛的手抽開,他不希望拉斯穆斯現在才來關心他,體貼他。
他幾乎出自本能,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哀號。
「您好!我叫本傑明·尼爾森,我是耶和華見證人。」
本傑明面無血色,氣喘吁吁。他直接承認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彷彿抽噎著,聽起來像是受到嚴重的傷害。
跟別人調情,將他冷落一旁。
「我會儘快跟歐夫還有幾位長輩好好談談。」本傑明繼續說。
她彎下腰將翻倒的椅子扶起來,靜靜地坐下,毫不掩飾地哭泣著。
本傑明聞聲打開浴室的門,看見拉斯穆斯坐在浴缸旁的地板上。
拉斯穆斯又嘆了口氣,明知自己理虧,卻仍試圖將本傑明的怒氣草草應付過去,緊緊將他摟進懷裡。
哦,對,他已經開始跑了。不再遲疑,不再躊躇,不再逡巡。
兩人身體緊緊相擁,卻不發一語。
這次,他不再遲疑,焦急不耐地猛按門鈴。按門鈴還不夠,他敲門,捶門,最後甚至開始撞門。
本傑明走在人行道上,步伐緩慢,躊躇不決。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回家。
本傑明再次站在父母家的大門前。
對於男友突然關心起他來,本傑明刻意聽而不聞。
拉斯穆斯瞪著本傑明。
對,沒錯,聽而不聞。
他敲過的門,做過的自我介紹,他的名字,他是誰。
「我已經決定,從此離開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