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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特,來,我唱一首歌給你聽。」瑪格達蓮娜低語道。她小心翼翼、近乎愛撫地抓住麥克風,清了清喉嚨:「這首歌要說的是,你再也不需要感到害怕……」
保羅本來還安安靜靜,和同性戀朋友們坐在教堂中央某處,一聽到這句話,背部頓時像觸電般挺直,兩眼瞪得像銅鈴一樣大。
黑夜就要來臨,
瑪格達蓮娜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著。
「我和班特,我……我們是同班……同學,兩個星期以前,我們……就在這教堂旁邊……演契訶夫的《海鷗》,那……那是學校的……畢業公演……該死,該怎麼說?康士坦丁……最後舉槍自盡了,事情……就是這樣……」
睡吧,我的朋友,
她哽咽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其他人了解。她說了又停,停了又說。
鋼琴的前奏在大廳內迴響,音符在不知不覺間滲透了教堂每一處角落。瑪格達蓮娜開始唱道:
沒事的。什麼都沒發生過。
有一次,《晚報新聞》為班特開了一整版的專訪,負責採訪的記者以前甚至還和他有過一腿,但班特還是必須以最嚴謹的態度來應付這樣大陣仗的訪問。
班特生前那些同性戀圈子的朋友——保羅、賽爾波、拉許歐克和其他所有人,這些人在班特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之際收留了他。這些年來,他們在斯德哥爾摩組成了一個家庭,為彼此付出外人難以想象的友情、溫暖與關懷。
就像在夢境,
當初的承諾猶在耳邊:他們要一起克服萬難,征服全世界。他們說好的。
彷彿有意阻止其他人繼續說下去,保羅又說:「甭擔心啦!今天早上我在它的貓食裏面加了點鎮靜劑,它會很乖的。」
上頭正印著斗大的「同志黑死病」。他正快步走過,無暇多顧,這是他唯一來得及看懂的字。反正這跟他無關。可是不知怎的,還是覺得心頭一緊。他不得不專心直視前方,要自己別九-九-藏-書去管報紙上寫些什麼。
就在這時,教堂鐘聲響起。賽爾波是大夥之中最穩重的,他慢條斯理地轉過身,示意他們安靜。
忽然,他們的目光就在這一刻交會,彷彿產生了心電感應。其他年老色衰的男人只能在一旁乾瞪眼,看著眼前最俊美的兩人擇定了彼此,言不由衷地附和著、恭賀著。
在夢裡,你離開我,
也許,這就是她現在話不成句、無法言語的原因吧。她正要歡聲高唱,但世間唯一懂她的知音早已不在了。
早上5點整,晨曦初探。
在羽翼之下,
但是,再幾步,只要再走幾步,他就不會被當成同性戀了。
「什麼?」他憤懣地低聲吼著,「這個臭牧師,她說什麼?」
對啊,開房間、在床上乾的事,不都是私事,和公共領域無關嗎?
快樂又溫暖,
其實大家都知道。至少在斯德哥爾摩、在學校里、在劇場里,大家都知道的。
牧師還是提到「愛」這個關鍵字,不過僅僅限於班特對演藝人生的熱愛和對表演藝術學院的奉獻。牧師把這一切稱為「他至親至愛的朋友」。
海鷗正尖聲鳴叫著。對面街上,一位送報人推著滿車的報紙。班特朝著歐登廣場上停著的夜間公交車走去,經過一家已經歇業的煙草店與書報攤,昨天的報紙還沒撤收。
班特走到街上,左顧右盼,想確定沒有人看見他。這已經成了他的反射動作。假如有人看見他走出桑拿浴場,一定會高聲怪叫:「你看,是死同性戀!好噁心哦!」
現在是凌晨兩三點,但在這黑暗的空間里沒有時間、沒有日光,甚至不見夜色,舉目所見只有長廊、門板與裸男。
夜幕藏匿,
接著,牧師為聚集於此的群眾講述班特的生平與過往。
當他正經八百地在記者面前裝成異性戀者的同時,他還可以一|絲|不|掛站在長島區的浴場上,邊對著經過的九*九*藏*書觀光遊船揮揮手,邊和他的同性戀死黨高聲唱著:「如果你以同性戀為榮,請跟我們一起唱!」
對著空氣,對著風大吼。
其實我們都心裡有數,對面沒人聽電話,但我們還是會大吼出聲。
但是當他出現在大眾面前,接受某家報紙專訪或參加某劇首次公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在這種情況下,他總是由瑪格達蓮娜或任何一位女性朋友陪在身旁,對著新聞記者與攝影機,眼睛眨也不眨地說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
當群眾起立,保羅也跟著站起身,他的手上還抱著喵喵。
班特的母親轉過身來,害羞卻帶著鼓勵意味地對她笑笑,手掌輕柔地搭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拍著。
瑪格達蓮娜激動地顫抖著。她朝班特的母親點頭示意,隨後走回座位,在她後面一排坐下。
讓真愛守護你,
葬禮來了好多賓客,但是沒人想到班特留下的小貓——最後是由保羅將小貓帶到葬禮會場。保羅坐著,懷裡揣著小貓,努力讓它安安靜靜的。
她又轉過身去,兩眼定定直視著前方的棺木,她的愛子就躺在棺木里。
每遠離桑拿浴場一步,他離「死同性戀」的大帽子就更遠一步。
瑪格達蓮娜老早就和班特約定好,兩人要一起征服全世界。在表演藝術學院的第一年,他們就成為莫逆之交,形影不離。
今天在這裏的大都是平凡人,從未遭遇過死神降臨,他們原本都相信自己不會死的,時候未到,自己絕不會這麼倒霉。
每次有新劇本首映會,他堅持和瑪格達蓮娜手牽手出現在鏡頭前;回到表演藝術學院,他依然可以勾引甚至色|誘班上其他男生。
他是這麼一個俊美、富有吸引力的年輕男性,誰會想到他竟自甘墮落到這種程度,無恥到和一個他甚至不知道姓名的陌生男子開房間。一|夜|情完了以後,他們也不會再見面了。
他連保護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裸男們站在各自的門前,對他示好地眨眨眼,邀請他大駕光臨,活像在市場上展示九*九*藏*書著什麼產品或服務。
一離開維京人桑拿浴場,時間就從頭開始。
「願主降福,阿門。」
然後呢?他們當中最年輕、最優秀的傢伙就這樣棄他們而去,讓死神帶走了。他們震驚不能自已。
所有的男人都在等待他垂青,等待他開口搭訕,等待「雀屏中選」。
不過,對於同性戀一事,她從頭到尾隻字未提。
她一時興起說出最後這段話,然而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竟是如此焦慮、如此絕望,讓她忍不住病態地大笑出聲。凄厲的笑聲在教堂大廳里回蕩,既像是逼問,又像是控訴,無人敢回答。
就像風推開漣漪……
他更怕被看見、被認出來。
倒不是為了自己的性取向坐立不安,至少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暗紅色的長廊是由單薄的纖維板構築而成,兩旁的門或開或關,從外觀上看起來縮成一個個小箱子。裸男們有的站著,有的走動,只用手帕勉強遮住重要部位。
「你把喵喵也帶來啦?」拉斯穆斯看到保羅竟然帶著貓籠,訝異不已。
棺木旁邊燃著一支風中殘燭。
「女——朋——友!」拉斯穆斯耳語著,不住地搖頭,「她說,那是他的女朋友!」
兩人驕傲地走進其中一間空房,從裏面鎖上門。他們絲毫不覺得羞恥。
他最害怕被發現。
「廢話,你以為我會把鎮靜劑浪費在貓身上嗎?我才是需要鎮靜劑的那個!」
搞到最後,他甚至試著勾引瑪格達蓮娜。對啊,他們不是兩情相悅嗎?都出雙入對了,簡直像夫妻一樣。每次喝醉,他就會這樣對她抱怨;不幸的是,他常常買醉。
一陣悲哀無來由地襲來。她心想,自己簡直完全不認識他了……
「我們感謝班特的女朋友,為大家帶來這首美麗的歌曲。」
她的班特,人總是這麼好、這麼可愛。他從不欺騙人,更不會背叛別人。大家都真心愛他,喜歡他。
牧師將班特的生平做了總結,卻刻意避開了他的同性戀傾向以及他真正的死因。
……真正的解脫,讓淚水潰九九藏書堤,痛哭失聲。
樹大招風,有那麼一段時間,班特不得不避免在咖啡廳這類公共場所和保羅這種朋友見面。
她不免俗地從班特在漢瑪灘的成長曆程講起,家中三個子女,他是最小的孩子,上有哥哥和姐姐。他5歲時,父親就離家出走,此後絕少再與家人聯繫。母親從此扛起撫養年幼子女的責任,在養老院工作,一家四口擠在漢瑪街的出租公寓內。班特最愛的祖母也住在同一個街區。
也許就是因為他太能夠適應各種情境,太入戲了,才會變成這個樣子。也許有人能像瑪格達蓮娜一樣,看見事實的真相:其實班特比誰都還要害怕。
她必須停下來,用握在手中的紙巾把鼻涕徹底擤乾淨。
如果什麼都沒發生過,就不會有什麼可怕、無法想象、無法挽回的後果。
牧師並不急著繼續,她保持靜默,讓悲傷的群眾盡情宣洩。隨後,她用輕柔卻情感濃厚的聲音,溫柔而堅決地將所有來賓帶往葬禮的下一階段。
瑪格達蓮娜一唱完,所有坐在長凳上的來賓再也忍不住,終於號啕大哭起來。也許大家等待著,大家真正需要的,就是這一刻……
「此時,此刻,我們齊聚於此,在班特靈前,追思、痛惜他的死亡。我們感到由衷悲痛,由衷不舍。但是,悲痛與不舍之中,還是有著感恩,有著祥和。為了這裏的一切……」
安安靜靜地守護著你……
他在表演藝術學院待得越久,對自己的性取向就越保守。他絕對不能公開出櫃,這件事至關重要!弄到最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搞得自己心神不寧。
班特對眼前的貨色完全不屑一顧。
太陽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有著無限新的可能。過去的一切灰飛煙滅,不復存在。
牧師必須邊念邊低頭偷瞄事先所做的、關於班特生平大小事的筆記。
如此悲痛,如此無依無靠。
也許就是這種恐懼,讓他擁有數不清的愛人,卻一個都看不上眼。
長廊上相當陰冷,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他的乳|頭硬挺著,九_九_藏_書腋下的毛髮也豎得直挺挺,他年輕的肉體沒有一丁點皮下脂肪,每一寸肌肉都清晰可見。他從不看其他人,不做眼神接觸。
假如保羅、賽爾波或拉許歐克針對這種事情對他興師問罪,班特會火冒三丈,嘶吼著表示,不能理解自己和誰上床又關其他人屁事了。
是的,她很清楚,班特一直非常害怕。他害怕失敗,害怕達不到自己設定的目標。
保羅馬上耳語回去:「老天爺,當然要帶它來!它才是我們之中最難過的!」
門輕輕地打開,又輕輕地關上。
沒多久,他開始在課餘時間參与戲劇演出,甚至在一部長片里擔任頗具分量的配角。發行量大、主打年輕女性讀者的瑞典八卦小報《時尚周報》針對年輕偶像進行專題報道,全國最性感十大男星里,班特榜上有名。
他們就坐在教堂里,在群眾中間,卻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如果這不是雙面人生,那怎麼樣才是?
然後她清了清喉嚨,試著繼續說下去,聲音卻細若蚊蚋。
瑪格達蓮娜喘息著,幾乎要病態地竊笑起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
然而現在這種情況,就像對著無人聽的話筒講話一樣,其中一人在電話一頭講了又講,渾然不覺電話的另一頭空無一人,直到最後發現不對勁,才大聲吼道:「喂!有人在嗎?」
「你騙人!」本傑明的聲音大了點,聽起來還有點惱怒。
睡吧,枕著我的臂彎!
只要離開這個街角,什麼事都像沒發生過一樣。
一位年輕男士在鋼琴前坐定,一位臉色慘白的年輕女性緩緩走到麥克風前。
唱完聖詩中的三首詩歌,管風琴的琴音緩緩沉寂下來。教堂里每個人都屏息凝神,彷彿在等待什麼。牧師站起身走到棺木前,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開口了。
害怕……
我看見你,紅紅的臉頰……
這就是雙面人遊戲,很累很煩,但不得不玩。
「我和班特,我們……我……和班特……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