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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傑明臉紅得像熟透的西紅柿。拉斯穆斯跟著笑起來。
拉斯穆斯將手搭在賽爾波的肩膀上，壓低音量問道：「嘿，本傑明告訴我不準問這個問題，可是……拉許歐克現在到底病得有多重？」
今夜，所有人都出席了這場盛會：不只是男女同志，他的父母、哥哥，童年最要好的玩伴理查與漢瑟，幾個師範學校畢業的同學，甚至他當年出櫃前的未婚妻索菲亞都來了。
院子的牆壁外緊鄰大馬路，一進門往裡走，會看到一座花園，生日派對就辦在這兒。
本傑明洗過澡，刮過鬍子，套上舊西裝，對著鏡子打好領帶。在這些日常細節與動作中，存在著某種專註，能夠使他真正感到平靜。拉斯穆斯罩上一件襯衫，還有光滑近乎透明的夾克，捲起袖子，朝本傑明投來匆匆一瞥。本傑明總像個媽媽一樣，細心、體貼又焦慮。他告訴拉斯穆斯，派對在庭院里舉行，傍晚時分外面比較涼，記得多加一件毛線衣。
今夜就應該狂歌縱舞。
他的一舉一動，就像錄像帶的慢動作重播，慢到不能再慢。
「哈啰，蓓坦，卡蘿！哎呀，你們把吉登也帶來啦！」
「1809年，芬蘭割讓給俄國！」保羅在底下高聲起鬨，所有人縱聲大笑。奧夫禮貌地微笑一下，繼續說：「我想到一件事，必須告訴各位。你們都知道吧，我們當時弄了個貼紙標籤還是什麼之類的，以前還沒人搞過這玩意兒，我們想必是全瑞典第一。貼紙上面寫著：『同性戀，雙性戀，站起來！走出來！你絕對不會後悔！』旁邊還附了一個求助專線。我記得芭布蘿·莎琳建議我們到處張貼：『你們就把它貼在火柴盒上，然後藏在餐廳或電話亭里！』我們就聽她的，到處貼！我們擺明來搗亂的！可是，各位親愛、親愛的朋友，我看到你們大家都在這裏，覺得好高興。我覺得很高興，我們當初敢於嘗試，敢於走出來！」
他的拉斯穆斯已經與保羅、賽爾波及其他朋友跳起舞來。本傑明心想，自己看起來一定像個死人。
這時，有人關掉音樂，坐在本傑明和拉斯穆斯身旁的奧夫站起身來，手中的酒杯裝滿紅酒。
「除此之外，大家也常常私下約晚餐，出來聚聚。弄到最後都變成狂歡派對，」他又哈哈大笑起來，「幾杯酒下肚以後，大家就玩嗨啦，就是這樣。九-九-藏-書」
他邊開自己的玩笑，大笑幾聲后，繼續描述這段歷史。
「我們永遠不後悔！」
「太好了，」拉許歐克喊道，「我之後就來聽聽。謝謝，你們人真好！」
衣服、錄像帶、唱片、書籍，還有葡萄酒。
就像在證明：他們可以被強迫下跪，但他們是打不倒的！
本傑明邊聽邊想，這不就是我的經歷嗎？他轉身找紙和筆，心想，所有人都應該記住他們所經歷過的一切，無論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也好，旁人的嬉笑辱罵也罷，一切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不應該這樣凋零！無論他們已經走了多遠，都不應該忘記最初出發的地方。
保羅微笑地聳聳肩膀朝天翻了個白眼，隨後也跟著站起來，唱得比誰都大聲。
撫慰死者亡魂的宴會。
「《我就是克勞底阿斯》，連續劇第13集！哈哈哈！」他高聲大笑，「我就是來搗亂的！」
看這排場，受邀出席派對的來賓肯定不少。一扇開啟的窗戶前擺著一對擴音器，正對著內園，播放著美國歌手迪娜·華盛頓的歌。拉斯穆斯和本傑明向在場的熟人與朋友點頭致意，和一對女同性戀好友相擁，四處找尋拉許歐克，才發現壽星本人坐在楓樹下一張扶手椅上。楓葉正在慢慢轉黃，不久后即將飄落地面，不過此刻仍然稱得上綠意盎然。拉許歐克面前早已排了長長一列來賓，等著向他祝賀。
他的笑容與眨眼，究竟是因為高燒，還是因為由衷的喜悅？已經沒有人能夠知道了。
有人喊了一聲「乾杯」，在場所有人紛紛響應。
他的聲音顫抖著。一席話說完，他舉起酒杯。
「當年提米的政策是這樣的：每周三是『男士之夜』，每周四是『女士之夜』，每到周五和周六就開放雙方交流聯誼。我們常常打趣說，男士之夜來的凈是些小娘娘，就像插著迷迭香裝飾的乳酪三明治；女士之夜來的都是剽悍、留著短髮的男人婆，就像工人吃的三明治，很『粗勇』的。我有一種感覺，當時的女同ｒｅａｄ.9９cｓw.cｏｍ志真的比較男性化，就像芭布蘿·莎琳一樣，我愛死她了。她總是說，大家做人要謹慎，但是一定要團結。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當時的提米夜總會就像個大家庭，讓你有歸屬感，大家都認識彼此。」
賽爾波只是專註地處理眼前堆積如山的禮物。
本傑明和拉斯穆斯走到禮物桌前，桌上早已擺滿各式各樣的生日禮物。他們看到賽爾波站在桌前，努力幫大大小小的禮物騰出位子來。
「好多人哪！」拉斯穆斯佩服不已地說。
8月，暮夏夜，生日派對即將隆重舉行。這一切，將令在場所有人終生難忘。
他的頭蓋骨幾乎要把那單薄到不能再單薄的皮膚擠破了。
他彷彿已是七旬老翁。
「嗯，當時羽毛球協會的餐廳就位於利丁厄路上，餐廳里有個舞廳，我們常常以性平會的名義租用這個舞廳辦舞會。羽毛球協會裡可能有幹部同情我們的遭遇，或者他們只想收場地費，我不知道。總之，我在亨姆勒花園裡搭訕過一個傢伙，他拉我去那裡，那邊有各種變裝秀，特別精彩！我就加入成為會員。當時想加入會員，還得有一或兩個保證人願意幫你寫推薦信才行，然後還得親自到上校路的辦公室遞交申請書。我還記得，當時辦公室里有個老頭，總是穿拖鞋，走路總是拖著腳步。經過理事會認證同意后，就去提米夜總會領取會員證。我第一次去提米就是領會員證。當時提米已經成立好幾年了，在那之前，整棟建築屬於一家乳製品連鎖公司。那時候性平會分為兩部分，男同志分會叫『小圈圈』，女同志的叫『黛安娜』。你申請會員的時候，還可以使用化名。老天爺，很不可思議吧？」
然後，他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對等著恭賀他的來賓身上。
「最好的建議，就是別再唱什麼『祝他長命百歲』啦。他都活不過三個星期了，還長命百歲呢！」
在這神秘凝重的月光下狂歌縱舞。
本傑明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們哈哈大笑。
眾神感受不到悲凄。
感覺上，他現在已是死人，遺體就放在這兒，在下葬前供萬眾瞻仰。
他直接對著賽爾波的嘴送上個大大的熱吻，伸出手臂，邊笑邊像樹枝上的小鳥般，嘰嘰喳喳叫著。
「是啊。」賽爾波淡淡地說。他們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絕
九*九*藏*書望感，絕望彷彿就在話語的表面下顫動著，隨時要迸發出來。「天哪，好多禮物！」本傑明讚歎道。
「我現在只能坐著了。」
在慶生會上，拉斯穆斯和本傑明剛好坐在奧夫身旁。奧夫的年紀稍長，早期曾是提米夜總會的主持人，但在被診斷出罹患艾滋病以後，他就改加入陽性集團。
在燭光與各色燈光的重重映照下，此刻的拉許歐克看來更像一具死屍。他曾說過，他要穿著那件阿瑪尼西裝進棺材，現在他身上就套著這件西裝。
他們將會告訴彼此：「嘿，你還記得拉許歐克30歲生日的派對吧！」
壽星本人永遠沒機會親手打開這些禮物了。
他們幫今天的壽星挑了一張唱片，是美國爵士樂歌手妮娜·西蒙的《我的孩子只想我》。本傑明其實有點擔心這份禮物過於窮酸，他們也許應該買一份看起來比較貴重的禮物。
有時，他會閉上眼睛休息一下，然後再睜開眼睛，繼續凝視，間接參与周遭的一切。大家都察覺得出來，他已經累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仍然要歡呼、要高唱，還要送他各種禮物。
拉許歐克眼神一亮。
他們還高聲為他歡唱：「祝他長命百歲，願他活到一百歲……」
「賽爾波，我的小親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真希望你們已經事先寫好遺囑了，不然，他那些親戚就要搶走所有的禮物啰！」
他們將會永遠記得身為壽星、坐在主桌上的拉許歐克，今夜竟是如此消瘦憔悴。
他不住地點頭，像是睡著了。隨後，他總算又睜開眼睛，露出疲憊卻喜悅的微笑。
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他們會這樣說。
既閃耀又悲凄，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高歌慶祝。今晚就像是世界末日前最後一場派對，所有人只能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
「當然啰！大家都來啦！」
「我是說，唱《一朵小鬱金香》，不過分吧？」
他這一生，他們共處短短這幾年，就像今天晚上一樣。
他永遠沒機會看完這些書，沒機會聽完這些唱片，沒機會試穿這些衣服了。
在這一夜，他們多麼希望能靠read.99csw.com一己之力，阻止時間巨輪的前進，他們希望一切看來就像一個正常的30歲生日。
「是呀，你知道的，」其中一個女人一邊回答，一邊擁抱拉許歐克，她的女友則將那條黑色的拉布拉多抱回去，「一個女人身邊總要有個男人吧。」
在五顏六色燈光幻影之下，翩然起舞的眾神。
突然，拉許歐克不經意地抬起頭來，看見本傑明和拉斯穆斯，不禁微笑起來。
他凝視著朋友們，他們高聲談笑，尖叫，大吃大喝。那一顆顆狂跳的心。
所有的燭光、火炬、五顏六色的光線，都傳遞出某種信息，一切都和8月夏夜的暖熱與他們身處的中庭緊密連接。本傑明環顧四周，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感謝今晚能夠來到此地，得到至少相對上的自由，還能在這兒一起慶祝。
他很快就發現，除了自己、拉許歐克本人還有他的父母，其他人早已翩翩起舞。
隨後，三個人都沉默下來，打量著眼前如山一般高的禮物堆。
他突然意念一轉：這一切，值得嗎？
壽星仍然坐著，眼眶裡盈著淚水。襯衫的領口對他枯乾的喉嚨來說實在太大、太寬了，他的身體太瘦，整件西裝大得離譜。大家都看得出來，他正在冒汗，呼吸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是一件苦差事。他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不斷地眨著眼。
他為他們講述過去斯德哥爾摩同性戀者的遭遇，「過去」可以一路回溯到大約20年前，那些故事可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保羅屈身向前，向本傑明和拉斯穆斯耳語。
「我們帶了這個給你……」本傑明略顯羞赧地搖了搖他們帶來的生日禮物。
終於，輪到本傑明和拉斯穆斯祝賀今日壽星了。他們上前熱情地擁抱他，親吻他的雙頰。他表示自己實在無法起身，為此感到非常抱歉。
「拉斯穆斯！」本傑明大聲制止。
大家高談闊論，乾杯，引吭高歌。火炬和蠟燭總有燒盡之時，不打緊，再點新的就好。
幽暗的夜色逐漸降臨。這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如果班特還健在，他一定會說：這樣的夜晚最適合開溜了！
拉斯穆斯和本傑明都還來不及回答，大家就站起身來高唱：「祝他長命百歲，祝他長命百歲，願他活到一百歲……」
忽然，他像是有些暈眩地閉上眼睛。「那邊有張桌子，是放禮物用的，」他說著，眼睛還是緊閉著，「你們可以read.99csw.com把唱片放在那兒……」
「嘿，小子們，」保羅的招牌招呼聲音飄過來，打破沉默。他隨手擱下一份有兩塊紅磚那麼大的禮物。
光線映照在派對的人群上，五光十色。
這是死者之舞。
長桌上已經擺妥餐具，內園正中央的楓樹上懸挂著各色燈泡，戶外還架了許多蠟燭與火炬，將整個內園映照得閃閃發亮。
拉斯穆斯從熱舞中暫時退下來，坐著休息一下。
「他永遠沒機會看完這些書，沒機會聽完這些唱片，沒機會試穿這些衣服。可是，我們還能怎樣？」
最後一夜。最後的宴會。
「沒關係，不要緊的！」本傑明搖了搖手，化解他的不安，再次擁抱他。
那尚未盛開，就即將凋零的生命……
「你們在講什麼？」他問道。這時的奧夫已經深陷回憶之中，完全沒有察覺到拉斯穆斯在場。
小狗搖搖尾巴，把腦袋靠在拉許歐克的膝蓋旁。
本傑明凝神注視著夜空。今夜，整個宇宙都在注視著他們。
隨後，伊麗莎白站起身，建議所有人一起為拉許歐克唱首歌。
「嗯，你們自己都看到啦。」他有點心不在焉地說。
他雀躍不已，四處張望著：所有他認識、所有他真正關愛的人，大家都齊聚在這兒，慶祝他的生日。
保羅又來到他們身旁，這次索性把本傑明和拉斯穆斯一併拉進舞池。
拉許歐克就坐在長長的主桌旁，一切的狂歡、慶祝、高歌與縱舞都圍繞著他進行。
這一夜，將是終生難忘的回憶。
有時，本傑明會斜眼朝拉許歐克的方向望去。他安坐在長桌前，喝得臉紅紅的，有些微醺，臉頰上還冒著汗，看起來快樂極了。
這些年，就像一場不間斷的宴席，就像掛在樹枝上五顏六色的燈光，更像此刻他們頭頂上的天空。一段燦爛卻不勝悲戚的時光。
他意味深長地朝拉許歐克的方向點點頭。
分手幾年後，索菲亞回來找他，兩人成為好友。
奧夫特別告訴本傑明，他是1941年出生，所以他可以說從出生起就被視為「罪犯」了。
大家安靜下來以後，奧夫開始說話：「親愛的拉許歐克，親愛的賽爾波，各位親愛的朋友，剛才，我向本傑明講到我們年輕時的往事……」
保羅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拉斯穆斯，拉他共舞。本傑明繼續和奧夫閑聊。奧夫講到60年代晚期性平會成立的艱辛過往，當年本傑明甚至還沒開始上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