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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愛的樹 三、凌香

心愛的樹

三、凌香

「吱溜——」一聲,門響了。這「吱溜——」的聲響,是多麼慈悲。凌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這大慈大悲的聲音,直到,踢踏踢踏的腳步,停在她面前,黑黑的親愛的人影,停在她面前,吃驚地問她:「你怎麼在這裏?」她如同起死回生一般,一頭撲在了來人懷中,說:
夜露下來了,像樹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滴下來,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大傷心。不知名的蟲子們,唱起來。凌香的腿,又酸又脹,就要站不住了。牆根下,西番蓮、榆葉梅就要開了,牽牛也爬上了架。那都是媽撒下的種子,移來的花木。媽還在後院里,種玫瑰,種月季、芍藥、牡丹,媽喜歡那些顏色熱烈濃艷的花朵,豐腴的花朵。媽總是說,這院子,太素了。她就用那些花,來打扮這院子。
有了這教訓,後來那幾個,一生下來,梅巧就交給奶媽去餵養了。後來那幾個,誰也沒再吃過親娘的奶水,和親娘,就總有那麼一點點隔膜。
沒辦法,梅巧只好向這小小的女兒繳械。從此,每天清早,出門前,她餵飽她,中午匆匆坐洋車回家,再喂她飽餐一頓。晚上,倒是叫她跟奶媽睡覺,半夜裡,聽到她哭聲,梅巧就爬起來,喂她一餐夜宵。梅巧的奶,真是旺盛啊!一年下來,那凌香,養得好精彩喲,又白又胖,兩隻小胳膊,一節一節,像粉|嫩的鮮藕,可以給任何一家乳品公司做廣告。梅巧卻一日千里地瘦下去,直到後來,突然地,有一天,奶水奇迹般地失蹤了。
梅巧抱住了她,抱緊了她,她抽泣,渾身顫抖。梅巧用自己受傷的臉頰摩挲、撫弄她被夜露打濕的頭髮。她叫著她的名字,說:「凌香啊,凌香啊,寶——」她摟著這孩子把她送回後院房中。她扯下毛巾,為她揩乾頭髮,又為她鋪被子,脫衣裳,好像,她還是一個,極小的幼兒,不滿四歲,剛剛離了奶媽……她安頓她睡下,睡穩,然後,久久、久久,凝望read.99csw•com這孩子的臉,美麗的、難割難捨的、血肉相連的臉,說了一句:
這一晚,出奇的靜。沒有吵鬧。一家人,上上下下,揪著心、豎著耳朵等待著的那一場風暴,沒有降臨。這似乎是,許久以來最風平浪靜的一夜,平安的一夜。人人都鬆了一口氣。這一夜,合宅的人都睡得很沉,很酣,夢都沒做一個。
那幾個,各人有各人的奶媽,疼著,寵著,護著。凌香的奶媽,卻是早早地,就離開了這個家。雖說,凌香沒吃過她的奶,卻也是被她抱在懷中,朝朝暮暮,抱了那麼大,就是塊石頭,也焐熱了。奶媽的離去,是凌香平生經歷的第一樁傷心事。她不知道奶媽為什麼突然就走了。後來,很後來,她才知道了原委:奶媽的離去是因為家中的孩子生了絕症。那一年,凌香剛滿四歲,人家就讓她跟弟弟凌寒的奶媽一起睡覺。好大一盤炕,奶媽摟著凌寒,睡一頭,凌香自己,睡另一頭。半夜裡,她小解,醒來了,喊奶媽,卻沒人理,她悄悄哭了。
花啊,快點開吧。凌香在心裏叫喊,花開了媽就喜歡這院子了。今年,花好像開得特別晚,特別慢,特別陰險,所以,媽才會討厭回這個家吧?凌香突然打個冷戰,絕望地哭了。
就走了出去。
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呢?八歲的凌香不知道,可她知道有一件大事發生了,有一個大危險來臨了。那危險的氣味啊,像刺鼻的槐花的氣味一樣,瀰漫在五月的空氣中,無孔不入。如果在白天,似乎看不出這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爹一早出門,穿戴得整整齊齊,乘洋車,去上班。媽也是一早出門,穿戴得也很整齊,不過不乘車,就走著,去上班。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爹和媽,都換上了夏布做的新大褂兒。爹是一件月白色的,而媽的,則是粉底,上面灑滿星星點點的小碎花。人走過去,就飄過一股新布的香味。
「我還九_九_藏_書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呢!」
所有的孩子里,凌香最依戀母親。
四個孩子,一人一個奶媽,凌香的奶媽是最費了周折的。月子里,她一直吃梅巧的奶,等到梅巧要去上學,把她交給新雇來的奶媽時,壞了,她死活不肯去叼奶媽的奶頭。她閉著眼睛,張大嘴,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一張起皺的小臉,由紅轉青,她寧肯去啃自己可憐的小拳頭,卻餓死不食周粟。更要命的是,她這裏一哭,隔了半座城,那邊課堂上的梅巧,就如聽到召喚一般,兩肋一麻,剎那間,兩股熱流,擋也擋不住,洶湧著,奔騰而來,一下子,前襟就濕透了。
現在,終於,梅巧知道了那答案。
可是,梅巧不知道,這世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先知。
後來人們就看見,凌香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做飯的孫大出來打水,看見了,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麼?」聲音壓得低低的。凌香回答說:「等我媽。」女傭楊媽出來小解,看見了,也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麼?黑燈瞎火的。」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她還是回答:「等我媽。」人人都知道,這丫頭的脾氣秉性,知道勸她不動,也就由她去。漸漸地,院子里靜寂了,她一個人,站在槐樹下,站了大半夜。
梅巧望著這孩子,望著她大大的黑暗的眼睛,想,這孩子,她怕什麼呢?這樣想著,心裏就掠過一絲人生莫測的悵然,還有,不安。
說是吵,其實,只聽見大先生一人的怒吼和咆哮。大先生髮起脾氣,真是可怕呀,地皮也要抖三抖的。可是,漸漸地,有了回應。那回應聲音不算高,卻有著一種憤怒的激烈。有一種,不顧生死亡命的激烈,說來,那才是更讓人害怕的,那亡命的不顧生死的激烈是可摧毀什麼的。這才是那個大危險,那個懸而未決的噩運。大先生的怒吼、咆哮,甚至砸東西,不過是烘托,烘雲托月,為這個大危險,做一個黑暗的鋪墊而已。
「真的是你呀九九藏書?」
「寶,我的寶,你睡吧。」
梅巧當天就聽說了這件事,到晚上,她抱來了被褥,把那小冤家,摟在自己的懷抱里。凌香的小腦袋,有點害羞地,扎在她懷中,一動也不動。忽然,她叫了一聲「媽」,說:
梅巧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摟緊了這孩子,說:「是我,是我,不是我是誰?」凌香抽泣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熱乎乎的,像蠟油一樣,燙著梅巧的胸口。梅巧一夜摟著那小小的傷心的孩子,想,這孩子像誰呢?
這一天,吵到最激憤的時刻,大先生動手了。他劈頭朝女人揮出一掌,那一掌,是地動山搖的一掌,像拍一隻蒼蠅,是一個滅頂的打擊。不僅僅是對梅巧,也是對他自己。那一掌把梅巧擊倒了,口鼻流血。血使他怔住了,他渾身冰冷。梅巧慢慢爬起來,用手在臉上一抹,抹了鮮紅的一掌,她就把那隻血手,朝潔白的牆壁上,抹了一把,立時,一個血巴掌,驚心動魄地,跳出來,像一個鮮紅的小妖孽。梅巧看了看,二話沒說,笑笑,就搖晃著走出去了。
這一天,是煎熬的一天。每一分鐘,凌香都忍受著折磨和煎熬。她上課走神,走路碰壁,吃飯吃不到心裏。她一分鐘一分鐘,盼著太陽下山,盼著天黑,盼著夜深人靜,甚至,盼著吵架——她告訴自己這一天其實和昨天沒什麼兩樣,和前天、大前天,和以往所有的日子,沒什麼兩樣。這並不是多麼特別的一天,不是不祥的一天。她挺著身子,堅定地安慰著自己,卻忍不住一陣又一陣的寒戰,就像生了熱病。這一天,真是長於百年啊。終於,太陽下山了,全家人又聚在飯廳里,只缺媽媽一個。不過,沒關係,昨天、前天、很多天,不也都是這樣?爹的臉陰沉著,一家人,仍舊是大氣不敢出。可是爹的咀嚼,好像沒那麼兇狠了,爹的咀嚼聲沒了那一股殺氣,而且,爹的飯,也吃得很少很少。凌香忽然心亂如麻,不知道這是什麼https://read•99csw.com預兆。
後來,凌香問過梅巧一句話,凌香說:「媽媽呀,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像奶媽一樣,不要我了呢?」梅巧回答說:「小傻瓜呀,寶,我怎麼會不要你?」
梅巧的眼睛也濕了。
有時梅巧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這孩子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每當梅巧出門去,回來得稍晚一點,一進門,這孩子就撲上來,抱住她,死死的,再也不肯撒手,就像失而復得一般。有時,一清早,她還沒睜眼,忽然這孩子就慌慌張張跑進來,用手摸摸她的臉,說道:
到早晨,榆葉梅突然地,爆開了一樹,一樹光明燦爛的粉紅,雲蒸霞蔚。他們素凈的院子被這一片粉霞照亮了,可是,凌香卻再也等不回母親。永遠也等不回了。
到早晨,人人都看見了那暴力的結果,梅巧的臉,腫得很厲害,上面還有著瘀青。可是她神情安詳,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夏布長衫,齊齊整整,她就這樣昂著頭帶著傷痕出門去了,臨走,還吩咐了奶媽幾句瑣碎的事情,彷彿,這是一個和平常的日子沒什麼兩樣的早晨。凌香追上去,攔腰抱住了她,她遲疑片刻解開了那兩隻纏繞著她的小胳膊,頭也不回,說:「寶,去上學。」
第二天早晨,凌寒的奶媽一睜眼,發現炕的那一邊,空蕩蕩的,凌香那個小祖宗,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下地來,跑到院子里,四處尋找,哪裡有她的影子!又不敢聲張喊叫,正沒主意呢,一抬眼,看見對面南屋的門,虛掩著,露著寬寬一道門縫,那是凌香和她奶媽住過的屋子。她急急地衝進去,只見遼闊的一盤大炕上,那小祖宗,一個人,踡成一團,淚痕滿面,睡著,懷裡抱著她奶媽枕過的枕頭,身上胡亂蓋著她奶媽的花棉被……
到早晨,太陽升起來,才知道,天地變色。
「媽媽,你在這裏呀!」彷彿,做著一個確認。
槐花盛開著,那香氣,濃得化也化不開。往年,槐花剛剛初放時,孫大就用長竿把九*九*藏*書那白色的花串,打下來,洗凈了,和上麵粉,給他們這些孩子,蒸槐花「布爛子」吃。孫大喜歡說:「應時應景,嘗個鮮。」今年,孫大沒有心思讓他們「嘗鮮」了。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今年的槐花,比往年,繁密許多,那香氣,也霸道許多,濃郁許多,不容分說,是一種強悍的邪香。
整整一座宅子,黑著,只有書房裡,亮著一盞燈,就像,審判者的眼睛,神的眼睛。梅巧朝那燈光走去。她走進去,看見大先生,無聲地,站了起來。他們無聲地、默默地對視了很久。然後,梅巧就跪下了,梅巧跪下去朝著大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但是,太陽總會落下去的,夜總歸是要來臨的。危險就是在夜幕的遮蔽下現出原形。晚飯是那危險的前奏,序曲,媽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回家吃晚飯了。爹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那咀嚼著的牙齒,似乎,格外用力。人人都知道,這是風暴來臨的前奏。一家人,屏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就連最小的弟弟,剛剛兩歲的小凌天,爹爹的心頭肉,也變得很乖。一餐飯,吃得鴉雀無聲,草草收場,然後,各自回到各自的房中,仍舊是,不敢出大氣。奶媽們,早早安頓自己的孩子睡下,而女傭和男工則躲在跨院伙房間,壓低了嗓子,交頭接耳。人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那風暴——那是躲不過逃不掉的,就是沉入睡夢也躲不過。人人的耳朵,這時,都靈敏極了,掉一片樹葉也能聽到那響動,更別提,那「吱溜」的門聲。那「吱——溜——」的門響簡直就是炸藥的捻子,女主人的腳步,踢踏踢踏,要驚破天似的,起落間就是生死。此刻,人們反倒是橫下了心,知道要來的,終於,來了。
有幾次,她忍不住溜出了校門,雇一輛洋車就朝家跑,去搭救她的孩子。那凌香,到了她懷中,一頭就扎進她胸口,兇狠地、仇恨地、以命相拼地噙住那奶頭,兩隻小手,緊緊緊緊抱住她救命的食糧,像只瘋狂的危險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