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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愛的樹 五、大萍,還有山中歲月

心愛的樹

五、大萍,還有山中歲月

這山中的歲月,在大先生,是避世;在大萍,則是如魚得水。她扶起磨杠推磨,拿起梭子織布,抄起扁擔挑水,進山挖葯,下地開荒,沒有她不會的。男工女傭,到這時,已星散而去,只剩下做飯的孫大兩口子還忠心耿耿跟隨著他們。山根下,幾孔土窯,一個大院子,安置了這一家人。院子空蕩蕩的,來年開春,大萍就一钁一鎬地開墾出來,撒下菜籽,捉來雞娃,養了奶羊,是一戶過日子的農家了。到夏天,南瓜開了花,茄子、扁豆爬上架,也開了花,黃的黃,紫的紫,大朵小朵,竟也是奼紫嫣紅蜂飛蝶舞的氣象。大先生揮毫寫下了幾個字:竹籬茅舍自甘心。沒有宣紙,就寫在糊窗戶的白棉紙上,算是明志,其實是滿心的不甘,不甘心也沒辦法的事。
第二天,來人從山裡帶走的,就不只是凌寒一個人了,還有凌香。凌香走出去很遠,一直不敢回頭,她知道父親就在村口那棵柿子樹下站著,一頭灰蒼蒼的頭髮,她怕他看見自己眼裡的淚水。
她搖頭,眼淚流下來,她回身伸手抹了一把。這回身低頭抹淚的動作,讓大先生,心頭一慟。傻女人哪!他憐惜地想,他知道他一輩子會對這女人好。
現在,這一家人,都來在了大萍的娘家。那是個小山村,窩在中條山read.99csw•com裡,山根下面。那山,可是座寶山,埋藏著各種有色金屬,銅、鋁礬土,還有別的什麼。那裡,滿山都生長著藥材,黃芪、川穹、菖蒲。春天,驚蟄一過,采菖蒲的人就進了山。有經驗有運氣的採藥人,甚至還能挖到冬蟲夏草。核桃也是那裡的一寶,還有柿子樹。冬天,第一場雪后,山坳里,或是向陽的山坡上,柿子樹的大葉子,竟然還未落盡,白雪一映,真是精神,就像最紅的瑪瑙,美不勝收,人看了,就覺得抖擻和感動。
那一晚,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時辰。外面,鞭炮聲響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十分囂張熱鬧,是個喜慶的日子。
那句話,拒絕的話,從此,再沒有說出口,一輩子。
「老。」大先生啞著嗓子回答。
四個兒女,最小的,只有兩歲,還不懂事,時不時地會迸出一句,「媽媽呢?」除了這個幼兒,再沒有誰,在大先生面前,提起過這個女人。那孩子出麻疹是半年後的事,不想,竟把他奶媽給染上了,原來那鄉下女人沒出過疹子。大先生只好從家鄉接來了自己年邁的姑母幫忙照料,那時,大先生的母親也已經過世三年多了,姑母想,若是等自己再一死,這世上,就再沒有誰,能主大先生的事;這九*九*藏*書世上,也再沒有誰,心疼這個男人。姑母這樣想著心如刀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從家鄉為大先生接來了一個女人,大萍。
兵荒馬亂,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總歸是不放心的,何況眼下家裡的經濟狀況十分拮据,一下子供兩個人出去念書,哪裡是件容易的事?大先生犯愁了,躊躇再三,說出兩個字,「再說。」凌香聽了,久久不語,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跪,讓大先生悲從中來,萬箭穿心一般。他從這孩子臉上、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另一個人的神情,是另一個人的復活。這一跪,是懸崖絕壁前的攤牌,是生死的攤牌,不容分說、決絕、大義凜然。
這大萍,一切都和從前的那女人,反著來。從前那女人,是女秀才,女先生,這大萍,沒上過學,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從前那女人,巴掌大的小臉,楊柳細腰,這大萍,卻是臉若銀盆,肥臀粗腰,敦敦實實,磨盤一樣撼她不動。大先生哭笑不得,可這大萍,二話不說,進門來,先抱起了大病中的孩子,把這沒娘的幼兒,裹在她肥厚溫軟的懷中,眼裡流露的,全是憐惜的神情。這一下,把大先生要說的話,堵了回去。
「帶上我。」凌香說。
臘月里,雪一場接一場,屋檐下的冰凌,掛九_九_藏_書了有一尺多長。耳朵都快要凍掉了,可是屋子裡,卻是暖洋洋。爐中的炭火,燒得畢剝響,上面坐著銅壺。酒棗開了封,灠好的柿子,也開了封。那酒棗,是她秋天裡一顆一顆挑選出來的,每一顆都端正漂亮。柿子則是她一層一層碼在罈子里,碼一層,中間放一個蘋果。酒棗和柿子,都用白麻紙,嚴嚴地,封起來,如今開了封,滿屋子酒香、棗香,還有那一股溫軟奇特的果香,撲面而來,氤氳著,是專用來填那些還沒填滿的空隙的。酒棗和柿子,盛在大盤子里,擺上了大先生書房窗下條案上,人一撩門帘,走進來,熏風撲面。大先生一陣悵然,一陣心痛:從前,這個節令,那條案上,供的是臘梅,或是水仙。他望著這些樸素的、紅火的、實打實的果實,眼圈紅了。
這一年,凌香十六歲了,高中還沒有畢業。大弟凌寒也將滿十五,兩個人都失學在家。夏天就快過去的時候,一天,有一個人,輾轉地從西安來到了這山村裡,要把凌寒帶出去讀書。這個人,當然也是大先生的學生,冒了風險才來到這裏。本來,說好了是只帶凌寒一個人出去的,可是,事到臨頭,誰也沒想到,突然冒出了個擋道的凌香。
凌香說話,從來不會疾言厲色,可是卻說一不二,擲地有九-九-藏-書聲。一家人,除了大先生,人人都很有點怕她,用人、弟弟們,包括大萍。其實,就連大先生,對這個長女也是心存顧忌的,還有著難以言說的心疼。她孤僻、冷漠,不愛說話,獨往獨來,和這家裡的人似乎誰也不親。大先生其實是知道那原因的,正因為知道,所以尤其沒有辦法。一來二去,弄得大先生獨自和這孩子面對時,就總有些小心翼翼,總有些局促和不自然。
「嫌你啥?」
起初,這女人,大先生視而不見,只當她是沒有。她出來進去,清早,用銅盆端來洗臉水;晚上,則是端來洗腳水。大先生在書房裡看書,不管逗留到多晚,回到卧房,那一盆洗腳水,就悉心悉意地,等在那裡了,並且,總是冒著熱氣。炕上,早已鋪好了被褥,黃銅的湯婆子埋在棉被裡,鼓鼓的,像孕婦的肚子。而几上,則是一壺熱茶,那茶壺,套著保溫的棉套,像穿了棉襖一樣。棉套是用那種家織土布做的,紅紅的小格子,很拙,很亮,看著就讓人一暖,是大先生家鄉的風格。
起初,誰也不敢在大先生面前,提「續弦」這檔子事。他明顯地老了,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一頭墨染似的烏髮中有了星星點點的銀針。夜裡,常聽到他咳嗽,吭吭的,聲音很空,在寂靜中傳得很遠,有一種讓人不read.99csw•com忍的哀痛。當然,在白天,他仍然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大先生」,重創和恥辱,最深刻的羞辱,沒有改變他端正肅穆的夫子儀態。
這一晚,她端來了洗腳水,轉身離去時,大先生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嫌我?」大先生開口說。
她鼻子一酸,石頭終於說話了,鐵樹終於開花了。淚光慢慢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問道:
漸漸地,這女人的氣息,就無處不在了。先是三歲的凌天,有一天,突然穿上了虎頭鞋,戴上了虎頭帽,興奮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把他寫著「王」字、花紅柳綠又拙又憨的老虎腳,伸給每一個人看。這隻活生生的小老虎,在院子里,一晃,就晃了一個冬天。再後來,全家人,都換上了家做的棉窩或是俗名「踢倒山」的布鞋,千層底,刷了桐油,每一雙鞋裡,還都墊著花紅柳綠的鞋墊,上面綉著富貴牡丹、喜鵲登梅、月宮折桂,還有萬字不到頭。餐桌上,常常會冒出一盤花饃,盤成各種花樣,點著紅綠的顏色,嵌著甜香的大紅棗,這也是大先生家鄉的麵食。還有一碟紅油辣椒,他們叫,油酥辣子的,噴香紅亮的一小碟,是三餐都少不了的,用來夾熱饃吃,那也是大先生家鄉最正宗的口味。這大萍,渾然不覺,卻把這個家,這個宅院,用悉心悉意的日子,填成了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