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心愛的樹 六、告訴你一句話

心愛的樹

六、告訴你一句話

「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有好幾年了。」
「你有沒有張君的地址?」
一個月後,這孩子她上路了。得到張君回信的第二天,她就刻不容緩地出發。她給父親的學生留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大恩大德,此生不忘。其時,距離考試和寒假只有一個月了。可這孩子一天都不能再等,她等了八年,等了三千天,耗盡了她的耐心,誰知道這一月內,這三十個白晝和黑夜,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這孩子她從小就是一個最沒有安全感的人,她不信任——時間。
「那,最後得到她的消息她在哪裡?」
「你說過,永遠也不會丟下我,八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這話——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句話:你——不值得我這麼、這麼樣牽挂!」
合川過去,是北碚,北碚過去,就是重慶,在重慶與北碚之間,有一個小鎮,叫青木關。青木關有一片竹林,在臨近江邊的坡上,竹林外有幾間草屋,草屋裡住著一戶最普通的逃難的人家,男人教書,女人也教書。
他一步步地被逼進了死角,沒了退路。她虎視眈眈,橫在前面,就彷彿獵人和獵物,狹路相逢。他搖搖頭,對她說:
再往前,朝西,應該就是漢中了。可據說公路被炸毀了,不再通汽車。凌香就是在這裏等車子時遇到了幾個東北流亡學生,那幾個學生也是要去重慶的。凌香從此就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們先是乘馬車,後來又乘驢車,再後來步行,一段段、一里里、一步步地,接近著巴山蜀水。總算,漢中到了,很慶幸地,他們在漢中搭上了開往廣元的大卡車,廣元,那裡已經是四川的地面了。在廣元,他們乘上了船。
醒來時,艙里很靜,很暗,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極遠的遠處九九藏書。有一會兒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很茫然,船身搖蕩著,就像一個巨大的搖籃,一個久違的搖籃。搖它的那雙手啊!她覺得一陣迷糊,像做夢。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艙外的人聲,真切的人聲,原來流亡學生們都在甲板上呢,大家都在甲板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一個男聲顫巍巍地唱起來。「江」這個字,讓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平生第一次,她來在了一條大江上,「喲——嗬,喲——嗬」的號子,那是川江上的號子,那是蜀天蜀地的聲音!她靜靜地聽,聽,熱淚湧出了眼睛,哭了。
真的是順風順水。三天後,船就抵達了合川。剛好,一隊敵人的飛機從江面上飛過,是要去轟炸重慶的,順便朝江心投下幾枚炸彈。江面開了花,有一枚炸中了他們的船尾。船被巨浪掀翻了,一船人,八個船工、船老大和船娘、商人、教書先生,還有歷盡艱辛就要抵達目的地的流亡學生,全部葬身江底。
只救上來一個人,凌香。
父親的學生,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孩子她會給他出這樣一個大難題。他大驚失色,張口結舌,支吾著亂搖頭。可是這十六歲的姑娘,臉上有一種讓他害怕的表情,豁出去的烈士的表情,還有著黑洞似的絕望。他心裏不禁一動,拿謊言搪塞這孩子是殘忍的啊,他想。於是,他回答:
漢口,她想,咽了一下口水,並不算遠,不在天邊,也不在海角。她的神情,讓父親的學生深感不安。父親的學生說:
三天後,父親的學生給了她需要的東西:張君的地址。他想了三天三夜,才做出這樣一個痛苦的決定,妥協的決定。父親的學生這樣想,假如不給她指一條明路,誰知道這孩子一個https://read.99csw.com人還要怎樣瞎闖瞎撞?這孩子,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種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人,是那種明知是火坑也要跳的人。他很透徹地看清了這點,也看清了那潛在的更大的危險。還有,還有,那就是,這孩子她太叫人不忍,她盲人騎瞎馬似的奮不顧身,她從小小年紀起一天一天積攢起的思念與痛苦,讓他不忍。他對這孩子說:
這一天,黃昏時分,女先生在灶火旁正料理著晚飯。從旁邊屋子裡,不停地傳來男先生陣陣咳嗽的聲音,「硿硿」的,是害著肺病的人的咳嗽。一群孩子,在竹林外一小片空場地上,抽著木陀螺。冬天的太陽,早早地沉進江里去了,江水變成了一條奔騰的血河。有人從江那邊走來了,跛著腿,衣衫襤褸,沿著石頭台階,一級級地朝坡上爬,慢慢地露出了黑黑的頭頂、臉、半個身子、腿和腳,來在了空場上,竹林外空場上。那一群玩耍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瞧著這不速之客。客人問了孩子們一句什麼,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轉身,朝屋裡跑,嘴裏喊著:
船在嘉陵江上航行,順流而下。是一條大木船,八個船夫扳槳,一個老大掌舵,還有個燒飯的船娘。船客除了他們這幾個流亡學生,就只有兩個商人、一個教書先生。船本是載貨的,載人,算是夾帶。這一路行來,他們風餐露宿,可說是吃盡了苦頭,一天吃不上一餐飯的時候也是有的,在破廟裡、在人家的牛圈裡、在山洞中過夜更是家常便飯。如今,這船,在他們眼中,竟有了諾亞方舟的意味,救世的意味。竹篷子船艙,雖然矮,可是安全,就像窯洞的穹頂;兩邊長長的木板鋪,平平坦坦,是世上最舒坦的九_九_藏_書炕;船娘燒出的糙米飯、辣子筍乾,是人間最美的美味。甲板上,扳槳的船夫,「喲——嗬,喲——嗬」,齊聲喊著的號子,那也是和平世界的聲音。凌香舒展身板躺在艙里,在這和平的、又痛苦又歡樂的號子聲里,睡熟了。
他又是一驚,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得知了「張君」這至關重要的名字。不等他措辭,她窮追不捨地又是一句:
汽車在黎明時分抵達石泉。小鎮還昏睡著,空氣清新而凜冽,那是田野、牛糞,還有河流的氣味,人間的氣味。小小一條鎮街,由於這笨拙的汽車與一車人的到達,竟有了一點喧騰。勇氣就是在這時又回到了凌香身上,她看著太陽一點點升起來,她想,條條大路通羅馬,何況一個青木關?
父親的學生暗自松出一口長氣,以為這事就算是過去了。不想,幾天後,她忽然找上了家門。她單刀直入,劈頭就問:
但是,凌香是必然要走的。她一直、一直等待著這一天,從八歲的某一天起就一直等待著這一天,這是一個不能更改的命運,也是一個召喚。
「謝謝你。」
出國!凌香閉了下眼睛,渾身冰冷,就像周身的血脈都被冰封住了,凝結成了剔透的樹掛。她攥著的拳頭也凍成了冰坨,兩條腿則成了冰柱。父親的學生以為她會掉淚,會哭,可是沒有。慢慢慢慢她緩過來,活過來,有了血色和人氣,她說:
她來到西安,很順利地通過了考試,插|進了高三年級,吃住自然都在學校,就這樣,做了一名流亡的學生。讀書在她,從來不算一件困難的事,許多隱秘的快樂是別人體會不到的。日子自然是苦的,流離失所怎麼會不苦?可流亡學生千千萬萬,又不是她一個。她是很能吃苦的呢,這一點,連九-九-藏-書她自己原先也不知道!從家裡帶來的一點點錢,她花得十分、十分仔細,花每一分錢都讓她又心疼又愧疚。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開始給報紙投稿,再後來,竟在一家報紙開闢了一個小專欄——「流亡學生日記」,寫那些淪陷區的所見所聞。這一來,就有了一點小小的收入,雖然不多,可是積攢起來也是能派大用場的。
傍晚,船泊劍閣,船老大望著天邊的晚霞,說:「好天氣啊,順風順水!」
「你要記住,是你,讓我做了背叛先生的事。」
「媽」這個字,這個字眼,已經許多年沒有出口了。這個字,哽在喉頭,堵在心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她從來沒有管大萍叫過「媽」,儘管,她知道,大萍其實是當得起「媽」這個稱呼的。有一年,她得傷寒,高燒不退,大萍在她身邊衣不解帶地守了七天七夜!她弄髒的內衣褲都是大萍親手幫她洗凈的。病中,大萍那張銅盆大臉俯下來,熱烘烘,帶著身體的善意貼近她的時候,一股一股的熱浪在她身子里洶湧著,讓她眼熱鼻酸。可是,她還是叫不出那個字,那個要命的字,那個字,若一出口,她就徹底崩塌了。
「張君是在漢口吧?當年,他們去漢口,就是投奔張君,是不是?」
現在,她的目的地是確鑿的:四川、重慶、青木關,剩下的就一片茫然了。她懷揣著可憐的一點盤纏,一點乾糧,搭上了一輛長途汽車。她只知道那車是朝南,開往石泉的。朝南,總歸不會錯,四川不就在陝西的南邊嗎?那車,擁擠不堪,走走停停,公路十分糟糕,又被日本人的炸彈炸出了許許多多的彈坑,她坐在後座,無數次,她整個人被拋起來,頭碰到了車皮,渾身的骨頭顛散了架。可是這一晚九-九-藏-書,他們的車並沒有預期抵達石泉,而是停在了寧陝。一車旅客下來打尖,人家都去了羊肉泡饃館,她沒有,只在一家茶攤上要了一大碗白開水,泡自家帶的饃吃。
女先生聞聲出來了,從茅屋裡鑽出來,蓬著頭,青菜葉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煙味。起初她沒有認出來人,說:「誰呀?」突然間她的嘴張大了,人就像釘在了地上,她的臉和手,一下子變得雪白,渾身的血彷彿被什麼東西剎那間吸光了,她站在那裡,就像一個蒼白透明的驚嘆號!只見來人,一步步地,跛著,朝她走來,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對面,來人說:
「媽,媽!有個要飯的找你!」
「凌香!寶——」女先生,梅巧,大喊一聲,倒在地上。
「不過她現在肯定不在漢口了。席方平,哦,他最後一封信上說,他們——」他停頓了一下,「他們就要出國了。」
說完,她掉頭而去。
「你讓我想想。」
生平第一次,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夜行的汽車上。四周黑如深淵,只有車燈的光束移動著,像黑夜劃開的傷口。車廂里,起著鼾聲,可她睡不著。她沒有絲毫睡意。她大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陌生的窗外。她心裏一陣一陣地恐懼、害怕,不知道這麼走下去,能不能真的到達她要去的地方。重慶,青木關,在這無邊的深淵似的黑暗裡,這名字給人無限虛幻和縹緲的感覺,極端不真實,彷彿那是天國的某個地方,天國的車站。她聽到某種清脆的琳琅的響聲,一陣又一陣,原來那是她自己牙齒在打戰。
「你有我媽的消息嗎?」
「漢口。」
父親的學生,能託付子女的學生,自然不會是泛泛之交。她不喜歡拐彎抹角,有一天,當這學生來學校探望她時,她忽然單刀直入地發難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