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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記憶

伊犁記憶

那天,我們乘著北京212越野吉普——當時最豪華的越野車駛過一片草原時,看到一群牧民扛鍬背杴,策馬馭牛而去。不遠處,更多的人正在挖掘一道壕塹。我不解地問,這些牧民在挖什麼。顯然,那不是灌溉渠系。陪同我們的縣委宣傳部的同志介紹說,學習內蒙古烏審昭經驗,在庫倫挖草。
每次從京城回家,只要時間許可,我都要執意從烏魯木齊乘車回伊犁,為的是重新走過我記憶中的世界。
是的,每當從三台附近的緩山背後汽車躍出淺谷的剎那,在眼前驀然展現的,是與沿途赤|裸的山脈、褐色的戈壁、偶或閃過的綠洲截然不同的另一種記憶的世界。就連天的藍色與山頂的積雲都與眾不同。這種蔚藍與潔白的記憶,始終在我的眼前浮動,宛若夢境。
1981年春天,我作為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委支援春耕生產工作隊成員,來到伊犁河彼岸的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從河的對岸回望十分熟悉的伊寧市的輪廓,卻有一種新奇而陌生的感覺。我頓然覺得,看來,人要不斷跳出自己熟悉的環境,才能有所發現。而且,人要不斷地易位思考,才會有新的收穫。
他們說,老弟,你有所不知,水和樹是連在一起的。這條山溝里的樹已被用剃頭刀剃過似的砍光了。過去水豐時,騎馬人是難以過河的。現在可好,樹被砍光了,一汪一汪的山泉消失了,河水也就枯了。留下的那一點眼淚般的細水,勉強被我們引上來澆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曾經陪同已故著名評論家唐達成先生走過伊犁。那是一個下午,當我們驅車順著獨庫公路攀緣而上,最終停駐在鞏乃斯河谷與喀什河谷源頭的分水嶺——天山雪線的剎那,唐達成先生幾乎是在呼喊:中國的電影藝術家們上哪兒去了?!中國的攝影藝術家們上九-九-藏-書哪兒去了?!為什麼不到這裏來?!我忽然發現,先生其實是詩人氣質,在我心中不經意間涌過一絲暖流。此刻的光線極好,空氣的透明度極高,舉目望去,那莽莽蒼蒼的群山逶迤而去,拱起一座座潔白的雪峰,與藍天相映成輝;那鬱鬱蔥蔥的針葉林和喬木,那舒展而去的高山草原,在西斜的陽光下,那蒼翠欲滴的綠色,竟幻化出千種萬種的綠來。這是一個純凈賦予力的世界。先生是個書法家,此刻他又沉浸在一種揮毫的境界與衝動中……
那天,天氣晴好,陽光燦爛。雖說已是秋日,在伊犁特有的陽光直射下,那群樓與玻璃體牆幕、馬賽克貼面、柏油路和水泥馬路、鋪滿路旁人行道上的瓷磚都在反射著陽光的溫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倏忽閃過。我問朋友們,夏天,這一帶會不會很熱?他們脫口而出,熱,熱島效應。我為他們如此現代的用語感到驚訝。看來,地球確實處於信息時代。連詞彙都變得一致起來。我想象得出那種熱浪襲人的感覺。在北京,人們也在討論城市熱島效應給生活帶來的影響。這也是世界性的現代城市通病。北京正在採取積極措施,擴大城市綠地,增加植樹面積,恢復古都循環水系,保護古都風貌,努力使城市的熱島效應弱化。是的,當溫飽問題解決以後,人的生活質量問題擺在了首位……
去年秋天,我回到伊犁,朋友們在新近改建的新城區一家餐館請我吃飯。我幾乎已經認不出這裏來了。城市的確煥然一新,路變得寬了,樓變得高了,樹變得矮了,那滿城的白楊樹早已不復存在,舉目望去,似乎在城市的邊沿才能覓得她熟悉的倩影。
前年夏天,我又一次遊歷鞏乃斯河谷與喀什河谷。河谷源頭的旅遊點增多了,還蓋起了許多紅紅綠綠的建https://read•99csw•com築。這裏不需要景點,你的視線隨意投向任何一個方向,都會將最美的景色盡收眼底。與我同行的來自北京的朋友們說,如果將這裏的任意一條山谷原封不動移到北京郊區,那絕對會成為京城一大勝景。此刻,喧嘩的河流舒捲著潔白的浪花,一任奔流而去。在森林的懷抱里,散落的星星點點的旅遊點中遊人如織。牽著馬兒來的牧人之子,已告別了昔日的羞赧,正在招攬騎馬照相的生意,並向旅遊點出售馬湩。是的,生活會教會人們一切。看上去他們對這一活路的認知是認真的。
夏日里,一片充滿生命律動的綠色,讓你周身的血液與賽里木湖的水波一起涌動,一種甜蜜,一種欣喜,一種鬆弛自心底漾起,在周身緩緩瀰漫開來,最終讓你沉浸在一種感覺中,也許這就是由衷地從心底讚歎的感覺。
的確,當沿著不可思議的賽里木湖駛過那個看似十分低矮的松樹頭子隘口時,又是一番全新景象舒展在眼前。莽莽蒼蒼的群山,密布的森林,舒緩的草原,剎那間奔向你來,令你猝不及防,令你目不暇接。應當說,那不只是一種記憶,那是一種氣勢,那是一種境界,那是一種胸懷。於是,伊犁的門扉就從這裏為你開啟……
我隨工作組幾乎走遍了察布查爾縣的每一個村落。我到過察渠的龍口,聆聽「牛祿」(昔日的戍營,現在的鄉)里的那些錫伯族老人無限自豪地講述他們的先輩是如何開挖這條灌溉渠系的;走進他們的農家庭院,看到他們精心編織的葦席鋪在土炕上,生活溫馨而自足。
所不同的是,在昭蘇,草地下覆蓋著的是黑土層,土地肥沃得可以捏出油來。牧草長勢旺盛,在那裡牧養的畜群,就像在天堂徜徉。
而今,沼澤與濕地被認為是地球的肺葉,它們對氣候與環境九_九_藏_書有著直接影響,全世界都在積極保護。我國東北三江平原上原來計劃進行農業開發的大片濕地,現在也被保護起來了。而地下水位則在普遍下降,人們在千方百計地恢復地下水位。畢竟,這個藍色星球的淡水資源有限。
面對這裏獨特的美景,林則徐在日記里大加讚美,那幾天的日記充滿了抒情的筆調。讓人覺著,林則徐不僅僅是一位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更是一位抒情詩人。
這一帶過去屬沼澤地,地下水位很高,影響糧食生產,另外還要把蘆葦盪開墾成新的良田。那是秋後的農閑時節,伊犁河兩岸山脈雪線低垂,河谷里早晚都已經有了霜凍。來到排水溝工地時,可以清晰地看見晶瑩的冰凌上折射著晚秋清晨的陽光。我的心頭不覺不寒而慄。當人們還在卷著莫合煙的時候,吳元生同志捲起褲腿赤腳第一個跳進排水渠開始揮鍬了。我看著他瘦瘦弱弱的軀體,也跟著跳進了排水渠。我的雙腿好像被火舌燎了一下,那種切膚之痛迅即直襲腦門。但我忍住了。我發現隨後下來的人沒有誰吭一聲,都在開始默默地揮鍬挖泥……
這樣遼遠、開闊的高原綠色,後來當我翻越昆崙山口,在崑崙山脈和唐古拉山脈之間的青藏高原,我又一次目睹;在翻越北疆與南疆的過渡地帶居勒都斯——巴音布魯克草原時,再次領略。
那時(1972年),我剛剛從插隊的生產隊走上公社機關幹部的崗位。公社書記吳元生同志,人非常好。他是浙江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就來到伊犁,學會了維吾爾語。雖然開口說起來,他的維吾爾語頗帶浙江口音,但聽讀方面他的維吾爾語水平幾乎無可挑剔。他隨時隨地都可以和維吾爾族社員進行溝通,打成一片。那天,我作為他帶領的工作組成員進駐波斯唐(綠洲)大隊。工作組任務read.99csw•com單一,那就是和社員們一起去噶麥村北挖排水渠。
伊犁是一種記憶。
《長春真人西遊記》在記述道家先尊丘處機于公元1221年農曆九月二十五日途經賽里木湖畔時,不無讚歎道:「忽有一池,方圓幾二百里,雪峰環之,倒影池中,師名之曰天池。延池正南下,右峰巒峭拔,松樺陰森,高逾百尺,自巔及麓,何啻萬株。眾流入峽,奔騰洶湧,曲折彎環,可六七十里……薄暮宿峽中。翌日方出,入東西大川。水草盈秀,天氣似春。」丘處機則即興賦詩留下了「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的詩句。
記得在我兒時,這是一個生滿白楊的城市。那密布城市的白楊樹,與雲層低語。鳥兒們在高聳的樹上築巢,雛鳥求食的嘰鳴聲和歸巢的群鳥,給樹與雲的對語平添了幾許色彩。樹下是流淌的小河,淙淙流入庭院,流向那邊的果園……
多年以後,我也曾遊歷內蒙古。除去北部大草原,南部和西部草原草場退化、沙化,成為覆蓋京城的沙塵暴的策源地之一。烏審昭就處在這種沙化草原地帶。所以,他們創造性地探索出草庫倫經驗,把沙化草地一片片地圍起來輪牧。在當時,對於烏審昭,這一做法無疑是成功的。但對於昭蘇這樣自然地理環境獨特的草原,就未必適宜。可是在當時我們做了。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僵化思維特點。感謝十一屆三中全會,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改革開放,使我們走到了今天。
那是1976年夏天,我第一次來到昭蘇草原。我為眼前的景色驚詫不已。那種遼遠、開闊的高原綠色真讓人不可思議。在遠離海洋的亞洲腹地,居然還有如此一方一望無際的濕潤的綠色世界,真正讓人不可思議。也許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
顯然,如今風靡於世的環保意識,其實出自人對生存環境惡化九-九-藏-書的憂慮與警覺。現在,環保已成為國策,國民的環保意識普遍開始提高,發展不能以犧牲環境為代價,已成為全社會上下的共識。我想,走可持續發展之路,這才是根本。
林則徐當年被充軍經過這裏,也寫下了具有讚美詩般富有韻味的日記。徐公沿途鬱積的心情,在這裏變得豁然開朗,充滿陽光。或許是他被貶謫以來難得擁有的幾天好心情。
在海努克鄉東邊,我們檢查一條從山谷溪流中引出的灌溉渠。我第一次看到在伊犁河谷的山脈中,竟然也深藏著乾涸的河床。不過,那河床留有昔日水流的蝕痕。我不無疑惑地問當地人,這條河怎麼是枯的。
晚上的篝火晚會就像燃燒的火苗一樣熱烈,現代音樂的旋律轟響在山谷間。清晨,當霧靄散去,踩著露珠在林間散步時,無意中發現隨意扔棄的礦泉水瓶、軟包裝食品袋,還有那些碎啤酒瓶、早已走了形的空易拉罐,河邊枝條上垂掛著各色塑料袋,正迎著河面的清風徐徐飄揚。在旅遊點旁,搭了一座小木橋,伸延到水面便收住了。此時,一位身著靚麗服飾的服務小姐走上這座小橋,清晨的金色陽光映襯著她青春的身影,是那樣動人。她手拎一個紅塑料桶,似乎是要汲水。然而,當她姿態十分優雅地將桶底倒傾過來時,一桶垃圾便泄進了瓊漿玉液般流淌的喀什河裡。我不免有些愕然。看來,旅遊與生態環境保護的矛盾在這裏也開始顯現。其實,這個矛盾並不是不可逾越的。真正要使旅游業長興不衰,應該自覺保護生態環境。
伊犁是一種記憶。
冬日里,在那一片白色中,逶迤的群山之襟,垂掛著墨色的雲杉叢林,在蒼穹之下,給人以一種沉靜,一種感悟,一種啟示。雪被下的山與嶺的線條都顯得那樣柔和,讓人怦然心動,心頭感到無比的溫暖。的確,這裏的冬景都是這樣的無與倫比。